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zhi3322 发表于 2017-5-9 14:39:31

抱不住的勇气


作者:何子衣


关于我跟小宝间的故事,也还算荡气回肠吧。
如果高中时期,跟盛的关系,情感里混合了性的迷茫和冲动,那是青春期里,谁也无法把控的互动。那跟小宝在一起,那绝对是我的单相思,一思就四年,哪怕人家虐我千百遍,我待他依旧。这样的单方面受虐,我称之为压抑中的无奈。而这对于小宝来说,不过是微风中飘过来的一丝丝梧桐棉絮,迷了一下眼睛,又飞走了。
是啊,南京春夏里的梧桐棉絮真多啊,纷纷扬扬,如雪如霜。
小宝是我的同班同学,住我对门宿舍,他们宿舍七人按岁数排了七宝,小宝自然是最小的了。大宝二宝三宝这样的称呼,同学们叫着感觉别扭,没三五天就以老大老二老三等称呼代替了。唯独小宝,可爱中又多了些戏谑,反衬着他的深深的少年抬头纹,又掺杂了一丝儿的嘲讽,这名字就自自然然地用了四年。四年的时间里,连女同学都叫他小宝,他的真实大名全须全尾被提起时倒猛然间有些生涩了。
刚到陌生学校的我,怎么突然间跟小宝熟悉并迅速让关系提到了一个可观高度的,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想是因为取信件这事让我们熟悉起来的吧。每天我拿着信箱钥匙,邀小宝一块儿去取信时,我们有说有笑的情景,竟然让最先认识我的同学强都吃醋了。强甚至拒绝我把他的信给他,好像过了我手的信被染污了一样——虽然那时候大家最爱看到的就是自己有人写信来。强还笑话我“小宝,小宝”地叫人家,也不嫌肉麻。我自知理亏,是强认识我在先,我又把强抛在脑后的。
是啊,才去到一个陌生环境,大家无疑都是孤单的,哪怕表面上跟同学有说有笑,但内心里依然是无法排解的孤独。因为不知道谁是自己能信任的人,是自己可以说心里话的人,而谁又是自己日后注定要被看淡的。所以,我跟小宝,能迅速成为出双入对的好朋友,还真的让很多人羡慕。不过,羡慕二字人家是不会说出来的,表达出来的却是半真半假的嘲笑,意思没有说出来,但读懂了的则是:两个大男孩子,怎么走那么近啊,连洗澡都约着一块儿去。
南京对于我这个南蛮之地来的人,就算是北方了。所以,澡堂子对于我来说,就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走进澡堂,死活我也不愿意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自己脱得精光,还得大家伙一块儿站在一个水龙头下,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不知人家心里想些什么呢。虽然浴室里基本上都是雾气云绕的,根本看不清彼此的核心部件。可是,赤身裸体站在别人面前,哪怕看不见也总会想象吧,多尴尬呢。那大浴池,就更是我不愿意去也从不涉足的地方了,几十上百人泡在那热气蒸腾的水里,昏暗微光的,总感觉有什么阴谋,自己要被吞噬掉。太可怕了。
独自第一次走进澡堂,我几乎是逃跑似的出来了,连衣服都没有脱。
南京的九月,夜半已经是很冷了,晚上洗冷水澡,还真是难过啊。洗过三次五次冷水后,我终于都妥协了,在小宝的一再鼓励下,我跟他走进了澡堂。
交了水票,拿了放衣服的柜子钥匙,跟着小宝在拥挤的人群里去找空柜子。两人共用一个柜子。小宝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脱剩一条内裤,最后那一丝都脱去了。我的眼睛都不敢看,涣散着视线,却也总不能仰头看天花板吧,我抓着外套不知所措。小宝很小声给我打气,悉悉索索的,又怕别人引起误会,于是他有得装作若无其事。小宝盯着我的内衣,恨不能用目光帮我把衣服脱了。我用毛巾遮盖着自己的腹部,要跟着已经精光的小宝往淋浴区走,小宝没有动,他看着我依旧还在身上的内裤。我说我不脱内裤,就那么洗。小宝看着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劝我了,如此光脱脱地赤诚相向,也不适合更多近距离的私语窃言了。
我一生讨厌近视眼戴眼镜,可在澡堂里我发现近视眼给了自己安全感,因为我除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我匆忙跟着小宝走进淋浴区。
鉴于我的过于扭捏作态,小宝象是怕被我带累了一般,扎入到水蒸气淹没的人群里。我看不到小宝了,也不好叫吧,整个澡堂,只有水声哗哗,人声也是只那么非常地偶尔一句的,大家象在进行一个约好了无声动作一样,不言不语,尴尴尬尬的。在这个场合,不适合跟老师教授班主任打招呼的,也不适合谈论晚上去哪里的,只能闷头自洗。
我瑟瑟缩缩地找一个人少些的水龙头,却总不敢主动站到水龙头下,怕碰到别人的身体。好在人们都很自觉,冲湿了身体,站一边打香皂自己搓着身体,把水龙头让给了需要冲洗的人。我速度奇快地洗罢出来,还得用毛巾把自己打湿了的还穿着内裤的部位遮掩好,走到衣柜前换衣服了。换内裤,简直就是百米冲刺,完全不管擦干水没有,先把内裤穿上了再说。所以,往往我洗澡回来,还得回床上再换一条内裤,因为都湿了,太冰凉。而我都穿戴好一阵了,坐在那里等小宝出来。
小宝光脱脱地一脚一个水印走过来,我马上背过身去,他问我怎么那么快就好了。我心跳加快地应答着,估摸着他内裤穿好了,我才转过身来,给他递长裤,递衣服,帮忙他收拾换下来的衣裤。最喜欢拿他那条换下来的内裤,其实就一块布料,可是不知怎么得,就感觉跟衣服非常不同,尤其是捏在某一个部位时,总象是步骤要停了下来,像是刻意要感觉一下什么,又很是不自觉的。有一次,小宝竟催我,问我怎么发愣了,我哦哦地加快速度收拾东西,想来那一刻我的耳朵一定非常红吧。
关于去澡堂洗澡,每次回来,大家伙都有一阵打趣玩笑的。这个说见到怎么光身的哪个教授,那个说年轻的助教怎么样把手在下面抓了又抓洗了又洗,又说肥皂掉地上时怎么碰到谁谁的那个。他们笑我们几个广东来的,怎么都死活不愿意脱掉内裤,直接问是不是广东人的太小了,不好意思见光。
别人笑笑就算了,我也呵呵应付几下。跟小宝一个宿舍的勇,对于我就不轻易放手了,他会动手动脚地,往上床我身上抓那么几下,说要验证一下是不是那么小什么的。而小宝,涉及到我的玩笑,他要么离开,要么不吭声,他最怕听到说我又跟小宝去洗澡了这样的话。
不只是洗澡,但凡把我跟他扯到一块儿的事,小宝都感觉尴尬,而且不乐意。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玩笑,也就罢了,小宝依旧嚷嚷着约好他们谁去踢足球什么的。那种气氛时,我会内心里觉得小宝脾气好,换了我被不乐意的话题取笑,我一定得发火。可是小宝没有这样,这让我更愿意跟他在一起,而他就更要躲开我。
我不喜欢踢足球,去看看,偶尔帮小宝拿衣服,我是喜欢的。有时候我总在想,来自西南的小宝,个子不高,也不见得怎么壮,他们却总说小宝足球踢得好,似乎有些怪。好吧,他们踢吧,我在场外看书,偶尔拿起小宝的衣服闻一闻,不是汗臭,不是体臭,但好闻。我常去小宝床上坐,没人看见时我会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感受他的气息。而足球场外给他抱衣服,我大可以装睡觉把自己整个的脸埋在有着他身体气味的衣服里。
可澡堂里那么赤裸面对小宝时,我却退缩了。关于去澡堂洗澡一事,可还真困惑了我四年。开始还跟小宝去洗,渐渐地他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去了,不是跟他们宿舍的人嘻嘻哈哈地去,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哪怕是见着我了,也只是呵呵笑笑,也不说他去洗澡。
“又跟小衣子洗澡去了!”对于同学们对于小宝这样的打趣,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甚至要跟人家发火。脾气再好,也经不起一再就同一件事开玩笑啊。我还真不明白,我们一起去洗澡这事,象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可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跟小宝可以做的呢?还是因为“小衣子”三个字,透露出对于我的一些揶揄,让小宝感觉难堪呢?
小宝跟一大帮人出去时,我不喜欢跟去。要去也只有我跟小宝单独时,否则我就不出去。看着小宝跟别人出去时,我会很落寞,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可是,自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总跟我一个人在一起,况且,小宝还是个有些腼腆的人,别人一开他玩笑,他就不自在了。
南京栖霞山的红叶,都说十分美,我是很想看看。大自然对于我,一直都有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某个周日,小宝也落单了,栖霞山成了我们共同的目的地,而且还就只我们俩前行。查地图、找公交车、转车,摇摇晃晃地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的车,我们到达了栖霞山。那时候去哪里都感觉非常漫长,坐车几乎都是老半天。可是跟小宝在一起时,时间永远都觉得过得快,快得让我想哭。想想也可怜,毕竟,我能跟小宝单独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少。到大学四年级后,几乎都没有过了吧。
栖霞山,首先我们看的是栖霞寺的千佛岩,破破烂烂的岩石墙壁上,上千座大小不一,形态不同的佛像,嵌入在墙壁里,象广东人常见到的神龛一样,巨大的神龛。不过,洞里大多数佛像都没有脑袋,有的连手臂都没有,还有的只剩半边脸。不用讲了,自然是文化大革命干的。有一座巨大的佛像,我跟小宝竟然坐在佛腿上,小宝笑说人家抱佛脚,我们竟然抱佛腿。我那一刻我心想,佛要能成全我跟小宝一辈子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栖霞山没有什么人来,栖霞寺也不象个寺庙,冷冷清清的,少了不少圣洁肃穆,更多的是荒废的颓败感。而就在这破庙里,长长的甬道上,还真有人一跪九拜、巫师作法般一路拜着朝庙里一座斜塔而靠近。神圣而虔诚的态度,让我瞬间感觉自己的粗鄙。
我们没有目的地向山上爬去,远远地看着有一丛红叶频频招手,可是到了近处,就那么一株两株,还不如寺庙墙角根红叶多呢。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样的镜头,我们没有看到,很有些失望啊。小宝爬上一个土坎,站着俯身看着我一点点费力攀爬,他恶作剧般笑了。我知道小宝一定是笑我弱,那笑就是不怀好意。可是我认了,因为内心里喜欢小宝,哪怕他是嘲笑我,我也愿意了。我伸手于他,他不接,我抓住他的腿,他笑说那不是佛腿,不能抱。我索性扯着他的裤子,那么一拉,裤子要掉了。小宝大声地叫我,笑问我要干嘛呢。
费劲地把我拉上去,惯性力量,让我紧紧地抱住了小宝,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他头后仰,呵呵地笑着,叫着我名字,说我这干嘛呢。我却不松手,索性把头也靠在他的胸前。听得小宝轻声地说“你真温柔,是个女孩多好。”我没有回答他,就那么持续了几分钟,蓝天白云,高耸入云的树木,一切都安静着。多么希望时间可以静止,我甚至为小宝这句话感动得鼻子发酸,仿佛人家许诺我终身似的。
而那样的温情,四年的大学生活记忆里,仅此一次,一次,没有第二次。
我们那天回到学校都天黑了,也没有人问我们去了哪里。而我多年来,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抱着他时,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淡淡的烟草味,傻傻的笑,那份感觉,回味了无数遍,梦里醒里深深记忆着。


