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39:45

《我爱农民老木》 BY 韩小元 【完结】

前言:
  高中时,我狂热喜欢一直人……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成绩很好,去了北京,而我报考了本省的大学。
  命运捉弄,造化弄人,课堂、食堂、寝室、图书馆,大学期间我行尸走肉般在美丽的校园行色匆匆,每至月圆之夜,便一个人去校园大操场后面那座小山的亭子里,呆呆坐着,定定幻想着能够听到我生命里另一只去了北京的狼能在月光的青辉下一声声地呼唤我……虽然,我知道,并无此可能性。
  我的大学是没有故事的,沉静如校园樟树林后面那条臭水沟里的死水。我也喜欢过一个人,我的室友,一个来自陕西汉中,有着粗犷长相的男生。曾经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把手伸进了他的内裤。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毫无故事发生,他除了勉强让我摸摸那一丛茂盛的森林之毛,便不许我再往下游走一步……尽管我当时渴望得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他看。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39:58

当我在电脑上写下这个题目时,就问自己是否有必要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原本想给它取一个诗情画意或者说极度伤感的题目,但这个想法一产生就自动放弃了,我实在难以给这种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取一个更妥帖的题目了。
  我要叙述的是我和一个叫老木的农民之间的情感故事。
  
  师大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内的一所中学任教。
  刚参加工作时,我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爱的轰轰烈烈,像老房子着了火。轰烈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个叫罗博的男友说走就走,他离开我的时候振振有词:“小元,我还是爱你的,但我更爱那个富裕的美利坚,我的人背叛了你,我的心绝对没有。”
  我聒了他一耳光,回了他一句:“去你妈的”,一个人凄然回到了学校。我心里清楚得很,在那个有着民主和长腿碧眼帅哥的国家,罗博的初恋情人——一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在等着他。
  那天,接到了失踪好几个月的罗博的电话,我呆呆的楞着,整个人都傻掉了,好久都回不过神。
  此后,我整个人像跌入了无底深渊,心理像是被一道道闪电击中,绞着,痛着,也碎了……以后的日子,一切都乱了套,我无法集中思想讲课,无法思考、批改作业,还学会了抽烟、喝酒。每天的词汇是一样的:看书、看影碟、喝酒、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再看书、看影碟,再喝酒,再蒙头大睡。它们串在一段歌词里,来回虔诚,来回转磨,像一张唱片的苍老或伤痕。
  这样的生活让我厌倦,可是暂时又无法改变,我开始盘算着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家。我就像一颗被人扔进泥塘的小石子一样,被磨去棱角,沉溺塘底。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应该换一张唱片,换一首歌。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0:11

不说这些了,说说我怎么认识农民老木的吧。
  认识农民老木之前,我认识了康兵。我任教的中学与偏远乌山镇的一个乡村中学搞对口帮扶,其中有个项目是派遣教师前往该中学支教,每个支教期为一年。
  毫不犹豫,我打了申请报告。
  于是,我来到那所乡村中学——乌山中学。于是,我认识了他,康兵。接着,我又认识了农民老木,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乌山男人。
  支教的乡村中学地理位置很偏,在小镇郊区的山坡上,离小镇有两三里远。学校很破旧,八十年代的老式建筑,仍被用来当宿舍楼,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
  我去得早,八月上旬就去了。当时,虽说初三的同学提前补课,学校还是看不到什么人,校园一片安静。
  
  九月一日终于来了。
  那天下雨。从学校教务处领了新书和课程表出来,走廊里,我遇到了他,一个个子不高,长相俊朗的男生,留着小平头,有板有眼的头发,像春天田垄里春风吹拂的秧苗,精神地立着,笑的时候都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只是他似乎有点害羞,像个女生,看见我倏地垂下眼帘,好像要将自己藏在自己的身后。他用小小的声音问我是来报道的吗,我没听懂,这让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恰好教英语的女教师王海英路过,他没再重复,径直往校长室去。
  我没带伞,只好站在台阶上等雨停。阵雨下得又大又急,天色沉郁,微风吹来薄薄的雨雾,眼前的一切便模糊成一团,连周围的山色也像被这雨雾化开了一般,浓淡不均,却有着鲜亮的绿色,那种透明的、水汪汪的绿色。空气中洋溢着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树木的味道,以及各种虫子因为淋雨而散发出的独特味道。
  王海英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手里擎着一把煺了颜色的红布雨伞,问我,要不要送我回宿舍?我看看那把破雨伞,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再等一会儿。说话间她已把伞完全撑开。我问,那个男孩是谁?她说,叫康兵,去年毕业的师范生。我“哦”了一声,她推推眼镜,把书本塞进衣服里,猛地冲进雨中。
  他从校长室出来了,学我的样子,站在离我很近的台阶上等雨停。我回头看他,看了几眼,他都不看我,我心里暗笑,走过去,站在他对面,盯着他的脸,他又惊又怯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好亮啊,像明澈的湖水,被这样一双眼睛反盯着,我突然有点慌乱,忙问,你在这里教书吗?
  他还没说话,脸先红了,点头说,是啊,我去年毕业来这里。
  我问,你教什么?
  他说,语文。
  我问,你读的是中文系吗?
  他再次点点头。
  我说,我也教语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是吗?我点点头,他说,看你的穿着打扮,不是本地人吧?我说,对啊,我从省城来这里,和你不一样的是,我不拿你们的工资。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久才问,那是怎么回事?
  他的追问让我心里有点得意,我解释说,我是省城某某中学对口帮扶派来你们支教的。
  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他平淡的表情让我的自尊心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我们都不再说话。
  阵雨来去匆匆,不久就停了下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先回宿舍去了。下午,我正在看书,突然有人敲门,开门看,竟是他。
  他说,我的宿舍就在你隔壁。我赶忙请他进来,他说,不进去了,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搬点东西。我跳起来,随他一起过去。
  他的房间干净而整齐,见得出他是个精细且用心的男生。我轻轻叹息了一声,这让他有点紧张,问我是不是很乱。我说,哪里有!这么干净的房间我住着都害怕。
  他问,怕什么?
  我说,怕弄脏。
  他笑起来,笑声憨憨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和当地男孩的不同,那种不同源于城市给予人的独特气息。我和他相对坐着,他说起他的大学的生活,他告诉我,他在本省的一所师范学院读书,整整三年,那所城市留给他的印象除了脏还是脏。他还讲起他的同学、他的老师等等,不停地说话让他逐渐褪去羞涩,他的脸色微红,眉目生动。
  他问我,晚上去哪吃饭。我说也没什么胃口,就泡袋方便面对付了。他说,晚上就到我那里吃饭吧,中午我买了山针蘑,晚上炖鸡肉给你吃。我说,好啊好啊。是呀,来这里快一个月,开学前我每天都要不辞辛苦跑去小镇的小饭馆,也想换换口味。
  他笑了,说,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谗。最后这话他用的是港台口音,软绵绵的,听得我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正说话时,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他啊的叫一声,跳起来冲出门去,我吓了一跳,随他出门,才发现他的被子正挂晒在走廊的护栏上。
  他飞快地收好被子。我站在走廊里手扶栏杆,屋檐外面雨下得正急,楼前的枇杷树叶被雨打得“哗哗”作响。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0:21

