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7:27

又是失眠。苏城直至凌晨两点半才朦胧睡去。

    他听见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奔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伸出手,只抓得住一片虚空。

    中间起来几回,就着昏黄的灯光摸索水和食物。

    想起了童话故事中的小人鱼,甘苦自知。

    为自己煮粥。很有耐心的。一点一点地磨损时光。

    绿豆。百合。薏仁。梗米。一样一样洗干净。

    水烧开,放进绿豆和薏仁。

    再烧开,放入梗米和百合。

    守在炉边,用长柄的勺子轻轻地搅一下。又搅一下。

    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清香滑润,绿白粘糯。

    加冰糖。关煤气。熄火。

    把蒜蓉瓜片和榨菜肉丝放在茶几上摆好。用白底碎花的细瓷小碗盛上粥,加入冰块,搅匀。

    绿豆消暑。百合清热。薏仁祛湿。梗米健脾。

    这些,都是曾经对杨懿说过的吧。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而现在,他还记得吗。在遥远的地方,可有人会为他熬一碗清凉的粥?

    喝着粥,看着碟片。钝重的,激烈的细节和视觉。

    这个夜晚,选择看《绊》。

    男主角一生为情义所绊:

    母亲再嫁,继父处得父爱。继父海难亡,黑社会生父纠缠,母亲自焚。继长,枪杀生父。欲继承继父衣钵,终沦为黑社会。

    虽与朋友妻相爱,宁可找妓女,也孑然一身。

    妹由人领养长大,将入上层社会,八卦记者欲揭短,孤儿院朋友用当年凶器毙之。为洗朋友嫌疑拟重用凶器。

    为报老大情义,冒死用该凶器毙死对头。

    其实人生,又何尝没有面对多少牵绊?作梗的,总是人心。

    《霸王别姬》里至情至性的戏子程蝶衣,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在多桀的命运里,逐渐安静苍凉的眼神。曾经那样相濡以沫过,终也是相忘于江湖了。

    苏城看着碟片盒子。杨懿,距离你离开,已经两年多了。你说,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但是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携手江湖。我们去看上海,看西藏,看大海。还要去意大利定居。

    “杨懿,将来我们一起去意大利。”

    “好啊。那时候,大概是四十岁的样子吧。也许有了可以挥霍的大把的钱。”

    “我们在佛罗伦萨开一间茶肆。在海边弄一座房子,有落地窗,不要窗帘,墙漆成纯白色。”

    “我可以为你做饭。”

    “哈哈,你可真贤惠嘛,苏城。那我们的老婆就闲着?”

    “啊——”苏城说,“她们,她们当然带孩子去了。或者去了加勒比海游玩。”

    有人曾经问穆罕慕德为什么要去即山,他只说了一句,因为山在那里。同样的道理,为什么要爱着他呢,因为他在心里。

    怨不得人。

    也许并不见得是最好的吧,因为找不到可以代替者,也就格外好了。

    以为面对感情,自己可以理性地控制住的,其实不过是因为置身事外,一旦燃烧,依然身不由己。

    瞬间花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走鸟,刚看完余杰的书。他说,每个人都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即使是一个没有一兵一卒的将军,最后还可以对准自己的头颅开枪,这一枪,就是将军最后一次伟大的进攻。我们的进攻其实或者是对自己最后的放逐。真爱失去后没有能力再爱,所以,请始终坚持如一的等待。

    阿末匆匆。

    只睡了两个小时。七点的时候被闹钟惊醒。已经不能再睡。得赶8点40分的飞机,到重庆。

    洗漱,换衣服,将地图册放入包中。很多年了,随身的包里,总放着两本地图册,一本旅游,一本关于纯粹的地理。

    滴答醒了。听见它的叫声,苏城跑过去看它。它趴在床边的矮凳上,轻轻摇尾巴。看见他起身就拼命地想爬上来,但是怎么努力也没用。它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发出幽怨的低低的叫声。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搂着它。它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手臂里,他抱着它。它用湿湿的鼻子轻轻在他的手臂上磨擦。从它纯洁无辜的眼神里,苏城会感觉到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与安详。他耐心地给它喂食,留下它三天的口粮,放在滴答所熟识的角落上。

    这是一只调皮可爱的小动物,喜欢咬自己的尾巴,在原地打转,直到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尽管如此,它还是乐此不疲。看着它顽皮的样子,苏城微笑。

    它很喜欢玩家里的拖鞋和塑料袋,拖得到处都是。独自玩一根筷子都能玩得很开心。会突然地仰面躺在地上,眯起眼睛等人轻轻地揉它的肚子。

    下班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它就会很快地跑出来,摇着尾巴半扬着前爪在他的脚边嬉戏,即使被踩过很多次也不厌倦。喜欢躺在脚下打盹,用粉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他的脚趾。这是一个无欲无求温暖的生命,它有着非比寻常的单纯的快乐。

    看着它,苏城会觉得自己的心非常平静。

    “滴答,我走了,你要乖乖的啊。”

    “滴答滴答,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滴答……”

    一个大男人却养着宠物,应该会被很多人嘲笑。但是没有几个人能深刻了解,这份寂寞和寄托。

    深夜,或是想念时,和滴答说说悄悄话,逗它乐。其实,是在逗自己乐吧。苏城想。

    直到飞机上,他的脑海中还闪现出滴答脸上纯真和无辜的表情。忍不住微笑。因为睡眠不足,他感觉有些疲倦,飞机起飞的瞬间觉得轻微的眩晕,舷窗外的白云将整个机身团团围住。往上,天蓝得纯净至极。白云似乎轻盈且薄。有过那么一刹,窗外只有深蓝,幻觉般地感觉像是来到太空。但也仅此一刻。随后就感觉耳鸣,头晕。所幸持续的时间不长。

    机上分发的小点心很精美,蛋糕很可口。橙汁味道新鲜。感觉惬意。飞机开始下落的时候,窗外的白云薄得透明,淡淡的,很轻的气体,悬浮在空中。机上飘着王杰的歌,沧桑而悦耳。

    到达重庆市内已经将近11点。

    这次面对的谈判对手是一家国际知名、但相当难缠的客户。由于这个客户是首次来到中国,又占有很大的零售份额,对于公司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如果谈成了,公司将和它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谈判一开始,对方就拿来一些国际惯例跟苏城谈。由于双方文化背景、思维方式、运作方法的不同,使谈判很快进入了僵局。连续的互提条件,事情仍然眉目不清。对公司来说这是一个极具潜力的销售,成功了会给公司带来很高的销售额和利润。苏城感到棘手,却也不言放弃。

    争取。

    真的很艰难。但是竞标终于成功。赢得定单,标书的质量以及报价策略都是非常关键的。多亏了技术开发部的一干人连续奋战多日才攻关下来,以完美的技术力量取胜。

    这样的竞争,就如同打一场硬仗。努力寻求双方都可接受的契合点,有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苏城需要烂醉和释放。光鲜的表面之下,是一颗疲惫的心。当年的柳永,忍把浮名,换作浅吟低唱,可如今这个社会,浅吟低唱要,浮名也要。

    再次出现在“继续”酒吧,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仍是弥漫着烟草和香水的空间。光线是暧昧的紫色,以及人的喧嚣夹杂着音乐。有男人坐在高脚椅上自弹自唱,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平头和黑色高领毛衣。

    肖山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苏城啊,那个女人天天来等你。”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8:03

苏城微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倒好,未曾多情,却……”

    “你看看你,也真是想不开。搞销售很辛苦的,你看——”肖山凑近他,“你可别小觑了Daisy,听说她父亲黑白两道,生意做得很大,她自己又是爽快人,肯照顾你,保你穿金戴银香车宝马。”

    苏城不答反问:“听说你很有钱?”

    肖山一怔,呵呵地笑。

    “那倒也谈不上,手头上略为宽裕罢了。”

    “也就是不缺钱花?”

    “是啊。怎么?”

    苏城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还要开这间店铺?”

    “我总得找点事情干吧。不然坐在家里闷都闷死人。人总该有点追求嘛。哈哈。”

    “店铺是自己开的?”

    “那当然。借助别人之力成功也没那么痛快了。”

    “哈哈,我也是这么以为。现在你知道我的答案了吧。”苏城道。

    肖山楞了一下,跟着笑了起来:“好!吃自己的饭——”

    苏城接了下去:“淌自己的汗——”

    “靠天靠地靠朋友,都不是好汉!”两人和。击掌。笑得舒心。

    然后找出棋盘,杀上一局。

    Daisy站在角落里,拿一杯酒,仰脖喝下。

    酒吧里陌生人的面孔,一张一张带着醉意或者失意的晃过她的视线。

    弹着吉他的男人唱到动情处微闭着双眼。

    她喝了很多酒。脸开始发烫。她用长的毛衣袖子捂住脸。有些微微的沉醉。

    音乐很舒服。她把长发散开来。闻到发梢的香水味道。凛冽的清香。

    她又看到苏城了。他仍是一副迷人的姿态。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有着令人看不见阴霾的灿烂。不笑的时候,脸上那种心不在焉的寥落感觉,在酒吧往来的人群中犹甚,却反而于喧哗的俗闹中衬出个性浮凸。值得探究与追寻。

    她走到他的身旁。

    苏城发觉是她,短促地犹豫,还是微笑:“好啊。”

    “好。一起喝一杯?”