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年轻人还过生日的,所以,进入十一月份,迎来我们宿舍一湖南同学的生日,大伙商量怎么个过法时,我还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呢。我的老家,只有老年人做寿过生日的。
那晚,宿舍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很有些社会青年的感觉,原来,我们都长大了,长大就是可以自己喝酒了。这是我第一次远离母亲的视线喝酒,算是迅速长大吗。那天玩得很开心,其实无非是喝酒说笑。我老家的白酒,无非是农村人自己酿出的水酒,不过十几二十几度的,喝几碗也不会怎么醉。可是大学时,大家喝的白酒,度数都在四五十度以上的,三十几度的白酒,找不到。我也是从那时候才发觉,原来,我的酒量还真了得,可以喝一斤高度白酒的量吧。
喝多了酒的我,晕乎乎的,感觉浑身的燥热,象有几千只虫子在身上爬着。而这些虫子,只有小宝能帮我除去。吐过一次后,我吵吵闹闹地,要找小宝。还用自己平日里并不擅长的广东白话,可劲地“小宝”长小宝短,一个劲地叫着“我要小宝”。我不知道当时别人听了我的这么喊一个男人后的表情,像是好不到哪里去。
真是丢人丢大了,连隔壁宿舍的人都来看我热闹了,更别说对面宿舍的了。那天小宝也是很晚才回来,记得他过来安慰过我一会儿,我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或许是小宝也烦了,而且,人家总得睡觉吧,再说了,小宝被同学们这么一笑,他应该更是想逃离我吧。醉汉的行为,还真的难以言说,我竟自跌跌撞撞跑对面宿舍,爬到了小宝的床上。不知道小宝当时的心情如何,一定是难堪得要找地缝钻进去了。
最后,我醒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床上,这期间的什么过程,甚至于我也没有马上想起那晚自己做了什么,一切象不曾发生一般,甚至我都不曾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早上头痛得很,但我还是准时去上课了,坐在小宝后面。小宝没有理我,这是习惯中的,最好的状况是笑笑,常常是没有表情地看看我的。
猛然间,我发现小宝后面颈部有一道近半指长的血口,鲜红鲜红的,还象随时会流血的样子。
“你这怎么了?小宝,你的脖子怎么了?”我很紧张问小宝。
“被一只小狗给挠的,那爪子可锋利了。”小宝回头说道,那笑,不象笑,那么勉强。
“小狗?哪来的狗啊?”我还处在一无所知当中,没有明白小宝的意思。
旁边一江西女孩梅笑了,说我够可以的了,昨晚喝多了,把小宝脖子给抓伤了,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看自己的手指,好长的指甲啊,仿佛还能看到一个指甲上有血痕。我内心里充满了内疚,可劲地跟小宝说对不起。
“没事儿了,以后不会喝酒就别喝了,省得烦人。”小宝,还是那么似笑非笑的表情,象不好意思,又象是个兄长般。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下课后我马上跑到洗手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泪水横流,却不敢哭出声音来。其实那一刻,我不怪自己喝酒,我怪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去找人家,以至于给人家造成麻烦。我也知道问题的根源,或许一刀下去,一切都结束了。可是我一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我得对母亲负责。二我没有勇气面对自残后造成的舆论影响。所以,我也只能苟且地将就自己的心情,还得那么活下去。
后来,我还是喝酒的,也还是喝醉过,不过,没那么厉害。甚至跟小宝,我们也单独去喝酒过。完了,小宝还带我去新街口看录像,那部《壮志凌云》以及《消失的地平线》就是在录像厅里看的。出来时,还有些微醉呢,凉风习习,吹在身上,有些迷失了方向。不过,跟在小宝的身边,不管怎么迷失,我都喜欢的。找公交车,还得坐上一个多小时回学校。
我知道小宝从来不愿意跟我坐在一起,所以,我或等他选了位置坐他旁边或坐在他后面。一路上,也还是要骚扰他的:或摸摸他的脖子,或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或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不拒绝,虽然他不喜欢如此,甚至厌恶这样。。可是,我自己感觉舒服。特别是,小宝这时候侧脸看我时,那瞬间的眼神与感觉,是我最喜欢的,读不出内心活动的表情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表情。或许我是自私的,没有去顾及他的感受,因为顾及了他我就会失望。我是不是在做鸵鸟呢。
跟小宝始终是若即若离的,都是我主动去找他,而且还不能大胆地说“小宝,我们去哪里哪里”。我们走到一起外出,哪怕是共同去上课图书馆,都总象是偶遇、碰巧。尤其是在专业楼小路上小树林里偶遇他时,小宝总象吃了一惊一般,见到我,呵呵笑笑,然后跟着我一块儿走。有时,他也表情尴尬,结巴地说他忘了什么什么,于是不缓不急地,消失在树林里。而我,失落得犹如被抛弃的恋人。
春去冬来,也不知道是第一还是第二还是第三个冬天了。
出鼻血,是我打小就有的毛病,母亲寻找了很多土方,也没有能治好。上大学了,我的鼻子,也依旧是常常出血。有时候狼狈地跑向水房,走廊里遇见勇,勇很紧张地跟着我进入水房,问我有事没事什么的。我自然是没事的,洗洗,拍拍后脑勺,鼻子就能止血了。对于勇给予我的关心,我知道这是作为班干部的勇,“义务”性的关心吧。
回到宿舍,勇见着小宝,用复杂的表情笑说:你家小衣子又流血了。然后,勇呵呵地笑我,说人家是一月一次,我是不定时地来。大伙儿笑着,还没笑完呢,勇又跟大家聊起了别的东西像是在转移大家对于我的注意力,他还不时地看看我。现在想来,勇无数次对于我的对视,我都是辜负了吧。
下雪了,一夜的大雪覆盖了地面,落在屋顶上婚纱一般盖着,落在树上开出白花儿,落在草丛里伪装成非常厚的样子。前晚放在窗外的衣裤,积了雪,拿进宿舍时,两条裤腿强硬得直直地竖向天空,僵尸一样。别人司空见惯了,我却感觉特别新鲜,直笑得鼻血又流了。
因为校医院给我开据了一个到海军医院做手术的介绍信,所以,虽然下了一夜大雪,我也得出门到鼓楼的医院。是小宝陪我去的,我也都忘了他是很快答应了我的请求,还是我又死磨硬泡了好一阵他才无奈答应的。记得那天校门口的一路公交车很难等,因为路上积雪,很多车子都在轮子上装了防滑链条,走得也很慢。好不容易车子来了,到了中央门时,车子又死火了。
站在站台上转车,乌泱泱的一片人群,还刮着风下着雨夹雪。并无多少遮盖的站台,大伙几乎是挤在一块儿的。小宝站我旁边,一会儿伸长脖子看有无车来,一会儿侧眼看看禁不起寒冷的我。他笑笑,象恶作剧,仿佛这风这雨雪是他召唤过来的一样,然后拍拍我身上的雪水,什么都不说。
车子来了,大家一拥而上,场面混乱,人人狼狈。真挤啊,我跟小宝被挤成一团贴在一起,他低头呵呵看我,笑笑,说这下可真暖和了。我很满足,不觉得冷,唯一感觉的是时间过得太快,虽然比往日多了几倍的时间,我依旧觉得车子应该再慢些,要延长此刻我感觉到的幸福。能跟小宝如此贴近的机会,毕竟太少了,几近于无啊,能不珍惜这机会嘛。小宝问我做手术怕还是不怕,问我晚上需要不需要他在医院陪,问晚上我们得吃点什么,问我怎么那么温柔。我任由他呼吸的白雾在温暖着我的脸,我环抱着他的腰,爱踢足球的人的腰身。
其实,这一切或许都是幻觉,来得太不真实。
手术要第二天进行,晚上小宝外出给我买了一块煎饼,就当晚餐了。其实我什么都吃不下,有些想家,也有些害怕。不过,我知道小宝一直想回学校去,所以,我主动让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住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我感觉到委屈,这委屈来自于小宝的不解风情,他怎么可以真的就走了呢,怎么可以留下我一个人呢?
我独自走进手术室,医生说是激光手术,没有什么反应,也不需要害怕什么。我甚至连病号服都没有穿,躺在一堆机器旁,双手抓住手术台扶手。期间,我都闻到了烧焦的味道,象冬天里母亲烧去猪皮上的毛的气味,又象是我们孩提时烧鸡毛玩时的味道,淡淡的,不浓烈。
手术时,医生把一根象电烙铁一样的细管子,轮流伸到我两个鼻孔里,不过半小时的时间,手术就结束了。我自己都没想到,心想这叫什么手术啊,我以为会是无影灯下,几个医生铁钳子铁剪子递过来递过去进行一场表情严肃的战争呢。大呼一口气,我走出手术室,门口,不是小宝,是我的另一个好同学才。才笑笑,他的笑不需张开口的,嘴巴聚拢着,挤动着脸部的肌肉,圆润的颧骨整体位置望上移动,然后眼睛上就开出一朵花,是的,才的笑,是用眼睛完成的。
“你的小宝让我过来的,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才说道,扶着我走路。我笑说自己不用扶的,才说做了那么大手术,得扶着才象样。才说话就是如此搞笑的,声音不大,却随时有个包袱让你发笑。他又是“小宝,小宝”地看着我说,他觉得我叫人家小宝,感觉特好笑。
才说小宝跟他老乡有事儿出去了。其实就是去玩,我也没说什么,才也知道,他永远是我的第二人选,只有小宝不能出现时,他才出现。不过,我跟才一起的时间多很多,无论是周末去跳舞,还是平安夜去吃烧烤,还是去主楼自习去图书馆占位置,我都是跟才一块儿去的。
晚上小宝来我们宿舍找烟抽,见到我,说声“回来了”,一切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我坐在自己的抽屉前,拉开抽屉,眼神示意小宝里面有包打开了的烟。小宝只拿了一根,顺便把我的抽屉备用钥匙一起拿走了。之前我跟小宝说过,他要抽烟就到我抽屉去拿,都是为他准备的,一根根拿,不用怕整包烟一下子就分派完了。
这抽屉的烟,小宝抽得不快,一周也要不了一包,他只在应急时过来自己拿。所以,三两年下来,我也没费多少钱,只是很多同学偶尔奇怪,我不抽烟,怎么会买烟呢。