很简单,我能够舍弃一个已熟悉的城市,到完全未知的山村世界流浪,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纯粹是为了逃避和忘却,而一下子改变了工作环境,改变了生活方式、工作方式,没有了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没有了所爱的人的宠爱,就像没了魂儿,很是落寂。才知道,旷芜的乡村并不能使人忘却什么,相反,徒增的是绵绵无尽的哀婉、思念。
  我到这所乡村中学已经两个多月了,很多关于城市的回忆正一点点淡去,而康兵的突然出现,让我暗藏的对城市生活的想念又泛起心头。
  放学的钟声响起,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冲出教室,我站在学校的走廊里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山之间,很多学生的家住离学校远,走回去要两个多小时。
  白日里的暑气已逐渐散去,村子里已有人家生起炉火,炊烟从旧瓦之间升腾四散,很快就被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搅碎,吹得不见了踪影。
  回到宿舍,经过康兵的房间,看到他已经在忙着做饭。从和他做了邻居,我再也不用自己生火做饭了,这让我一直心存感激。
  见我,他微笑着招呼说马上可以吃饭了。菜是灰黑的油炸魔芋、淡绿的水煮洋瓜和鹅黄的炒鸡蛋。这些美丽的颜色叠加在一起,让我不由惊叹了一声,连说,好吃好吃。
  他递过筷子说,没吃怎么知道?
  我说,这么美的颜色让人舍不得吃。
  他笑起来,笑得有点羞涩,羞涩中还包含着某种礼貌的东西。他说,那给你一碗白米饭,看着菜下饭吃吧。
  我也笑了,昏暗中瞥见他雪白的牙齿亮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学生跑来找我,说有人打电话到镇里找我,没找到,就说等半个小时再打来,要我去镇政府等着。
  我匆匆放下碗筷,和他招呼一声便随学生往镇政府赶。从学校到乡政府要走十几分钟的山路,校长办公室的电话这几天出了故障,所以有什么急事都要去镇政府打电话。
  刚进乡长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电话,听筒里传出喧闹的车声、人声,那是只属于城市的声响,这些混杂的声音让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名字,是崔博,那个要去美利坚的负心男友。
  他问,你在那里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
  他问,还是不想回来?
  我说,对。
  他问,也不想我吗?
  我说,不想。
  他有些生气,说,在山里呆着,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更加冷淡地说,会说。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样的态度就能逼我和你分手。
  我说,我可没逼你。
  停了一会儿,他的口气有些缓和,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如果你执意要分手,我就成全你。
  我问,这是你心里话吗?
  我的问话让他有点不高兴,挖苦道,看把你急的!
  我不吭声,听见他继续说道,分手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给你打电话是告诉你,我要去看你。
  我说,你不要来。
  他说,你管不了我!
  我有些恼火,说,我是管不了你,你都能一边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像天一样高地一样远,一边却在我的床添别的男人的XXX,谁还能管得了你!
  他说,你看你又来了,说那么难听干什么?我不是认错了吗?你总要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他的话伤到了我的自尊,我想象不出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给自己找出解脱的理由。我很决然地说,我不会给你机会,你也不需要机会。
  他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这人真犟,一说这些事你就非要认死理,和我吵了几句你就跑到乡下支教,你有病吗?好好的城里人不当,非要跑到穷山沟里去教书,你都想了些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轻蔑,这让我火冒三丈,我说,我要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没关系,我要做的事,去做了,这就有意思,别人说什么我不管!
  说完,我“砰”地挂了电话。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像是瞬间隔断了两个世界。
  镇长办公室里空荡荡,我在长凳上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全黑,没开灯,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闷。
  后来镇长过来锁门,我谢了他,一个人往学校走。山路坑坑洼洼很难走,我不敢快走,怕跌进路边的水沟里。
  山里的夜静无声息,没有月亮,星星的微光不足以照亮我脚下的路。
  我不想回忆,只为了逃避。对于一个要求完美的人来说,生活中任何一点瑕疵,都能带来对自己的深深伤害。尤其是当身边自认为至爱的人也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扭曲和丑恶时,我只有选择离开,越远越好。
  快到学校的路口上,有手电光在闪烁,走近了,我听见有人低声问,是韩老师吗?我答了一声,听出是他,康兵。
  我快步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康兵说,我在等你,山路难走呢。天太黑了,你又没拿手电筒,再等不到你我就要去乡政府找你了。
  昏暗里他的声音关切温暖,听得我心里一热。
  我说,没什么大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故做轻松,只是不想把刚才恶劣的情绪带给他。
  康兵很敏感,立刻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靠过来问,你有心事?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有一刻他离我那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涩醇味,像我常喝的柠檬茶,至真至纯,滋味鲜香而气色清香,回味甘甜。
  不知哪来的冲动,我突然抢过他的手电筒,并拉住他的手,他轻轻叫了一声,但并没挣脱。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牵手相对,透过手电筒的光,彼此注视。
  在我们头顶是又黑又高的天空,在我们周围是半人高的玉米。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狂跳的声音,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攥在我手心里的他的手湿湿的、凉凉的。直到不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我才松开手。
  我们继续往学校走,话少了很多。
  快到学校时起风了,刚刚回到宿舍,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他回房间后没再出来,我犹豫再三,强忍着没去找他,心里却不停责怪自己太过冒失。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0:36

