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4:48

《沉寂的天空》 BY jason 【完结】

金色的麦田在红色的黄昏里安静地起伏,鸟雀啾啾地掠过。远处传来木管与弦乐的声音沉着而柔美。树叶沙沙,带来一阵裹着落叶的风。
   
1965年的秋天,上海青浦。
   
仲秋的夜晚,淳朴的农人在打谷场上拉起气灯,铺上油毛毡,算作舞台。身穿土布衣裳的农人们怯怯围在四周,有些木呐的欢喜,那些西洋的蹦跳看起来有些像马戏团的杂耍。最后一个节目是芭蕾舞剧《堂吉可德》双人舞,表演者是歌舞剧院的头牌,林恩道和他的老搭档,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年轻女舞蹈家李忆霏。
   
林恩道刚过三十岁,作为歌舞剧院的主要男演员,事业如日中天。刚参加完莫斯科的舞蹈比赛回上海,剧院安排他们下农村慰问春耕。
   
盘式录音机放出铿锵的音乐,林恩道和李忆霏随着音乐舞到场院的中央,四周一片叫好。双人舞,李忆霏的独舞,林恩道的独舞,就在林恩道大跳加旋转时,脚被油毛毡的缝隙拌了一下,重重地摔倒。演出在人群的惊呼和混乱中提前结束,林恩道连夜被送回市区的医院,医生诊断说是小腿的韧带撕裂,膝盖粉碎性骨折,恢复行走没问题,但要继续跳舞,不怎么好说。
   
剧院上下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要知道全国性的舞蹈比赛就要开始,林恩道自编的独舞《海燕》得奖的可能性很大,剧院里其他演员由于体形、技巧、体力等方面的限制,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剧院索性从舞校提前挑选了几个与林恩道条件相似,而且业务拔尖的学生,跟林恩道学习。今年赶不上,明年还会有可能。就这样,刘松涛和另外几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来到了林恩道的训练班,当时的林恩道在上海舞蹈界算不上泰斗,也可称其为大师,能进他的训练班是刘松涛做梦也不敢想的。
   
一个月下来,参差马上体现,刘松涛被一致认为是林恩道的最佳接替。剧院领导给他们专用的练功房,专门的独立宿舍和专门的厨师安排伙食,进一步地希望刘松涛能赶上当年的舞蹈比赛。加上那时人们的单纯,普遍地接受了共产主义的献身教育,没有功利的束缚,自然排练的效果出奇地好,人们发现,一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新林恩道正呼之欲出。

一个周末的黄昏,剧院里已经嗅无人息。夕阳浓重的光辉洒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斜斜的投影跟随着刘松涛矫健的舞蹈。他穿着紧身的深蓝色练功服,倦缩的身体舒展开柔韧的臂膀,忽然单腿独立身体向上,表现着振翅欲飞的造型,随着起伏跌宕的音乐,一个大跳,海燕摆脱风暴的牵制桀骜地滑翔,连续的旋转和大跳,令林恩道击节叫绝,真是比自己当初的表演更出色啊!
   
林恩道穿着黑色的练功服,按奈不住激动地想站起来一同舞蹈,但力不从心的他一抬腿便颓然倒地。刘松涛紧张地大叫起来,他连忙俯身去搀扶老师。林恩道扶着刘松涛的肩膀努力站起来,对他说,我真的不行了,只能看你的了。说着两行热泪滚落下来,要一个受人瞩目的舞蹈家突然间离开舞台,那是怎样一种打击啊!
   
刘松涛关掉音乐,背着老师回到宿舍。伙房已经把晚餐弄好了放在桌上,他们默默地吃着饭,刘松涛懂得,老师此刻的心里经受着极大的煎熬,自己作为他最成功的学生,将取代他走向本该属于他的事业顶峰,而他将一辈子默默无闻。老师啊,我不会忘记您给我的训导,更不会把所有的成功归我一人所有。他这样想着,放下饭碗,走到老师的跟前,扑通地跪了下来。林恩道吃惊地问他做什么?刘松涛哽咽着说,老师啊,您不受伤哪里有我的今天,我觉得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会忘记恩师的教导,一定努力。我还要照顾您的生活起居,让您的伤尽快地痊愈。林恩道倒被他逗笑了,他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等你真成名了,早就忘记今天说过的话了。刘松涛把头磕在地板上,坚决地说,我决不会的,老师要相信我啊。
   
林恩道被他孩子气的行为感动了,他冲动地抱住刘松涛的肩膀,想起当初超越自己的老师跳舞剧的主角时。老师那宽大的手掌把他推向舞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觉得自己隐退得太早了。
   
想起自己成长的每一步,他不禁浮想联翩。怀里的刘松涛早以止住了哭泣,正有些依赖地匍匐在他的胸前。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林恩道怜爱地扳起刘松涛的下巴,对他说,怎么,还没伤心好?只见刘松涛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林恩道感觉迷惑起来,刘松涛那白皙红润的脸,乌黑的大眼睛,柔软的嘴唇,真的比女孩子还要俊俏,他不禁心里一阵悸动,多标致的小伙子啊。这时,却听见刘松涛低下头,怯怯地说,老师,我喜欢您。
   
林恩道一怔,你说什么?没等他来得及细想,自己的嘴唇却已经被刘松涛柔软的嘴唇堵住了,他被动地让刘松涛亲吻着,从没经历过的感受充溢着心胸。林恩道拼力挣脱开刘松涛的拥吻,严正地说,你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刘松涛跌倒在地板上,傻傻地望着林恩道。
   
林恩道费力地拉起刘松涛的身体,让他面对自己,问他,哪里学来这种不好的东西?
   
刘松涛低着头,什么也不解释。林恩道急了,大声地呵斥他,你要么给我说清楚,要么我送你回学校。你跟我是学舞蹈的,不许你搞乱七八糟的东西。刘松涛依旧沉默,弄得林恩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林恩道觉得光斥责也不解决问题,就和颜悦色地说,你还小,要认真学本事,不要去想别的东西。你父母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吗?刘松涛摇头。那么你去看过医生吗?刘松涛还是摇头。那你跟别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刘松涛更是摇头。林恩道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是不会再提这个事情的,不过你一定要好好学这个舞蹈,别影响比赛。你也别打我的注意,我不是那种人。
   
刘松涛默默地走开,进了自己的房间就不出来了。厨师魏师傅收拾了碗筷下班走了,林恩道坐在桌边看了会儿报纸,却什么也看不进,满脑子都是刘松涛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想洗一下然后休息,摸着墙壁往卫生间挪,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凳子,身后刘松涛的房门吱扭一声开了,林恩道转身一看。刘松涛眼睛哭得红肿地看着自己,嗫嚅着说,老师,还是让我帮您吧。
   
林恩道向他摆摆手说,我自己可以。他继续往卫生间的门口挪,又差一点被一个木箱子绊倒,刘松涛冲过来扶住他,林恩道用力一推,刘松涛摔倒在地。林恩道继续往前挪,却听见刘松涛细微的哭声,林恩道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给我滚开,这算什么啊!
   
房间里一下子寂静无声,林恩道被自己的狂怒吓了一跳。干嘛这么凶,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转过身来,向刘松涛伸出手去说,来扶我吧。刘松涛站起来,扶住林恩道的手臂,中规中矩地把林恩道扶到卫生间。林恩道想解手,他头也不回地对刘松涛说,好了,你出去吧。刘松涛怔了一下,无语地离开。

第二天,林恩道的腿好多了。刘松涛扶着他去练功房,他们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着,只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经过昨天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有了变化。他们按惯例做准备,林恩道讲解一些要领,刘松涛做一遍单个的造型,林恩道叫他注意连贯动作时的过度和韵味。整个上午的排练很别扭,林恩道反常的挑剔,而刘松涛却懒散而无精打采,但并没有听见老师的任何呵斥。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刘松涛索性坐在地板上说跳不动了。林恩道什么也不说,独自一人扶着墙回宿舍。刘松涛没有回来吃午饭,魏师傅说看见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发呆。林恩道说,也许我对他太严了,一紧张可能没了胃口。魏师傅说,我做碗虾仁面,他最喜欢吃了,我等会儿送到花园去。要么你们下午别练了,天天这么紧张,小孩子也很可怜的。林恩道说好的呀,他又拿了五块钱给魏师傅,让他去买些水果和巧克力,也是刘松涛喜欢的。
   
下午,林恩道睡起午觉来,以补充昨晚的失眠。太阳快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刘松涛回来的声音,听他在自己的门口摸摸索索迟疑不进,林恩道说,松涛,进来吧。
   
刘松涛低着头,两只手的指头互相绞着,站在林恩道的床前。林恩道指了指床对面的椅子说,你坐吧。刘松涛摇了摇头,说,老师,我不想跳这个舞了,我还是回学校去,你找别的人重新来。
   
林恩道忽地坐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开什么玩笑。
   
刘松涛说,真的,我没办法跳。
   
林恩道问,为什么,昨晚的事情,我又没再说你什么。
   
刘松涛哭了,他字不成句地说了许多话,所表达的不外乎爱与不爱,心境与现实不协调很难完成这个舞蹈等等。林恩道真想给他一巴掌,但又觉得很难下手,这孩子怎么这样,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竟能超过他对事业的追求。他硬是叫刘松涛坐下,耐心地劝他,你毕竟练了两个多月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呢。昨天的事情都别再去想它了,你还小,我也不会怪你。明天开始好好练好吗,老师所有的希望就在你了,你想让我再失望一次?
   
刘松涛还是摇头,泪水像珠子似的往下掉。林恩道急了,甩手真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完,连他自己也惊呆了。看着刘松涛捂着脸委屈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起来。他摸着刘松涛的头发,叹息着说,松涛啊,别怪老师对你粗暴,我是为你好啊。你的那些想法是绝对行不通的,你知道你那是什么吗,那是被所有人都唾弃的鸡奸啊!
   
林恩道的话一出口,刘松涛就涨红了脸,像弹簧似的跳起来,疯了一样跑了出去。林恩道想追出去,但脚一软,扑倒在床上。
   
黄昏来了,黑夜来了,刘松涛还是没回来。魏师傅来收拾餐桌,看饭菜动也没动过,就到林恩道的房间里来,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呀,他那么小,你也别逼他那么紧啊,你看,把他吓跑了什么都做不成了。林恩道叹着气,对魏师傅说你帮着去找找好吗,我不方便走。魏师傅说好的好的,不过你要先吃饭。林恩道说等松涛回来一起吃。
   
魏师傅走了好久,林恩道一个人焦急地坐在床上,他真的很后悔打了松涛一个耳光。想着松涛哀怨的眼神,他有些心痛起来,想想这个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只是哪儿来那样的想法呢?是他们家里有什么特别的怪异之处导致他这个样子吗?我自己也许会做了什么让他误解了吧,但他左想右想,自己除了对他业务特别严厉,对他的生活表示关怀之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表示呀,再说两个人的接触总共才两个来月。唉,这孩子。
   
快接近午夜的时候,魏师傅总算把松涛找回来了。魏师傅说他一个人躲在剧院大楼的屋顶上,随便问他什么都不说。唉,林老师,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地劝劝他,千万不要再骂他,小孩子嘛。林恩道说,魏师傅你放心吧,麻烦您了。
   
魏师傅一走,刘松涛就往自己的屋子里去,林恩道叫住他。刘松涛背对着林恩道,看他背脊颤抖的情形,他又在哭了。林恩道硬撑着走到他正面,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恳切地对他说,松涛啊,真的喜欢我吗?
   
恩。松涛用力地点头。
   
为什么?林恩道不解地问。
   
不知道,在您认识我以前我就喜欢您,你在剧院的每一次演出我都会去看。我也知道您不喜欢我这样,但是我没办法。原来我是想象着您会喜欢我,我才能把舞跳得那么好,现在,我看见您,就觉得自己肮脏,我没有办法跳了。
   
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喜欢男人的呢?林恩道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我第一个喜欢的,就是老师您。
   
林恩道的头嗡的一下,难道要让他继续跳舞就必须接受他的这种爱吗?林恩道迷惑起来,他的这种爱,到底是对是错呢?还是先折衷一下,等比赛完了再说。
   
松涛。林恩道亲切地叫唤他。
   
恩。松涛抬起头,眼睛着了火似地凝望着老师,林恩道被他看得倒有些脸红起来。
   
先练好舞蹈,等比赛完了再说好吗?老师只知道跳舞,对你的问题懂都不懂的。我们还是像师生、像兄弟那样相处好吗?
   