我们的校园很美,树木花草很是葱茏。最高大的是鹅掌楸,其次是广玉兰。而最密集种植的是樱花树,以及间隔其中的桂花树,几乎与樱花树比肩了,只是瘦小些,枝桠没那么粗壮,树荫不及樱花树来得大而霸气。
四月天,南京依然是有些寒凉的,樱花盛开的季节。但往往,樱花的盛开伴随着雨季的到来,所以,难得晴天的时候,樱花树下就非常热闹了,拍照的人很多。但,更多的是踩着落樱,撑着雨伞,步履匆匆地往教室赶去。而我,更喜欢独自走在落樱满地的道上。但是,树上的或妖娆或雅丽或超然的樱花,我是不喜欢的,倒不是日本人把它给污染了,而是樱花没有桃花的艳丽,也没有桃花的淡香,更没有李花的清丽,没有梨花的淡然。樱花就像个四不靠的怪胎。
好吧,其实,学校里的什么花我都不喜欢,特别是高大乔木上的广玉兰,硕大无脑地蠢笨着,冷不丁掉一朵下来,一阵风般呼啸袭来,一副要砸死人的架势。广玉兰学着牡丹,虽大却没有芬芳,徒有其表罢了。
然而,樱花盛开将尽,广玉兰正开时,雨天也到了尾声。在那么一个雨后的黄昏,跟小宝走在校园里,踩着湿漉漉的地板,小宝偶尔把一朵陈尸地上的玉兰花当足球一脚踢飞,又随手扯一片树叶,在手里撕着。聊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聊。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说。小宝难得如此大方如此轻松地跟我走在学校里,纯粹的散步,听着草丛灌木水洼处的蛙叫声,伴随着天空一点点暗降下来。
突然,“嘙”的一声。
“不好,踩到癞蛤蟆了。”小宝叫了一声,抬腿看,果然是一只丑陋无比的癞蛤蟆命丧鞋下,惨烈无比。小宝“哇”的一声,弯身在路边干呕。我一面大笑,一面帮忙小宝捶背。小宝干呕着,一面叫道:“太恶心了,太恶心了!”踩到狗屎我都理解,踩到癞蛤蟆,是闻所未闻的事儿,被小宝给碰上了。
一路向主楼走去,小宝那条踩死过癞蛤蟆的脚,就非常不自然起来,一会儿抬起甩甩,一会儿又抬脚看看,好像鞋上还粘着一只活着的癞蛤蟆一样。我还是笑,原来小宝如此害怕癞蛤蟆啊。
那晚回到宿舍,我帮小宝去洗那双踩过癞蛤蟆的球鞋。
“小衣子,这不是我们小宝的鞋嘛,你怎么帮他洗了。”勇在水房碰到我,问我时,眼睛里泛着一点我知道的内容,狡猾的东西。我常常在水房遇到勇,感觉他总有洗不完的衣服。现在想来,水房对于他的吸引力,多半是那里有光着身子甚至是全裸的男孩。但那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思想里一点性的东西都容不下。
对于勇,我总觉得他很虚,不明白他说的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过,我知道他真的假,哪怕是关心,我也觉得是假的,只有玩笑是真的。而在公共视野里,勇,也永远是正儿八经的,绅士一般。而绅士与间或的坏坏的玩笑,却也正是我对于勇不讨厌也不主动接近的距离。