    “好。”

    交谈了十几分钟。无关紧要的对白。Daisy感觉到自己已经疲累了。她掏出打火机点烟。

    当那簇蓝紫色的火苗跳跃的时候。苏城的手为她围住了它。

    “不要抽烟。”他沙哑地说。

    Daisy深吸了一口烟抬起头仔细地看他英俊的脸,她不知道那一瞬间是哪儿来的力气,苏城被她推到墙壁上。她吻住他。她的舌尖尝到啤酒的涩意,她听到烟掉落在楼底的声音。死亡般的窒息感。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了他的背。长的指甲划在皮肤上发出暧昧的轻微声音。

    苏城直起身体。“Daisy。”他叫她的名字。他说,“少抽点烟。”

    Daisy在沉默中听到厚重的云层从窗外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上空。她习惯性地去拿烟。可是她的手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烟盒。

    苏城微笑:“好好照顾自己。BYE。”他转身欲离去。

    Daisy叫住他:“可以抱你一下吗?”她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双臂用力的拥抱住他。

    那一天,她尾随着苏城来到“继续”,两个人隔得其实并不远,她望向他,能感觉到调侃而不羁的气息迎面扑来。Daisy习惯从一丝微笑一句话里判断某种气息,她自然是明白苏城和自己绝对不属同一个世界的,但是每次看到他,她总感觉自己的心变得柔软温暖。

    这个男人,他的言谈,有时是天真而冲动的,有时是淡漠而不羁的,有时是犀利而精准的。却始终令Daisy通彻至心,难以忘记。

    曾经以为,就这么相处着,一种无声的存在,已经足够。她愿意这样宁静地与他交往,不用表达,只虚无存在于时间,于心灵空隙里星点温暖。

    可是后来的一天,Daisy的生日,很多鲜花和礼品,却得不到苏城哪怕一句祝福。

    那天,Daisy的父母特地从上海坐飞机过来给任性的女儿庆祝生日。非常热闹。名流显贵,相谈甚欢。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笙歌处处,香衣鬓影,欢笑晏晏,Daisy一袭华衣,如灼灼桃花般穿行于往来宾客当中。那夜,她是这里的公主。

    青春华美无缺,流畅无滞,绚烂地,徐徐开满一片。

    还是同样的日子,同样的热闹,而心情,像贬值了的货币,买不到一件像样的东西。

    不堪言的是Daisy不愿固执却终究固执的心,坚守,强笑,干酒时的祝福全都是谎言,而入肚后胃的痉挛才是最终的事实,感情亦如此。可怕,却无法推却。无法卸下。从未于酒中耍水,一如对自己的感情。而,醉的终究是贪杯的人。

    曲终人已散。

    因为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父母乘夜机回了上海。

    然而Daisy无睡意。在好友的提议下,她们去了迪厅。许久没有蹦迪了,有些迫不及待。或许,她需要释放。换上一套短打,涂了蓝色的眼影,搽上蔷薇色的腮红,又涂了黑色的唇膏,分外妖娆。舞!舞!舞!舞影凌乱。狂野如风,恣意地,想驱赶心内的压抑和无助。在疯狂热烈喧嚣的音乐中,尖叫声中,掌声中,口哨声中,浑然忘我。

    那天夜里,后来下了很大的雨。

    Daisy爬上床,脸贴着被子,眼泪就流下来。

    没有声音。只有窗外的大雨汹涌而盲目,感觉茫茫天地的孤独。

    她给苏城打了个电话。那一端,她的上司,在凌晨三点接起她的电话,仍然温和地对待她,他安慰的语言带着体温,暖至心底。能给她力量和支撑。

    于是也就那样突然间想要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

    必然是知道的,都是有些孤单的人,却又对彼此的孤单无能为力。听到苏城在电话那头有些感叹地讲述:“目前的状态并不够好。日日堆积如山的工作让人烦闷,偏巧又病倒了,贫血之后是感冒,感冒之后是肠炎,肠炎之后是神经衰弱,接下来是副伤寒。”Daisy有些心酸。这个男人,他有那么多的压力,那么奔波和辛苦。虽然也有一些回报,但终究还是太累太倦了。在工作中,苏城示人的总是意气风发,然而他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光明置身于黑暗中,并不平稳,因为会感觉到郁闷而浮躁,偶尔会有极度的快感,但不幸福。

    所有的灵魂都需要被倾听,即使旋律始终很孤独,灵魂却是温暖的。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夜里,Daisy感觉到自己对苏城有着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惜。

    在事业上,她自然是有足够的能力帮助他的。她的父亲,是沪上某著名集团的总裁。

    但是这个自尊而骄傲的男人,并不肯接受她的帮助,连同她的爱情。

    阿末:

    我刚从重庆回来。此次竞标异常辛苦。今天又见到Daisy。但是我真的已无所给。我想我从此只能对她冷酷到底。虽然会因此伤害她。但长痛不如短痛吧。

    从酒吧回来的路上想起了大学时光。那个叫做小满的女孩。她那么纯洁地爱过我。她最后祝福我,愿你顺心。一切。可是她知不知道呢,现在,我有个朋友叫寂寞,或者说她是我的宠物。我培育了她,即使在人多的时候,我也不会让她寂寞。我和她约会,和她沉默地交谈。

    我才发现美丽比酒精更可怕。酒精只让人麻醉,甘于寂寞;美丽却让人忘记责任。幸亏我是个坚强的……易受诱惑的人。我很伟大,或者说……无趣。

    走鸟于微醉中。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8:59

“……好了,小雅,故事讲完了。”

    “很好听的故事呢。叫做什么名字呢?”

    “是一部电影。叫《最爱》。主题曲是张艾嘉演唱的同名歌曲。”

    “《最爱》!我喜欢!你会唱吗,杨懿?”

    “会。”

    “我喜欢里面的几句歌词:‘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是的,小雅,我也喜欢。”

    “唉,真是让人神往。等回国后,我们一起看。”

    回国?杨懿悚然一惊。是自己说过的吧——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小雅,现在,你该睡觉了。”杨懿望着小雅,无比纯净新鲜的女孩,一朵刚刚好盛开的花。

    “好的。杨懿,你也睡啊。”

    “我知道,喝完这杯茶就睡。”

    小雅翻了个身,她没有睁开眼睛,可她知道,杨懿又该坐在窗前抽烟了。

    来日本三年多了,与杨懿同居也已将近三年。这个男人,始终温柔地待她,温和地,完全不使性子,两个人一直相敬如宾。但是她明白,杨懿笑容灿烂的背后,有一个任谁也无法走进的内心世界,那个世界里,冰天雪地。

    杨懿身上的淡然和颓废,仿若世事洞明的沧桑感令小雅好奇。她当然知道,他是个曾经有创痛的人,但他不肯说,她也就不问。这个男人,在她最孤寂的时候出现,陪伴着,度过了一段时光,是温暖的。或者已经足够。

    认识杨懿,是在那一年的圣诞节。附近几所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举办的联欢晚会上。

    本来小雅是不打算去的,可圣诞节当天落单,也颇为凄凉,于是也就去了。毕竟,听听乡音也是好的。她是打算坐一会儿就走的。

    坐看云起,一派悠然。却还是一副置身局外的散淡模样。心里到底压了一桩事一个人,对其它的事情,难得全神投入。

    都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人多时候最沉默。还是倦了,索性离开舞厅出去走走。

    冬夜有月,格外清冷。

    月心处,似有阴影。就像心里的茧。

    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永生地,在心底。如果命运没有那么多让人无奈的阻隔,此刻也可以相依相伴,花前月下吧。

    当初的确以为是这样。

    哪知,最后只能拿一句“千里共婵娟”来安慰自己呢?

    同来望月人何在?明月皎皎,良辰美景虚设而已。就如今天,风华绝代又如何?世事只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正所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夜色真好。”身后有男子的声音。

    小雅没有回头。

    搭讪罢了。男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况且月色又是这样暧昧。寂寞的不合群的女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好奇。

    “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淡淡地答:“我只知道,爱惜芳心莫轻吐。”

    “哦?你太禁锢自己了。要知道,蕊寒香冷蝶难来。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低调?就这样过下去?”

    文艺腔?这一招,已经不新鲜了。这年头,连农民企业家都知道拿文化来标榜自己。

    “质本洁来还洁去。”小雅边说,边回头。

    身后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干净爽朗的笑容,理着小平头。很英俊温情的男生。

    就是这么认识杨懿的。

    他令小雅想到亦舒小说里无数个家明。明亮的、清澈的、温和的、斯文的男子,是冬日午后清朗的阳光。

    事后许久,重提旧事,杨懿仍很得意:“我是多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可看到你,竟忍不住主动找你搭话。永远无法说出当你说出‘质本洁来还洁去’时我的感觉。我原以为,这个年头的女孩,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你太偏激了,你不可以偏盖全。”

    杨懿抽完一整包烟,像时间也跟着画了一个句点。这种深夜太安静,会有什么白日里潜藏的东西在无声里肆意流淌。

    他低下头,近近地看着小雅。他的呼吸轻轻地吹起她的几丝细发。他知道她是在装睡。

    这个叫做小雅的女孩,小巧的个子,皮肤白皙,有着南方女生清清的大眼睛,短短的头发,经常穿着明黄色的外衣,里面是湖蓝色的毛衫,一条白色的裤子,像是一朵开在绿树中的花,淡粉色,有蓝色的花蕊,16岁的模样。

    她让他动容。可他的记忆该如何躲藏。

    他亲亲她的面容,轻轻地躺下。

    杨懿独自在无尽的黑夜中狂奔,被一种无形的未知的恐惧所驱赶。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急急地叫他的名字,杨懿,杨懿,杨懿!你不要走。

    他被激烈的叫喊与摇晃从梦中的黑暗拉回现实。睁开眼睛,看见小雅焦急的脸,杨懿的心犹在狂跳不已。

    梦中,那个人,在喊他,杨懿,你不要走。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他以为他可以忘记。直到今天,他听见苏城在喊自己。他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心里面也一样开始发痛。好久好久的痛,好久好久了。

    表面的平静,潜伏的乱——也许可以解释为暗涌。

    于是在这个深夜里,这个有着呼啸风声的深夜。他终于明白,他是逃不掉了。不管他去到哪儿都是逃不掉了。那个男人,其实就在他的身体里,休眠。他是他注定的伤口,永远地藏在他身体深处,不能痊愈,隐隐作痛。

    他终于听见了他在叫他。他知道,他在他的身体深处已经醒来。

    那一年,刻意斩断些纠缠,他离开了苏城。他走得那样急,几乎是逃离。因为害怕。沉甸甸的害怕。在这个异乡漂泊,改变时间,改变语言,和美好的女孩小雅生活在一起,看起来日子似乎过得安详宁静。

    只是,杨懿不知道,那种平静的混乱,仿佛无处发泄的困兽,终会徒然伤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遗忘,不去想那些与苏城共度的那些时光。似乎已经全然忘却,苏城温和的笑容。可总会不自觉地哼着一些没有太流行过的校园歌曲。有时候也唱老歌,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日子。

    惆怅还依旧,旧欢如梦中。这个夜晚,杨懿的思念,终于苏醒。

    记忆里,还是美好的时光,历历在目。采访,看他进球,看他受伤,背他去医院,替他挡酒,一起做饭,看电影,书籍,聊天,以及,那只叫做叮当的小狗。

    将近三年。

    可那些温和的言语,依然点滴在心。杨懿还记得相处的日子,彼此的向往。苏城说:“将来,我们移居意大利,开一间茶肆,打烊后看碟片,听音乐,打游戏,逛街,还要睡三米宽的床。”

    他还说:“杨懿,出国之前,我们一定要去西藏看看。”

    诺言已经流失在辗转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可那些相爱的日子,那些幸福和宠爱,终于隔着时间的缝隙扑面而来。

    “杨懿,你陪我去找苏城好不好?”女孩子央求他。

    “苏城是谁?”杨懿并不太欣赏这个女子,但他们是同乡,一同考入西安这所大学。实在也难以拂了她意。

    “拜托!苏城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在今天下午足球比赛中,独中四元的那个男生啊,很厉害的!”