恩。松涛可怜巴巴地点着头,然后有有些羞涩地埋下脸来。
   
林恩道的心里一动,从心底里还是有点喜欢他那令人疼爱的小弟弟模样的,只是,两个男人相爱,那算什么呢。

先吃点东西,这么晚了,别影响明天的排练。林恩道扶着松涛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坐到餐桌前吃那顿凉透了的晚饭。松涛很难得地笑起来,还说魏师傅做的饭真是好吃。

林恩道说,是你太饿的缘故。说着,把鱼身上最好的部分和精一些的排骨都搛到松涛的碗里,松涛来者不拒地使劲嚼着,让林恩道看了不禁心痛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5:05

他们的排练恢复了正常,在外人看来没有丝毫的异样。但晚上私下里总隐约地有些亲昵,特别是松涛对这种感觉敏感一点,而林恩道则更多是出于对学生或对弟弟的那种关怀吧。
   
又过了几星期,林恩道的腿伤完全康复,也能够做一些常规的动作,只是按医嘱还不敢幅度太大。刘松涛已经完全掌握了整个舞蹈,只是在韵味的细微感觉上略差一二。经过各级领导的观摩审查,各方面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剧院的领导当然喜不自胜。考虑到上海已进入炎热的夏季,排练又是大运动量,就安排他们到哈尔滨的一个歌舞团,一方面提高排练质量,另一方面也算作调剂修养,也是一种褒奖吧。

在哈尔滨,他们白天排练,由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更是出于对舞蹈本能的热爱,所以也不觉得累。晚上,他们便去各个地方游玩。哈尔滨的夏夜是迷人的,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全国到处是一番穷困落拓的景象,也只有上海、哈尔滨或青岛等这种拥有异国情调建筑的城市还具有观赏性。哈尔滨的老百姓也是爽朗而热情的,他们两个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还有歌舞团安排他们住在市政府的招待所,那条件在当时来说也是极其的优越舒适。
   
在结束哈尔滨之行的前几天,他们去了一家俄罗斯风格的餐厅吃饭,一高兴就喝了些酒。回到招待所,林恩道不胜酒力摊倒在床上,闻着他浑身的酒气,刘松涛想帮老师擦洗一下。当他解开老师的衬衣,便被那健壮的胸肌和细腻的皮肤深深地吸引,情不自禁地抚摩和亲吻起来,其实他自己也似醉非醉的。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老师并没有强烈拒绝的反应,迷乱中还半推半就地抱住松涛的身体,很享受地任凭松涛亲吻和抚摸。松涛更大胆地解脱老师的衣服,只到他完全赤裸在自己面前。
   
半夜,林恩道从醉意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竟和松涛都赤裸地相拥同床,而且松涛像一个乖巧的小牛犊依偎在自己的怀中,自己的私处也松涛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他本能地骚动起来,下意识地抚摸着松涛光滑的皮肤和强健的肌肉,一种强烈的欲望突然觉醒。他急切地用手探寻进入松涛的身体,松涛也在迷梦中发出纵情的唔咽。林恩道调动起思维中所有的感觉,揣测着大概的快感途径,很自然便进入了松涛的身体。松涛在老师火热的怀抱中爆发出强劲的蠕动,含混地叫着老师的名字,令老师很快就抵达激情的颠峰。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来解释什么,一切都在自然中发生。第二天的清晨,松涛匍匐在老师的胸前,甜蜜的微笑荡漾在他的嘴角。林恩道伸着懒腰醒来,看见胸前青春健康的笑脸,万般的爱意油然而生。他轻轻地抚摸松涛的头发和脸,问他昨晚开心吗?松涛有些羞涩地点点头,然后探过脸来吻他。林恩道把自己的舌头伸给他,紧紧地环抱住松涛的腰,感受着从没想象过的愉悦和快乐。
   
早上在排练厅,松涛穿着白色紧身的舞蹈服,而林恩道是黑色的。当昂扬激越的音乐响起,林恩道着迷地欣赏着松涛那激情饱满而完美的舞蹈,忍不住自己也心潮澎湃,他站起来,跟着音乐的节拍打击着手掌,松涛正表现海燕在暴风过后整理羽毛的的情节,低沉的弦乐舒缓而感伤,松涛微阂着双眼,手臂在胸前和腰腹部柔软地舞动,他缓慢地跪下膝盖,身体渐渐贴着地面,双手向后,朝空中颤抖着反复打开,在暴风再一次来临之前准备作更桀骜的飞翔。林恩道伸展双臂,一只脚尖往前一点,随着突然爆发的雷鸣般的管乐,脚尖踩着急促的鼓点,追逐着松涛,在金色的晨光里急速地盘旋,他们一起一伏,一张一弛,以强烈的造型对比表现一对海燕在暴风雨中顽强的飞行。鼓点逐渐消失,铜管隐入温情的弦乐,木管此起彼伏,呈现出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支长笛吹奏出清澈的高音,犹如一缕阳光穿透乌云洒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们欢快地滑翔,舒展的翅膀起伏交叉,迎着阳光越飞越高,钢琴弹奏出明亮的琶音,如同强烈刺眼的粼粼波光,而弦乐如同宁静的波涛,酣畅地起伏涌动。他们在太阳透明的光彩里定格,只有一白一黑两对翅膀,曲折、舒展,曲折、舒展……微微地颤动、消失……

   
回到上海,他们以新编排的双人舞《海燕》请剧院和文化局的领导观摩审查,领导们喜出望外,认为男子双人舞本身就是一个创新,加上两人高超的舞技和默契的配合,获奖的希望比原来林恩道独舞的可能性更大。剧院按林恩道的建议投入更大的布景制作,伴奏音乐请交响乐团重新录音,一副志在比得的气势。他们在剧院上下成了宠儿,加上他们的谦逊和气,从不骄横,自然博得极佳的人缘,当然也少不了女孩子的青睐。
   
在赴北京的前夕,剧院举行所有参赛节目的汇报演出,在后台林恩道遇见了好久不见的李忆霏。因为林恩道负伤,剧院早已安排李忆霏与另一个业务尖子,以参演《天鹅湖》闻名遐迩的梅枫一起搭档表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林恩道隐约地感到李忆霏对他的意思,只是自己很不确定,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惊人的美丽,所以一直拖着,也不作任何表示,直到与刘松涛建立起欲罢不能的爱情,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异性同样迟钝模糊。
   
在明白前,他对同性只是本能的欣赏,从没有朝欲望上想,有时听说艺术界多同性爱爱,他甚至感到厌恶和不可理解。在接受了松涛以后,他比松涛更爆发出对同性性爱的欲望,他对性的渴求完全压倒了松涛对他的。松涛对他的爱可以说是精神的追求多一些,连林恩道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完全是松涛这小孩子引导他认识了自我,他对松涛心存极大的感恩,便对松涛爱得更加饱满和强烈。
   
李忆霏换好了戏服,坐在林恩道的旁边,很关心地问他受伤后对表演的影响。林恩道回答说没有原来想得那么严重,最近恢复得还可以。问候完了,其实也没什么聊的,但李忆霏就是不走,弄的松涛坐在边上闷闷的,他已经习惯林恩道以他为中心,他也知道李忆霏是林恩道原来的搭档,也看出李忆霏对林恩道的意思,但他很快就看出林恩道对李忆霏的搪塞,他相信自己倾心的人不会左右摇摆。他由衷地感激,多想立刻拥抱和亲吻他的老师啊,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只能压抑自己,希望这场闹哄哄的汇演早点结束。幸好,梅枫紧张地跑过来说,要上场了你还闲聊。李忆霏有点不舍地看着林恩道,林恩道装做专心地化妆,没有反应,而松涛看上去一脸的懵懂,其实心里在暗自发笑。李忆霏还是被梅枫拉走了,林恩道在镜子里朝松涛眨了下眼睛,令松涛忍俊不禁。
   
《海燕》双人舞异常的成功,回到后台,连平时对林恩道很不以为然的梅枫也真诚地鼓掌祝贺,演员们把自己收到的鲜花全送到林恩道和松涛的手里,他们激动得眼闪泪花,除了感谢,就不知道说别的了。
   
赴北京比赛的代表团很快成立,按习惯应该由团长或副团长担任领队,但也许是上层的政治斗争已经开始波及基层,团领导被告知必须参加文化单位的整风运动。领队一职当然落到林恩道的头上,因为他是团里目前最红的,而林恩道从来对职位之类的惟恐避之不及,他推脱说最近练《海燕》太累,腿伤也好了不久,正担心比赛出差错,怕做不好领队,做行政工作应该梅枫比他更有经验,上次去莫斯科也是他领队,不是做得很好嘛。领导听来觉得有道理,再说,一直以来,在业务上梅枫始终处与林恩道的下风,其实他们一起毕业来歌舞剧院,业务水准差不了许多,只是林恩道更灵气些,创作更大胆些,而梅枫的表演风格中规中矩,又处世圆滑,这一点深得副团长的赏识,这事也就这样定了。
   
临行的前一晚,魏师傅帮林恩道他们两个做了很丰盛的晚餐,当然也有酒。他们很高兴地请魏师傅一起进餐,魏师傅受宠若惊地在工作服的前襟上擦着手,不停地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松涛吃吃地笑着说,哪里啊,魏师傅,您帮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应该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如果我们能获奖,有您的很大功劳呢。
   
在他们晚餐快结束的时候,李忆霏来了。魏师傅在收拾餐桌,他们便请李忆霏到林恩道的房间里坐。三个人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林恩道总是客套地应承着,松涛便盼着李忆霏快走。李忆霏却对松涛说给我加点茶水好吗?松涛没办法只能去拿热水瓶。林恩道对李忆霏说你有什么话吧,没有必要避开松涛的呀。李忆霏尴尬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眼睛却有些湿润了,林恩道明白了李忆霏的意思,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要拒绝一个美丽姑娘的爱情,总有些打碎一件玉器的感觉。
   
林恩道迟疑了片刻,觉得还不如早些点明的好。他示意站在门口的松涛别进来,轻声地对李忆霏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不适合结婚,也不会结婚,我心里只有舞蹈,原谅我好吗?李忆霏微张着嘴,有些疑惑地看着林恩道,脱口说,你是独身主义吗?林恩道心里一沉,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我只是不适合结婚,我想我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吧。
   
李忆霏如坠雾中,她只能以为林恩道看不上她,在团里除了她李忆霏还有谁配得上你林恩道呢?李忆霏把双手背在背后,轻轻摇晃着身体,羞涩地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脸来,莞尔一笑,从背后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等林恩道来握住她。林恩道慌忙握住,吱吱吾吾不知怎么应对。李忆霏明亮的眼睛闪闪地看着林恩道,洒脱地说,林大哥,到了北京获了奖可要请我们吃烤鸭哦。林恩道应承道,一定,一定。

林恩道和松涛站在窗口看李忆霏远去的身影,那飘逸的有些踉跄的身影,在他们的心底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松涛伸手揽住林恩道的背脊,在他厚实的腰臀上轻轻地抚摸。林恩道回应地搂住松涛的肩膀,心里对李忆霏重重叠叠的歉意油然而生。松涛忍不住问他,你会后悔吗?林恩道不语,却更紧地抱紧松涛的身体。松涛动情地把脸埋进林恩道的颈窝里,双手紧紧拢住林恩道宽阔的身体,纵情地亲吻老师那已经变得火烫起来的喉结和嘴唇。

   
火车上,林恩道和松涛坐在一起,对面是梅枫和李忆霏。与林恩道和松涛背靠背的是几个跳群舞的姑娘,她们唧唧喳喳地扒在松涛的靠背上,与松涛嘻嘻哈哈地打闹。林恩道沉默地阅读着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时地拿眼瞟着李忆霏,老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梅枫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一边应和着姑娘们和松涛的玩笑,一边小声地和李忆霏说些什么。李忆霏依旧文静贤淑的模样,她听了梅枫说的话,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姑娘拿了一个苹果问松涛吃不吃,松涛手一挡,苹果在姑娘的手上跳了一下,另一个姑娘没接住,苹果从松涛的身上滚落,梅枫眼明手快一把接住,说,人家松涛才不稀罕一个苹果,还是给我吧。李忆霏打了他一下说,就你嘴谗。梅枫呵呵笑着从衣兜里掏出水果刀,准备削苹果,李忆霏轻轻拿过苹果和刀,慢条斯理地削起皮来。姑娘们起哄了,她们大叫着,荫台给梁兄削苹果呀,台上台下是一双啊!李忆霏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停下手,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和刀塞在梅枫的手里。梅枫被动地接住,对起哄的姑娘们说,哎呀,你们吵死了,我们只不过团结友爱而已啊。一个姑娘说,恐怕要把前面的三个字拿掉吧,哈哈哈。梅枫不甘示弱地说,是又怎么样,那也是从劳动中发展过来的嘛。姑娘们笑得更响了。梅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削了一快苹果下来,用刀尖戳着伸到李忆霏的嘴边,李忆霏捂着嘴避开,脸更红了。梅枫进一步送过去,李忆霏没办法,在大家的轰笑声中,吃了那块苹果。
   
就在李忆霏吃苹果的一刹那,林恩道抬眼看了一下李忆霏,李忆霏触电似的感觉到他的一瞥,松涛也敏感地觉察到了。李忆霏装作含羞地低下头来,松涛疑惑地望着林恩道,林恩道有些烦躁地合上书,望向树影快速后退的窗外,那爆棚的说笑声在他的身后一浪高过一浪,他仿佛看见李忆霏正朝一个陷阱中滑落,而自己却在遥远的山上,怎么也无法伸手拉起她。梅枫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胜利者似的挥舞着手中的水果刀,越发忘形地和姑娘们斗起嘴来。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火车也开出老远。梅枫昏昏欲睡地晃着脑袋,不时地触碰到李忆霏的肩膀。林恩道依旧望着窗外,他不敢看李忆霏,也没有心思看小说。李忆霏则低头在看一本薄薄的电影杂志,偶尔地看一眼林恩道,又掩饰地把眼睛的余光朝松涛这里扫一下,松涛尴尬地笑笑。松涛看着他们三个,只觉得自己才是个局外人,他悲哀地想,李忆霏和梅枫可以大肆张扬自己的爱情,而自己呢?老师呢?