有天勇一身运动装跑回宿舍,后面跟着小宝,也是大汗满脸的,我知道他们是踢足球去了。见着我,小宝要我闻闻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
“汗臭呗,还能有什么味呢。”我说,但我一定是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的,哪怕是汗臭。但我知道,小宝不是恶作剧,这不是他的风格。
“不是汗臭,你闻闻看,从头闻起。”小宝象体检一般站在我面前,伸展开双臂。
我没有按他说的从头闻起,而是从膝盖腿部闻起。蹲下闻两条腿,故意快速地闻闻下体,闻闻小肚子,闻胸部、脖子、耳朵、鼻子、眼睛、头发。
“头发有股味儿,不是没洗头的馊味。”
“对了,我一头撞到了那人的腋窝下。”
“是了,是狐臭味。”
“真恶心,真恶心,我得赶紧去洗澡洗衣服,真恶心。”小宝转头回他们宿舍,一连串的“恶心”地说着。
我除了闻到不喜欢的狐臭,我更能记住的是小宝身上热烘烘的气息,夹杂着汗味烟味,以及小宝身上特有的气息。我还沉浸在那些气息的包围里时,我们宿舍来自湖北的高大个子老二却还在笑着,说:真可笑,还让人闻身上的味道,太可笑了。然后来了一句:“小衣,你他妈还愿意为他做什么啊?”
我火了,难得爆一句粗口:“你——他——奶奶的,想干什么?”我恶狠狠的眼神看着老二。老二见状,嘻嘻地笑着,说是玩笑。我却是知道,“你他妈”是老二的口头禅,可是他也知道我绝不允许人家对我说这个口头禅,他是忘记了吗。
勇进来了,见气氛不对,他一把抱着我,逼到下床,我坐了下来,勇压了上来,一面说:“小衣子,别生气了,陪哥哥我玩玩吧。”旁边大家都笑了,知道对于我,勇就爱开这样的玩笑。
只是,只有我隐隐感觉到,勇这不是玩笑,因为每次他把我压到床上时,一番佯装的搞怪后,他及时坐了起来,跟同学们一本正经地聊天,装的象他真的只在化解一点矛盾,或是亲民的玩笑。只有我知道,此刻的勇,也只能坐着,他根本站不起来,站起来就会有事。勇大概识破了我的真知,会用很复杂的目光迅速地看我一眼。
这时候的我,其实,又何尝能站起来呢。我多么希望,如此跟我玩闹的是小宝啊。不过,光从长相从气质从清爽度来讲,勇都比小宝优秀了很大一截。
跟小宝的关系,总是那么若即若离的,我只是他生活的补充。他找不到老乡玩无聊时,还是愿意跟我出去玩的,甚至就那么跟我静静地坐在图书馆看书。有一次竟然都愿意坐在我上铺的床上,两脚悬空,随意翻着些书本,而我正躺在旁边呢,其情形非常温暖亲厚。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且这样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时候,他跟着三五几个老乡,操着云南口音走过我身边,顶多是看我一眼。