我教二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康兵教同年级另一个班的语文。
  有一天,我们在走廊里相遇,在学校里他还是那么羞涩,他看我一眼,旋即低头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他是看见我这么羞涩还是看见别的陌生男人都这样。不过,说真的,低头咬嘴唇还咬得这么好看的男生,我从未见过,如今,这种羞涩而好看的男生实在太少了。
  我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我,笑了笑。我问,上课的感觉怎么样?他说,别的没什么,就是缺乏经验。我说,慢慢磨练来就好了。他顿了一下,说,求你件事,来听我一节课好不好?我说,可以啊,这样我也可以向你多学学。他的脸涨红了,说,哪里!你是城里人,我要向你学习才行。
  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约定,但到了9月下旬,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异常脆弱。或许是不太适应山区变季的气候,我开始不停咳嗽,早晚天气的些微变化都能让我感冒。我没有请假,坚持着上课。学校里缺教师,我请假没有别的老师顶替,学生们就要浪费一节课的时间。那天,我讲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以前,在城里给高中部的学生讲这课时,总是心旌摇动。前一天晚上,无意间看到了这篇课文,看完却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课,我便自作主张,给还是初中二年级的他们讲起了这篇课文。讲的时候我再次哽住了喉咙,学生们吃惊地看着我,我没有回避他们疑惑的目光。我告诉他们,读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我的康桥,他就像一片云,远远地飘过来,还没开始下雨就飘走了。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听,那些好奇中带着忧郁的眼神令我的心绪逐渐平静。
  走出教室,站在走廊里,九月的阳光下,我却在不停地颤抖,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有放弃一切的勇气,结果发现,自己其实是脆弱的。
  晚上回到宿舍,我开始发烧。深夜,守夜的刘老师巡逻完,路过我的房间,听见我在呻吟,进来见我烧得满脸通红,非要背我去医院。
  康兵听见动静也过来帮忙。已近午夜,初秋的夜风微微有些凉意,远近虫鸣和蛙叫给这样的夜晚涂上了某种温情。
  我病得很重,不停咳嗽。
  第二天,校长亲自跑到宿舍来看我,送来一大钵酸菜炖粉条。康兵端着一碗姜汤水过来,说,你的语文课让别的老师上吧,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我不去上课,只能由康兵来替代,不忍心。但校长根本不容许我再争执。康兵说,你的身体最重要,好身体才能教出好学生。
  那些天,我留在宿舍里,上午诊所的护士过来给我打吊针,有时陪我说说话,而下午我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身体稍微好一点了,我就搬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整个宿舍区静悄悄的,远处偶尔的鸟鸣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映衬着这里的寂静。阳光很足,宿舍前的院子里便像浮动起一层不可捉摸的热浪。
  课间,我的学生会跑到宿舍来看我,尤其是来自乌山村的赵小良,一点也不怕生,尤为积极,听说我生病了,便拉着他70多岁的爷爷翻山越岭给我找草药。其他的孩子听说这事,一个赛着一个给我带来些希奇古怪的偏方。有了学生们的关心,日子变得有趣多了。
  康兵为我代课,下了课还要给我做饭吃,熬姜汤水,实在很辛苦。但康兵从不在我面前抱怨,我曾想帮他批改学生作业,他不同意,经不住我一次次说,最后答应让我帮他批学生的作文。
  赵小良在作文里写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个普通的山里男人。赵小良写道:“爸爸在离家很远的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哪家的煤窑出事了,我爷爷就流眼泪,我和妹妹也跟着流眼泪。”
  我把这篇作文转给康兵看,看完他一脸的难过。此后一个多小时沉默不语。我关切地问他,康兵低下头,黑黑的眼睫毛在暮色中一颤一颤,他哀叹一般说,乌山村的男人差不多都去过小煤窑去挖煤。
  我说,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小煤窑看看。刚来这里时,我已经听说过在小煤窑背煤是怎样的艰苦,那种小煤窑高不到半米,人只能爬进爬出。
  康兵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慌乱地问,去那干什么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对你可能不新鲜,对我却不一样。
  康兵没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0:49

赵小良突然不来上课了。
  别的孩子告诉我说,赵小良被他爸爸带到山那边的小煤窑背煤去了。学生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晚上我写了一封信,托那个孩子带给赵小良,第二天赵小良给我写了一张纸条,第一句话就是,韩老师救救我!
  放下纸条我决定立刻去赵小良家看看。
  我和康兵说起这事,康兵劝我不要轻举乱动,说乌山村那边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容易迷路。见我坚持要去,康兵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想,如果那天康兵陪我去了,我就不会迷路,我如果没迷路,就应该不会遇见农民老木,如果没遇见农民老木,我或许就会和康兵发生点什么诸如爱情之类的故事。
  当然,我是说或许。
  农民老木的出现让这一切悄然起了变化。
  本来,康兵是答应要陪我去赵小良家做家访的,但他家里突然出了点急事,需要他赶回去。临走前,康兵恳请我:“韩老师,先别去,啊,等我回来再说。”
  我没有等他,“韩老师救救我”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挣扎的蚯蚓在我脑海晃呀晃。
  我感到刻不容缓!
  那天,我起得甚早,一个人在山村的路上走着,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中任意飘着,无人牵引。晨炊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赵小良家在乌山村,离学校较远,平时他在学校住宿,只有等到周末才回家。据说去他家,要走很长一段可供小卡车行走的乡村土路,接着再走一段可供马车行走的小道才能到达。
  我走走停停,停停问问,偶尔还能听见学校附近村子的一些村民窃窃私语:瞧,那个城里的白面教书先生又来了。
  刚来时,每天我头顶洁白宽边遮阳帽,眼着墨镜,脚穿耐克运动鞋,一身李宁服,乱飞的麻雀般,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弄不清楚学校周围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没有去过。我就像一匹失去灵魂的野狗,漫无目的四处闲逛。
  我曾碰见一个孤独的乡村老妪,向她讨口水喝,却给我端来一大簸箕红薯饼,我巴滋巴滋吃着红薯饼,心不在焉听她讲没完没了的家史。起身告辞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
  这种游手好闲的癖好直至开学后康兵的出现才慢慢矫正。
  康兵是不允许我到处乱走的。他严肃地说:韩老师,你一个外地人,不能随便出去瞎逛的,那些个庄稼人好嚼舌根,三言两语就能把你说成二倚子。
  那时,我并不知二倚子的含义。
  
  为了抄近道,我开始翻山路了。
  乌山是一座海拔很高的山脉,山连山,山套山、山中有山,山中还有树、有木,有花、有草,有水,据说山峰顶的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处还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得道高僧,可以烧香拜佛、求签还愿、指点迷津。
  气喘吁吁间,我迷路了。黄灿灿的太阳转瞬即逝,一层层麻木的空气被黑幕呼啸着撕开。我想,要不是接下来的那场大雨,我就不会钻进一个山洞,要没钻进那个山洞,我就不会认识农民老木,如果没有认识农民老木,我就不会呕心沥血来写《我爱农民老木》的这些文字。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场雨比喻成媒雨,把那个古朴的山洞比喻成我和老木的相亲洞。正是这场媒雨、这个洞促成了我和农民老木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
  