窗外呈现出越来越多低矮的建筑,又将到达一个小站。哐铛,列车一个急刹车,梅枫随着惯性猛烈地撞向李忆霏,却还在酣睡,根本没有察觉。李忆霏没防备地从坐位上跌倒在地,林恩道反映敏捷地拉住她的手臂,问她跌痛了没有,李忆霏摇摇头重新坐好,说了声谢谢,然后双颊通红地低下头。林恩道有些痴迷状地看了李忆霏一会儿,又猛醒似的别转头继续望向窗外。
   
松涛的胸中波澜起伏,老师会喜欢她吗?他们两个在一起会是很完美的吧?李忆霏也是真心喜爱老师的吧?现在,她所表现出与梅枫的关系是为了刺激老师吧?梅枫的为人剧院上下谁不知道,除了业务精,还在为人处世方面极其老道,凡得罪过他的人都不曾得过便宜,而且剧院的领导也很是赏识他,老师要不是有比他更高超的业务,他会更得志猖狂的。也正因为此,老师从一开始就得罪了他,只是碍于老师的风头正劲,他梅枫无可奈何而已。想到此,松涛也有些为李忆霏着急起来,是因为老师的拒绝她才转移向梅枫吗,怪不得老师对李忆霏总是忧心匆匆的,也许觉得愧对于她吧,松涛觉得自己与老师的感情有些飘摇起来,他转眼望向老师,见他还是望着窗外。注视着他宽厚挺拔的肩背,异样的激情在心中聚集,他站起来,拿起小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转而用左边的手肘搁在老师的肩头,右手撑着小桌,顺着老师的视线也看着窗外。林恩道转过脸来,松涛莞尔一笑,林恩道朝他皱了皱眉毛,松涛朝他吐了吐舌头,更用力地压在老师的肩头。林恩道无奈地转过脸去不理他,松涛没趣地叹了一下,重新坐好,他知道老师在外人面前的谨慎,毕竟,他们的爱情是不可昭示天下的。

   
第二天的中午,一到北京正赶上下午的开幕演出,剧院推荐了梅枫和李忆霏的《梁祝》,一是梅枫自己建议,二也是剧院考虑《海燕》一鸣惊人的效果。梅枫和李忆霏也不顾旅途的劳顿,直接赶去演出的剧场。
   
不参加开幕演出的人都可以自由活动,大家准备去天安门,林恩道问松涛去不去,松涛说只想单独跟老师在一快儿,林恩道说天安门也不知去了多少回了,不去也无所谓。松涛锁紧房门回身便缠着老师说还是睡觉吧,老师说你这个小鬼,这是在北京啊,别耽误了比赛。松涛撒娇地抱着老师的颈脖,跳着脚不依。林恩道总是敌不过松涛的纠缠,也只能随了他了。
   
夜晚随着他们越过欢乐的巅峰来临,他们精疲力竭地酣睡起来,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也不知道。梅枫和李忆霏演出完回来,吃过晚饭召集大家开会安排明天的进程,却总不见林恩道和刘松涛,打电话也没人接,大家都说没看见他们外出呀,李忆霏担心地说不会出什么事吧,梅枫知道李忆霏的心思,自己要完全得到李忆霏的心,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的打败林恩道,不过,作为领队,对两个队员的突然不见踪影,他还是担心的,自己好坏也是个领导嘛!他便叫大家在会议室等着,自己去看看,说不定那两个人为明天的比赛正养精蓄锐呢。
   
他到服务台要了林恩道和刘松涛房间的备用钥匙,一打开房门,他自己也惊呆了,两个健壮的男人就那样裸体拥抱着睡在一起。只一会儿。梅枫就冷静下来,他嘿嘿冷笑着,心想,绝佳的机会鬼使神差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梅枫站在他们的床边,一个念头马上涌了上来。他轻轻溜了出去,到自己的房间拿了架照相机,静静地躲在一边,把他们裸睡的各种姿态都拍了下来,他们也实在睡得太沉,连闪光灯强烈的闪光也没能惊醒。梅枫得意地暗笑,大获全胜地关好房门,回自己的房间放好照相机,沉着镇静地回到会议室,说房间里也没有,怕是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吧。李忆霏的脸色马上紧张起来,梅枫心里冷笑,哼哼,李忆霏啊,你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吗?我会让你知道的。
   
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比赛也如期开始。轮到林恩道和松涛上场,在台口,松涛有些紧张地凝望着老师,而林恩道则鼓励地朝他点点头,松涛心领神会地点头回应,每次演出前,只要看见老师朝他赞许地微笑,松涛就会觉得非常的踏实。
   
音乐起来,长笛吹出空灵的颤音,诗一样地吟唱。一束追光打在台口刘松涛的身上,他穿着蓝色的紧身舞蹈服,像一只深蓝的精灵,展开双臂,在苍茫的银色背景上优雅地飞翔。双簧管模仿着,在中声部若隐若现地追逐高音部的长笛,林恩道穿着黑色的紧身舞蹈服,踏着矫健的步伐,张开双臂大跨度地跳跃到松涛的身边,与松涛比翼而飞。圆号送来暴风雨的轰鸣,他们在舞台灯光的电闪雷鸣中快速地旋转跳跃,与暴风雨作顽强的搏斗。天幕上突现一道绚丽的霞光,弦乐奏出缠绵的温情,他们各占舞台一角,匍匐在地,向着霞光振动着庸懒的翅膀。霞光逐渐暗淡,长笛和双簧管变奏出凄厉的风声,长号涌动着滔天的巨浪,天幕一片漆黑,只有两束追光紧扣着两只矫健的身影。他们跳跃,旋转,翱翔,风雨中蓝色的海燕跌倒了,黑色的海燕紧紧地携着他的翅膀,带着他旋转着飞翔。林恩道一手抓住松涛的双手,一手拉住松涛的双脚,松涛被弯弓似的悬空甩起,跟随着强烈的管乐合奏作快速的原地旋转。风更加凄厉,波涛更加汹涌,这样高难度的动作由两个男演员来表现,真是绝无仅有,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这时,发生了令所有人叹息不止的一幕,林恩道在旋转中忽然觉得过去的伤腿隐隐作痛,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旋转,音乐已经过了这一节舞蹈,但他们还在旋转里无法解脱,林恩道只觉得力不从心,但又担心伤着松涛,索性一跪,身体朝后一仰,松涛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感到钻心的疼痛直上脊椎和后脑,立刻就失去了知觉……刘松涛在惊骇中只听见老师的腿上咔嚓的骨骼断裂声,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事故的严重,他翻身坐起,连忙去抱起老师,大声的呼喊淹没在轰鸣的音乐中,整个剧场骚动起来,梅枫、李忆霏和其他一些正在后台的人们蜂拥而上,把昏迷的林恩道抬了下去。
   
比赛的结果,上海没有获得前三名里的任何奖项,梅枫和李忆霏的《梁祝》因与其他地方选送的题材和样式太多雷同和一般,只得了个优秀奖。原本获奖呼声很高的上海,这次灰头土脸地结束了比赛。
   
左大腿骨断裂的林恩道被抬着担架送上火车回到了上海,一路上松涛和李忆霏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松涛多想抱一抱在疼痛中煎熬的老师啊,但他只能在老师警觉的眼神里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切都被梅枫冷眼看着,他们裸睡的照片,在北京已经托新华社的朋友帮忙洗印了几套,有一套早已寄出,说不定领导们正兴趣盎然地欣赏他们的绝佳姿态呢!再看看李忆霏,看他围着林恩道忙进忙出的殷勤样子,梅枫恨得牙根发痒。
   
一切还是风平浪静,林恩道想搬回自己的家。他的老家在广东,自己只身一人在上海生活,父亲早年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时的老朋友,在衡山路有一幢小洋楼,朋友解放初去了香港,空房子托林老先生照看,正好林恩道在上海学舞蹈,就让他住下了。这次负了伤,《海燕》创作组只能解散。他们早就想回衡山路一同居住,享受他们甜蜜的两人世界。松涛只是跟家里说,老师需要人照顾,父母也觉得尊重师长和孝敬父母是一致的,也没多想什么,再说在这之前已经习惯他不住在家里,也就让他搬了过去。
   
领导们分几次来看望过林恩道,松涛也在,也没发觉什么异样。只有一次梅枫和李忆霏一起来,梅枫意味深长地对松涛说,好好照顾老师,全靠你了。松涛心里一震,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以松涛当时的阅历,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意思,或许只是自己多心吧。李忆霏和梅枫看上去很亲密,甚至极为亲昵的举动也已经自然流露,林恩道也似乎习以为常,不再为李忆霏惋惜。
   
一切在暴风雨前的温暖阳光里,显示着那个时代令人留恋的朴实和宁静,在剧院弥漫的俄罗斯风格的艺术优雅里,流淌着共产主义乡村气息的令人感动的亲切和温馨。
   
林恩道天天在床上躺着,大量地阅读俄文版的关于舞蹈和戏剧表演方面的书籍,松涛除了每天到剧院上班,还不厌其烦地料理老师的饮食起居,让林恩道真正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一天深夜,林恩道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是一个很熟悉苍老的声音,但怎么也想不起应该是谁。那电话告诫林恩道要小心,不要再和刘松涛住在一起,有人掌握了你们的许多很特别的照片。那人只说了这些就挂了。
   
小心,让松涛离开,特别的照片……林恩道看着正贴在自己胸前酣睡的松涛,一种不祥的预感轰然从房顶砸了下来。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5:17

末春的深夜,温和的夜风飘动着浅色窗帘,窗外花坛里盛开着百合,浓郁的芳香散漫入室,沁人心脾。林恩道被尿憋醒,他搬开松涛压在自己腰间的大腿,碰触到松涛圆润结实的臀部,万千的柔意化作指尖奔突的激情。松涛在迷糊中箍住老师的身体,用自己的勃起去撞击和摩擦老师因憋尿而更强劲的勃起。林恩道咂咂地亲吻松涛的嘴唇、脸、脖子和胸脯,含混地说快放开,我憋不住了,松涛说那就不要憋呀,林恩道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把,对他说,我是尿憋呀,小鬼。
   
松涛呵呵地笑了,更紧地箍住他,弄得林恩道着急地哇哇乱叫。
   
这时,一个黑影从窗帘上飘下,咚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他们两个吓得抽筋似的坐起。那人用手电筒扫向床铺,那昏黄的光束紧紧地追逐着两个竭力躲避的裸体。又有几个人从窗台上跳下,楼梯上也传了纷乱的脚步声。房门被打开,屋子里的电灯刺眼地亮起,林恩道和松涛在床角缩成一团,用大腿和手臂努力遮挡自己的私处,他们感到羞辱、惊恐、甚至是婴孩般的不知所措。
   
寂静,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十几个怒目圆睁的棒小伙子,面对两个筛糠般发抖的裸体男人的那种寂静,一边是胜利者的狂怒,一边是被羞辱的惊恐,这寂静在惨白的电灯光下持续了好几分钟。突然一声洪钟般的吼叫,打呀!雨点似的棍棒朝他们挥舞着落下,松涛惨叫着缩向墙角,林恩道拼命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松涛,而松涛又伸出双臂去保护老师受伤的腿,他们被打得纠缠成一团,直到气息奄奄,林恩道因疼痛和惊恐而昏迷,尿也失禁了,松涛还趴在老师的身体下面,腿部被打得钻心的痛。这突来的变故,使他难以确定是梦是醒。松涛想看看老师到底怎么样了,他很害怕老师就此离他而去,没等他看清老师的面孔,一支棍棒就朝他劈头而下,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也昏死了过去,隐约中看见其中好几个都是自己舞校的同学,有几个还是这次跟林恩道学过舞的……

等林恩道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仰卧在服装储藏室的水泥地上,依旧裸露的身体上胡乱遮盖着自己的几件衣裤。是什么时候被弄来这里的?隐约中只记得那些年轻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棍棒。现在是什么时间呢?林恩道看看窗外,浓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进来,只能判断是白天。远处的高音喇叭传来雄壮刺耳的合唱进行曲,偶尔,有高声的口号呼喊,发出嗡嗡的回响。林恩道抖嗦着坐起来。浑身散架似的,关节咯嘣咯嘣地响,四肢和身体的肌肉异常的疼痛。他咬牙穿上衣裤,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摔倒了,只能拼力撑住一个落地衣架,忍受着臀部撕裂般的痛楚坐起来,身体靠在橱柜上,努力地回想这场变故的起因原由。
   
终于想起了那个半夜里的神秘电话:小心,让松涛离开,特别的照片……有人拍了他和松涛在一起的照片,不会是一般的照片吧,是……那种照片?林恩道的背脊里忽地冒起阵阵冰凉,他和松涛从没在外面有过亲热的举动呀,更不要说肌肤相亲的了,要么,在北京?这更令他毛骨悚然,谁干的呢?自己早就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了吗?
   