    “可是,你似乎不是球迷。”

    “嘿,我搞个人崇拜还不行?带我去吧。你是校报记者嘛,他准买帐的。”

    “我们没有安排采访嘛。事实上。”

    “咳,我说你怎么这么罗嗦嘛。这么具有新闻价值的消息你们居然放过?再说了,你就不知道灵活变通一下?去还是不去?”

    杨懿看见女孩有些愠怒的脸,连忙点头称是。

    那天晚上,九点多的样子,苏城第一次站到他的面前。那时杨懿并不知道,就是这样一场偶然,让彼此终生相遇。

    苏城是英俊的男生,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温和的面容,灿烂的笑意。整个脸部有着锐利的轮廓。眼神坚定沉默。衣着简单但是干净。杨懿问了他一些问题,他的回答是睿智的,看得出来,这是个有着大智慧的男儿,光明磊落。虽然年轻,但是经了一些苦,知道好歹,懂得努力与承担。

    杨懿欣赏着他。

    后来采访结束了,杨懿带了女孩走出很远,回头的时候,发现苏城竟还站在教室门口,笑微微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杨懿觉得快乐。他知道,彼此都留了一个完美的最初印象给对方。很好。

    那一天,是1996年9月18日。这个日子,从此不会忘记。

    也就这么相识了,后来常常去看有苏城的比赛了。站在第五看台,远远地看着他,飞奔,跌倒,铲断,入球,也看到,在每一个进球的瞬间,苏城的笑容,为着自己绽开。心里很欣慰。

    彼此,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那个时候,杨懿是把这些,定义为兄弟情深的。

    对于这个贫寒而上进的少年,杨懿是欣赏而关切的,亦有心酸,为着他年纪轻轻就得出外讨生活。想接济他,可苏城是那么骄傲自尊的人。因此他只能在生活中给予点滴关怀。每次终场后,给他递过一瓶水,再扔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汗,在庆功宴上,替他挡酒,挤在他狭小的宿舍里,弄饭炒菜,心里有淡淡的喜悦。相依为命的感觉。

    那一天,苏城受伤。背着他的一路上,那滴出来的血线长长,分明,是杨懿自己的生命在丝丝缕缕抽离。

    当苏城每次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笑容像那束最初的阳光穿透杨懿的眼睛。温热而且透明。一份温暖。

    一年,两年,三年。

    如水一般清凉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那一次,讨论着梦想。苏城说:“杨懿,将来的打算是什么?”

    杨懿简短地答:“娶妻生子。”

    苏城竟怒了:“你敢!”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9:35

“我为什么不敢?”杨懿反问。

    苏城楞了片刻,笑着摇摇头:“呵呵,开你玩笑呢。”

    “呵呵。”

    那个时候,竟不疑有其它。只当两个人是要好的兄弟。

    所以后来,苏城要毕业了,杨懿是异常难过的。苏城离开时,校园里的栀子花正盛开得热烈,那种霸道而忧伤的冷香里,有着杨懿最初的干净的绝望的疼痛的心情在纷飞,一天一地。七月的空气里,满溢着清绿色的气息和洁白的芳香,有淡淡的透明的惆怅。那么多离别的感伤,终究还是告别了。

    苏城毕业之后很久没有和杨懿联系。在杨懿的印象中,已经久到,久到令他慌张并且害怕的地步。就这样吗,撒手余生?但是他唯有静静等待,等待着他的好兄弟,会出现于某一个午后,在阳光明媚中轻轻微笑,再问一声,你好吗?就像从前一样,笑笑说说。

    八个月后,苏城终于出现。他已经买好了杨懿所向往的靠着河流的房子,接了他去住。真的是在一个下午,苏城站在那里,等着他飞奔下楼来,他干净朴素的白色休闲衫微微敞开领口,阳光透过深绿密集的枝叶细碎地洒下来,能看得见他脸上的荫影。杨懿的心,刹那溢满欢欣。毕竟,人和人之间,缘分难得。遇上了,投缘了,就想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便搬到一起去住了。像凡尘里最朴素的夫妻,过简单明了的生活,幸福快乐,仿若一生一世般绵长的甜蜜滋味。

    可是再后来,就是分离,东渡扶桑。杨懿说:“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就这么离开了。

    他早已看出苏城对自己的眷念,但是,他说与不说,那是两个概念。不说,依然是一生的朋友,说了,只能以逃避的姿态,远远地离开。

    那时,杨懿已经毕业,在医院工作。

    他所就职的医院和日本T大附属医院其时已作好学术交流的协定。虽名为学术交流,实际上是医院欲派人往日本学习——当今世上,外科成就上最杰出的,只三个国家:美国、德国、日本。国内的医院,不管是在技术抑或设备上,都是望尘莫及的。因此,趁日本人欲到杨懿所在的医院学习中医上的长处之际,院方决定派人到日本学习人家在外科上的成就。而这一去,短则二三年,长则五六年。

    杨懿是在院方名单上的一员。

    他曾经没有下定东渡的决心,但在听闻苏城表白的那一刻,他的主意已定。

    其实杨懿是不喜欢学医的。但父母为他选定的专业,他并无改写的能力。因此,五年,苦苦读到最后。

    最初对于医学,是敬畏的,然后,是厌倦,后来,是讨厌。第一次做解剖实验,是给兔子开膛破肚,把手伸进它的腹腔,取出来满手温热的血肉,兔子的心脏尚在一下一下有节律地跳动。

    那天中午,杨懿吃不下饭。

    同学嘲笑他:“杨懿,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呢。”

    杨懿黯然。他不认为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但已经学了这个专业,并会是一生的课题,无法逃避。

    有人在呻吟,有人心脏病突发倒地,有人在睡梦中停止呼吸,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过,长廊外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人声,护士在急急拍门,急诊室医生的夜,向来是如此。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杨懿看到这些纷乱,茫然了。

    那一天,杨懿下班离开医院,看到台阶上一个女孩蹲着哭泣,是从护士学校毕业刚分配过来的小护士。他们是相熟的。

    杨懿叫住她:“你怎么了?”

    女孩抽噎着对他诉说了原委。今天她第一次进妇产科帮忙,实施引产手术。产妇怀孕已有7个月,产上一名活的婴儿。“杨懿,你不知道,那个孩子,还是活的呀,很娇嫩的皮肤,好可爱,可是,可是……”女孩泪流满面,“有一名护士走上前去,给婴儿打了一针肾上腺素。”

    杨懿望着她,无法言语。

    “杨懿,你知道吗,我们杀死了他!是我们杀死了他!”女孩痛哭失声,“作为一名护士,我应该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可是……将来我还要面对很多。但是……”

    三天后,小护士辞职了。

    杨懿继续在医院实习。也学会了冷静和思考。每天穿着白大褂在纯白色的空间,冰冷的器械以及苏打水的气味中,面对着形形色色的悲哀的,痛苦的,绝望的病人,他从最初的对生命的感叹开始,以无限的热情对待着每一个脆弱的生命,感到一种尊重与被需要,可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疲倦的怜悯与同情久了,渐渐灰心起来了,心灵逐渐麻木。

    在医院,会发现当对生命的需求被降低到最简单的层次时,到处弥漫着贪婪虚假的伸手与惘惘然心甘情愿的给予。神圣溃败。其实大多数到医院就诊的患者是不需要用药的,时间和自身的抵抗力会让许多伤痛自行痊愈。但是也有一些病,根本就连医生都束手无措。课本上,写着什么病是什么症状,该用什么办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上,却有那么多病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有那么多病根本治不了。

    那天,杨懿参加了一次手术。抢救了很久,仍是没能挽救那个美丽的大二女生的生命。术后,呼吸机关掉了,心脏起博器拿下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了,杨懿站在窗口,对自己将要用毕生精力来关注的专业产生了怀疑。学医,想要救死扶伤,但在有些时候,只能看着病人一点一点死去,完全无能为力。原来,生死根本不是由医生做主。医生,也难得医“生”。并非上帝。

    可是,杨懿已经没有退路。他的职业,早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那时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又小,不懂抗拒与选择,便是到了后来,失去了选择的可能。小时候,看到邻居家的小孩有糖果吃,他会回家向父母要,那时还知道争知道盼。可是长大了,习惯用宿命安慰自己。杨懿痛恨自己的懦弱。却又是一个太过认真的人,学不会用玩世不恭来说服自己,因此时常会有痛苦和挣扎。

    最终无力。虽然在日本,他仍是最勤奋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苏城是相似的。始终是骄傲的人,即使心如死灰,也一样努力做到最好。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人疲累却不言退。因为的确也找不到可以退回的路径。初初离开中国的时候,杨懿就有过退却。可是说过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再也覆水难收。他记得自己说,苏城,我走了。我不再回来。我去日本。

    其实到日本学习,不过也就几年的时间而已,最终还是要回到国内的。故意用了最决绝的语言,生生斩断一段纠缠。满心以为,这样做,是成全了彼此。放手任自己,飞向幸福。而几年后,回国之际,苏城恐怕已经结婚生子。

    这样很好。对大家都好。杨懿以为。

    因此执意不去与苏城联系,不给他地址和电话。苏城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决计不会去医院询问的。他想要的,是杨懿的主动。可杨懿不会给予自己这样的心软。

    在日本,杨懿是勤力的。他并不热爱本职,但他感激它占用自己几乎全部的白天。每天早上,风还没有吹起,阳光带着微微的凉,冲散了那点沮丧的困意。走在路上,他会感觉平和。这样的时候他从不想苏城。

    想起苏城,总是在黄昏,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看行人匆忙的脚步。他们都有牵挂的归处,因此奔忙。

    可杨懿只有一间小小的房,还有一个美好的女友小雅。但他是知道的,他们彼此有着深刻的依赖,然而不爱,也不需要急急赶着回家,才有闲情就着散漫的RADIO赏街景。堵车也心平气和的。很从容。这时才敢偶尔地想起苏城。一些小的细节。

    在无穷无尽的回想里,突兀地笑了。

    某一个黄昏,两个人背靠背地坐在地板上,谈论着心中的西藏和将来一定要去的意大利。

    某一个早晨,给苏城煮一碗面条,鲜滑爽口,注视着他的吃相,微笑着,仿佛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满眼的疼爱。

    某一个午后,有一点空闲时间,去附近的风景区爬山,披上一天一地的雪亮阳光。

    在黄昏渐暮的天色里,想起这些,杨懿独自微笑。每次他都想,过了这周就坚持不了,要打电话给苏城了。日子却就这样一周周地混了过去。

    有些什么用呢,开始是杨花明媚,最后是一场分崩离析。

    在路途中,不断地走,以为自己可以逐渐平息下来,把苏城埋在灵魂深处,永不再提起。从此长成为一株静默的树,就是在如水的月夜里,也能坚持着,不发一言,不去回想往事,绝口不提苏城的名字,就把他静静忘掉,就当他只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长达五年之久的他写给自己的《大海》的歌词,就当他是已经结痂的一道疤痕,完全脱落,完全复原,看不到丝毫痕迹了。