  豆点大的雨从天而降时,我像只惶恐的小鹿在山上乱窜。
  说意淫也好,我当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幻想,我幻想有个高大的山里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向我飞奔而来。这个山里男人呢,身上背着一个水壶,挎着一支并不太长的猎枪,头上戴着一盯粗犷的帽子,追逐着猎物。骑马的高大男人见到我,呼吼一声,老鹰抓小鸡般把我抓上马,一溜烟躲过这场大雨,把我带到了他温暖的家,不,应该是铺满柔软地毯的帐篷。
  意淫永远是意淫,这种幻想情景不会出现。
  雨,继续无情下着,似乎要把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温暖抽走。我继续像只受惊的鹿,窜呀窜,窜进了一个布满鲜苔的山洞。外面的山风,不停咆哮,不停怒吼,好像诅咒因我的到来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和固有的生活规律。
  小病初愈,大雨又把衣服淋湿,洞外雨风呼啦啦吹来,我像只受伤的猫卷缩成一团。
  我打着喷嚏,无助地看着洞外的雨水落下又弹起,再落下再弹起。这种可怜状持续了一段时间,直至进来一个人。
  进来的是个男人。
  无疑,这个男人是农民老木。
  老木是拎着锄头进来的,额头、裤腿淌着水,嘴里嘟囔着:这天气,说变脸就变脸。
  见我,他微微一惊,往洞右边靠的同时,用直棱棱的眼神盯着我.
  目光也象太阳光,有时候照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有时候落在身上,就会让人很难受。老木这个时候的目光,就像让我难受的太阳光。或许,他认为,在这山沟沟里,找头野猪、豺狼不难,但要找一个陌生的山外人似乎比登天找仙女还难。
  他审视我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我穿透,这种几乎没寒暄就直奔主题的盯人方式,令我不寒而栗,似乎我是从天而降的逃犯。
  我卷缩得更厉害了,只想着,雨一停,就冲出山洞,远离那个扛锄头的可怕农民。我是担心啊,担心他一榔头过来,我便昏迷不知归路。
  惴惴不安中,他说话了,声音低沉、深邃。
  他说:城里人?
  恩!我应着,声音轻轻地。
  他说:求签?
  我未作答,抬头,疑惑看他一眼:中等个儿,一张端正的脸,黝黑的脸庞透着男人的刚毅和坚强,嘴唇、脸颊及下巴有一圈短短的胡碴。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像一小片柳叶,挂在下巴的右下方。
  见我终抬头看他,他拍了拍雨衣上的雨滴,咧嘴和善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也冲他点头,微微一笑。
  他似乎明白过来,说:哦,瞅你也不象是来求签拜佛的!
  看来,乌山上有庙,庙里有可供烧香拜佛、求签还愿的道僧之说并非传说。我呵了口气,心宽了许多。
  我说,我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去乌山村做家访
  “你是教书先生?”老木再次把目光转向我,这次直视的时间比第一次还长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我感觉到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我的胸口。
  我眉毛一挑,反问,不像吗?说着,我起身,开始脱被雨淋湿的外套,天实在有点凉,我怕里面的衣服被渗湿了。
  一阵风吹来,我一颤,又打了个喷嚏。只见他也快速把雨衣脱了,脱完雨衣,他又脱外面那件黑色的粗布外衣,脱完粗布外衣,再脱灰褐色的秋毛衫。当他把秋毛衫也脱了时,健康结实的胳膊露出来了。
  长期劳作之故,这个山里男人真是壮实啊,窄小的背心根本无法裹住那结实的胸肌,黝黑的皮肤如经过水的浸润般,散发出丝丝健康的亮泽,那张古铜色的脸及黝黑结实的胸膛在雨色映照下,显得成熟、迷人。
  他把薄毛衫递过来,说,先生,大山天气凉,你要不嫌弃,穿上吧,别冻感冒了。语气诚恳且不失恭敬。
  我一热,手不由自主伸了过去。
  洞外,一只游荡的土狗钻了进来。一阵蟋蟋蟀蟀的响动后,土狗弹抖着身上湿漉漉的雨水。
  这是一只邋遢丑陋的高大土狗,鼻子、嘴、脸坍塌了一大半,像是被谁削去了般,露出了狰狞的牙齿。
  我的脑袋刚从毛衫钻出来,见到这只狗,“啊”的大叫起来。
  说我胆小也好,装腔作势也好,我怕狗,打小怕,何况是这么只面目狰狞、浑身抖动的土狗,冷不丁一瞅,和恐怖片里的魔兽别无二致。
  定是我的尖叫吓着这只狗了,它前腿用力蹬地,做出进攻的姿势。我更是吓得快要晕过去,挪着身子哆哆嗦嗦往他那边移,伸出求救的手,像只八爪鱼般舞动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决策性失误!
  面对一只自由惯了的,同样受惊吓且有攻击欲望的土狗,最好的办法是静止不动。我的躲闪和退却激发了土狗攻击欲望,它突然扑了过来,咬住我的裤腿。
  危急中,他筋骨暴突,挥起锄头,迅速跳了过来,用力朝土狗砸去,土狗大叫一声,血花飞溅,砰然倒地。
  我抱着他的大腿,就好象一下子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了他脚下。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1:02

我和老木故事的发生,要从天说起,人和天看起来离得很远,可人的很多事情,却都和天连在一起,要不怎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
  我说要去家访,去找赵小良。老木说,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病狗,你必须去村卫生所打狂犬疫苗。那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撕碎自己的外衣,在我被狗咬伤的脚踝处紧紧扎了一圈,用力把脏血挤出后,不容我抗拒,强行背着我就往山下跑。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由于他用劲过度,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他宽厚的背上挣扎,直怨他小题大做的。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说,先生,不能耽误,去年有个挖草药的郎中被病狗咬伤,死在了村卫生所。
  我不再挣扎了,伏在他宽厚的肩膀,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就像坐在一艘遇见暴风雨的船上,激烈地漾着。
  下山,他套上马车,一路上不停抽着马屁股,还没进村卫生所,他心急火燎在院外大叫,黄医生,快,快,快,准备狂犬疫苗。
  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先用肥皂水清洗了我脚踝的伤口,清水冲干净后,涂上一些碘酒,接着又注射了狂犬疫苗。
  