哐铛,储藏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大高个带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踢门进来。大高个穿着蓝色工装裤,两个学生穿着黄军装,胸前戴着毛泽东的像章,左臂别着造反队的袖标,白衬衣的袖管翻在外面挽得老高,腰里扎着牛皮的铜扣武装带。高个子手里捏着也是铜扣的牛皮武装带,大摇大摆地走到林恩道面前。
   
哎,你不是不喜欢穿衣服的嘛,你跳得那些妖怪舞,和不穿衣服有什么两样?把衣服脱了!高个子抖了抖手中的皮带,眼里冒着凶光。
   
林恩道一愣,看着这个杀气腾腾的工宣队员,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往后靠。而那工宣队员则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粗壮的手臂把他提起来,林恩道的心也随之悬空。那工宣队员手一放,把林恩道扔在两个精壮的学生脚前,大声说,把他给我扒光喽,他不是喜欢那样嘛!
   
林恩道连忙捂住自己的前襟和裤腰,嘴唇颤抖地对那工宣队员说,怎么可以侮辱人呢?
   
什么?工宣队员吼叫起来,你他妈的还怕这个。说着飞起一脚对着林恩道的胸部踢去。林恩道惨叫着仰面倒地,另两个学生也跟着狠踢他的身体,林恩道抱紧自己的胸口,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意识渐渐因着剧烈的疼痛而迷糊,惨叫也一声小似一声,最后,他一动不动地侧卧在他们雨点似的脚下。
   
两个学生有些慌乱地看看工宣队员,工宣队员对他们瞪了一眼,吓得他们也一哆嗦。工宣队员又对林恩道狠狠的飞去一脚,这次只不过使林恩道麻木地颤动了一下。
   
你看着他,我们去收拾另一个。工宣队员对其中一个圆脸的学生说,带着另一个方脸的学生出了教室。
   
圆脸关上门,回转身看看奄奄一息的林恩道,蹲下身用手掌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呼吸,他放心地站起来,又在林恩道的肩膀上踢了一脚,心里骂道,他妈的还舞蹈家,亏我没做你的学生。
   
天渐渐地黑了,圆脸想去解手,但又不敢离开。这时林恩道的身体动了一下,令圆脸警觉起来。林恩道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微微地睁开眼睛,翕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地说:水,要喝水。
   
他妈的,你还想喝水,老子我也没水喝呢。圆脸愤愤地又在林恩道的臀部踢上一脚,他转念一想,狡黠地看了看干渴难忍的林恩道,迅速地解开裤子的前襟,对准林恩道的脸撒下尿去。林恩道的嘴唇本能地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水,贪婪地吮吸起来,圆脸难以名状地窃笑不已。猛然间那尿液的腥臭刺醒了林恩道麻痹的神经,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有人正对准自己撒尿,他条件反射地撑起身体往边上一滚,而那圆脸却紧跟着移动,继续把尿撒在他的身体上,林恩道只觉得喉咙和肠胃翻江倒海地痉挛不止,他不停地抹去脸上的尿迹,难以遏止地呕吐起来。
   
林恩道涕泪横流,他对着圆脸喊叫着,双手猛烈地拍打着水泥地,无耻啊,灭绝人性啊……
   
圆脸系好裤子,把双臂抱在胸前,抖着腿脚,睨斜着林恩道说,哈,对你这种无耻之徒还需要讲人道吗,是要灭你的人性,你有人性吗?
   
林恩道突然停下喊叫,目光呆滞地看着圆脸,自己真的没有人性吗?
   
圆脸跑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后回来,解下自己腰间的牛皮带,那皮带扣的金光一闪,林恩道噤若寒蝉。圆脸慢慢踱到林恩道的面前,用皮带头点了点他的鼻尖,把衣服脱光,老子就是要灭一灭你。
   
林恩道惊恐地往后退,浑身颤抖不止。
脱!圆脸怒声吼叫。
   
林恩道还呆滞地僵持,皮带头“嗖”地朝他的脸飞过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飞,血迷住了眼睛。又是“嗖”的一声,衣服开裂,鲜血涌了出来,林恩道抱住前胸,麻木地紧缩起脖子,任凭雨点似的皮带在他的身上飞舞。圆脸气急败坏地停下飞舞的皮带,抡起一拳朝林恩道的脑门砸下去,哇,林恩道口吐鲜血扑倒在地,又昏死了过去。圆脸似乎还不解恨,他用皮带捆住林恩道的双手,把他提起来,挂在门框上面气窗的搭钩上,林恩道气息奄奄地任凭摆布,低垂着头,口中还不时地流出混有鲜血的黏液。圆脸对着悬挂着的林恩道踢了几脚,然后疯狂地剥掉他已经撕烂的衣裤,飞起脚尖,对着他的两腿间一阵猛踢。
   
几声凄厉的惨叫,林恩道抽搐起双腿,倒挂的双手已经无法保护自己了,他只能尽量用双腿和身体的晃动来躲避袭击,但如何躲避得了,圆脸那一下紧似一下的暴拳和脚踢,早已把林恩道的两腿间踢打得一片血肉模糊。不多一会儿,林恩道又昏死了过去……

   
工宣队员方国泉带着方脸的小秦,大步流星地往二楼关着松涛的乐器库房而去。方国泉不放心地对小秦说,王丰看得住那姓林的家伙吗?
   
您放心,他厉害着呢。上次我们舞校校长不也是他管的嘛,您不满意?小秦讨好地对方国泉保证。
   
哦,你们这个鬼地方怎么这么多牛鬼蛇神,还各有各的稀奇古怪。看这两个,以前我还真当他们是大艺术家,嗨,原来都是些下流东西,呸!方国泉瓮声瓮气地大声说话,还中气十足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也,不是,这搞艺术的,比一般人花哨点吧?小秦迟疑了一下,感到有些心跳,想起刚才方师傅对林老师的一顿暴打,小秦不免心有余悸,真后悔自己也参与其中,幸好自己只不过花拳绣腿而已。
   
那你,你们也是学这个的呀。方国泉停下脚步,看着小秦,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小秦傻了一会儿,看着方师傅那黑红的棱角分明的脸,心狂跳起来。
   
所以,要,要接受师傅们的改造呀。小秦赶快回转神来,怕被方师傅看出异样。
   
对呀,别再学这个资产阶级的玩意了。方师傅把他蒲扇似的大手搭在小秦的肩头,拉住他往前走,小秦感到异常地温暖,索性顺从地靠着方师傅的胸脯,说笑着往前走。
   
靠着方师傅,想着林老师那忧郁惊恐的眼神,小秦的心像翻了酱醋瓶,别扭得难受。哼,刘松涛,你也有今天,要不是你拦在我前面,那可是我的林老师啊。
   
转眼,他们就来到关刘松涛的乐器库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阵阵的轰笑声。方国泉一推,门开了,那景象令小秦不禁紧闭起眼睛。方师傅高声叫骂,你们这些死小鬼,这玩得啥把戏。
   
只见松涛的手和脚被绑在窗格子和两个鼓架子上,脸朝着地悬空着,肚子下垫着个定音鼓,浑身的衣服扒得精光,嘴里还塞着他自己的裤衩。一帮舞校的小伙子,手里各自拿着不同的鼓棒、笛、箫之类的棍型乐器,在松涛的身体和臀部胡乱地抽打,还不时地往他的肛口插进去,痛得松涛拼命地扭动,嘴里沉闷地唔唔乱叫,他们就是因这奇特的扭动和唔咽而轰笑。
   
看见方国泉和小秦进来,大家轰笑着散开。方国泉对小秦说,把他放下,给他衣服穿。
   
他?小秦疑惑地看着方国泉。
   
他和那姓林的不一样,他是小孩子受了蒙蔽,你们要帮助他转变。方国泉大手一挥,小伙子们连忙放下松涛,并把衣服扔给他。
   
哼,便宜了你。小秦心里骂着。
   
留一个人管他,其余的跟我走,还有几家要抄的。方国泉大声地喝道。
   
那我留下。小秦自告奋勇地说,心里冷笑起来,看我不收拾你!
   
学生们跟着老方一轰而去,只留下小秦和松涛在库房里。被折磨得气息奄奄的松涛,斜倚着墙角,头耷拉在胸前,口中不住地往下滴着口水。
   
小秦站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怒火冲天地对着松涛的肩膀飞去一脚,松涛像块木版似的颓然扑倒,他还是不解恨地过去揪起松涛的后衣领,狠狠地两记耳光。松涛木然地睁开眼睛,淡淡地看看小秦,又耷拉下头颅。
   
他妈的装什么蒜。小秦困兽似地在松涛的周围踱起快步来,控制不住情绪地朝松涛的身上啐了几口。
   
松涛用手抹去脸上的唾沫,依旧一副木头人的模样。小秦更是怒不可耐,对着松涛又是几脚。松涛用微弱的声音说,打死我吧。然后往墙上一靠,眼睛朝上翻着,嘴角露出嘲讽的笑纹。小秦呆了,没想到松涛来这一着,真是个顽固不化的东西。
   
你以为打死我就可以证明你很革命,我不怕死,比你更革命。松涛的声音很低,但在小秦听来如雷贯耳,小秦怔了一下,冷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是我革你的命,你能怎么小样?说,你们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做些什么也和你们的革命相关吗?说穿了,还不是我和老师出了点名,业务比别人强一些,哼,枪打出头鸟而已。松涛蔑视地瞟了小秦一眼。
   
你反动。我们就是要革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自以为是的命,革你们资产阶级生活腐朽的命。你以为你们是什么艺术家,只不过以艺术做幌子掩盖你们肮脏下流的生活。小秦两手插腰,怒目圆睁瞪着松涛。
   
你配谈艺术和生活?松涛不屑一顾地偏过头去。
   
小秦没料到松涛会如此强硬,他一时语塞的沉吟片刻,心里觉得对松涛无法辩驳。以前自己不也总以刘松涛为努力目标,以林恩道为崇拜偶像的吗?更何况自己也和松涛一样,心底里喜欢和欲望着林老师,只是他刘松涛占了先而已。想到这里妒忌的火焰和被羞辱的愤怒更化作拳打脚踢,松涛在地板上翻滚和痉挛着一声不吭,小秦再一次停下来,他没遇见过这么顽固的对手。从开始造反到现在,什么名人、教授、高级领导,哪一个不在他的拳脚下求饶,那个小秦一直奉若偶像的老舞蹈家,从年龄上可以做他的外公了,在他小秦的手心里还不是服服帖帖,小秦要他做什么没有可违抗的,上下前后只凭他的兴趣而已,正因为此,那老舞蹈家被安排到松涛原先的和林老师一起住的宿舍关押,什么时候来劲了,可以尽情地爽快一番,想到林恩道也即将在那里等候他,小秦有些喜不自禁,也没有心思再和松涛计较。
   
小秦把一张高脚的鼓凳踢到窗口下面,往上一坐趴在窗台上,摸出一盒浦江牌香烟,叼上一支,望着窗外校园里秀美的景色,美滋滋的回想和每一个被他征服过的,想当初可望不可及的老少爷们的消魂情景。再回头看看地板上卷缩成一团的松涛,倒有点可怜起他来,嫉妒发泄过后,想想他也是自己的同类啊!但再一想也不能轻饶他,毕竟他占了自己最最向往得到的人,不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哼哼!