不过小宝也有陪我疯一整个夜晚的时候,而且很长时间就我们俩呆在一起。
那是某一年的平安夜,我们班开晚会凑份子包饺子吃,地点是在我们专业楼的一间教室。气氛非常之热闹,无一人缺席,不是动手包饺子,就是擀皮子,剁馅什么的,还有摆弄音箱的,布置教室彩纸气球的,没有不动手的人。就连平日里慵懒得只愿意看《毛泽东选集》的人,都呵呵地笑着过来看能否帮忙做点什么。那个时刻,一个班级,二十五六个人,就象一家子人一样,亲香和睦得很。
煮饺子是西北女同学的拿手绝活,一面还说着需要怎么样的火候,饺子浮起来时该怎么搅动不然就破了。好一阵忙活,大家一人一盆水饺,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里,看到热气蒸腾的场面,热闹极了。
吃水饺、晚会、跳舞是那晚的流程安排。晚会其实无非是唱歌,也有那么一两个人说绕口令的。勇那天表演的是学舌,其实就是模仿人家说话。本来平日就斯文安静的勇,在隔壁把夹克一脱,换上黑西装,上来一开口,无人不知,他模仿的是周恩来。周恩来的淮安口音,加上略有的鼻音,以及说话尾音的短暂且短,真的太象了。那么久,我们也才知道,作为系学生会秘书的勇,原来公关做得好也不全是靠拍马屁啊,还是有些才艺的。当然,勇学习成绩好,还写得一手好书法,这都是他的才艺。不过,我总不喜欢勇身上透出的那股八面玲珑劲儿,好像他做什么事情都布置周全了,涉及的人和事不过是他计划中的道具。
可是对于勇,哪怕把我当道具,隐隐地还是愿意的。
跳舞是我的特长,虽然也没有学过专业的舞蹈,但学校舞厅里大家会跳的我都会,而且还很抢眼,给人专业娴熟的感觉。去学校大舞厅跳舞时,偶尔还有女孩子过来请我教舞的。所以,班级里的舞会,自然我是最受欢迎的。班里九个女孩,我自然是轮流跟她们跳的,还特别主动去教个别长相不佳、性格内向或是全无跳舞基因的女孩子,为的就是在这个大家欢乐的日子,不能冷落她们,让她们也感觉到开心。这一点,不只我,其他的同学也是如此做的。当然,整晚下来,一半的时间也还是男同学跟男同学跳,女同学跟女同学跳。
勇也跟我跳的,不是我去邀请他,也不是他邀请我。而是那么巧地,他就在我旁边,而我们都闲了下来。勇看看我,意思是,我们跳吧。感觉勇跟我跳舞时故意保持一个身体很远的距离,可又总有机会让他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而我跟勇一般跳不完一个曲子,他会半途停了,说他要出去。我不多想什么,静静等待下一个曲子响起。
才,被我带得成了舞场上的高手了,不过,他只会跳女步。小宝也跟我跳过舞,他很笨,脚步非常机械,总也教不会。不过这么欢乐的时刻,就算不会跳,小宝也乐意跟我跳的。有时候,跳着跳着,我就心跳得很快,音乐一停,我就往洗手间冲。不巧的是碰到勇,相对黑暗的走廊里,勇轻声地叫我一下,擦身而过时,他拍了两拍我的屁股。
那个平安夜,闹到凌晨三点多钟,个别同学翻铁门回宿舍睡去了。更多的是熬不住了,趴在教室周边的桌子上睡了。七八个精灵如我一样的,还在伦巴、恰恰、慢三步、牛仔、探戈地一曲接一曲跳下去。偶尔有的人跳着跳着就睡着了,猛得被舞伴叫醒,大伙儿狂笑一阵。试过一面跳快三步一面睡觉吗?小宝就在我们相拥跳慢四步子时,靠在我肩膀睡了,轻缓的音乐,缓慢的舞步,小宝趴我肩膀上,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脖子,那场景,那时刻,如果能够停止,该有多好啊。
凌晨四点了,南京的天已然露出灰白,音乐都停了,大家伙都趴在了桌子上。小宝坐我一旁抽烟,他说没法睡也不想睡,我也是。我们翻铁门出来,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雪松下,我们坐了下来。真安静,只有月光照射过来,照在我们四周齐腰高的灌木上,照在雪松树下我们两个人身上,照在小宝淡淡忧郁的面容上。不知聊着什么,我靠在了小宝的怀里,他轻轻地搂着我,抽着烟。
“你要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啊。”小宝低头看我,象说给自己听,他头靠在树上,象无奈象荒唐象无聊象累了象什么都不想。
我半转身双手环抱小宝,听着他胸部的心跳,闻着他衣服上烟草的淡淡气息,我真想把手伸进他衣服里面的身体里,感受他皮肤的温度以及光滑。可我没有,感觉这想法就很猥琐,能如此贴着小宝,抱着他,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过一切又消失得太快,天亮的脚步走得太快。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那个圣诞节的晚上,我又在学校的体育馆装饰成的舞厅里跳了一个通宵,不是跟小宝,而是才。那晚的跳舞,我象带着无限的哀愁一般,满脑子想的还是前一晚跟小宝在一起时的情景,想着想着,就非常想马上去找他,想紧紧地再抱他一次。
其实跟小宝跳舞的时刻真的不多。另一次也还算开心的,是我们班外出农场学习时,在山上住了一个星期,基本就疯玩了一个星期,跳舞自然也是少不了的。白天干活也是半玩,大把的机会三两个人去采花、溪水抓鱼、寻找好看的植物。夜晚的时光,常常是坐在山顶草坪上看星星。我制造了几次机会让自己跟小宝在一起,尤其是夜晚的赏星星,但都失败了。好像经历了那次平安夜的跳舞,他更不愿意单独跟我在一块儿。
好吧。缘分,本来我们的关系就如星空一样迷惘的。
有一天跟小宝走在树荫下,我说他的名字“小宝”真好听,感觉很舒服。他说,那以后他就叫我“小衣宝”吧。我说我就叫他“小宝衣”。他呵呵地笑着,不置可否。
不过,不知道是宿命还是人为,总之我们班只要是分开的活动,基本上我跟小宝分不到一起的。象我们外出实习,我们一个江西一个广东,天遥路远地分隔两地两个多月。还好,两个多月每天忙得天昏地暗,或是工作或是玩或是吃的。而且,大四的专业课细化课题,我的和他的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所以上课的时间地点不再在一处,实验的时间地点也都不同。所以,大四整一年,我们见面不多,只有在晚上。可是晚上回来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所以,在一起的机会大大减少了。尤其是大四第二学期,我们的论文课题都不轻松,都要经过漫长几个月的实验,然后再写论文。
偶尔小宝过来拿烟,匆匆聊几句。偶尔宿舍里热闹地吹牛时,都是勇的影子,他象个演讲家一样。不过,人家确实是多知多识嘛。勇总是站在我的床前,因为我的是进门第一床。一面聊天,偶尔勇会伸手向上床,玩笑似的抓我一下。我都不动的,任由他摸到哪里都可以,因为我渐渐地感觉,毕业的气氛渐浓,而人与人间的感情也多了份柔和。正如我对于勇,一天天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了关心,有了真实的友情,甚至多了期待。