  雨停了,雨后的山村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我住进了他的家,他在乌岭沟村的家。
  千里乌山,莽莽苍苍,乌岭沟村就趴在乌山山脉中部的半山腰。远望出去,整个乌岭沟村像个大碗一样,村里的房子都是依着山坡盖成,深深的底部有一大片平地,种着绿油油的苞米、大豆。
  农民老木的房子是在山坡上挖出的平地盖起来的,有点破旧,院子很小,周围种满了樱桃数、沙果树、梨树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大群小鸡满院子里跑,叫声嘈杂。
  才知,农民老木姓陈。他却说,叫他老木好了。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村人都这么叫。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未作答,咧嘴,讪讪一笑。
  夜幕降临了,就像一张宽大的网,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那晚,老木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有鸡蛋。而他也一改山洞的敦厚与内敛,变得健谈了起来。做“放水蛋”时,老木说,把锅里的水烧开,直接往水里一打,就叫“放水蛋”。
  我听着,在灶前为老木添火,蒸汽云雾一样往外奔腾,如同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我像飘在雾里,湿漉漉的。
  老木说,以前,村民轮流请村学堂的先生吃饭,有一次,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去邀请先生,先生却死活不来,说我家没养读书娃……我以为这辈子请不来先生了呢!
  老木的话,还让我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敬重教书先生的人必定是个善良、淳朴的人。虽然,很多学生的家长看见我老师长老师短,毕恭毕敬的就差把心掏出来,但我深知,他们,仅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老木还做了猪肉炖粉条,肉是两个星期前从集市买来的,新鲜如刚宰般。见我纳闷,老木得意笑了。老木说,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后院自打的深井水。井水特别凉,把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系在井口上方的长木棍上,再用大石板将井口盖住,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新鲜如刚宰般。
  老木称这口水井是他的天然冰箱。
  老木还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当他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盆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原来是老鼠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再往后,他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井口用石板堵得严严实实,这样两道“防线”老鼠就再也不会偷吃到肉了。
  老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那种山里男人特有的和善、敦厚的笑——这种笑能把一个城里人心底最坚硬、冷漠的部分融化。
  老木笑的同时,时不时抬头,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的赞许,或者说附和,这种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
  我没有附和他,更没有对他的聪明做法表示赞许,我一直在想着赵小良,我在想,赵小良该不是被他父亲卖了吧。听说山里人,穷得走投无路时,会像卖牲口一样把自个的孩子卖了。
  我只是听着,假装很认真地听,双手却不停拨弄柴火。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哥,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还是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女人像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飘了进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农村女人。
  黑裤,素淡碎花的上衣,长着细细的蚂蚁腰,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哥”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
  见我,女人眼睛像口深井,里面盛满了火热和温情,连连说:哎呀,我的妈哩,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从未见过!
  女人围着灶台,确切说是围着我,转着圈,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屁股几乎是轻轻一嵌,就坐在了我身边的柴火垛上。老木却不接腔,低头炒着菜,憨憨地笑着。见状,女人仰头,掐腰,又转了一圈,悻悻然,走了。
  本来,我是想问女人的情况,见老木沉默,终究没张这口。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多,肚子鼓鼓的。从未发现,一向粗茶淡饭的我,竟也有这么好胃口。
  秋天果然是多事的季节。
  半夜,我突然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冷、颤抖得厉害。
  老木一趟趟起来,俯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为我添被,不停问:先生,怎么样?后来,他蟋蟋蟀蟀穿衣,接着,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他和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在轻声交谈,急而热烈,我听不大真切。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老木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说:“先生,你醒了,来,趁热喝。”
  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去乌山村家访。”
  老木说:“先生,你受风寒了。”
  我说:“没事,走走山路,出出汗就好了。”
  老木不加理会,一下把刚起身的我按倒于炕,力气大得像头牛。老木说:“先生,你不能走,休息一晚,明早我用马车送你过去。”
  这让我有些不悦,我说:“老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必须走,我现在就得走。”说着,我又挣扎着起来,下了炕。
  老木像堵墙站在了我跟前。老木说:“先生,我不会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他的声音突地严肃起来,一改昨晚的憨厚与温和,简直不容我争辩。
  我没理他,推了他一下,他像根钉牢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我急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
  老木丝毫不退让,老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再次推了他一下,他却一把反抓住我的手,想起赵小良,我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走?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
  老木一下楞住了,松开了拉住我的手。
  我赶紧抽身,说实话,这种情况,我真有点害怕,一个表面看着敦厚和善的男人,一旦较起真,狮子大开口,向你讨起钱来,你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况且,他结实得像头牛,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儿,你是斗不过他的,随便往你身上一掐,保准姹紫嫣红、桃花朵朵开。
  我是想,只要能逃出他的家,跳到马上,起码安全些,我可以大喊大叫,总会有人听见的。
  见我拉门欲逃,他又靠前一步。
  不过,这次,老木没有伸手拉我,他想拉来着,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他说:“先生,你实在要走,我用马车送你,乌山村走大路,老远了,抄近道,需翻山,你刚受风寒,怕是翻不了山。”
  老木的步步紧逼,一种悲凉的绝望从我脚跟直往上窜,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
  我带的钱并不多,康兵提醒过我,说山高路远,要小心,钱别带太多。我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
  我把钱递给老木,我说:“钱全在这里了,你要觉着不够,赶明儿来学校找我。”我的语气很尖刻,声音很高昂,甚至有点情绪失控。
  老木像是受了侮辱似得,他提高了嗓门:“先生,你以为俺你是图你钱……”我用更大的嗓门回击:“难道不是吗?”
  争执喧哗间,我听见康兵的声音。
  这是我没想到的。
  康兵定是听见了我和老木争吵的动静,他在院门外捶着铁门,大喊:韩老师,是你吗?发生啥事了?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大声接过话,我嘶着嗓子喊:“康兵,是你吗?”
  不等我反映过来,老木率先把门打开,我跟着冲了出去。冲到院子,我就大叫着:“康兵,这个农民缠着我,不让我走。”
  康兵一使眼色,身旁两个高大的男人窜了过来,一人一边,架着老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什么?啊,想敲诈勒索吗?也不打听清楚!”
  随手就一扔,老木像只鸭子,扑倒在地。
  康兵快步过来,抓住我的手,嗔怪着:“韩老师,你看你,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多危险呀!”
  说着,他满脸怒气转向老木,厉声责问:“你把韩老师怎么了?”
  老木爬起来,拍拍灰尘,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说:“算了,我们走吧!”
  院外的马路上,我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老木顺着土路快速奔跑着,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奔跑的同时双手举着衣服,不停飞舞着。
  身后,窄窄的马路上空弥漫着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
  忽然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1:13

赵小良不在家,他爷爷病在床上,听说老师来了,挣扎着起来给我们煮荷包蛋。我们过意不去,问清赵小良背煤的小煤窑的确切位置后,逃似的离开了赵小良家。
  乡野里一片秋色,远山像高大的墙壁一样立在我们四周,起伏的土地因为收割之后而显得空旷和寂寥,风在草间、泥土间一路滚过,空气便显得饱满而芬芳。我和康兵都无心欣赏秋后原野的景色,看看天到下午,不由加快了脚步。
  小煤窑到了。
  康兵却不愿走进小煤窑的院子,我以为他是怕脏,便让他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一个人进了院子。
  当我看到赵小良时,简直认不出他的模样,他穿着破旧的衣裤,整个人都是黑糊糊的,只有眼白和牙齿还见得出原色。
  他拖着背篓爬到地面上,一眼就看到我,他第一个反映是不停地拍打身上的烂衣服,衣服上的煤灰扑起来,呛得他直咳嗽。
  我喊他的名字,他尖叫一声,然后,放声大哭。跟在他身后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嘴里骂着什么,赵小良重重栽到在地,我赶忙跑过去拉他,手上立刻变成煤黑色。
  那个踢赵小良的男人是煤窑的人。
  我把另一个男人,赵小良的父亲叫到了一边。
  我们站在离小煤窑很远的地方说话,那里风很大,把那男人身上的煤灰吹起来,几次迷了我的眼睛。我说了很多话,想劝他让赵小良回去读书,可他除了默默抽烟,竟一声不吭。
  后来,连我自己都有些绝望了,我说,我带了你儿子的作文,你自己看看吧。说着把赵小良的作文本递给他,他接过去,却没看,半天才“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不识字。
  从他满是煤灰的脸上我看不到尴尬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藏在黑色面孔后面的自卑,这让我心里无端地一疼,拿过本子,说,我给你读吧——
  “爸爸每天去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谁家的煤窑出事了,我爷爷就哭,我和妹妹也跟着哭。”
  我再次抬头,看到那煤球一样的男人在捏鼻子,我没话说了,和他一样难受。他伸出手拿过本子,茫然却认真地盯着那些陌生的文字。好久他才说,家里穷,没钱让孩子读书了,韩老师,你是好心我知道。
  我不说话,心酸得不行。
  他把手里将要烧尽的烟头扔掉,下了决心似的说,韩老师,你先回去,我让他明天就去上学。
  康兵在外面等得久了,有点着急,就进了院子,我出来时,刚好见他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肚皮男人在说话。
  看到我过来,他立刻奔向我。我们一起往外走,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挥挥手说,等哪天带韩老师回家来玩。
  我很疑惑,边走边问他那人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我爸爸。
  我猛地停住脚步,问,你爸爸?
  他点点头,我又问,这小煤窑是你爸爸开的?
  他又点点头。
  我接着问:赵小良在你爸爸开的煤窑背煤?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赵小良还是个孩子呀!
  他说,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想说。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他这话给鼓动起来,我说,你为什么不想说?
  他像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让我更恼火了,我甩开他一个人往回走。
  我没坐康兵的车,自己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了学校,一路上的复杂心情差点没把我折磨死。
  这些山里人怎么都这样,样子看着纯朴善良的要命,内心却复杂的很。
  看看这个老木,一脸憨厚淳朴样,和善的就像邻家大哥哥。都他妈做给你看的,心里惦记你兜里的这点钱。
  再看看康兵,每次见我,羞涩得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陌生男人,和他说话,口未开,脸却红了,像个小姑娘似的。都他妈装的,出门就是黑色轿车,走哪都有高大的打手跟随。那天说什么家里突然有急事,不能陪我去家访,八成是已知道小良在他父亲开的小煤窑背煤,提前回家是不让我发现实情。虚伪的伪君子!
  本来,想想老木,我就够丧气,够万念俱灰的了,突然又冒出个康兵,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
  我不敢想,我害怕要是去想,会突然像个疯子般发起疯来。
  