    杨懿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了。当那天,那个叫做小雅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远远地望着,他想,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完美得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坚持。

    认识小雅,是在刚来日本那年的圣诞节。人在孤单中,格外寂寞和脆弱。竟是异常想念家乡了。觉得凄清,杨懿想到热闹的地方去看看,哪怕听听乡音也是好的。

    就在那天,他让自己结识了小雅。

    这个世界,裹着太多麻木与虚伪的外壳,真性情的女子仿佛沙漠中的湖泊,明亮而吸引。小雅就是这样的女孩,值得被珍惜。

    杨懿告诉自己,也就是她了吧。人一辈子很难遇见绝对真纯的人,自己终还是幸运的,遇上了,因此舍不得放手。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个年头谁不寂寞,谁的心不是千疮又百孔。爱情好久没人见过,不就是萍水相逢借个火。忘了一些事吧,过正常明亮健康的生活。很想就此定了心。

    小雅……真的是一个太美好的女孩。健康的肌肤,明媚的青春。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清澈晴好。她狂乱奔跑起来的开怀大笑,温顺沉吟的浅笑,无一不吸引着杨懿。这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柔的发,性情温和。认识她之后,杨懿常常不经意地牵了她的手,隔点距离,慢慢地走。后来他们就同居了。

    其实杨懿是能看出来的,小雅也曾经有过一段往事,但她是利落的人,把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如同自己一样。

    他知道,在小雅心中,一直有着一个人,是永远无法有人能够超越的珠穆朗玛。而他自己的心底,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个初初相遇的人,他明亮锐利的眼神,灿星般的微笑,在记忆里晃荡着。但是彼此之间,没有汹涌的泪水,只有告别。

    只有告别。

    曾经总在逃避,逃避,以为自己可以试着去接纳哪个女子,能够放手让自己投入地去谈一场正常的恋爱,那种两情相悦的爱情。

    遇见小雅,杨懿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了。可是不曾料到,在某个夜晚,苏城,终于在他的身体里,醒来了。

    他知道了,自己一再地逃离,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心。苏城,原本是自己这一生最初的全部的爱。

    “虽然不知道将来,但一定美好的生活。我们首先要去上海旅游,再去北方看看,还要去西藏,云南,我们骑着单车去看夕阳,找个老院子发呆。”

    “是啊,然后,等赚到足够的积蓄,我们移居意大利。可以在佛罗伦萨开一间茶肆。”

    “好的。我们一起努力。”

    誓言声声还在耳畔,人已天涯。

    在那个梦见苏城的夜晚,一切记忆复苏。杨懿也终于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

    有的时候,不离开一个人就不会知道自己最爱的是那个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仔裤,和小雅牵手,相拥,亲吻。在日本这间著名医院的林荫路上走路,杨懿开始渴望苏城突然出现在面前,静静微笑,一如当年。想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再大笑一场。想起苏城,想得心都痛。对自己的心,完全无能为力。

    他总是觉得累,特别倦,没有课的时候,将手插在仔裤里,风里面啦啦地唱歌吹口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想躺在马路上。他常常一副精神很差的样子,觉得自己像一只孱弱的蜗牛,面对一生含糊不清的命运,无法搬运。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0:12

这样的夜晚是美丽的。酒精、烟雾、迷离的灯光、暧昧的空气。

    许多次,苏城站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肖山聊天,突然有飞翔的欲望。他想长上一双翅膀飞走,远远地飞走。

    可是他的嘴角浮起无力的笑。他不会有翅膀。他爱过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他没有任何办法。温热而迷醉的空气像花朵颓败时的芬芳。低迷的音乐,模糊的面孔,激扬的姿势。

    Daisy轻轻地把手放到苏城的手心中。他抬眼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很快随她走出酒吧。

    “城,苏城。”她叫着他。她喝了很多酒,眼神迷离。

    苏城站定了看着她。

    她说:“城。你是个让人着迷的男人你知道吗。”她的手缓缓抚过他的脸。

    昏暗的灯光下,苏城没有动。他沉默了。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苏城,你是个让人着迷的男人你知道吗。可以爱的人那么多,但不能是我这一个。

    为什么不可以。苏城还记得当初自己这么问。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那个男人,这样回答他。

    理由可以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斩断弃绝了一切可能。

    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只是很单纯的爱上了一个叫作杨懿的“人”啊。

    他所想要的,仅仅是杨懿而已。

    不过这个叫作杨懿的人,和他恰好身为了同性!

    “宿命。”Daisy说。她踮起脚,想亲吻他。

    苏城侧过脸,躲开。

    怎样的宿命?

    还回得去吗。还可以回去吗。有你在我身旁。

    可不可以,真的闭上眼睛?只为此刻活着,呼吸此刻的空气,不再做梦,不再等待,去爱眼前人。

    站在这里。

    记住时间。

    “城,带我走。”怀中的女子仰起如花般的容颜,低低央求他,“我不要你再过这么辛苦奔波的生活。你带我走。我都给你。”

    苏城笑了起来。他想起在某一年,有好事的女同事给他介绍对象,对方是高官之女,未有见面之前,就傲然对介绍人说:“他是农村来的,我不要。”后来,苏城就找了个机会,狠狠羞辱了那个女子一顿。当然,见到苏城之后,那女子便后悔了。甚至想出资让他开公司。苏城自然是不会妥协的。

    他从来都是自尊而骄傲的人。

    到了现在,他当然早已经释怀。但一直记得这么一桩事。

    苏城低下头,轻轻吻上Daisy的额。他听见自己说:“谢谢你,Daisy。”

    他握一握她的手,快步走开。

    Daisy追上去:“我送你。”

    苏城回头,对她微笑,摇头,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Daisy并不是他的露水情缘,他无法容忍自己去伤害。

    Daisy在风中,注视着他的背影。

    这个男子,她自第一眼就爱上的男子,他不要她。

    那天,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无疑是心神震荡的。那样锐利的眼神,自信的样子,沉默的时候有凛然的犀利,微笑的时候有甜蜜的柔情,一点点邪气,一点点不羁,但不会泛滥。后来就开始了追寻,再然后,成为了他的部下,尽管一开始只是那么短暂的接触,Daisy依然能够觉得,他是这么自信聪明的人,懂得如何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很有方向和计划。很努力。只是那么辛苦和操劳。因此总想帮助他。爱怜的。

    可他不愿意接纳她。

    Daisy第一次知道,步行回家的路,原来这么长。晚风呜咽,街心公园里,有人在唱卡拉OK:《那么爱你为什么》。

    平凡的句子,却暗藏着生活。启迪也好玄虚也好,每句歌词不是伤口就是笑口。

    他在问谁?而Daisy又能向谁问?

    长久以来,Daisy都是骄傲的女子,除了爱情,她想象不出什么是自己所缺少。

    除了爱情。

    情歌满街淹没人心房,她却没有一个倾诉对象。

    Daisy想着,心里微微有些怅然。

    万丈红尘中,会有个他,执着的,漠视金钱的,高洁的,闻弦歌知雅意的男人,爱着自己吗?

    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Daisy的身边自然并不乏男孩的追求,但她已不愿相信任何人。他们向她表白的所谓的爱情,让她觉得虚假和浅薄。也许到最后无非是个家族式的联姻罢了,她将幸福美满,凭借一份可做可不做的工作打发时光,做一个高贵的精神空虚贫乏的阔太太。

    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周围虽然说有数不清的朋友,大家常常聚在一起,无非也只是吃饭,喝茶,上网,打保龄球,唱歌,逛街罢了,并没有多少新意的节目,让Daisy意兴阑珊,常常找借口离开热闹非凡的场合,独自四处乱走,却越发觉得无聊,静不下心来。日子就是这样,淡而无味,无头无绪,近乎迷失。

    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Daisy心里知道,如果这样下去,一切都将越来越远。心如古井的青年,角落里的青蛙。生活就像她弹琴时用不到的右手小指,好坏,长短,修过指甲与否都无关紧要,即使它有天断了,她也将歌唱如昔。

    可是十指连心,哪怕是一个小指头,疼痛感也是尖锐的。Daisy想父母也懂。虽然他们一向认为,只要是歌唱着的,人生就不会绝望。因此他们对她的心境很放心。

    金钱,美貌,智慧,Daisy是上帝的宠儿,一样也不缺。除了爱情。可是,苏城的出现,使她不相信爱情、拒绝男人的厚重的盔甲,应声而落,城池从此陷落。Daisy原以为,盼望的人今生永不会出现,可苏城让她知道,却原来,是自己错了。

    原来,原来。

    爱情,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生平第一次,尝到心动的滋味,兀自地,Daisy会微笑,在心里一遍遍播放苏城和自己在一起的场景,以及他对她说过的话,哪怕只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宜。爱一个人,是这样的甜蜜啊。

    可她怎么会知道呢。无论她如何去追索,年轻的苏城,也永远只如云影般掠过。他一再拒绝他。那冷冷的刺痛和尴尬,在养尊处优的Daisy心里刻下的伤痕,格外真切。如血的,刀锋一般冰冷的话语,犹自响在耳畔。

    这一夜,好大好大的风。像极了远方传来的哭声。冷冽的,吹进人心底。

    滴答已经睡着了。

    苏城窝在家里看《春光乍泄》,最后是梁朝伟的独白:我不知道哪日会再见小张,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想见的话,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苏城坐在窗前已经很久。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弄丢了杨懿。他根本就不知道杨懿现在究竟在哪个城市。也许还在日本。谁又知道这几年内,他是否换了地方了呢?他什么都无从确定。

    我再来时君已去,涉江为谁采芙蓉。许多繁杂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纠缠成一片,徒劳挣扎。

    他听见杨懿在叫他。

    苏城,苏城,苏城。

    他跳起来。听到窗户在大风的撞击中猛烈地摇晃。

    幻觉。

    他安静地落下泪来。

    打开电脑,阿末在线。

    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生活中的尔虞我诈,让一颗心日渐僵硬,已经很久没有耐心完整地看一本书了,更妄论去阅读一个人的内心了。但是他看阿末的文字,那种清淡悠远的文字。

    阿末在某个网站的论坛里当斑竹,有时也写一些帖子,很纯澈。

    她写:

    关于国内旅游,已经过去太多地方。除了家乡云南外,我的四大愿望——

    第一想去的是西藏。去看看雪山,看看大昭寺,看看那里明净澄澈的天空,看看守着无数期望和梦想的玛尼堆,看看那在风中飘扬的幡,看看那些过着简单而快乐生活的人们,看他们怎样让转经筒转去岁月的积淀和无尽的渴望,还有个疑问:“那里是最后的一片净土吗?”