小秦吸完烟,跳下凳子,把凳子拖到松涛旁边,找来一大把大提琴的琴弦把松涛的上身捆在鼓凳上,往下拉开他的长裤,哧啦撕开他的内裤,并把内裤塞在他的嘴里,准备停当,看看麻木地伏在鼓凳上的松涛简直像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再看看松涛结实浑圆的臀部,体内燥热的欲火直往上窜。他拿起一跟小军鼓的鼓棒,从提琴盒子里撕下快绒布包住棒槌,猛然一下刺进松涛的肛口,松涛被这突然的袭击本能地抽搐起来,嘴里呜呜地闷叫,小秦嘻嘻奸笑着转动棒槌,还不停地抽动,直到松涛无力挣扎才拔出鼓棒。他解开自己裤子的前襟,掏出自己已经鼓胀之极的坚挺强劲地插入,陶醉地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起来……

   
小王放下昏迷的林恩道,用几件蒙着灰尘的戏装遮盖他的身体。望望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只感觉饥肠辘辘。又等了很久,还不见有人来,他有些忍耐不住暗自叫骂。看看迷糊不醒的林恩道,索性锁上门去找小秦。
   
来到二楼乐器库房外的走廊,只听见里面传出怪异的呜咽,觉得很奇怪,里面在干什么?他用脚猛力一揣,门应声而开,小王惊呆了。
   
小秦的裤子退在小腿处,正两腿叉开站在松涛的屁股后面用力地抽插,眼睛紧闭着放浪形骸地哼叫着。听见门的巨响,小秦陡地僵住身体,本能地抽离自己,慌乱地拉起裤子。
   
你,你,你原来也是……小王惊叫起来。
   
你……别叫……小秦惊恐万状地看着小王,双手哆嗦着怎么也扣不上裤子的纽扣。
   
怪不得平时你跟松涛形影不离,原来你们是同伙啊!小王逼视着小秦。
   
不是啊,不是的。我,我只是好奇……小秦总算扣好了纽扣。
   
哼,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你却好奇这个。你完全是个资产阶级的同伙,还混在我们中间。下一步准备怎样,趁我们不注意放了你的同伙?小王叉着腰,声音洪亮地斥责小秦。
   
真的,我真的只是好奇呀。小秦急了,面孔吓得煞白。
   
呸,怪不得方师傅说阶级斗争是复杂而尖锐的,今天总算给我挖出一个。小王也不顾被绑的松涛,径直朝小秦走过去,眉毛倒竖,义愤填膺。
   
没有啊,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你也试试,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小秦的声音颤抖着,绝望地乞求。
啊,你还想拉我下水,呸。小王的口水飞到小秦脸上,又对准他的小腹飞去一脚,小秦应声倒地。小王更进一步地踩在小秦的胸脯上,转动着足髁,痛的小秦哇哇直叫。
   
小秦趁小王不备拉过墙角的一个不锈钢谱架朝小王抡过去,击中了小王的头部,小王木桩似的扑通倒下,血流如注。小秦翻身站起,楞了一会儿,他伸手探了一下小王的鼻息,触电似的缩回手,他害怕了,本能地朝门外跑,但还是回身看了一下正在苏醒的松涛,一不做二不休,重新拿起谱架朝松涛的的头部打去,松涛垂下脑袋,血从他的脑后汩汩渗出,小秦掩上门消失在夜色中。
   
半夜,老方酒足饭饱回到学校,直奔关押林恩道的服装间,却怎么也推不开门。他很是恼火,这小子就是办事不牢,怎么能让人放心。老方无奈地跑上二楼,还好,乐器库房的灯还亮着,虚掩的门里透出刺眼的光线。他推开门,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地后退着,又奔下楼到门房间给还在剧院的梅枫打电话。
   
梅枫现在是上海小有名气的红东方造反司令部的头头,风头正健,正为打倒了昔日的对手而喜不自胜。不过,对这件事,他始终没有亲自露面,围捕林恩道和松涛的那晚,也只是他的喽罗们处理了一切。
   
林恩道和刘松涛被造反派们送进了医院,总算逃过一劫,而倒霉的小王却死得不明不白。梅枫的喽罗们到处搜寻小秦,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直到1972年,他在成都因再次杀死抗拒抢劫的农民而被抓,同年在上海被定以反革命流氓和杀人罪执行枪决,这是后话。
   
在当时,他们的故事被编成各种版本到处流传,还加入了他们是特务间谍的情节,甚至被一位同情者编成手抄本到处传播,传到后来,被各种用意的传播者不断地加入色情和惊险的情节描写,遭到了公安机关的查禁。文化革命闹到后来,因市面的过度萧条和中央政府的干预,武斗总算平息,林恩道和松涛的传闻也逐渐被人们淡忘。老百姓恢复了平静而清贫的生活,而我们的另一个主角梅枫却平步青云地进入了市革委主管文化的领导班子,更成了一位高级干部的乘龙快婿。他那丑陋的太太曾是他疯狂的舞迷,总算了却了梦寐以求的夙愿,得以和她的白马王子整夜相拥。梅枫由此而成了红极一时,叱诧风云的人物。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5:31

在林恩道和松涛伤愈出院后的第二年,我们的故事在松涛与李忆菲的一次偶遇后才得以继续。
   
严寒隆冬,松涛与老师失去联系已经很久,只听说被送回了广东原籍,却苦于没有确切的地址。失去音信的痛苦被红色恐怖消磨得渐渐平息,松涛被安排到一家远郊的玻璃厂做清扫工。那天正逢休息,老父亲又犯了哮喘,他到街上的药店买药,遇见了一脸憔悴的李忆菲。

中午的阳光冰冷地照耀着,马路上很热闹。成群结队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挥舞着黄色和红色皱纸扎成的向日葵和大红花,唱着慷慨激昂的毛泽东语录歌向前行进。走在前排的几个高大粗壮的工人扛着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毛泽东最新发表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场将热血青年发配到边远穷困地区的运动开始了,否则,这场即将演化成暴乱的文化革命将无法平息。

松涛刚进店门,正巧李忆菲出门,他们撞个正着,自然错愕不已。
忆菲姐。松涛大叫起来。
松……涛……李忆菲避让不及,只能招呼。
你好吗?松涛并没有觉察李忆菲的惊异。
啊……李忆菲还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久不见。松涛想跟李忆菲握手,却得不到回应。
啊,是啊。我早离开剧院了,你呢?李忆菲勉强敷衍。
   
我下放做了清洁工,就这样混罢了。松涛泄气地耷拉着头,遇见李忆菲,牵扯起他远离舞台的落寞。
   
我在纱厂做挡车工,还能怎么样,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学舞蹈。李忆菲也是好久不见剧院的人,虽然遇见的是避之不及的刘松涛,但毕竟是昔日的同事,毕竟与林恩道有着纠缠不清的传闻,更不要说同在落难,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谁会神机妙算,唉,不遇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舞蹈了。哎,你有林老师的消息吗?”松涛脱口而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直白地问,林老师也是他差不多都要忘记的,只是今天遇见李忆菲,往事就像飓风般扑面而来,李忆菲或许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一定要抓住。

他,你还要问他……哼!李忆菲轻蔑地看了松涛一眼,令松涛凉透背脊。

我,我,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景况,不为别的。你不会理解,大家都不会理解的。松涛对林恩道的渴念越来越清晰起来。

你让我怎么理解,你毁了小林,你毁了我们大家,你,还有脸问。我告诉你,没有你,他会生活得很好。怎么,你还想去干扰他平静的生活吗。我居然在淮海路上跟你说话,你看,别人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们,你以为别人不说就不认得你了吗?在上海滩,你的传奇大过你跳舞的名气,你还觉得不够招摇吗?李忆菲说着,不禁热泪横流。

我,忆菲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林老师的感情,只是,我和林老师也是真心的,你告诉我吧,哪怕只看他一眼,我就是死了也心甘了。松涛也已是泪盈满眶。
不知哪里飞过来几颗石头,打在松涛的背脊上,还传来高声的叫骂,流氓阿飞妖怪啊……

李忆菲楞了一下,转身飞快地穿进一条弄堂,消失了。松涛一个人怔在街沿,充耳不闻那叫骂,想见老师的渴望焦灼着他的身心,他不顾一切地跟着跑进弄堂,看见李忆菲进了另一条弄堂的一个石库门洞,他跌跌撞撞地跟了进去。

过道里很暗,很安静,与世隔绝一般,隐约辨别出一条木楼梯,他放轻脚步上了二楼。李忆菲站在楼梯口,眼睛里闪着惊愕的光,雪白的牙齿映衬着哆嗦的嘴唇。
你要让人觉得我跟你也有瓜葛才安心吗?李忆菲咬牙切齿地说。

告诉我,求你告诉我。松涛禁不住低声痛哭,慢慢地在李忆菲的面前跪了下来。
你……李忆菲措手不及,昏昏地往后退却。
   
我只求见他一面,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告诉我啊……松涛的双手拍打着木地板,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声音。
   
你,不要这样,会让人看见的。李忆菲停下后退的脚步,进退两难。
   
松涛抬起头,乞求地望着李忆菲,那摄人心魄的目光让李忆菲难以招架。她上前几步,拉起松涛,到里面说吧,不要这样。
   
松涛站起来,跟着李忆菲进了一间幽暗的后楼。
   
我们都是命苦的人,何必再去揭开过去的伤口。李忆菲自顾自地在一张窄小的床铺边缘坐下。
   
你能理解什么叫刻骨铭心吗?你爱过吗?你知道林老师的心会是怎么想的吗?我知道,我没有老师那样沉得住气,也许是我年轻不懂事,但我知到老师他也爱我,我坚信老师是不会忘记我的,只是这世界的逼迫使他不得以。我就是死,也不会改口说我不爱老师的。松涛又忍不住哭泣起来。

你,为什么会遇见你,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办法逃过这场作弄吗?李忆菲此刻倒镇定起来,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口气是坚硬而冰冷的。
   
告诉我,老师后来怎么了?松涛在李忆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抓住她的手摇着。
   
看来,不说,松涛是不会离开的,李忆菲害怕什么似的抽回自己的手,鄙夷地望着别处。松涛这才有所警觉地缩回手,凝视自己的手指和掌心,然后把手撑在椅子的两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小林比你先出医院,听他说过,他想去看你跟你告别,但造反队看住他不让去,直接把他送回广东。本来这也就结束了,谁知道歌剧团的那个女高音,和小林是同乡,她也要被遣送回原籍,那时我还没受冲击,他们就派我押送那个女高音,小林由那个方师傅押送,我们四个人一起坐火车去广东中山……

与去北京的火车相似的一幕又浮现在李忆菲的眼前,只是事似人非。老方和林恩道坐在李忆菲和女高音对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只有在老方偶尔离开的时候,他们才会用眼光做短暂的交流。那个女高音已经变得痴痴呆呆的,不时地说一些不知所以的胡话。李忆菲当时也是身心疲惫,她已经知道梅枫准备与那个高干女儿结婚了,梅枫只字不提曾经与李忆菲同居的事实,在整个局面的利益都向梅枫倾斜的现实面前,李忆菲只能往下吞咽苦水,再看看林恩道现在的样子,简直不人不鬼,李忆菲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车过鹰潭,昏睡中李忆菲只觉得肠胃直泛酸水,呕吐的感觉怎么也抑制不了。老方说你晕车吗?李忆菲说大概是吧。林恩道投来关切的目光,李忆菲只觉得万千的怨恨,恨自己看错了林恩道不算,却又看错了梅枫。直到梅枫告诉她林恩道和松涛的事,李忆菲才对林恩道真正地绝望,却没想到梅枫会对个秘密大做文章,弄得满城风雨,还得意的不得了。李忆菲这才真正地看透了梅枫,只是失身的苦痛折磨着她,使她万念俱恢。

一到广州,女高音真的疯了,无奈之下,老方只能联系广州歌舞团的造反派,先把她送去广州的精神病院,再通知她的家人。老方还对李忆菲说,该把林恩道也送去精神病院。李忆菲说我们负责把他们送到家就算了,管那么多干什么。老方嘿嘿笑着,他早就对李忆菲不怀好意了,只是碍于林恩道和女高音在场。李忆菲一直担心着回去的路上怎么办,正好碰见广州歌舞团的一个老同学程敬锋,也是当地造反派的小头头,李忆菲就说她想留在广州玩几天,叫老方先回去报告情况。毕竟,李忆菲还留有与梅枫相关的余威,老方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就在他们准备送林恩道回家的当口,李忆菲整天地呕吐不止,她忽然地担心起来,该不会怀孕吧?这个念头一上来,便令她惊慌失措。好在程敬锋也曾经暗恋过李忆菲,早就看出了她的蹊跷,还隐约地觉察出她与林恩道的不一般关系,并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一切都证实了,李忆菲确实怀上了梅枫的骨肉。在程敬锋的一再保密的誓言下,李忆菲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了他。程敬锋出乎李忆菲意料地同情起林恩道和刘松涛来,说男男相恋虽变态异常,但这爱情的真实却令人感动。看看你跟那梅枫吧,异性间就完全美好了吗?说得李忆菲心惊肉跳,直问程敬锋怎么办?程敬锋说现在世面这么个情况,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可能堕胎,你索性别回上海了,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处理。李忆菲说怎么处理,我在广州又怎么生活?程敬锋定定地看着李忆菲说,我们结婚吧,只有这一条路了,我是男人我怕什么。等你过了这一关我们可以离婚的嘛!李忆菲思前想后也只能这么办,他们把林恩道送回了老家,就回广州结婚,婚礼虽然简陋,但这种在沉溺中被人拯救的感觉令李忆菲感激得唏嘘不已,视程敬锋为救命的恩人。

好景不长,正当李忆菲安稳地等待分娩时,程敬锋在一次两个派别的造反械斗中丧命,失去了保护伞的李忆菲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程敬锋是云南山寨少数民族出身,在广州举目无亲。万般无奈,李忆菲想起了林恩道。她带着仅有的菲薄积蓄和简单的衣物,腆着个大肚子,到中山乡下林恩道的老家求救。

林恩道回到老家,父亲也因冲击离开了广州的乐团回乡务农,一家人远离文革的喧嚣,日子倒也过的平和安宁,农民们才不管什么革命啊,政治什么的,一派世外桃源的生活景象。
   
李忆菲的经历深得林家的同情,更有林恩道辜负李忆菲的惭愧,像林家这样知书达理又家风淳朴,也不会过分地打听别人私隐,自然都认为是这场无聊的革命造成的。
不久,一个漂亮的男孩出生了,一满月就交给了林家抚养。林恩道的温情和善良感动着李忆菲,林家也有留住李忆菲做儿媳的打算,只是李忆菲无法面对歧恋的林恩道,任凭她怎么劝说,林恩道还只是说他不会做对不起松涛的事,李忆菲百思不得其解,无奈只身返回了上海。在那个时代,一个未婚女人带一个孩子,怎么能在上海生活,更何况是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芭蕾明星。