  那晚,康兵没有回来,我睡得很不踏实,每次轻微的响动都会让我惊醒,几次跑到门口才听出那并不是他的脚步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下宿舍楼,走到操场,我就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老木。
  看见老木,我就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这大清早的,这么个大活人,怎么说出现就出现了,像变魔术一般。
  我楞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我就意识到,老木肯定是要钱来。本来,我想说:老木,你还是来了,要多少,等着,我给你取去。
  这话我已经想好了,就等着说出口。
  只是,老木抢先了一步。老木抬头,怯生生看着我,老木说:“先生,我来是想提醒你,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记住了,别喝,千万别喝!”
  说完,他掉头就走,走得很急,很火速,好象前面有一堆金条等着他去捡,不等我回过神来,已远离我的视线范围。
  啥?一个月内不能喝酒?
  我嘀咕着这句话,拎着水瓶往水房走。下台阶,碰见了敲钟的刘老师,我问刘老师,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不能喝酒吗?
  刘老师反问:韩老师,你被狗咬了?
  我说是。
  刘老师严肃地说:不能喝,可不能喝,一喝疫苗就失效了。韩老师,山里狗贼多,你可得注意点!
  这时,校长过来,看见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校长说:韩老师,昨天下午有你电话。
  电话?我很快想到了崔博,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打来的。
  校长说:是个男人的声音,昨天下午打好几遍了,还一个劲儿叮嘱要我转告你别喝酒,千万别喝酒。谁呢这人,真是的,年轻人嘛,喝点酒咋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校长后面的话与其说是说与我听,还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
  我倏地想起,离开时,老木顺着土路在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后面跑呀跑,双手还不停飞舞着。
  难道,他是提醒我别喝酒?
  想到这,我心一紧,鼻尖开始发酸。
  我为自己的小人而惭愧。
  而当我想到老木驾着马车,不停抽着马屁股,一大清早心急火燎赶来镇上,就为告诉我这句话时,我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二十多里的山路啊,准是天没亮就出发。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1:22

从小煤窑回来以后,我和康兵像隔了一堵墙,我不再去他那里吃饭,自己动手做饭是很辛苦的事,没经验,常常把饭做得难以下咽,最后索性每天以泡方便面凑合。
  其实我心里很想和他说话,在小煤窑时的冲动早已淡然,况且他对我隐瞒他的身份,隐瞒他父亲的身份,一定是有他的难处,我又怎能强求?可想归想,我却一直忍着不先找他说话,
  总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那天中午,下了课,回到宿舍,本想泡方便面解决午餐的我,把饭盒一扔,一气之下,去了镇上的小餐馆。
  由于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热闹,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
  路过乌山大桥时,我看见了老木,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秋衣,一头乌黑而干净的短发,目光则像黑猫警长一样,透着尖锐、正直、磁性。他正低着头和围着他的人群在交谈着什么。
  我一直觉得欠老木一个情,恰恰,我又特不愿欠人情。
  老木的出现,正如庞德说的地铁车站走出来的阳光照着的湿淋淋的花朵。
  我快步过去,喊着老木。听见喊声,老木抬头,视线越过人群,说,先生,是你?随之还以惯常的微笑。我拨开围着他的人群,来到他跟前。老木清瘦了一些,透着男人的干练。
  老木是来集市卖凳子的。
  老木手很巧,会做木工活,每当农闲、阴雨天,他就举着斧子在家叮叮咚咚敲了起来。椅子、凳子、小木桌、锅盖,攒够了,用马车一拉,每次都能换个千儿八百的。
  看着这些精雕细琢的木凳,我爱不释手。我说,老木,行啊你,这些我全要了。老木连忙摆摆手:“先生,你要喜欢,随便挑就是了。”
  我说:“喜欢,当然喜欢。”
  我告诉老木,学校的会议室刚翻新,正需要一批木凳,这些还不够呢。
  老木显然是被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吓着了,他竟然主动拉起了我的手,不停来回搓着,然后用简单重复的微笑瞅我。
  
  本来,我是要请老木吃饭的,他死活不答应,只好作罢。
  他把凳子拉到操场,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了。
  我把学生叫来搬凳子。会议室翻新是假,我的学生需要凳子是真,有好几个学生几乎是半蹲着听课,一节课下来,双腿酸得像三岁小孩,走路也不会。
  没办法,学校太穷,反映好几次,一直没解决。
  指挥学生搬凳子时,康兵过来了。他很是好奇,好奇到忍不住主动和我说话。他问:“咦,韩老师,学校发新凳子了?”
  我说:“是呀,需要吗?匀你几个。”
  他摇了摇头。
  几分钟后,他就跑来找我,劈头盖脸就问:“韩老师,这凳子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原来他去学校要凳子了。
  我看隐瞒不了,就告诉了他实情。他像不认识我似的,女人突然看见老鼠般,尖叫了起来:“哦,天啊,韩老师,你被骗了,这些凳子五百块也花不上的。”
  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他诅咒着老木,说老木是黑心的农民,将来会不得好死。
  我听了很不舒服,我说:“无所谓了!”本来就是嘛,毕竟我是从城里来的,再穷也不差那点钱。
  我当然清楚,这些凳子根本不需要两千块,我只想还老木一个人情,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一个农民。
  只是,当老木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后,那种急不可吱的表情还是让我难受,如哽在喉,像吃了一只苍蝇。
  我对自己说,他不过是个农民,一个扛着锄头种庄稼的农民!
  