    第二想去的是敦煌。那是我心中的北方,有朴素晴朗的阳光,是开阔的。听说那里有亘古不变的风沙,听说那里有让人心醉的壁画,听说那里能见证一段历史,我想去。在如泣如诉的风沙中,死去然后飞天,没有人知道你曾经来过并且离去。

    第三想去的是苗疆边城。仰慕那里是因为沈从文。大师笔下的山水闪动着人性的光辉,仿佛一片梦境。不知道那里的水还是不是像孩童的眼睛一样纯真,青石板路边是不是还有盛开的小黄花,在老人摆渡的小船边,一个姑娘在那儿痴痴守望。

    第四想去看看大海。现在说想去看海恐怕会被许多人说是恶俗,但那曾是我的第一梦想。只因觉得水应该是灵魂之源。也曾去看过几处海景,如北戴河等等,很失望,我宁愿相信那是因为我没有读懂大海,或者说那不是大海。真正的大海在哪里?一生一路寻去。

    甘冽清甜的文字,令苏城的思念在深沉的夜晚无声无息地四散开来。常常看着看着,他点击鼠标的手,就顿在那里。轻狂岁月流过,想起了杨懿还在身边的日子。所说过的,关于旅游的种种,和这个网络女孩,竟是出奇相似。

    “苏城,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

    “床头开着微红的灯,厚软的抱枕,几本书,安静的房间。我喜欢好书,好音乐,好友,好电影,还有你。我们可以一起看书,看DVD,一个人一只耳塞地听音乐。你瞧,我收藏了这么多碟片呢。留待以后,我们慢慢看。”

    苏城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会爱你的家人,如同对待我的父母。你呢,你怎样?”

    杨懿笑笑,把头转向一边,望着远方说:“虽然不知道将来,但一定美好的生活。我们首先要去上海旅游,然后去漠北看看,还要去西藏,云南,我们骑着单车去看夕阳,找个老院子发呆。”

    “是啊,然后,等赚到足够的积蓄,我们移居意大利。可以在佛罗伦萨开一间茶肆。”

    “好的。苏城,我们一起努力。”

    这个叫阿末的女孩,温润如玉,第一次在网络中见到她,吸引他加其为好友的,是她写给他的留言以及她简单的丝毫不花哨的名字,小名一样的亲昵。连同她的个人说明里,寥寥五个字:时间的灰烬。那一刹,他知道这个女子也是喜欢王家卫的,一定也偏爱《东邪西毒》。而他自己的个人说明,亦是简简单单:不飞了,走一会儿。

    也就熟识了。能够简单而直接地看到对方的心,虽然彼此面容模糊。渐渐也明了,其实阿末的内里,也是支离破碎,可总算不是个祥林嫂,四处揭示伤口。她始终如泉水般,保持洁净的底色,不落尘埃。

    给阿末简短地讲了今天与DAISY之间的事情。

    阿末:小心风流债欠多了,要用下辈子来还。

    走鸟:都还你怎么样?

    阿末:我命太薄,受之不起。

    下辈子?下辈子还有多远?

    杨懿说,苏城,等下辈子吧,这一生,你我是无缘了。

    可是,下辈子是多么遥远的概念?想要的,只是这一生啊,生死相随。

    阿末:这么有钱的女人,蒙她垂青,自此平步青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有捷径可行,为什么还要拘泥于跋涉千山万水?完全凭个人的能力,到底艰难了些。你搞销售,很辛苦。

    走鸟:换作你呢,会同意吗。

    阿末:不会。不想看别人的眉高眼低。

    走鸟:是的。不想受制于人。

    阿末:呵呵。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心里总是骄傲的。刚才的劝说,不过是玩笑。

    走鸟:我知道。

    是吃过苦的孩子,更懂得什么叫作冷暖自知,那么艰辛的岁月都趟过来了,于是愈加不愿意自己迷失。并非刻意标榜自己,只是想要过的生活,与金钱,确实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是希望与那个人,守着,过一辈子的人间烟火罢了。每一个人都得面对有所得和有所失。只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明白清晰的心,才充满了平静。

    那一天,杨懿留下一张纸条——顺风兮。逆风兮。无阻你飞扬。愿幸福。

    他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避开对苏城的伤害,却不知,幸福只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才有,不管以任何形式任何结果。

    他不能给予苏城任何承诺和未来,没有承担。

    那之后,杨懿就悄然远离。东渡扶桑。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像是曾经年轻的十八岁,带着温柔的摧毁力量,却没有能力在生命里多停留一刻。

    却是记得那一首歌的。杨懿说,苏城,我们纵然在一起,又能往哪一个方向走?我们不会快乐。去听听吧。很好的一支歌。《Youcan‘tsay》。

    这一辈子,有太多禁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可说不能说的?是爱吗。关于对这个男人的爱?

    “Youcansayallthingsmustend,Youcansmileandevenpretend,Andyoucanturnandwalkawaysoeasily,Butyoucan‘tsayyoudon‘tlovemeanymore……”

    你可以说一切都必须结束了,你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微笑,你也可以轻易地转身离开我,但你不能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一首歌的长度,三又零五分钟。

    然后,杨懿离开了。

    他说,苏城,我走了。

    苏城点头。去吧,晚上带点菜回来。

    杨懿站住了,他说,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2:02

走鸟,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当梦想中的男生来到面前,偏偏不知配合。

    1米78的依稀陆毅眉眼,集谢霆峰及花泽类气质于一身的,长发,弹吉他,搞广告的男生,未有初恋的可爱的孩子,他说,阿末,我喜欢你。

    我竟沉着,温和作答,我知道的。谢谢你。

    对方急,阿末,我是真心。自第一次初见你。

    多么九流言情片的台词。我微笑。然则竟只微笑。

    全世界都在吃快餐,甩女朋友,自己凭什么如此畏缩。将来不定嫁他,他娶的人也可能非我,可有如此体面的男孩做恋人,已经赚足面子,为何自己仍不合时宜?太煞风景。

    我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气质一般,长相平淡,毫无背景可言,装什么清高。蒙身家清白条件此等优越的男生垂青,已该山呼万岁才是。跟了他,才是身价百倍。否则,打回原形吧我。

    想想看,本城这种稀有俊男,还剩几名?这样的人物,肯屈尊陪我演对手戏,我尚不识抬举,一定是疯了。

    可是,不要说我傻啊,走鸟,为什么江南有桃花,有燕子,有英俊的少年郎,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阿末。

    幽雅吧间内,举止优雅的人们在身边低声谈笑。而两个时辰之后,这里该是喧闹一片。马上会直播一场球赛。苏城要拼命再拼命,才能忍住思念。

    这个时候,万里之外,杨懿还会看球吗。

    已经过去将近三年。三年了。

    在这项激烈疯狂的运动中沉迷,任自己想着他。习惯了看完一场比赛后,坐在黑暗里,斜斜靠着,抽一支烟,而风在外面啦啦地唱歌。

    是那一年冰凉的风,那一个下午,惨白的阳光照射在杨懿的脸上,从此世界一片阴雨。那是夏天已经过去的时候,还有那么馥郁的花,清香地绽放着,可是杨懿却离开了。

    他说,苏城,我走了,我不再回来,我去日本。

    年华浩荡如水。心在流浪。而究竟要经历多少悲苦,那个他,才会翩然归来?

    身边总有华宴,有佳宾,葡萄美酒夜光杯,衣香鬓影,却始终面目模糊。

    在欢宴过后,签下一笔又一笔单,疲倦地退场,独自走在异乡清冷的午夜街道,行路艰难。两旁的路灯一朵一朵地开,回首再看,来时路一片黑暗。

    浮生若戏,可以这样过下去吧,淡漠低调,藉工作以麻木,凭酒吧取乐以忘却。夜间玫瑰处处地开,可心中永远都记着的,是杨懿最后挥别的样子,他说过的,苏城,你要对自己好一点,苏城,我走了,苏城,好好照顾自己,苏城,等来生吧。一字一句,定格在1999年,那个原本应该是天长地久的年头,要用眼泪和微笑来珍藏。

    城市黯淡的背景中,苏城微笑着看日子划过,不是不清楚Daisy对自己的好的,只是遗憾自己已经没有余力给她以慰藉。在杨懿生日那天,苏城借了公司的车,在深夜的马路上开了一夜,厢内播放着他留下来的磁带,一个人不停自语,回想起一些往事,没有方向感地兀自往前开,在拐角处又折回来,如此反复。

    “杨懿,将来,我们一起买一辆车吧。”

    “我喜欢宝马。当然我们买不起。”

    “买辆保时捷就很好。”

    “是啊,可以兜风,而且方便。”

    相逢在那么早的时节,心甘情愿地将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华交付给彼此,对视时眼内星光璀璨,微笑时心中鲜花绽放。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那是初初相识的歌曲。认识了他,豁然开朗。落落人世,此生无梦幸有他。然后他离开了,还是觉得他最好。

    杨懿离开的那一段时间,苏城一下子懒散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什么。原本是打算过的,挣钱,然后去国外。逍遥一生。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坍塌了,那个深爱的男人,对自己避如蛇蝎,冷眼相对,再无半点温存之意,他失去了斗志。他辞了职,无所事事起来,可以连续数日不出门,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睡觉,终日畅游于梦境,偶尔起床,无非是随便弄点吃的,再就是打电动游戏,打发一天又一天。

    生活有时就像是在玩游戏机,所有的障碍都是设置好了的,如果能躲过一切隐藏的危险和子弹的话,那就是一生中最大的成功和幸福。

    然后在某一天,苏城忽然厌倦了这种没有创造性的游戏。那时候,他已经听说到一些关于网恋的故事。无网恋不苦,无网恋不累,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他不喜欢。他觉得自己到底是朝气不起来了。

    可是后来,知道得多了,他想,自己或许真的应该借网络来玩玩年轻人的游戏了。虽然听得太多了关于那些见光死的感情。太轻易地言爱,在苏城看来,是不应该的。某些微妙的话语,只能是在特定的场合之下的,一种你知我知的游戏罢了。网络和声色场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红男绿女,戴着伪善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夜太黑,寂寞是放肆的借口,不需要承担责任,欺骗,也是理所当然。

    网络,为平时守规守矩的人们提供了逢场作戏的场所,大家心照不宣,清醒地沉沦,直至习惯。是有杀伤力的植物所开出的花朵,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息。诱惑着众生,颠倒着乾坤。

    少有限制,因此少有真实,唯一遵循的法则就是,不必当真。只是这样纷乱的场合,有多少人可以不染尘埃呢?