忆菲姐,告诉我地址,我一定要去看他的,一定要去的。松涛的声音颤抖着,眼睛里闪着幽蓝的光芒,令李忆菲的心头一颤。

在梅枫第一次告诉她林恩道和松涛的事情,她简直像听天方夜潭,怎么也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再冷静一想,似乎懂了些什么,串联起他们平日的作为,也就可信了。男人和男人也会产生爱情?是堕落吧,曾经在红楼梦里读到过类似的情节,一直以为只是纨绔子弟的情色消遣,一种等同于旧时浪子光顾青楼的雨水之欢,在现实生活中更是一中病态。

看看眼前松涛直哭的浑身颤抖,李忆菲不得不相信这也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两个远隔千山万水的同性爱人,有着如此痴迷的爱情,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折磨和逼迫后还能保持不渝,实属难能可贵。

李忆菲拭去禁不住流下的泪水,从一张陈旧的红木书桌里取出纸笔,给松涛写下了林恩道的地址,她又起身到一个橱柜里取出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和地址一起交给松涛。

小刘,这是我难得积蓄下来的一些钱,帮我带给小林,他为我的孩子化了太多的心血,我却没有尽任何的力。虽然这孩子的父亲如此深重的伤害了你们,但小林却毫无怨恨,也真因为这个,我才会改变对你们的看法,人间还有真、善、美的存在,我真心地祝福你们。只是在这个世道,你们还会经历磨难,你们在一起生活的可能实在是太渺茫了……说着,李忆菲已是泣不成声,弄得已是伤心之极的松涛又跟着擤鼻哽咽。

告别了李忆菲,松涛就去玻璃厂请假,对这个正处在监督劳动期的清扫工,厂里一口回绝。松涛只能无奈地回家,他想了整整一夜,对老师的思念压过了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恐惧,再说对自己的处境早已麻木,在绝望中,任何的微薄希望都会激发起强劲的动力,他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他对父母谎称要去安徽参加改造思想的学习班,就买了当天去广州的火车票连夜出发。

到了广州又坐了很长时间的长途汽车,总算找到了林恩道的家。林家的院子里,只有林恩道的老父亲独自在凉棚底下瞌睡,听松涛说是上海来的学生来见老师,就差遣邻家的小孩把正在果园里喷药水的林恩道找了回来。

林恩道穿着毛蓝布的衣裤,胖胖的一副中年农民的模样,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要在别处怎么也认不出这就是当年红透上海滩的芭蕾王子。看见瘦弱佝偻的松涛,林恩道禁不住悲喜交集,早已静如止水的心狂跳起来,要不是老父亲在场,真想扑上去拥抱面前心爱的小宝贝,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型的,曾经是那样健壮青春的小伙子。

他们同样竭力地遏止激动,隐藏起欣喜若狂的冲动,只是默默地对望,但还是掩饰不住满腔喜悦地露出笑容,故作平静地招呼对方。林恩道卸下喷雾器,拎起松涛的行李往东侧的一间青砖房走去,松涛对林父笑了笑,转身跟老师进了屋子。
   
浓烈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此起彼伏的蝉鸣也关在了门外,黑黑的屋子里只有两颗激动不已的心在咚咚地狂跳。他们宁静地对望了片刻,同时丢掉手里的东西,奋不顾身扑向对方紧紧地拥抱起来。松涛单薄的身体在林恩道火热宽大的怀抱里犹如一堆枯柴,让林恩道心痛不已,他疯狂地急吻松涛的脸、唇和颈脖,只觉得浑身通电似的颤抖。松涛贪婪地闻着老师哄热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顷刻间一阵晕厥,连日的旅途劳顿,和难以抗拒的疲惫使他瘫软,意识在核爆般的幸福冲击下飞出魂魄。松涛突如其来的昏迷让林恩道措手不及,他急切的大叫起来。老父亲闻声推门进来,问怎么了。林恩道蹲下身子,紧紧地托住松涛孱弱的身体,对父亲说,兴许是一路上过于劳累中暑了。老父亲说我去找仁丹,你快扶他躺下。

松涛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林恩道安静地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松涛的手,眼中聚集着满腔的关爱和怜惜。松涛笑了,这恍若梦游的场景令他极大地满足,彻底忘却了山外纷乱的世界和他们悲凄的命运。

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妈妈煲了鸡汤,还放了败火的药材,喝了会很快恢复的。林恩道充满磁性的声音响在松涛的耳边,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天籁之声,是梦中吗?松涛明知故问。

哪里啊,我们真的在一起啊!林恩道难以自持地附身紧抱住松涛的身体,嘴唇亲着舌头舔着,双手的手指都快嵌入他的肉身里去。
   
我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你怎么不给我音讯,我一直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几次想死,但还是舍不得离开,我要亲耳听你说不要我了。松涛孩子气地哭泣起来,一边还不好意思地直往老师的怀里钻。

我怕是害你太多了,经过这么大的磨难,我以为你也会平静下来,这个世界是不容我们这样的,我怕伤你太深啊。林恩道用力地箍住松涛的身体,只有更紧密的拥抱才能表达他的爱和他对爱的渴望。

我们为什么要失去信心,就算所有的人都唾弃我们,我们也不要彼此唾弃啊!松涛哭得更伤心了,紧紧地抱住老师的腰,尽情地体会老师身上浓烈的雄性味道。

门口有敲门声,是妈妈来催他们吃晚饭了。他们闪电似的分开,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满怀情意地相视一笑,又伸手在对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林恩道在前,松涛在后,他们出了屋子。

院子里放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是丰盛的菜肴,还有当时难得一见的五羊啤酒。一个约莫一岁多一点的男孩子光身系着红肚兜坐在一只小竹椅上,伸长了脖子去吃林母舀起的饭菜,小男孩鼓着腮帮,声音含混地对林恩道叫着爸爸。林恩道跑过去一把抱起孩子放在自己的腿上,对松涛说,就是这个孩子,都会叫人了。

林父从嘴边拿下红木的烟斗,翻转过来在桌腿敲击着烟灰。作孽啊,这么聪明的孩子,却要流落到乡下来。
不要说啦,小孩子大了,会听得懂的。林母又舀了一匙饭菜,放在嘴边吹了几口气,送进孩子还在咀嚼的嘴里。
是啊,我真的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呀。林恩道溺爱地捏捏孩子胖嘟嘟的手臂,哎,快叫叔叔,叫叔叔啊。
   
叔叔。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对松涛叫了一声。
哼,自己不结婚生子,却要养别人的孩子,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林父有些生气地斜了林恩道一眼,打开酒瓶给松涛和儿子倒酒。
   
林恩道好像充耳不闻,继续和孩子逗。松涛却红了脸,变得沉默起来。

吃过晚饭,林恩道说我们到村后的河里去冲凉,这里不是上海,可没有自来水。松涛说好呀。初来乍到,在对环境的新奇和情感的满足过后,其他都是无所谓的,当然老师说什么都好。这里有爱人,有亲情,有宁静的田园,安详的空气,总之,这里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起码元素,这些,在眼下的都市里是不可能具备的。
   
月光照在宁静的水面上,远处有蛙鸣鼓噪。他们在一棵大树下脱光衣服,朝清凉的河水慢慢地浸入。松涛牵着老师的手,有点胆怯地亦步亦趋,突然脚底一滑摔到水中,猛呛了好几口水。林恩道连忙拉起他,满怀柔情地拥抱着他瘦弱而微微颤栗的身体。松涛依赖在老师的怀中,在月光中痴迷地看着老师,忍不住落泪,他抽噫着,狂乱地摸索老师光滑的体肤。他们紧紧地缠绕着,牵扯着,静静地沉入水的深处,只留头部在水面上,忘情地亲吻。松涛已经感觉不到水的清凉,只觉得自己的两腿间是老师粗壮结实的大腿,他不禁躁热起来,忍耐不住的鼓胀在小腹下蓬勃。他把手往下移,却握不到老师的搏动,他有些诧异,怎么,是水太凉,还是自己失去了往日的性感?

这时,老师突然放开他,迟疑地看了松涛一会儿,嗫嚅着说,涛儿,我不行了,我不会硬的。
   
怎么?松涛满脸的疑惑。
   
被他们打坏了,这也是我不来找你的原因。你一来,我以为也许能恢复,看来还是不行。林恩道仰天叹息着,两行晶亮的泪在月光中闪烁着.
   
不,不会的。让我来。松涛惊骇地看着老师,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抓老师的裆间,确实只有柔弱的一握,他用力地套弄,却没有丝毫的进展,只看见老师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低沉地呜咽起来。
   
涛儿,不要,我真的不行了。你回去吧,回上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林恩道断然推开心爱的松涛。
   
不,不可能的。老师,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不能没有你啊!松涛绝望地大哭。
   
别这样,我知道的,真的不行了,我自己试过无数次,总是幻想着你的模样,每一次都是失败的,你回去吧。林恩道转身丢下松涛,竟自朝岸边游去。

   
不……松涛嚎叫起来,这悲惨的哀鸣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山谷和湖面悠远地回响。
   
林恩道用力地拍打着水面,惨白的身影摇晃着扑向大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松涛疯狂地跟随而来,从后面猛然地抱住老师粗壮的腰身,紧贴在老师的背上,无声地低泣。林恩道回转身,轻轻地拭去宝贝的泪水,摸索着揽住他的身体,无语喑噎。

不,我要跟着你,不管你怎么样。我们不只为了欲望,而是心的安慰。老师,你要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松涛紧紧地吊住老师的脖子,疯狂地亲吻着老师的脸和嘴唇,直到把舌头深深地埋入老师的咽喉处。

林恩道晕厥地瘫软下来,他们在大树底下纠缠着,翻滚着,慢慢地因疲惫而平息下来。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二十只手指交叉在一起,四条坚硬的长腿纠集缠绕,热吻几乎令他们窒息。

远处的灌木丛里有间隙的沙沙声,林恩道警觉地循声望去,一个苍老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啊,是父亲!林恩道的头脑嗡的一下,他推开松涛跳起来张望,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松涛也跟着跳起来,赶忙穿好衣服问,怎么了?
   
大概是我父亲,他看见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林恩道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头。
   
会怎么样啊!松涛也着急起来。
他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肯结婚,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心脏不好,还有高血压……林恩道傻了一般呆立着,慢慢后退靠着大树,蒲扇似的手掌捧住自己的脸。
   
松涛安静下来,转身望着宁静而闪耀着银光的湖面,突然用手拼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发了疯似的抽打自己的耳光。
   
林恩道放下手,呆呆地看着,忽然奔跑过去,一把抱住松涛,抚摸着他的头发。对不起啊,涛儿,对不起,对不起……
   
不,老师,我的好老师,好哥哥,是我对不起您,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啊!都是我只顾自己的欲望,从不为你着想,我真该死啊……松涛又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林恩道心痛地按住松涛的双手,更紧地拥抱住他。回去吧,我们应该结束了。

当他们回到家,寂静,四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林恩道让松涛快进屋,自己去推父亲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坐在小竹椅子上,呆滞地看着地面,母亲坐在已经熟睡的小孩子身旁,满怀哀怨地看着儿子,浑浊的老泪断线似地流着。林恩道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掩上门回到自己的屋子。
   
松涛正沉默无语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听见响动,抬头看了老师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林恩道扑通跪膝卧倒,松涛惊恐万状地扑过来抱住老师,急切地询问。林恩道吃力地睁开眼睛,朝松涛苦笑着,说:“我们真是罪大恶极,我们都不应该活呀。”说着头一歪,直直地望着屋门,嘴边还残留着悲凉的苦笑。
   
松涛用尽气力把老师抱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久久地凝望。他慢慢地俯下脸,小心地吻住老师微启的嘴唇,逐渐地越吻越贪婪起来,直到被老师重重地推开。林恩道翻身把脸对着墙壁,从牙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
   
松涛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拎起行李,朝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师,我走了,对不起了……
   
松涛走到门口,再一次回身看一眼老师哆嗦着的背影,毅然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把松涛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只有风吹动树梢的声音沙沙地伴随他远去,宁静的村庄在浓重树影里沉睡,在松涛永恒的记忆中只留下悲凉的雾霭。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5:37

时间在沉寂中流过,至少对刘松涛如此。当然其中也发生过许多大大小小、或社会或个人的变故。然而,任何的变化对心如死灰的人来讲,只是烟云拂掠。松涛还在那家玻璃厂做清洁工,靠着微薄的工资和父母的定息一起过着拮据的生活。原来在上方新村的房子已经被没收,只能在房管所安排的靠近打浦桥泰康路的老式公房里居住,一家三口就一间15平方左右的底楼朝东北的房子,终年晒不到太阳,而且没有卫生设备,十多家合用一个在走道上划分出来的灶间,其实也就是一家一个靠墙的煤气灶台而已。

这里虽然嘈杂而肮脏,但对松涛来讲却如同天堂。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只知道他和他们大家一样,是个在最底层生活的普通人。他原本的家境出身、原本的职业修养、原来的那些令人讶异的传闻在这里统统销声匿迹。他像他们一样平静地生活,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不会和邻居们攀谈,也不会和其他住底楼的邻居一样把饭桌搁在露天,也不参与打牌下棋等等下只角聚众的娱乐方式;他们家有时在大热天也会门窗紧闭,令左右邻舍不胜诧异,但大家也仅仅只是诧异,并没有想更多,这里的生活观念和他们的生存环境一样,简单而纯朴,大家已经习惯了他们没有声息的状态。

就像所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一样,过于平静往往只是突发事件的铺垫。一天晚上,梅枫的突然到来令松涛错愕不已。

刚吃过晚饭,父母已就寝,松涛还保持着一贯的习性,斜躺在床沿阅读。有人按门铃,松涛呆了好久,除了父母和自己外出回来,门铃是不会响的,邻居的小孩也从不会做如此的恶作剧。会是谁呢?