  仅仅几天,老木就找上门来了。
  一晃眼工夫,老木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脸颊和下巴的胡子连成了黑黑的一小圈,虽不明显,却也依稀可见,他定是好久没刮胡子了。
  老木小心翼翼,从上衣里面的兜掏出一个用白色薄膜包好的纸包。老木说:“先生,我是来还你钱的。”
  我一惊,忙问:“还钱?还什么钱?”
  老木说:“就上次买我凳子的钱。”
  我更是惊讶了,我说:“钱已经给你了,还给我干啥,再说了,我是用这钱买你的凳子,又不是白送你。”
  老木说:“先生,我知道你是想还我人情,我打听过了,学校会议室没翻新,不需要什么凳子,再说了,就算需要,这些凳子也花不了这么些钱。”
  我眼皮一翻,我问:“那需要多少?”
  老木用低低的声音回答:“给我两百块就好了。”
  我眼皮翻得更厉害了,我说:“可不管怎样,你已经收了!”我说这话时,有点不近人情,似乎埋怨他的贪婪,而也确实如此。
  老木低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在虚心接受老师的批评。碰巧,有个初三的同学路过,他叫了声:老木!老木哎的应了一声,抬头,发现并不是我在叫他,慌乱又低下头。
  无论怎么劝,老木怎么也不肯收这笔钱,最后,他硬塞进我的兜里,不等我拿出来,像个孩子,一溜烟疾走而去。
  
  晚上自习课,我值班,进教室前,我看见那个喊老木的初三学生。我问他:“你认识老木?”学生说:“我和老木是一个村的。”顿了顿,他又说:“咦,韩老师,你怎么认识老木?有次,我回家,老木特意跑来找我,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我又是一惊:“打听我的情况?”
  学生说:“是呀,他先是问我‘学校的会议是不是在翻新’、‘需不需要凳子’,还问我,‘先生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发烧?’……他似乎很关心你。很奇怪,韩老师,他怎么称呼你为先生呢……不过,前几天,他弟弟因赌博,被人拿刀砍了,目前还在镇上的医院住着呢!”
  学生的话让我震惊。
  
  下晚自习课,回宿舍,碰见康兵,康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我:“韩老师,那个农民找你了吗?”
  我没回过神来,我问:“农民?哪个农民?”
  康兵说:“瞧,转眼就忘了,就那个卖你凳子,收你2000块钱的农民了!”
  “哦,你说老木呀。”我应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忙问:“你找他了?是不是?”
  康兵说:“太黑了,咋能那样呢?再缺钱也不能那样。”
  “所以你逼他把钱还给我?”
  我有点怒不可遏,尤其当我从那个学生口中得知,老木的弟弟被人刺伤,他是为了救他弟弟时,我就更显得火冒三丈。
  我不是为了老木而冲康兵发火,我是不喜欢康兵那种瞧不起农民的轻蔑态度,以及他那种利用家庭背景,不动声色就干涉别人事情的自以为是——他竟然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帮我要回那笔钱,还得意在我面前邀功。
  “韩老师,你被那个农民骗了,自己还不知道!”康兵满脸的委屈,“当心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和他争辩。叹了一口气,回屋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2-23 01:41:38

我去镇上的医院找老木时,他正和弟弟锁子交谈着什么。我还看见了老木弟弟的媳妇英子,就上次飘进厨房喊他“哥”的女子,她是领着五岁的儿子皮皮来看锁子的。
  很多事情,后来才知道。
  老木的弟弟陈收,小名锁子,小老木三岁,是个嫖女人成隐,嗜赌成性的家伙。俗话说,嫖赌嫖赌,这人,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肘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在一次嫖女人行为东窗事发后,锁子变得更喜欢赌了,经常是双脚不沾家,不赌个昏天黑地、输个精光绝不回来。每次赌输回来都是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如果说,锁子的嫖女人行为让老婆英子脸面无光,锁子肆无忌惮地赌博则让英子对未来生活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赌博中,锁子因争执,与对方发生口角,事态升级后,双方动起了拳头。这年头,谁都不是好惹的,是只王八还会用脚扒拉扒拉沙,何况是个大活人。对方一怒之下,拔出了尖刀,猛地刺向锁子。
  锁子的老婆叫英子。别人对她说,你老公被人用刀砍了,快死了。英子眉毛一挑:死了才好哩。别人又对老木说:你弟弟被人用刀砍了。老木头也不抬:死了才好哩
  同样的回答,却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英子说“死了才好哩”是真希望他死了,死了省心啊,又嫖又赌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英子撇撇嘴:“是啊,死了好,死了我就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咋地?想来闹洞房啊?”
  老木说“死了才好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不真希望他死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英子在一起了。”老木听了,不说话,立刻放下锄头,把浑身是血的弟弟送去了医院。
  关于老木和他弟媳英子的故事,我后面会再阐述。
  