    苏城喜欢“坐看细水常流”的感情,一些相濡以沫的,细微末节的,相扶相携的,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温柔牵挂着的情怀,看似轻描淡写,却深入骨髓。他一直都想知道,那些,网络爱情,到底是否是些超越现实的情感?是否可以无瑕到透明见心的地步?那些隐约的耳语,那些海誓山盟,是否只是空空相许?

    他开始上网。就这样,认识了阿末。

    在学校里就注册了的OICQ很久没有用了,一打开,很吃惊地发现里面有陌生人的留言。对方的头像是个淡紫色睁着一双悲愤眼睛的长辫子精灵。她给他的留言是一段文字:“我在网络上查到了你的名字,很让人震撼。有些东西,瞬间的感觉非常珍贵。因为恰恰是击中心灵。你的个人说明就如此——不飞了,走一会儿。我很喜欢这几个字。刘欢唱,水里火里不回头。太多往事历历,纠缠无边,但肩上的背负已经无法容许自己回头。回首已失来时路。只能前行。哪怕会疲惫,哪怕心内偶尔会有苍凉。”

    他把她加为好友。

    后来的交谈证明,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个叫做阿末的女孩,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可他始终用心,与她相对。他们倾诉,倾听,相互慰藉灵魂中的不安与浮躁。始终存在着难得的默契。就在字里行间讲述心绪,讲述迷茫,讲述未来,讲述过往,嘻笑怒骂,默契始终丝丝入扣。彼此愿意倾听,愿意分享,愿意分担。现实生活中,太多人之间只能是浅浅相交,很难聊到深刻的话题,始终有所保留。但是他们能够深入彼此内心。话不用多说,便可看透彼此的疼痛。

    在第一次交谈中,苏城就感觉对阿末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阿末说,然都是巧合,如果你不相信,所有的巧合都可以推脱说是偶然。

    隔着网络,无法判断一个人的真实,但苏城相信她。因为能够判断出彼此具有相同的特质。感知到对方的灵魂。彼此明白。也因为真诚,更因为陌生,陌生到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于是能够同时把心摊出来。

    那一天夜里,他对着这个陌生的ID,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问她:“阿末,你告诉我,这样的感情,就一定是错吗。”

    那端沉默了很久,才发过来一句话:“走鸟,一份感情如果温暖,就不必考虑载体的形式。两个人,相爱而已,与性别无关也与道德无关。”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2:23

“可是,他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坚持什么。”

    “总有日出云开时候吧。你振作起来。继续努力,挣钱,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会吗?”

    “会的。咱们都只有这么一辈子的,走鸟,你要做的不是绝望而是等待。”

    苏城很快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大企业做销售。出来讨生活,靠的是街头经验,课本里学的东西,到底不够实用。熟悉业务、上货渠道,利用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加上以前做的几份工的底子,慢慢地也就能够独挡一面了。后来他升为销售部副部长。工作仍是繁忙的,所幸还可以与阿末沟通。这个善意温情的女孩,能带来一丝清凉与振奋,给人特别的支撑。很温暖。

    工作不忙的时候,苏城会把阿末的邮件和留言一点点拷贝下来整理成一个小小的文件夹。阿末不断给他写邮件,有时候满满一屏有时候寥寥几句,那些温暖仓促的文字,让苏城感动。他知道自己该感谢有个网络有个她,来温暖他的脾胃和心肠,它们孤单太久,需要一个信念支持。

    偶尔,在办公室里,苏城会站在窗口发呆,抽烟,想起曾经爱过的男子,看到窗外的风,丝丝向日本吹去。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好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心里有一个人放不下,活着才有意义。那一双蝴蝶的翅膀,从风中掠过。

    后来,偶然间去了肖山的店,一种缘分的牵引吧,竟立刻喜欢上了。那是冥冥中的恍然感觉,“继续”的布局风格,正是他心目中在将来要和杨懿开的茶肆的样子。木制门面,芦苇装饰的墙壁上缀满了用麻绳编制的草帽和玫瑰花,还有雷诺阿的画。柜架上随意散乱着书籍。吧台上有红酒,威士忌,新鲜的果汁,可乐加冰,以及纯粹的冰水,解渴。失意的人走进店铺,要一杯上好的炭烧咖啡,一层奶油浮在深色的咖啡上,口感变得酥软,轻轻抿上一口,放松下来,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忧伤失落都退却在脑后。

    可以与杨懿笑着谈谈天,听听歌,国语,英文,要么是爱尔兰的风笛,天籁一般。或者,与投缘的客人谈论物价,股票,国家形势,足球,音乐,爱情。简单的生活,也很美好。不需要再面对周围苍生的浮世绘,同事倾轧,不再想到公司的产品发布会、销售业绩、某某公司签订的定购合同,不再在江湖中疲累迷失。静静地,守到地老天荒。让这生再无缺憾。

    看电视里对刘青云的采访,问他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他说想卖冰淇淋啊,因为来买冰淇淋的都是好心情的人,如果碰到一个小孩,多给他一点,他就会很开心,这是一份很高兴的工作。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的。

    阿末:走鸟,如果他不离开,你是怎样计划的?

    走鸟:携手奋斗,挣钱,定居意大利。开一间茶肆,买一所海边的房子,让他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海,回过头就可以看到我。

    阿末:走鸟,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呢。总有一天,你会只能像我一样生活的。

    走鸟:也许是吧。我累了。想歇歇。你看看你,把自己说得老气横秋的。

    阿末:快乐的猪和痛苦的苏格拉底是不同的。

    走鸟:我羡慕前者。

    阿末:可更多时候我们只会成为痛苦的猪。

    这一次出差去昆明。谈判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公事办好尚有一天多的时间,苏城便赶着去了中甸,在松赞林寺许愿。据说很灵验。偶然间,一个很老的僧人告诉他,藏传里有一种血愿,他问了个清楚,坐了车到丽江。

    乘大索道上了玉龙雪山后,按照老僧人告诉的方法面朝雪山走了13步,每走一步便跪下磕一个头,身旁有人看着苏城古怪的行径吃吃地笑。但是苏城丝毫不在意,他双掌合十在心里默默地说,愿那个叫作杨懿的我的爱人幸福。接着他用刀子割开了中指指尖,让血一滴一滴落下,等满了13滴后,将手指含在口里,然后起身,面朝日本的方向,大声喊,杨懿,你回来……

    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和你爱的人分享?那种清洁的感情,气吐如兰,呵气成霜。

    回到西安,正赶上公司成立十五周年庆典。公司上下对此次活动非常重视,邀请了社会各界许多名流参加。Daisy是庆典晚会的主持人。

    晚会上的Daisy无疑是艳惊四座的,她化了浓妆,黑发如水,盘成发髻。一袭暗红色的缎面旗袍将她玲珑浮凸的身材曲线显露得恰到好处。

    大唐开元盛世之时,杜甫观看公孙大娘一曲《剑舞》,醉中把酒,酒后成诗,一个舞尽了大唐的兴盛,一个铸出了剑魂的风流,从此知道,舞也有千种诉说,万般风情。

    而在当夜,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歌舞《柠檬树》。Daisy的节目。非常好。观君一曲漫天舞。一笑一颦间,把那暗香盈盈的美丽和那妙目闪闪的传情,带到了观众的心间。

    台下有人击节称赞。Daisy非常成功。

    观众席间,坐着一位人士,陶也。他是苏城去北京谈判的时候结识的朋友,后来,也来到了这家公司,主要负责撰写策划方案。他的文才斐然,颇得老总青睐,苏城对他也是赞不绝口。他来公司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夜,看到台上风情万种的Daisy,他是被吸引住了。看到她,他脑海中竟想起了张信哲的一句歌词“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那个眉眼间和Daisy有些相似的女子,已经深埋在他的心底,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韵味悠悠。如极品香茗。

    晚会散场之后照例是舞会。Daisy去卸妆,意外在门口遇见苏城。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师妹,发挥得不错。”

    Daisy注视着他,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她的心事压抑在心底,已经很久了。经常需要向苏城汇报工作,时间久了,渐也觉得,每日面对又不可得,是一种煎熬。这样一种沉沦,很难过。

    但是苏城的冷淡和疏离,让她意识到,自己很难有机会。她只能依旧尽职地做好工作,很多事情,很多客户,需要她圆滑应对。这是逃不了的。累了的时候冲杯极苦的咖啡,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苏城。事情已经至此了,还有什么用呢。死缠烂打只会令对方厌恶。她只能默默地想着他,默默地注视着他,所有的温情,所有颤动着的苦痛,幸福的折磨,都是无声的。

    凌晨一点的时候,舞会也结束了。Daisy走出了公司,在这条街的拐角处,站住了,忍不住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爱情,她的爱情,是希望全无的,却还在坚持,为什么?

    这时,有人走近来,温柔地掏出面巾纸,替Daisy擦净。是陶也。

    他守在一边,良久才开口:“Daisy,想开一点吧。”

    Daisy谢过了陶也,强笑道:“突然想起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处理完,我还得回公司。”其实她是想回去看看苏城是否已经离开。

    “我送你。”陶也立即说。这个让他似曾相识的女子,明显有心事,他放心不下。送她回了公司,陶也才离开。

   Daisy在办公室忙了一会儿,感觉倦了,走出去。路过苏城的办公室,竟发现他还在。

    她很想过去和他说点什么,哪怕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隔着玻璃窗朝他挥挥手就离开了。

    回来不就是想看看他是否还呆在公司里吗,可是,真正看到了,依然没有办法安心下来,又不敢上前去打一声招呼。Daisy痛恨自己。

    一直是多么雷厉风行的果断女子,独独面对他,丧失了所有的从容。她只好还是走开。

    路过广场的时候,看到那里在放烟花。广场上有很多人,情侣们搂在一起,观看一朵又一朵烟花在高空中绽放,沉寂。几秒钟的时间,生命盛开,颓败,只留下一些灰烬。烟花若有灵魂,会在下世选择做一朵什么样的花呢。她站在广场的边角处,凝视着天空,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她回头,是苏城。刚想开口,苏城制止了她。他从Daisy背后搂住她,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看烟花。

    那天夜里,他们一起,看烟花。

    夜渐阑珊。已经是凌晨三点。大街上依旧很热闹。

    苏城牵着Daisy的手,带着她离开广场,上了她泊在一旁的车。

    高速公路上,他们飙车,时速非常快,刺激底下,伤心的事情似乎淡化许多,他们去吃比萨,苏城给Daisy讲笑话,Daisy泪光迷离地大笑。

    这样美好的夜,身边人亦是梦中人。只是,他是别人的。想着,Daisy叹气,叫了度数很高的酒,一杯一杯。苏城劝她,她不听。终至酩酊。

    朦胧中,听见苏城说:“傻孩子,心事这么明显。”

    酒醒的时候,Daisy发现正身处自己家里。转过脸,看到苏城正在替她冲热茶。

    Daisy心里一酸。这正是期盼中的男人,知冷知热。

    但是自己从来都不在他的心里。

    苏城走过去,将热茶放到床头柜上。Daisy躺在床上,挣扎着支起身拉过他,让他坐到自己的身旁。他没有拒绝。

    Daisy不说话,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他沉重的呼吸和心跳。苏城开始点根烟,叹气。他当然是知道Daisy对自己的好感的。这样美丽年轻且聪慧的女子,是令人心动的。只是遗憾啊,她遇见的是自己。偏偏,这个叫做苏城的男人,他只有一颗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再也要不回来。

    苏城,你要我如何做?”