松涛合上书,并把书塞进被褥底下,不得不防,这些关于西方艺术的书籍,还在禁锢之中。

打开房门,松涛惊呆了,梅枫正一脸凄惶地站在门口。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松涛回头望了望布帘另一边已经就寝的父母,用下巴朝门外一扬,示意到外面去说。梅枫顺从地跟在松涛身后,出了弄堂,来到一处破败的街心花园。

怎么,有空来看看我的下场?松涛用冰冷的口气说。
   
不,我……梅枫欲言又止,他穿着咖啡色的呢料青年装,在当时可算摩登的。
   
有什么快说,别沾了我的晦气。松涛转身看着街上来往的汽车,用背对着梅枫。松涛那洗褪了颜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在梅枫倜傥的映衬下显得寒酸而猥琐。
   
真的很抱歉,都是我……梅枫用脚踢着小石子。
   
哼!松涛抱着双臂,心里有憋不住的怨气积淀着,但又难以爆发,毕竟自己处在劣势。
   
我知道,你和林恩道还是有联系的。梅枫转到松涛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还有什么没有清算吗?松涛警觉起来。
   
你别误会,是关于李忆菲的事情。梅枫看出松涛的愤怒和冷淡,更不知所措起来。
   
你还记得她?松涛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李忆菲自杀了。
   
什么?松涛目瞪口呆,表情呆滞。
   
梅枫慢慢抬起低垂的头,眼里竟噙满了泪花,松涛迷惑地望着他,多年不见,对梅枫的切齿痛恨也成了一种概念,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梅枫,却分不清该如何对待,松涛下意识地问,怎么会的?
   
在她下放的那家厂里,那个好色的支部书记一直对她有所企图,几次逼迫不成,就指使一伙造反队的小流氓轮奸了她,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就跳了黄浦江自杀了。她在信里说她留下一个儿子在林恩道那里,是我的,但我到哪儿去找呢?我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你,快告诉我林恩道的地址,我要去找他。

梅枫的声音变得哽噎起来,他对李忆菲确实存有情意还是因为他的儿子呢?松涛的心里虽然生出些同情,但对梅枫以往的所作所为还是存着极大的怒气,他依旧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李忆菲自杀你没有责任,不是为了你所谓的儿子,你会来找我们?你以为那是你的儿子,等你儿子知道缘故,他会认你这个父亲吗?你现在还怕缺儿子,你想要什么还会得不到吗?

告诉我吧,我知道我犯的错是无法弥补的。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补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李忆菲吗,我如果不答结这个婚,我的父亲和哥哥将会遭难,我们一大家的人啊,就绑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以为我只是放弃了一个我爱的人,没想到却是如此的结果。

那么,我和林恩道呢,也阻碍了你的家人吗?哼,鳄鱼落泪。
   
松涛,我知道我来找你会是什么结局,我知道我愧对你和林恩道的,当时我真的很难理解你们的事情,却没想到会变得这样,原谅我。你以为我现在生活的很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啊!梅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过得怎么样,与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是谁,因为什么而害我们到如此境地。松涛鄙夷地横了梅枫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不知道,我和我那位所谓的夫人,完全是貌合神离,我的一切都在她家人的操纵之下。因为她的问题,我们也不会有孩子,所以,那个儿子是我唯一的后代啊!我看上去风光,其实,我是一无所有啊!
   
梅枫不禁涕泪横流。
   
松涛也动了片刻的恻隐之心,但马上清醒地意识到轻信会导致的后果,他不屑地侧过脸望着别处说,我看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一,我不知道林恩道在哪里,二,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走吧,永远别来找我,我看见你只想杀了你。松涛吼叫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松涛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拐过弄堂时脚步禁不住慢了下来,对李忆菲的悲哀压过了对梅枫的气愤。命运对我们竟如此的恩待,上天啊,你公平吗?
   
松涛把额头抵在弄底暗影里的一棵杨树上,泪如涌潮般漫出眼眶,关于李忆菲的许多影像重重叠叠地扑面而来……没有我缠着老师,他们该会是般配的一对吗?没有我,老师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吧!自责和悔恨一股脑地奔突而起,松涛不停地在树干上撞击着额头,引来三两路人惊异的目光。当他意识到,才觉得额头因刺痛而麻木。他对着树干啪打着,真想放声大哭,老师啊,你在哪儿,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一切都因我而起!
   
就在这一刻,松涛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最后看一眼老师,然后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唯一的选择。这么多善良的人都因他的缘故而背运或死去,自己却在苟且偷生,是真正的卑鄙无耻啊!

第二天,他去单位请了长病假,对父母说是要去广东看一个朋友。打点好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夜很深了,小锐新在酣梦中露着笑意。林恩道还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李忆菲的信。不仅仅是心痛,而是打碎一件稀世珍宝的那种追悔和惊慌失措。看看熟睡的小锐新,再看看面前的信纸,往事幻灯似的若隐若现。对李忆菲的痛心疾首和对刘松涛的魂系梦牵同时纠缠着他,撕扯着他愧疚和孤寂的心。幸好还有锐新的笑脸能带给他一些安慰,令他沉闷空虚的生活稍带些亮色。收到信已经好多天了,李忆菲真的就这样去了么?到哪里去打听呢?去上海吗?那可是锐新的故乡啊,但可怜他长到六岁却从未去过,这是契机吗?李忆菲让他做决定是否让梅枫见孩子,那毕竟是锐新的亲生父亲啊!那梅枫愿意接受吗,李忆菲说她同时也写信给了梅枫,那他也应该知道李忆菲的死讯的。随便怎么说,也应该去上海一次,不为别的,也为孩子。广东再好,也只是乡下,上海有再多的动荡那也毕竟是大城市,应该见一见梅枫了,即便是仇人,也要看他如何面对这孩子。

打定主意,林恩道就开始整理行装,老父亲默默地不发一言。这些年来,做父亲的不是不理解儿子,而是不知如何面对,以当时的形势和人们俗成的观念,纵然他是个音乐教授也是很难理解的。但儿子那痛苦和落寞的神情,深深地刺痛着老人的心,这毕竟是自己唯一的,而且充满才华的儿子,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又能怨谁呢?就是怨时世不公又有什么用处?老父亲知道,儿子将会带上小锐新去上海寻找亲身父亲,但上海还有一个刘松涛,他可是所有事件发生的由头啊!

看看儿子憔悴的脸和没有神采的眼睛,老父亲又是心痛不已。自己老了,儿子也老了,由他去吧,人生一世,有多少青春岁月,又有多少欢乐时光呢?还是由着他去。想到这里,老父亲抖抖嗦嗦地从书桌中间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封存已久的牛皮纸信封,小心地递给林恩道,说:拿着,这里有一千块钱,是我以前积攒的稿费,到上海会很花钱的。还有,再给你一对翡翠的如意,这是你外婆给你妈的陪嫁,你妈说也让你带着,以防万一。走吧,小心锐新,别亏待孩子,也不要记挂我们,我们有退休金,生活总是过得去。放心去吧,自己保重,特别要注意身体,留得青山,柴木不竭啊!

老父亲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恩道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似乎可以看见他糊满泪水的无奈面孔,猛烈的酸楚忽然间溢满心头。父亲啊,儿子不肖,人说养儿防老,我却要您担心受怕不算,更竭尽所有的钱财,儿子真是对不住啊!但想想锐新,却又有千万条去上海的理由。正在矛盾的思量间,小锐新穿得一身簇新从门外进来,大声地叫,爸爸,爸爸,我要去上海啊,真开心,那里有好多高楼房吗,有很多外国花园吗?

林恩道摸摸锐新的光脑袋,无语而怜爱地看着他,那孩子的脸上显现出李忆菲的清秀和梅枫的俊朗,儒雅而机敏。就这样看着,林恩道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心里也揪得紧紧的。锐新见了,忽然神色凝重地望林恩道,爸爸,如果你不喜欢带我去,我就不去了,婆婆说去上海要用很多钱的。

爸爸到哪里都会带你去的,不过你要听话,不可以闯祸的。林恩道强憋住自己的泪水,一把把锐新拥抱在怀中,真要把锐新送还给梅枫,这心里怎么会舍得。但转而一想,谁知道梅枫就能够接受这孩子呢,在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恐怕会避之不及的吧?管他,去了再说,本来就曾经打算过把锐新寄养在松涛那儿,上海的教育质量毕竟比广东好许多,只要松涛愿意,还真不想把锐新还给梅枫,只是李忆菲提出,林恩道有些不忍。作为一个母亲,总想在自己过世后,自己的孩子由亲生的父亲抚养,除非万不得以,对这一点林恩道是能够理解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啊!

他们总于起程了,通过几天几夜的长途旅行,终于到达了上海。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5:53

清晨,林恩道按松涛以前给的地址寻到泰康路的刘家,刘父开了门,一看是林恩道,便不由纷说地关门。林恩道急切地阻挡,低声叫道:伯父,我找松涛有急事啊。
         
刘父愤懑地低喝,滚,我们不接待你这种人。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对着冰冷的门板,看着懵懂的锐新,胃酸突突地翻堵上涌。
   
冬日虚弱的阳光拖着他们一大一小疲惫的身影,漫无目的地沿着思南路游荡。不多久,小孩子便叫嚷着肚子饿,林恩道无奈地带他进了街边的馄饨店。

看着小孩子狼吞虎咽,和热气蒸腾间那天真黑亮的眸子,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起来。再看看上海的周遭,比刚开始运动时,市面的确平稳了许多。更坚定了他将孩子留在上海的念头。但,又到哪儿去找梅枫呢?还有松涛,他的父亲不让见,那他本人呢,总不见得一个大活人被藏匿起来。

吃完点心,阳光浓烈一些。想起小时侯一直去玩耍的复兴公园,应该带孩子去玩一下。但看看脚边的行李,总觉得不方便,还是找家旅馆吧。
   
拖着孩子来到淮海路,总算找到一家贴满政治标语的招待所,虽然反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柜台里坐着一个头发稀疏,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色工作服,灰白的眼珠在金黄的阳光里闪着呆滞而阴森的光。
         
林恩道也许是久别上海的缘故,有些嗫嚅地说着要一间客房的请求。那女人满脸狐疑地听着这个讲上海话的人竟然要在旅馆借宿,太阳从西边出了。
         
介绍信有吗?
         
这简直是从地狱发出的一声冷喝!林恩道懵了,我到哪里找介绍信啊?我还有单位吗?
         
牵着孩子的手,呆立在冰冷的阳光里,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直穿脚底。
         
爸爸,大街上有这么多大青蛙,跑得真快啊!
         
听见孩子的叫声,林恩道如梦初醒,他一个激灵,才觉察到眼前的困境。说什么也要找到松涛,总不能带着孩子睡露天吧。他带着孩子找到一个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记事簿,寻找松涛单位的电话。电话的回铃音响了很久,总算有个嘶哑的老头声音接听,一听是找刘松涛的,那声音立刻变得尖利而凶狠:不在,说是长病假,不知道生什么鬼毛病。不等林恩道回话,却已经传来嘟嘟嘟的挂断声。
         
林恩道傻傻地举着电话听筒,绝望象弥漫的浓雾扑面而来,禁不住手脚颤抖。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公园?
         
孩子拉着林恩道的手摇着,他这才回到现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林恩道拉着孩子,提着沉重的行李,跳上电车回到天目路的北火车站。他在行李寄存处寄存了行李,赶忙又转乘公共汽车重新回到松涛的家。敲了好一阵,门只开了一道缝隙,这回是老太太。哎呀,林老师,求求你不要再来烦我们家松涛了。再说他也不在,说是去广东了。
         
去广东?林恩道的眼前一黑,这么巧,真是阴差阳错啊!
         
门嘭的一声又关了,林恩道急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捏紧小锐新的手,心想,只有一条路,找梅枫。

         
歌舞剧院大门紧闭,他拍打着铸铁的雕花栅栏门,也没人应答。他们又穿过一条杂乱肮脏的弄堂,找到了开在拐角僻静处的边门,幸好,传达室的老石还在看门。
         
石师傅,你好啊。
         
侬?石师傅瞪大吃惊的老花眼,那眼镜也差点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我?林恩道连忙手脚不自在起来,啊,我还能指望别人会接纳和搭理我吗?我……
         
侬寻啥人?
         
很明显的,石师傅在假装不认识?
         
我,找梅枫?
         
梅枫?石师傅再一次瞪大眼睛,这一次他手中捧着的一大叠报纸唏里哗啦地散了一地。
         
他在吗?林恩道也不管许多,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咳!石师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幅一言难尽的样子。
         
告诉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他的。
         
他呀,上个星期刚被抓走,上面的人倒了,他也跟着倒啊。我老了,怎么也看不懂,越老越糊涂啊。
         
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世事难料。林恩道抓紧门房的窗台,竭尽全力不致使自己摔倒。绝望,真的绝望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你在这个时候还要找他,你还怕你自己太干净吗?
         