春末,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地热了。也不知哪个同学从哪里弄来两张塑料网线吊床,两边床架上一拉,横在宿舍里。谁有时间了,闲了,就躺在上面,晃晃荡荡的。很长时间这吊床都没有拆去,大家伙也习惯了低头而过,甚至于连路过时,也得跟吊床上的人打闹一番。这个时候大家太忙,宿舍里再不象从前那么热闹,偶尔躺在吊床上,孤寂地心生无限伤感。
有天正伤感着呢,虚掩的门被推开,是勇进来了。勇一面说着怎么都不见人,哪里去了,他明知故问找话题而已,一面他来到我身边,俯身亲我的脸。我顺势躲开,勇更来劲,干脆把嘴唇压在了我的唇上。我依旧是躲开的,但是,我真的喜欢勇嘴唇绵绵的感觉,其实我彻底是被他呼吸的气息给征服了,我都不再躲了,我喜欢他的唇他的舌头他气息的味道。不过,勇给了我迅速的一份舌吻后,佯骂我一句“真骚”,然后他迅速离开了。留下我怔怔地,更加失落地,伤感地,连吊床都不愿意晃动,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蜷缩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第一次舌吻,但却是我最喜欢感觉最舒服,而且是被吻的伏贴感,还带着一份傲娇,被需要的傲娇。我甚至感觉,爱情是来临了,早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没有觉察。我甚至都感觉,能被勇爱上,是上苍的赐予,是天上掉馅饼。然而,一想到勇刚才那句“真骚”,我心冰凉,浇灭了我欲燃起的爱之火苗。感觉那两个字玷污了我,也玷污了他给我的吻。
不一会儿大伙嘻嘻哈哈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勇,他附和着大家的话题,站在我身边,说道:“小衣子,没有出去啊!”我看勇一眼,他眼神避开,他的话题已经是别的东西了,完全不理我。
被勇吻过后的几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我希望勇能单独跟我出去走走,逛逛,甚至于我们能有个独立的空间,能继续那份让我感觉舒服的吻。可是没有,勇从来不会跟我出去,我们象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就是个普通的埋没在千万人中的普通同学,而勇走在路上要跟这个教授招呼跟那个领导说话,他象融入到了这个学校,象已经植根于此,而我们只是行将离开的浮萍。我虽然不觉得勇的世界有多么高冷圣洁不可攀,因为我也不喜欢那样点头哈腰的生活,但是我知道跟勇,我们是两条平行线,注定了无法交叉在一起。
只是,当路上勇跟我擦肩而过,一如从前那般平常,好像我们间什么都没发生,他的舌头从来没有伸进过我的嘴一样。那时候,我感觉有些气愤,不,还没那么严重,感觉自己有些被戏弄,不,也没有那么严重。那是什么呢?是在勇面前,我只是个承受者,而没有任何主动权。
当我又一次在吊床上被勇亲吻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于连多余的话题都不需要。他进来,把门关上,然后径直走过来,俯身抱着我的头亲吻,他的呼吸很重,他吻得也很重,象要向我索取什么,疾风骤雨般地。然后,他走了,轻轻地带上门。好像他进我们宿舍就奔着吻我而来的,吻我是他必须的功课一般。像是到了钟点不去教堂礼拜就不行一样的,是神圣的。
我起身开门,勇正整理好了衣裤,手上拿一摞书,跟我眼神匆匆一碰,他转身离开在暗暗阴阴长长的走廊里。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模糊瞬间转左下楼梯消失了。走廊里地板的潮湿,瞬间蔓延到我身上,感觉冰冷,怎么都捂不暖。被抛弃感象细菌一般蔓延到我身上,感觉浑身都痒。
我也离开宿舍,行走在宿舍不远处一条水泥路上,路上行人很多,但是我靠边慢慢地走着。这条不到百米的略有些弯曲的鹅卵石小路,两边种的瘦高乔木,每到夏天了就分泌一种液体,滴落在路上,走在上面黏黏湿湿的,象有种力量在挽留你的脚步。是诱惑,是不舍,是缱绻。最妙的是,人们都说这液体散发出一种怪味,其实都清楚那就是类似于男性精液的味道,只是大家都不说白。而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加上脚上欲留的行步,几乎可以让我流泪。流泪是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并不知道要什么。
但流泪是不能的,人太多。
我做论文实验的地方,推开一扇窗就看到这条路,我总是希望能在这里看到勇的影子。窗前挂了个鸟笼,带我的导师说,哪天开门看到这笼子里的鸟儿死了,我得赶紧捂住口鼻开窗并且得离开。因为我们的实验室里有太多化学品,虽然密闭,但保不准泄漏出什么。有时窗口呆久了,我就在想,人死了会咋样呢?人死太容易了,我们的实验架上,有整瓶的氰化钾,也有大瓶的三氧化二砷(砒霜),只需一点点就毙命的。而钢瓶里的二氧化碳,直接把管子含在嘴里,也是容易死的。最好是都先闻上一瓶乙醚,让自己麻醉了,再吃药和吸毒气。
好吧,我可不会去死,哪怕心里再压抑。
从窗户看过去,路上行人诡秘的说笑,一定是在议论那粘鞋的树的汁液的味道。走过去小宝,走过去勇,走过去好一些同学,他们都在另一个地方做论文实验的。
我无奈摇头,转身看到实验台上,硕大的多颈烧瓶里,管子插了好几根,象手术台上被抢救的病人,而瓶身沸腾着的液体涌动,就是病人的心脏。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这个地方被勇摸抓过。还有什么地方想被他抓的呢?
要毕业了,校园里弥漫着惜别之气。据说学校后山的小径上、银杏林里、大核桃树下,总有面临分别分手的男女的哭泣场景。所以,单身的人,不便去那些个地方打扰。而其实,直到毕业前一周,我们都还很忙,为毕业答辩忙着呢,那些个地方,我们也没有时间去。
这时候饭席多了些,不是这个人请,就是那个人邀约聚聚。吃饭要喝酒,喝酒后总有人借酒煽情,于是坠坠之气几乎每天弥漫于各个宿舍。好在喝酒也没有耽误大家的毕业答辩,没听说过谁论文没有通过的。当然,好像也没有谁的论文得了什么优秀什么的,好像都一样。早知如此,大家这半年的论文实验是不是可以省了呢?谁知道呢,离开这个学校,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些课本知识了呢。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毕业的去向,大家一目了然的,基本还是平日里的状态——平时平平静静不吵不闹的人,永远都在为工作担心,不是没有找到工作,就是工作并不如意。而先前那些个班干部系团委什么的,又或是家里条件好一直优越惯了的,前途不愁,不是留校,就是出国留学,或是考研究生什么的,他们永远是从容的。勇属于后一类,脸上偶尔的忧伤,也是做出来配合那些个失意的人,以示自己不是幸灾乐祸。