    苏城久久没有说话。烟雾缭绕中,他的脑海反复浮现出另外一个女子:丁小满。那个真挚才情的女孩,她倾了全力来爱他,可他依然只能拒绝她。就像眼前的Daisy。

    Daisy想起那些流连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并不乏优秀英俊的,她的一个笑容就能令他们天地失色,能请到她共进午餐时会激动得手发抖,但她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而苏城,她这样用尽心力来待他,可是,他依然……

    “苏城,可以吗?”

    他摇头了。

    “对不起,小师妹。”

    “对不起”这三个字,在三年前,他曾经对小满说过,心中的负疚,一直延绵到今天。这三个字,说起来如此轻,比起她们对他的,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能带来任何安慰。也不能将他心中的内疚表达千万分之一。但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些什么?

    可他知道吗,她有多么害怕听到“对不起”。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2:55

“苏城,为什么?”Daisy流泪了,“你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是。”

    “她去了远方?”

    “是。”

    “她什么时候会回到你的身边?”

    “也许一年,也许一生。但是无论如何,我等着他。”

    “多么幸运的女子。”Daisy泪流满面,“如果哪一天,她回到了你的身边,让我见见她,好吗。”

    苏城沉默了。许久,他才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杯子:“小师妹,你知道这个杯子是什么质地吗?”

    Daisy不解地望着他。

    “我是问,你知道这个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吗?”

    “玻璃啊。”Daisy感觉有些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苏城缓缓地回答:“有一种人,我们对他的代称就是这个。”

    Daisy瞪大了眼:“苏城,你是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不是我误解了你的意思,苏城?”

    “没有。我要等的那个人,是个男人。”苏城望着这个一脸犹疑的女子,温和作答。

    Daisy无言了。这个答案,远远比苏城心中的女子美若洛神慧如清照更令她绝望。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苏城,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没有骗你。他在日本。学医。”

    Daisy痛彻心扉。这个答案,让她一生,不会再有任何希望。曾经,最想过的生活是,有一份自己喜悦的工作,能够和苏城温暖地相守,从此庭院恬淡,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但这一切,已经是幻梦一场。她和她追寻多年的大师兄,只能一笑而过,如此而已。

    “苏城,这样的感情令我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还是祝福你。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小师妹。”

    Daisy起身,将床头柜上的CD机打开,里面有每晚必听的歌。很快,那支歌伴着凄美的旋律滑了出来:

    你有长的一生短的爱情

    你说长的一生交与你的爱人

    那么可否借一晚柔情

    给我

    借来一晚爱情温暖的传说

    就当我的日子续前缘地错过

    你长长的一生给得起的

    就这么多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眼光迷乱誓言也赤裸

    不管长夜如何天亮又如何

    我想要的你就这么多

    可以吗。她用眼光问苏城。其实这也是长久以来的心愿。如果真的得不到他这个人,那么得到过这样的夜晚,已经足够。她想要一个身上流淌着她和他的血液的孩子,她和孩子会离开苏城,去陌生的城市,相依为命地生活。那个柔软的小生命,会长有酷似他的容颜,叫她妈妈。

    只要如此,亦可满足。她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然而苏城不肯。断然不肯。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只是希望有你陪着

    把那温暖的话语说

    你却连这也不愿给我

    Daisy失望。从前通读过《易经》,按照那上面的说法,这一生,她必定爱而不得。原来,真的是真的。什么都留不住。

    有时候,细节,可以毁灭自认的完美。

    爱,是眩目的阳光吧,可以感受,但受不住。

    它永远悲喜难料。虽然谁都是把悲喜在尝。

    若非,天,真的不许人痴狂?

    任何风景旖旎的图画,一层层地展开,终有穷尽的时候。

    所谓图穷匕现。真相,居然如此残忍!

    Daisy留恋地将苏城的手轻轻一握,然后悄悄抽出手来,心一寸一寸地灰下去,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极倦极倦。不去管他。迷糊睡去。

    醉里吴音相媚好。Daisy醒来的时候,发现苏城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能看得出他眼里的憔悴和血丝。

    苏城温和地按住她的手:“你再睡一会。我去弄饭。”

    Daisy走出卧室,看到桌上三菜一汤,红红白白,绿绿黄黄,竟都是自己平时爱吃的东西。确实是饿了,她埋下头,吃吃喝喝半天后,才抬头:“怎么搞的,现在就饿了?”

    “现在?”苏城失笑,“小师妹,已经是下午两点。”

    原来一觉睡得这么久。Daisy略有不好意思地看着苏城,他亦看着她。

    在某个时刻,他是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安慰。但他能给得起的,也就这么多。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4:52

离开条件优越的家,来到陌生的西安,和自己的爱情在一起。这样的决定Daisy不知道正确与否。但她知道从此不能再任性而为,穿简单的休闲衫,反叛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笑。她应该习惯新的生活,目光隐忍,表情淡漠。

    这里也是繁华的城市,为什么让她觉得无比陌生。流离失所的心。

    Daisy觉得不了解苏城。虽然她能看出来他的压抑他的阴郁他的落寞他的孤独,但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说起。因为不想让他有压力。可是她做得不好。其实人和人之间怎么会有那么透明呢。人们总是考虑自己的感受更多一些。我们永远都在由己度人。因此无法客观。

    苏城已经让她感到深重无法自拔。她想给他温暖。但是他拒绝她。一再地。

    Daisy是那样在乎苏城啊,她可以记住多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例如在追寻了多年后,与苏城之间的第一次交谈。她记得他们之间每一句对话。她喜欢在空气清凉的夜里反复温习那些片段,像个幸福的小乞丐。

    这个季节非常冷。空气中隐约有音乐声。那是谁家寂寞的小孩,夜夜纵情歌唱。Daisy下了班,没有开车,开始一步步地往住处走。

    她在干净整洁的马路上走,偶尔穿过一片树荫的时候,匆匆抬头看一下天空。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那一片并不湛蓝的天空像混浊的镜子,照不出她单薄的希翼。

    她又看到了那棵古老的树木了。每次路过这儿,都可以看到。Daisy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如果不开心,她就会跑到家门口抱着一棵树哭。不用掩饰什么,单纯的样子。

    路过一家超市,她进去随便买了点干净的菜。

    超市里很热闹,有一些孩子挤在里面买礼品。清水里养了玫瑰,一大簇一大簇,很漂亮。那种鲜艳的花,会笑红颜色的笑,流芳香的泪。

    泪。Daisy也是满脸的泪水。苏城,她终于,用尽这一生,都不会有希望得到他了。他的爱人,在远方。他的爱人,是个男人。他爱他。她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曾经是想过的,如果能和苏城在一起,以后会有幸福的家,要住在漂亮的蓝白色的别墅里,窗前是美丽高大的法国梧桐或者香樟,房子附近有一条干净的马路供两个人手牵着手在上面走,听音乐看书看碟片,弄饭,过简单丰盈的生活。

    但是缘分终于用尽。并且绝无纠缠的能力。一直以来,对于梦想,Daisy都具有祥林嫂的神经质,顽强且顽固。可是,可是什么叫梦想,什么叫现实,什么叫乌托邦,什么叫刀剑场。对苏城的爱,已经令她失落与痛苦。无法再继续。

    Daisy再次遇到苏城,看到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女孩子的右手,并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有着短短的头发,明亮的眼睛,表情流转,透明的神情,应该是简单的女孩,心思一目了然,会给他带来单纯的快乐,尽管不会有太多激情,但也不会令他有任何麻烦。

    那之后,Daisy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依然工作,很忘我,看到苏城的时候,心里还是波澜万倾,但她渐渐学会了说服自己不再怀有希望。路遇时,似乎也慢慢放得开了。

    那段时间,公司承办了一次大型的产品研讨会,由于主办单位牌子硬,又请来了美国和德国的知名专家,到会的人将会很多而且地位显赫。这个项目筹备了两个多月,原以为准备得够充分了,结果在研讨会的前一天发现发放的一些外文资料没有校对,错误百出,只能利用午休的时间返工。

    苏城俯身给Daisy交代一些事宜时,脖子上的挂件滑出衬衣外。

    那是一枚硬币。一元的。

    Daisy笑:“嘿嘿,苏部长,拜金也犯不着如此昭然若揭嘛。再说,硬币上可有国徽呢。”

    苏城笑:“这一元钱嘛,是在最贫困潦倒的时候,还可以有能力打个电话求救。”

    听到的人都在笑。

    那枚钱币,上面的年份是1999。是苏城在实验室里,拿了精密的工具小心地钻的洞。用红线穿上。

    1999是杨懿离开的年份,也是渴望长久的意思。而苏城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坚定地站到他面前,微笑着问他一声,你,敢不敢。

    陶也站在一旁,注视着Daisy。她的脸上已无慌乱,他替她高兴。

    单恋岂非是最痛苦的?看到她慢慢走出来了,他是祝福的。以前,常见Daisy穿件石榴红的长裙,外面披件黑风衣,骑上摩托呼啸来去。非常潇洒帅气。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剪成板寸,依旧美得眩目。惜乎Daisy艳若桃李而冷若冰霜。似乎没有谁能一近芳心。虽然在电梯里不期而遇时,她会朝他微笑着颔首,低调安全的笑容,温暖宁静,丝毫不给人以压力感。但他是知道的,她的心,是在沉睡着。

    她沉静的内心,究竟盛开着怎样的花朵?命运里总有那么多潦草的安排,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黑暗和光明,是那么清晰的一条线分在两端。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清冷悠远,亦从来都是寂寞无边。虽然她看上去那样开朗,心地坦荡。她的谦和与傲然交织、活泼和沉郁同在。谜一般的女孩。陶也会不自觉地,远远地尾随她,见她低眉游移,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总让他心酸,尤其是她披了明显宽大的风衣飘逸行走时,偶一回首,怅然四顾的寂寥更是让他有股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她的神情,是那么神似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

    当年,他是错过了,无法释怀,事隔多年后,遇见了Daisy,那种心动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不能不说是上苍的安排,一次补偿。因此,陶也不想错过。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Daisy的平静只是表象。