  医院里,见我,老木满脸诧异,脸带腼腆地说“先生,你怎么来了?”不等我开口,旁边一个瘦个子男人凑过来问:“哥,谁呢这是?”老木瞥了他一眼,说:“先生,学校的教书先生。”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那个喊老木哥的男人一眼。
  这个男人就是锁子。
  个头并不高,身材也还算匀称,他的皮肤有点黑,头发微微卷曲着。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些傲慢和野蛮的味道,青紫色的厚嘴唇在细密的两撇茸须下微微凸,而且下唇微微往外翻翘着,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道感和赖皮相。他的眉毛又浓又黑,两眉之间的距离非常的短,仿佛要紧紧连在一起了,露着些许凶恶。
  我把水果递过去,我说:“老木,听说你弟弟住院了,过来看看。”
  老木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他面前,更没想到我是拎着水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或许,他这辈子就没有人拎着水果来找过他,何况还是个城里来的教书先生,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局促着脸。
  锁子见状,把手伸了过来,老木打掉他的手,轻斥道:“锁子,先生的东西不能随便收。”
  我把水果甩进了那个叫锁子的男人的怀里,把老木拉到了医院外边的院子。
  我掏出那包被老木包的密不透风的钱,我问:“老木,学校的康老师找过你?”
  老木问:“康老师?”
  我说:“就是上次上你家找我那小伙儿。”
  老木似乎明白过来了,老木说:“先生,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把钱还给你……”
  “你先告诉我,他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
  见我直直地盯着他,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没有,真的。如果不是锁子被人砍了,我说死也不会收你这么多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再拿不出钱来,锁子就要死在医院了。我是想,一旦凑足了这钱,就过来找你。”
  我被老木感动了,同时也为误解老木而心生愧意。
  不错,老木是个农民,但他是个老实、善良且简单的农民,并不是康兵所说,是个黑心的农民。
  我把这包钱塞到老木的手里,我说:“老木,这钱你拿去吧。”
  “不,先生,我不能要。”老木赶紧又把钱塞了回来。
  “你现在不是需要钱吗?就当是借你好了!”
  “先生,谢谢你,锁子的医药费够了,医生说他没啥大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你这钱哪来的?”
  “我……”
  “不方便说?”
  “不是,我把家里那匹马卖了。”
  “你把马卖了?”我失声叫了起来,我很清楚,马对老木的重要性,除了耕地、驮拉东西外,还是老木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乌山离镇上很远,平时有个急事、险事啥的,全仗着这匹马,“你咋能说卖就卖了呢,不行,那匹马救过我的命,你必须赎回来。”我像是命令般对老木说。
  老木说:“等我有钱了,再买匹新马。”
  我生气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犟呢,先把马赎回来,有钱了再还我不也一样吗!再说了,你还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你,我的尸骨或许还在山洞里躺着呢。”
  听我这么说,老木不再说话了,低头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快速把钱塞进他兜里。
  我说:“老木,收下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先生’吗,我知道你尊重我,敬重教书的人。我呢,没别的意思,就想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想啊,作为一个教书的先生,就必须对他的救命恩人表达谢意,否则你要他怎么去面对学生呢?他的学生要知道你救了他,他却在你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还配当一个先生吗?他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面对他们呢?”
  老木抬起了头,眼睛湿湿的,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被我阻止了。我说:“老木,回去吧,我该走了,有事来学校找我。”
  老木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仅仅隔了几个小时,老木就真来学校找我了。
  我是去校外的卖店买东西时发现老木的。我当时并没看见老木,只看见康兵在学校大铁门的角落和谁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那个人被墙壁挡着,只露出一个侧影。
  我之所以说康兵和对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是因为我看见康兵的手在做着一些激烈的飞舞动作。
  康兵就是这样,平时少言寡语,一旦和谁争执起来,就会变得异常激动,双手不停飞舞着。
  我很好奇,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老木。
  看见我,康兵神色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康兵说:“韩老师,我们只是无意碰见,打个招呼,说说话而已!”
  我没有理会康兵,径直走向老木。
  我说:“老木,你来了,找我有事?”
  老木先是看了康兵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拉了拉老木的手,我说:“老木,走吧,陪先生去趟镇上,先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和老木并排着往镇上走,身后传来康兵气急败坏的声音:“韩老师,别相信他,你会吃亏的。”
  
  镇上常去的那家小餐馆,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我给老木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当我端起碗,要敬他,老木似乎想起了什么,突地把碗夺了去。
  “先生,”老木严肃认真地说,“这酒你不能喝。”
  老木这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很有意思,感觉特别好笑,好笑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可爱,我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励,歪着头,笑眯眯地问:“老木,怎么了呢?你救了先生的命,不该敬你?”
  老木似乎也受到了某种鼓舞,一改刚才认真表情,憨厚地笑了,老木说:“还有三天,三天后我一定陪先生喝个痛快!”
  起初,我没听明白,拉了拉老木:“什么三天四天的,我现在就要和你喝……!”话未落,怔住了,我突然想起老木那天一大早就跑来找我“记住了,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啊,千万别喝!”
  他还一直惦记着啊!这一惦记,就是整整27天。
  我楞楞地看着老木,水样的东西要溢出来时,我慌忙坐下来,低垂着头,我怕自己一抬头,会像个女人般,哭个稀里哗啦。
  老木一口气喝了一碗酒,喝完,他用手抹了抹嘴角,老木说:“先生,老木找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一直憋着,不说出来,我不痛快,我心难受,我自责,我睡不着觉!”
  我说:“老木,瞧你那样,好象天要塌下来。”
  老木说:“再不说出来,不等天塌下来,我人塌下来了!”
  原来,山洞里那只突然出现的面目狰狞的狗,其实就是老木自己养的狗。几个月前,这只狗因发情,离家出走了。
  后来,狗虽回来了,却有点不对劲儿,经常发疯乱窜,见人就吠,还总做出随时攻击的姿势。村人都说,这狗定是和野外的疯狗打过架,传染了疯狗病,要求老木将其处置了。
  一天晚上,老木拿起菜刀,趁狗不注意,一刀砍了下去,不料,砍偏了,狗被削掉半拉鼻子后,嗷的一声,飞速逃窜了,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老木每天都在担心,担心那狗到处乱跑咬着路人。为此,良心不安的他还自己花钱,特意从镇上买了一批狂犬疫苗放在了村卫生所,嘱咐那个黄医生,一旦有人被狗咬伤,马上免费注射疫苗。
  现在想来,那天在山洞,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往老木那边移,那只狗定是以为我要攻击它的主人老木,一下就扑了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腿,咬伤了我的脚踝。
  老木说:“先生,那天非逼你留下,我没有恶意,更没图啥,我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刚受风寒,抵抗力差,一旦抵抗不了狂犬病菌的袭击,麻烦就大了。我担心啊,更是害怕,咋说我也是狗的主人,你还是教书先生,我不想一个教书先生有啥意外……”
  老木的一席话,让我一下满脸通红起来。
  想起那天,我尖酸而有刻薄地冲老木大喊大叫“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我羞愧得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
  我抱着老木,把头埋入他的怀中,我说:“老木,对不起,是先生误会你了,你是个好人。”
  说着,眼泪像潮水漫过我的脸庞,我的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回到学校,康兵就过来找我,样子很急切。
  康兵问:“那个农民对你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我是想说:康老师,我还真以为你去医院找老木了,逼他把钱还我呢。
  但我没这么说,我知识说:“康老师,他姓陈,叫陈丰。”
  康兵说:“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去找他了,还说我威胁他把钱还你?”
  我满脸惊讶,记忆里的短暂搜索后,老木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见我如此惊讶,康兵以为他一语中的,继续说:“是吧,我猜这个农民就会这么说,他肯定还说了,我强行阻拦他,不让他来学校找你……韩老师,你真得小心这个人,看着老实巴交,其实满肚子的坏心眼。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城里人,人生地不熟的,小心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说:“康老师,他是个农民,但他有名字,他姓陈,叫陈丰。”
  我很不喜欢康兵那种农民来农民去的叫法,感觉像浮在水面的皮球,使劲压下去,一不小心又浮上来了。
  其实,老木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似乎还极力在维护着康兵的形象,而我,也相信了老木的善良。
  但一个本质上不善良的人,无论别人怎么用心去维护和偏袒,他那些潜藏在内心的不善良的东西,还是会一点一滴,表露出来。
  表现形式为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平装本是给另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我属于前者,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老木属于后者,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只是,善良的老木,在容忍着这种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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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我爱农民老木》 BY 韩小元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