全系的毕业宴会是在学校的一个小食堂里的,说小,还是摆上了十几桌吧。老师很慷慨地说,毕业了,大家可以喝酒了。其实,平日里老师没少跟学生出去喝酒的。大家笑笑,也都不客气,敞开了肚子,能喝多少喝多少。
毕业晚宴上,大家自然是有说不完的祝福,恨不得许诺好友好同学一个国家主席做做。觥筹交错,也只有那时,我突然明白,自己真的长大了,不是孩子了,得出去觅食了,养自己也养家了。多了不少伤感。我不知几时散的宴席,都记不得自己又绕到哪里去伤感了,然后一个人讪讪地回到宿舍。三个宿舍都黑灯瞎火的,大门敞开,不是没人,而是都在,在就着夜的黑,说着些各自的心事。夜黑真好,掩盖了脸上的尴尬,可以放肆地说。说找工作,说工作的不可预知,说明天的分手、分别,说四年来的艰难或是轻松。也有向曾经给自己拌嘴的人道歉,向一直帮助自己的人道谢,向虚耗的光阴忏悔,向没有品尝过爱情的青春说抱歉,向自己的懦弱说不甘。总之各式各样的忧伤与欢乐,能够表达的只有泪水。
泪水,有默默流淌的,比如我们宿舍,我们宿舍的人都是感性而不张扬的。有嚎啕大哭的,比如我们对面宿舍,他们的人都是既感性又张扬的。有只是欢笑嘻戏毫无泪水的,比如我们隔壁宿舍,他们从来没有合体过,四年来都是象聚不拢的沙各过各的。当大家听到一个哭声压盖四方时,寻声而去,正是对面宿舍某一个人,于是三个宿舍的同学基本都聚在了那里,能做的就是找个相对关系好的同学靠肩哭泣。哭泣,或趴在桌子上,或倚在床架上,或是几个人躺一床上,或是靠在敞开的窗户边,只有各式各样的哭,没有语言。当然,也有几个借着酒醉,哭说着自己的失落,用自己的失落来安慰那个始哭者。
是啊,一屋子的大男孩子在哭泣,那场景充满了属于男性的悲凉吧。
进屋的左手边下床是勇的,外面投来的微弱光线下,一人不知是谁坐床上靠在床架上抽泣。勇半坐半躺在床上,我坐在他身边。勇以哭的名义揽我入怀,我整个地躺在他的怀里。勇摸着我的身体,他亲我的脸,亲我的脖子,亲我的眼睛额头,亲我的嘴。我们久久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或坐或躺的姿势,继续舌吻着,象怎么吻都不够,感觉彼此就是自己永恒的需求。那时刻里,彼此怎么拥有对方的身体都嫌不足,最最能说服彼此的就是吻,吻,吻,感受彼此口腔湿热的温情。
夜是那么黑,哭声是那么大,我跟勇的吻是那么投入,时间是那么地久。那是属于我跟勇的夜,那夜的吻是那么自然,那么安逸,那么享受,那么持久,那么无需回避。这漆黑的夜,黑得真好。那长长的吻,象是要追回四年来的错过,是一种补偿,是一份追悔。连我自己都感觉这快乐来得太快,没有去想是不是太迟,感觉有了就行了。而其实,我非常清楚,天亮后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跟过去不同,也跟此刻热吻着嚎哭着的我们不同。不用等到天亮,一会儿睡觉了,我就得属于我,勇也得属于他自己,我们无法彼此拥有,哪怕多想赤身裸体拥对方入怀,都只能克制着。
多么短暂的时刻,来得那么快,又是那么迟。来得让我跟勇都无法相信能真正畅快拥有对方一次。可就这么来了,在黑夜中的拥挤宿舍里。多年后我都能感受到勇口腔湿热温度的激情,睡里梦里都无法忘记。永远,都忘不了勇那晚的热情,像是上苍突然给我们的恩赐。那算是我真正的初吻,虽然不是第一次,却是彼此交心的一次。
第二天一早,托运行李,回交各种钥匙证件,大家都忙得没有时间多交流,哪怕知道日后或许再没有机会见到彼此了。。
我没有见到勇,他不用托运不用乘车离开,不用着急,他留校的。但我的目光一直在情不自禁地寻找勇,仿佛我忘记了他的面容需要一次次地确认。仿佛我们昨晚才认识,我们瞬间坠落了爱河。而一觉醒来,我必须得离开他了,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儿啊。勇也是这么想我的吗?也是没有勇气直接来找我,就像我没有勇气明白地去找他一样吗?
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勇压根儿也没有想过来找我的吧。他太理性了,他要的就是跟这个世界共呼吸,哪怕呼吸的空气他并不那么喜欢。或许他明白,仅凭他个人的力量,他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能做的就是融入它,哪怕被世界牵着走。至少,他是有意识的。而我,没有想过要怎么跟这个世界相处,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小宝跟我一块儿去托运的,他的火车比我早。完了我找到他时,宿舍里他正要离开呢。我匆忙到宿舍楼下小卖部买了一大袋的食品,有相思梅、膨化饼干、矿泉水、鱼皮花生豆,还有两包烟。都是给小宝的。看我要递给他那么多东西,等在旁边的他的老乡都感觉惊讶,小宝没有拒绝。我陪着小宝去校门口坐车,一路上他们的老乡有说有笑,虽然也有送行的不舍,但全然没有悲伤。而我,一路拉着小宝的手,我的眼泪没有断过,不知道以后几时能再见到他。
看我哭得如此不舍,小宝不好意思,当着他老乡的面,他只安慰我别流泪,说日后应该有联系的机会的,说会第一时间给我写信。我只有哭,直到车远远地过来,我就不光是流泪,而是激烈地缀泣了。我太过浓烈的感情,太过直白的不舍的哭泣,让小宝受不了,他甚至有些生气。他的老乡,拍着小宝的肩膀,让他抱抱我,说能有如此一个人这么舍不得自己,太难得了。小宝到底都没有抱我,他拉了拉我的手,用手帮我擦了一下泪,说声“我走了,啊,你回去吧。”然后见小宝头也没有回,抬脚上车了。
汽车走了,消失在校门口四年来熟悉的龙蟠路。我满脸满身的失落,泪水还未干,被来自贵州的同学强打趣一番。是啊,刚来学校我跟强是最好的,慢慢地就跟他疏远了。四年的时间里,强常奚落我硬贴到小宝身上去。我,都认了。没想到,最后,还得奚落我。哎,也认了。
回到宿舍,骤然发现,每个房子都几乎搬空了。勇的床只剩个床板,透过缝隙看到灰尘纸屑凌乱的地板,连书架上都片纸不留,好像勇从来没有在这睡过,甚至于没有任何人在这里睡过一样。荒凉,不过就是如此吧。而昨晚跟他在这床上的一切缱绻,都仿佛只是个梦。真是春梦了无痕啊,甚至连记忆都像是自己臆想的,带着些无耻。
我们宿舍还好,有的人的火车还是明天的呢。但也是凌乱了,慌慌忙忙的样子,象做了错事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现场的孩子。却原来,永远不需要收拾了,这就是个句号。如此狼狈的情景,像是我们四年大学生活的写照,特别像是对于我这样的一个人碌碌平庸的嘲讽。于学业平平,于友情寥寥,于爱情荒凉,于性迷离,这就是我的大学,如此凌乱不堪。
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大学就此结束了。
记忆中的火车站台上,有个人久久地向我招手。而我,站在窗户前,泪流满面,湿透了的心,让旁人无法直视。那个送我的人是才,一定是他,也只有他会送我。可回想四年,于他我没有内心深处的情感交流,仿佛只是个闲来无聊的伴。多年后想起对不起才时,小宝的影子已经被我忘记了。而勇,常常入梦,春情春意,似乎要弥补四年的晚来性急。