    思索了几天,Daisy还是辞职了。苏城极不舍这名爱将,犹豫许久,在她的辞职报告书上签了字。

    这般轻易地无奈放手,决定放弃某一些,也决定仍是留在西安。

    毕竟,和爱着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想想都温暖。

    Daisy在偏僻的地方租了房,没有去找工作,给时间让自己完全平静。

    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听歌,看碟,逛书店,出去买菜,做简单的饭菜喂饱自己。有时也去图书馆,在有空调的舒适的大房子里,很快就可以消磨几个小时。那些白纸黑字平展了一个世界,讲述的都是不相干的人和事,无非成王败寇。

    更多的时候,坐在又高又大的朝南窗户下的书桌前,阳光温暖,完完全全地浸在光里看书,心里是那样的平静,只有光影在不知不觉地移动,多么美丽和宁静的岁月啊。

    多想日子就这样散淡地过下去,心无旁骛地,不为身边的悲欢离合所动,只是清风明月,宁静在心。然而深夜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听到张曼玉说:“在我最美好的时间,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时,突然地,Daisy就想起了苏城。刻意不去回想旧事,但到底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她想,原来自己还是爱他的。

    但是她早已经不能去爱。

    那一天,Daisy出去买菜,遭遇陶也。他一路追随她,笙歌处处,他已不知归路。

    Daisy辞职时走得很决绝,退房,换手机号码,刻意地斩断和公司、和苏城之间一切纠缠。陶也曾四处打探,却找不到她。却在这日偶遇。

    对于Daisy,陶也是怀了志在必得的决心的。鲜花攻势,一天一打,没有女人会不动心。然而Daisy是另一种女孩。她优越的家世注定她从小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因此他只是送她美丽的书签,古典的线装书,精致的薛涛笺,芬芳的干燥花,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出手。他以为她会喜欢,但伊人芳心还是游移。

    按理说,一般女人渴望的,这个女子都拥有,却为什么,她的脸上,依然掩不住眉宇间流动的无力感?仍是轻浅的微笑,已难藏萧索不安。她依旧美丽,却已不是他初次见到她时江南软语温存的明媚鲜妍的女子了。只两个月,她就老了。

    陶也大为心痛:这原是亭亭的一株荷啊!可是,不能氤氲在爱情潮湿的风中,亦不能滋润于温情荡漾的水泽里,她便只有凋谢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25:17

就像他曾经痛失的那个女孩。他爱过她,又伤害她。然后她心冷成灰,过得很不幸福。

    认识了Daisy,陶也是惊喜的。这个女子,和当年的那个女孩一样,有着清秀的容颜和倔强的个性,他喜欢她。

    对于陶也的用心,Daisy自然是明白的。但是她没有抱有期望。心里有过阴影的人,即使有阳光照进来,感受到的暖意,只怕不及心胸坦荡的人一半。别人是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于她,更多的,在意的是紫外线的侵袭。

    被伤害过的人,内心格外脆弱些。也比别人多了些敏感,容易患得患失。

    而这对于发展中的感情,是不利的。

    可陶也不在乎。他固执地认为,Daisy有过往事的阴影,需要呵护。

    Daisy却若即若离。不是没有想过的,这样的人,不容错过。

    可到底,心里,对旧爱的感情还是多一些。回忆让人脆弱,还有留恋。

    苏城,他好吗。在偶尔,他会不会想起一个曾经追随了他多年的女孩?他叫她小师妹。那夜,他从背后抱住她,看了一场烟花。他为她做过一顿饭。他欣赏她。但他爱的是别人。

    面对着陶也的付出,Daisy总是微微地笑。陶也是多么清爽的男孩,应该获得干净的幸福。她却是破碎的女子,让他来承载她的过去和伤痛,不公平。

    阿末:

    你好吗。Daisy辞职了。很可惜。她是我很欣赏的助手。在销售方面,本公司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但我没有办法挽留住她。

    都淡了,夕阳无限,黄昏已近,恐怕天就要黑了。如果可以,没有谁愿意背弃自己。

    无法偿还累世的债,无法偿还。背负叛离的罪名,于我,合适,合适。

    这段时间看你的帖子,一直让我有种心痛的感觉。

    天气是变化无常的,就像心情,或者爱情。

    多加衣服少减衣服,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

    这是我爸爸对我说过的话,很多年前。

    现在我想对你说。

    你说到那天,突然什么事情也不为地号啕了一场。有时候我也有这种冲动呢,但我是男人。

    我知道你不会在人前流泪的,是不是。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天开了,请你告诉我。

    这阵子,因为Daisy的辞职,心里有一些不好受。觉得自己是太残酷的人。曾经的丁小满和现在的Daisy都令我心生负疚。但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去接受她们任何一个。虽然都是这么好的女孩。而我的工作,始终是老样子。喧闹物质的世界,是我冲动的源泉。欲望俘获了我。我营役,步我过去蔑视者的后尘。有些羡慕你的生活了。

    关于和他的事情,会有些绝望。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回他,即使等得到,天下之大,会有我们容身之地吗。世界很大,孤单的人很多。缘分奇妙,难以琢磨。可是违背天时,我们将收获满野荒草。即使我们努力浇灌。生活总是这样,一副没有希望的样子。为这四周的黑暗和似乎一直要黑下去的命运,难过一会儿。

    我该好好想一想了。

    走鸟

    阿末是在第二天看到这个邮件的。看到苏城在邮件中写,有些羡慕她的生活,她不禁黯然。也许这样的生活是自由的,但是当冬天的风砸在脸上,当夏天的烈日当空,她都必须和他一样,穿行在别人舒适的城市,养活自己,为了五斗米一再折腰,即使生病,也得如苏城般自己应付。虽然那么凄凉。这样的艰辛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尽管表面无牵无挂,看起来潇洒自如,但随时会面临一无所有,陷入金钱的困顿,灵魂无所依傍。

    其实和他是一样的啊。可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承担的,已经不去想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承担,想了又能怎样呢。

    阿末很心酸。这个男人,他的天性里有脆弱而温情的成分,区别于一般做销售的人,尽管表面坚韧顽强,聪明机智,然而内心还是有很多茫然无助和不安孤独,隐忍着叛逆的激情和挣扎的痛苦,并不十分激烈,不足以摧毁全部。他会在网络间讲起,在生活中绝对不会轻易示人,这是原则。他很自尊。

    她心疼他,可她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走鸟,看到你的邮件时,我刚从医院回来。我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差,看不见血色,体质也是渐差了,越来越怕冷,贫血严重,身体上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青紫,总是流鼻血,眼前发黑,晕倒在地。

    但是我很高兴,暗自微笑。自虐般残酷的快感。

    Daisy辞职了?也好。不然每日面对你,感情不可说,说些其它的岂不更难过?

    我前几天去了一趟泰山,回成都的时候,在检票处看到很多孩子,笑容灿烂的样子,背着大包,衣饰休闲,应该是到成都来旅游的,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子穿黑色T恤,青春明媚地笑,那男生很高大,微长的发,有一点像《流星花园》里的西门,看着这样朝气的脸庞,心里有点黯然。应该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吧,他们还在学校里念书,谈着纯纯的恋爱,快乐无忧,而我已经在社会中奔波劳累数载,一颗心渐渐僵硬,再也柔软不起来了。

    就是有那么一点自怜和不甘心,梗在那里,画不出一个圆满。

    上次对你说的那个英俊的男生,我放弃了。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一款。不想坑了人家。

    我坐在窗台上看雨,喝加了葡萄糖的咖啡,穿温暖的衣服,凌乱着头发,苍白颓败的脸色,没有坚持没有盼望,过完一天又再一天,直到这一生终于要走完的那一天。

    我看着身上的青紫色,触摸到冰凉的皮肤,微笑。

    不能主动放弃生命,那么,等待生命放弃我吧。

    我累了。

    天真冷。

    阿末

    晚上七点,Daisy从图书馆回来,开灯。

    八点,Daisy炒菜,能闻得见清淡的香味。

    九点,Daisy打开卫生间的灯,淋浴。

    十点,Daisy在看电视。

    十一点,Daisy关灯睡觉。

    陶也站在Daisy的窗下,他关注着她,已经几个小时了。感觉自己像个杀手。他想笑,却苦涩地摇头。是真的爱上她了,可这个女子,她始终有心事,他完全无能为力。

    Daisy关了灯,站在窗前,注视着楼下的陶也。路灯淡淡投影下来,她能看得出这个苦心守侯的男人身影的,虽然面目模糊。她感到心酸,可最初的感情,让她已经耗尽了所有,因此就连接受,也是吃力的。陶也对她的种种的好,一点一滴,她都承受着。真的不愿意辜负他,这样情深意重的人。只是,Daisy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知道,自己还是爱那个人的。一直。始终。

    凉了的茶只需要兑点儿热水,凉了的心却只有时间才能暖过来。

    有时Daisy会倚在慵懒的午后翻阅时尚杂志,南方周末,新周刊。也常常跑到图书馆去看书。忽然发现,那些书每一本都有着悲凉的感受。《挪威的森林》中,寂寞里头有不甘心;《尼采语录》里,那黑色的语言看似傲慢无比却极为精准地道出孤单;甚至《故事大王》里,也有着童年天真无邪逝去的失落。

    因为心境忧伤,不管哪本书,Daisy所见到的,总是这样细小得无从追寻而又无处不在的伤感。

    也开始听一些中文歌曲了,喜欢听《红豆》,听那里面曾经的努力和努力后的释然。更是容许自己沉浸在刘若英的歌里,一首接一首。并不太漂亮的声线,却那样隐忍,安静的疼痛,非常适合疗伤。歌者永远不动声色地看透世事,从来不以一脸的无辜示人,却含蓄而坚韧地表达自己。Daisy欣赏她这样的女子。

    她必然是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能走出来的吧,只是需要时间。

    Daisy和陶也一起,走过西安的街,常常走神,这家店铺,曾尾随着苏城来过,那条路,与苏城曾经去过……

    惆怅旧欢如梦。桃花依旧笑春风。

    竟是这样地怀念那人,怀念到细微。想起几分当年他的好,又有身不由己的苦恼,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

    钱夹里,放置照片的地方仍是那人的笑颜。是她偷拿的。因为他执意不肯给。

    Daisy有时觉得自己残忍,在爱自己的人面前,这样做,会令他受伤。曾经当着陶也的面,说要换上他的照片,陶也却只笑笑,按住她的手,Daisy,我不需要这样的形式,哪天,你能够将他从心底撤离,才是真正让我喜悦的事情。

    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你一点一点爱上我。他这样说。

    他的关爱总是让Daisy感动。

    然而仅仅是感动而已。在她,更多的,是把他当做哥哥。虽然令他难过并不是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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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已收录★ 《那时天蓝》 BY 雪满天山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