毕业走向社会,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颤颤兢兢的吧,唯恐自己做不好。当然也有新鲜,毕竟是个新的环境吧。所以,才毕业那一两个月,分别了也就分别了,并没有太多的对于同学的思念。大学毕业毕竟不是中学,毕业后面临的是上班,都在想怎么尽快适应上班的环境,所以没有太多时间想关于同学的事儿。而且,新到一个环境,还不知道前路的好歹,所以少了担忧,浑浑噩噩地过着先吧。
两个月一过,新环境成了旧住所,前途好坏也摸索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乎,又开始怀念起从前相对无忧的日子和没啥冲突的同学了。所以,那时候的电话打得特别勤,跟任何一个大学同学都打电话聊,只要能有他们的电话。小宝也常给我电话,但大多数时候找不到我,因为我的工作是常去车间的。所以都是晚上我给小宝打电话。有时候间隔了多一个晚上,小宝会抱怨我怎么没给他电话了。
小宝去到一个边远的小县城上班,人迹罕至,化工厂人不多,天黑了就只能躺到床上去。所以,电话里,小宝总是跟我回忆起从前晚上跟我去散步的日子。而其实,四年的时间里,小宝没给过我什么晚上的机会一起去散步。他有很多的老乡,他有宿舍的舍友,他更爱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儿。
“小衣,你不知道,在这里我有多想你。”听小宝这么说,我心头很热,仿佛四年来承受来自他的冷漠忽视都不值得说,仿佛这句话就是回报一样。本来,我不那么想他的,经他这么一说,我居然也狠狠地想起他来了。
有天晚上我给他电话,铃声才响,他就拿起了电话,想必是守候在电话旁很久了。我还没有开口,电话那边,小宝就哭了,一行哭一行说:“小衣,我很想你,我想马上就到你身边。有飞机可以坐吗,我坐飞机去找你,就现在。”
小宝的哭,有点吓到我了。这绝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宝,可他却真的是。那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好一会儿不哭了,小宝才断断续续在我的诱导下,和盘告诉了我他哭的缘故。竟原来,小宝去那个工厂上班没多久,就跟一个科室工友的老婆搞上了。他说是那女人勾引他的,经常让她的孩子来叫他去她家吃饭聊天什么的。有时候,跟工友老婆性起时,竟然让孩子在门口放哨。据说,那女人怀孕了,怀的正式小宝的孩子。现在事情闹出来了,工友要杀小宝,那女人也不站在小宝这一边。
小宝的这件事,被我铺成一片十几万字的小说,两天一夜写成。杀青时,我的手臂都几天抬不起来。不过,那篇小说,我拿去一个文艺刊物上要发表,主编说文学性太强,性的描写不到位不够直白。哎,我没法按他们的说法修改成色情文章,就作罢了。
我安慰小宝,他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机场是没有的。我呆的这个鸟儿飞来拉个屎也要累死的地方,机场过来得五六个小时。所以,小宝要马上坐飞机来我这里的想法不现实。我自然是希望他能来,能顷刻间睡在我身边。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实比想象得残酷,而且不知道平静下来后的小宝,会怎么后悔这一通哭泣呢。
那半年的时间,小宝常联系我,电话不够,还写了几封信,信里也向我道歉,说四年的时间里对不起我,太冷落我了。甚至都说他“不是人”,竟然辜负了我对他的好。看了信,我也只能感动片刻,一切都过去了,回不到原点。而且,打跟同学分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天遥路远的,上班地址一定是一换再换,三五年,不,一年两年后,谁记得谁啊。
而且,知道小宝跟那样一个女人有染后,我内心里隐隐地抗拒着他的一点什么。可是我说不出那种感觉。
说来奇怪,毕业后勇给我写过两封信,时间间隔有两年。第一封信是分开没几个月,看到勇漂亮的字体时,我激动了好一会儿。我知道勇是个有能耐的人,他要做什么事,八九成能达到目的。所以,我很激动,不知道他信里要说什么要跟我做什么,毕竟都离开学校了,我们都是自由的人了,想做什么不都可以做的嘛。
但结果是,信里勇写得很淡,不外乎是赞我大学时如何诚实,而且说我对于自己母亲如何孝顺。也说了一堆的祝福语,说希望我能“发财”。哎,到现在我都没想过发财,更何况那时候自己那么自卑。所以,勇的信,我感觉都摸不着头脑。最后我的理解是,勇要我继续“老实”下去,不要把他跟我的那些个亲热事情抖落出来吧。其实我都明白彼此的处境的,又怎么会呢。勇有如此担心,只能说他真的不了解我了。我真是如此想他的,几年后我再回一趟学校联系他时,证实了我的想法。躲避我,是他的真实意图。
约毕业两年的时间,我都换了个地方了,还是收到勇的第二封信。这封信里,他倒是说了些实话,大意是说他感觉很压抑,说或许他留校是个错误,说身边有太多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哎,我也只当这是勇的实话了,毕竟才毕业不久的人,没有完全找到自己的定位,彷徨怀疑自己是一定的。但我又似乎特别相信勇,我知道一切的困难于他都不是什么事儿,况且他的家庭条件那么好,是个局长的儿子呢。我应该是回信了,虽然面对勇如此漂亮的钢笔书法我很自卑,还是会用我幼儿般的字体给他回信的。
其实我该知道,第二封信里,勇要表达的是性压抑。间接地,勇告诉了我他所在意的情感是非主流的,是别人无法允许的。只是话说得很隐晦,而我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十年后我跟爱人去到南京,回到当年的学校。宿舍早推倒建成了公寓楼,无法一探曾经目送勇身影消失的楼道了。只有那条专业楼通往宿舍的石子路还在,但显然已经不是主要道路了,有种被边缘的感觉。隔着两栋专业楼我给勇电话,没有明说我在校园里,只说我在南京了,若有空这两晚可以出来见见。接到我的电话,勇感觉很意外,能言善辩的他竟然都说话结巴起来了。勇告诉我,快春节了,他还在做一个课题,而姑娘(他女儿)又到姥姥家去了。我明白他的意思,马上告诉他无所谓,日后大把机会。说有课题是说忙,说到女儿是要告诉我他结婚了有家庭了,我不能去骚扰他。哎,太小看我了。其实我想见他,无非想告诉他其实我按自己当初的方式活得蛮好的,其次觉得他也该有我那么样的勇气在同志路上走下去。不过我该知道,他按大家的路走得好好的,走出了阳光大道,哪怕自己内心苦些。
不过,勇的拒绝,还是让我有些寒心。哎!我当时是不是该告诉他我有个同性爱人在身边,我跟爱人都五年时间了呢。没那个必要,也没能无端开那个口吧。
后来因为调干迁户口,我以为自己的档案丢了,想打听学校可否再补一份档案给我。班主任让我找勇看看,说勇成了我们系的副主任了。我自然没有找勇的。班主任以前对我很好,还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做虾吃呢。不过我知道,对于班主任说话有梅兰芳般味道的口音,勇一直不喜欢,偶尔有些善意的玩笑在背后。要是班主任知道勇跟我有那么一段亲密接触,该惊讶吧,毕竟班主任也知道我跟勇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而小宝,我也一度很少联系甚至都没有任何联系了。因为我一再换工作,也因为我家庭的变故,所以我跟小宝中断了往来。
多年后我跟爱人一起去昆明游玩时,我找到了小宝的电话。小宝很激动,虽然很忙,还是连夜赶了几十公里的路过来,因为我也只有那晚留在昆明,第二天得走。小宝完全变样了,容颜老去,连我爱人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同学,说是我的长辈还差不多。哎,可见生活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好好的一个足球男孩就成了邋遢大叔了。爱人去上洗手间时,小宝问起我的婚姻状况,我告诉他刚起身离开去洗手间的就是我的爱人。小宝不感到惊讶,倒呵呵说不喜欢我爱人,我说我喜欢就好。他还是呵呵地笑笑,我知道他接受不了同志情感。
都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我们还是找了个地儿吃点东西。可是不到一个钟的时间里,小宝接了两三个电话,催他说有货要过来卸,他得安排人员处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么忙还打扰他。我们还一块儿去找过才的,没找到,说才换工作了。
后来在Q上又跟小宝聊过几次,知道他离婚了,知道他的儿子都五岁了,知道他在考驾照。有一次他还要求我发部情色电影给他看看,我笑说只有同性激情的。他说那就罢了。然后就不知道何时又断了联系,没有了小宝的电话,Q上也没有了他的联系。
大学同学,象一阵风,就那么刮走了,没有了。联系过班主任后,我一连几年的春节给他发特写的拜年祝福短信,他没有回复我,我其实也不希望他回。很多时候,我发出的信息都不希望人家回的,一来一往没个了结,倒感觉难受。
跟爱人说好了,还会去南京的。当然,或许我会想去找其他的一两个同学见见,但对于勇,我不愿意见。背地里看看勇容貌老去的样子,拿来感慨一番,倒行,见面就算了。而其实对于其他同学,我也还是不想见的,不想让他们看到多年后的我青春不再。我的同学们,记住我从前的样子就好,哪怕那时的我自卑得近乎猥琐,至少那时青春还在。现在我满脸的自信,可对于脸上的皱纹,我还是不想展示。
过去,就永远过去吧,当是一个时间略长了些的梦,而已!
(完)

yshqderen1 发表于 2017-5-23 17:37:01

又看过一遍剩下的只是满眼的伤感毕业十年   感谢作者写下这真实的感觉

hezhi3322 发表于 2017-5-24 13:39:24

yshqderen1 发表于 2017-5-23 17:3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又看过一遍剩下的只是满眼的伤感毕业十年   感谢作者写下这真实的感觉

不过都过去了,只是总觉得失去些什么。

690428 发表于 2023-10-24 22:58:55

谢谢楼主分享!

690428 发表于 2023-10-24 22:59:10

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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