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还以为他还在歌舞剧院。我来上海办事情,没有介绍信不能借旅馆,我又带着小孩子,所以……
         
哦!
         
石师傅看着孩子,眼光不停地在孩子和林恩道的身上扫来扫去。
         
啊,你的儿子啊,长得真是俊俏,好,好。
         
石师傅的态度180度的大拐弯,林恩道明白个中原由,只是对石师傅会心一笑,说:石师傅,你看有什么办法?
         
哦,办法嘛……要么,你还记得以前给你们烧饭的魏师傅吗?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他,他现在在锦江饭店做大菜师傅,还说起你呢,他要知道你结婚有了孩子,真该高兴煞的,你也知道他是把你当儿子的。

         
啊,好啊,好啊。林恩道总算拉着了救命稻草,真想跪下来大拜一番。石师傅,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林恩道拿了魏师傅的地址,拉着撅着嘴喊肚子饿的小锐新,直奔锦江饭店。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顺利,魏师傅出差到北京去了要过好几天回来。林恩道连忙说自己是魏师傅的亲戚,因为没带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是不是可以帮忙想办法。门房说,这里是接待外宾和领导人的宾馆,你是不可以住的,你只能等魏师傅回来,我们不能光听你说。再说魏师傅很大的洋房一个人住,你何必借什么旅馆。

         
哦!林恩道应承着,虽然失望,但过几天那希望的诱惑支撑着他离开了锦江饭店。他带着锐新从茂名路拐到淮海路,想起靠近思南路的大同烤鸭店,应该带孩子去吃些东西了。对再过几天的极大期待,令他一扫白天的灰心丧气,连孩子也一同高兴雀跃。等点完菜,对今晚住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他又是一筹莫展。
         
小锐新对今天的晚饭既新鲜好奇,又无知狼狈,毕竟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大城市的饭店里吃饭,这令林恩道不禁心酸。自己在这么大的时候,那是怎样富足而安逸的生活啊!真是的,世道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关键是今天晚上住什么地方。
         
饭很快吃完,夜也很快来临,父子俩还在大街上游荡。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锐新再也走不动了,他卷缩在林恩道的大腿间一个劲地哆嗦,不停地叫嚷,爸爸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呀……

         
林恩道的心犹如刀割一般疼痛,这么大的上海,难道就连我们的一张床铺都没有吗?天啊,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道啊……

         
北风呼呼地嘶鸣,并且零零星星地飘起雪子来,林恩道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马路,渴望着那些闪亮着黄色灯火的门窗会突然打开,把他们父子迎进那温暖的怀抱。他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渴望过一张床铺和棉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怀抱中苦命的锐新。

锐新嘤嘤地哭泣起来,在南方长大的孩子,怎么忍受得了这北方冬天海风的侵袭,这刀割般的严寒,连本地人都难以沉受,更不要说来自南方衣着单薄的小孩了。林恩道脱下自己的呢制外套,紧紧地裹紧小锐新,他疾步如飞,不至于使自己冻僵。想起靠近徐家汇的徐闵线长途汽车站,那里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呀。以前到佘山度假乘过一次,依稀记得在蒲汇塘路一带,那里还有原来著名的徐家汇天主教堂。

在汽车站总算避过了一夜,天亮锐新醒来时候,不停地大声咳嗽,林恩道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锐新的肺炎又犯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林恩道焦急地抱起小锐新,直奔瑞金医院。经诊断确实是肺炎,马上开药挂盐水。谢天谢地,真是因祸得福,因为肺炎突发得厉害,必须住院治疗,小锐新终于因得病而获得了栖身之所,简直是悲哀的幸福。

当天下午,小锐新的烧就退了许多,林恩道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他看着锐新酣睡的模样,甜丝丝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确实当他亲生儿子养,只是隐隐的为他的亲生父母悲哀,连梅枫这么精于世故的人都会蹲监狱,这世道……颠颠倒倒没个头了。

第二天中午,林恩道又去了一次锦江饭店,魏师傅还没回来,他只能失望而回。刚到病房门口,就被值班医生叫住一顿痛骂,说孩子这么重的病,你跑哪儿逍遥去了,我们要发病危通知都找不到人。林恩道一听急了,问怎么又病危了?医生说,昨天退烧只是大剂量用药的缘故,治表不治本的。现在经专家会诊发现肺部感染得非常厉害,已经转到肺科隔离病房,短时间内家属不允许探视,你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完字可以先离开医院。林恩道一听急了,这怎么可以,这么小的孩子,人生地不熟,要吓坏的。医生说这里是医院,不是游乐场,你不放心可以放弃治疗带他回家。林恩道无奈地签了字,怏怏地出了医院。到哪儿去呢,他的心胸象被掏空了一样,站在医院门前的三叉路口,黑色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松涛啊,你在哪里?帮帮我啊,我怎么办呢?松涛,松涛……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躺在白色的病房里,手背上吊着输液的针头。他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看周围,这是间足有小半个礼堂那么大的临时观察病房,数不清的病床紧挨着,人声嘈杂。隔壁病床的病人忽然对着远处忙碌的护士大叫,308床的盐水吊光了,快点呀……护士翻着白眼嘟嘟囔囔地跑过来,三下五除二便粗暴地拔掉针头,取下空盐水空瓶往不远处扔垃圾的柳条筐里哐铛一扔,紧皱着眉头匆匆离去。林恩道这才知道自己的床位是308号,他无声叹息着,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看隔壁刚才帮他叫护士的病友,正被家属搀扶着去上厕所,想问,却又住了口。夜色已经很浓了,邻床飘来饭菜的香味,令他顿觉饥肠辘辘。他支撑起绵软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双脚象踩在棉花上。

在过道里碰见了那位上完厕所的病友,病友告诉他,医生是在大门口发现他突然晕倒后直接送进观察病房的,初步诊断是低血糖,估计是劳累和饥饿造成的。你怎么,一个人啊?
         
林恩道告诉他带孩子来上海找人,没找到,又住不上旅馆,孩子冻成了肺炎,自己也急得忘记了吃饭。刚才是找人未果,又听医生说孩子病危,大概是支撑不住了,诶,只要孩子没事,我自己到没什么。
         
病友说,快去吃点东西吧,别再饿坏了。
         
林恩道道完谢出了医院门,跌跌撞撞一直走到复兴路才看见一家生煎馒头店,那特有的香味诱得他馋涎欲滴,他迫不及待推门而入,要了一份牛肉汤三两生煎,只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落肚。重又走到街上,风也因热汤的缘故变得清凉而不寒冷。想想这几天的遭遇,许是乡下待久了,对上海的陌生感远比想象的强烈,加上几天的颠沛和孩子生病,返回广东的念头一时占据了上峰。

         
仰望漫漫黑夜,那闪烁的星星如冰凉的水晶,广东所看见的星星该是温暖的吧!对父母的思念也一起涌上心头,乡下虽然平淡但确实安逸的气氛令他渴求起来,还是回去吧。那么锐新呢,就让他一直在乡下成长吗?上海毕竟有比广东好不知道多少倍的教育,还是再试一试,等一等,既然为孩子来,那总要等到最后,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一想到孩子,他的心就锥刺一样的疼痛。锐新在隔离病房会怎么样,一定在哭着找我了,锐新啊,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今夜到哪里留宿呢,再回病房吗?想想也只有如此,更何况下午自己的医药费还没付。他赶紧回到病房,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308床。

         
好不容易找到那位病友,据他说医生以为是空床,早给了新来的病人,这里总是人满为患,哪里还有空位等人。他连忙跑到结帐的地方,说是要付医药费,护士说你的结帐单和病历卡呢?他又回头去找帮他换过盐水的护士,护士奇怪地扑闪着大眼睛,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找医生,我知道是哪个医生救的我?他再找到那位病友,那位病友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都是公费医疗,很少有医生会想到收钱的问题,没人向你要钱,你还不快走?
         
不是呀,人家救了我,我总要付钱的。
         
大傻瓜。病友笑得更厉害了,大概是气管呛入了空气,害得他一阵猛咳。
         
林恩道木然地走到住院部的大楼底下,遥望儿科病房那几个楼层,但无法判断是哪个窗户,多想进去看看第一次分别的儿子,但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士,他只能收起探视的欲望,转身叹息着离开了医院。
         
今晚留宿何处,这个问题再一次重现,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竟然已没了他安身之所,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世事的误会?许多问题只在他的脑际一闪,他不想深究,也无法深究。再去找一次魏师傅吧,他现在唯一没有破灭的,就是这个希望。

门房的警卫一见他便大叫起来,哎呀,你总算来了,魏师傅刚回来,他叫你去他家里,喏,这是他家的地址。
林恩道如获至宝,谢了警卫,赶紧去魏师傅的家。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17:39

本帖最后由 猫瞳 于 2009-4-6 00:27 编辑

魏师傅的家在锦江饭店对面,穿过一条幽静的,绿树掩隐的甬道,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找到那个门牌。那是一撞陈旧但还显露出气派精致的中西式小楼,围着花岗石的围墙,玉兰树凋敝的枝桠探出墙头,指向天空,一派沉着的静谧。小楼的窗户上映着橙黄的灯光,或许是林恩道的脚步声,惊得几只麻雀从玉兰树上扑喇喇地飞去。

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魏师傅果然开了院门,万分惊喜地抓住林恩道的肩膀。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来啊!进来,上楼再说。

小楼正面的门开着,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投射在暗红色釉砖铺设的小径上,两旁的矮树和灌木影绰幽深。树丛背后的远处,丝丝屡屡莫名的音乐断续地弥漫过来,这种久违的悱恻气氛令他触景生情,驻足不前。

魏师傅再一次招呼他,他似梦似醒地跟着魏师傅上了小楼。客厅的陈设和情景更令他呼吸短促,和自己以前居住的氛围是如此的相近,简直恍若梦境。

魏师傅请他在黄牛皮沙发坐下,然后忙着去厨房摆弄喝的东西。林恩道环顾四周,除了所熟悉的那种欧式情调,房间里的家具摆设就当时来说是绝对的奢华。客厅的南面是一排垂着抽纱薄幔的落地窗,窗外的阳台上是大株的龟背和苏铁;落地窗的左手是一排及顶的古董陈列架,架上齐整地摆放着明清的花瓶瓷器、根雕陶俑、玻璃玉器,等等等等……落地窗的右手是一高一矮两个胡桃木的酒柜,因远离吊灯的光线,所以只能依稀看见一些酒瓶和酒杯怪异的反光。酒柜旁靠门的墙角,竖着一个红木雕花的高脚花几,花几上是一盆油绿的君子兰,顶端怒放着几朵橘色的花朵。客厅中央对着南窗的,就是他坐着的三人牛皮沙发,两边是一对胡桃木弯脚茶几和一对紫色的丝绒单人沙发,沙发围拢的中间,地上铺着紫红色簇绒地毯,地毯上是配套的椭圆形胡桃木弯脚茶几。一个远离奢靡生活久远,而且经历了痛苦磨砺的人,猛的跌进这精致的温柔乡,竟被这温暖的空气憋得鼻酸眼湿,再看看自己落拓的装束,一种叫花子的心态作祟于胸。他低垂着头,抹掉滚出眼眶的泪水,竟没察觉魏师傅已经把滚热的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魏师傅在他的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说:小林啊,我能猜想到你目前的景况。怎么,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听魏师傅这么一说,林恩道控制不住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魏师傅,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孩子还在医院里抢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这几天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魏师傅。

魏师傅听罢,把冒着轻烟的雪茄放在嘴边,淡淡地吸了一口。

小林啊,别着急。医生总是虚张声势,我有个朋友是瑞金医院儿科的副主任,我明天陪你去找他,孩子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谢谢,真的谢谢!不过,因为介绍信的缘故,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一家旅馆。林恩道难以启齿地嗫嚅着。

你说那里话,就住我这里!你看,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时真的感到很冷清。魏师傅大手一挥,很洒脱的样子。

看你的生活状况,真是不错啊!

安定下来,林恩道才开始仔细端详起魏师傅。以前在歌舞剧院,魏师傅总是一身白色工作服的打扮,从没觉得他有特别之处。今天看来,的的刮刮是一个老上海的小开,在上海话里则被称做老克勒(oldcolor)。他魁梧的上身是一件茶色的开司米毛衣,鸡心领口露出浅米色丝质衬衣的翻领。结实的臀部和长腿包裹着合体的咖啡色灯心绒长裤。在那个时代,如果在下只角看见这样的老先生,必定会被人叫作老阿飞,但在林恩道看来,这再普通不过了。但他不明白,自己所熟知的魏师傅如何依旧处于这超乎想象的良好状态。魏师傅似乎看出了林恩道的心思,他微微一笑,那笑是中庸而随意的。他说:小林,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一个烧饭的师傅,会住在这么个地方,而且完全是资产阶级的一套生活方式,想知道吗?

林恩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了头,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似乎找回了以往悠闲懒散的心态。

大多数人只知道我是个烧饭师傅,没有人会知道我的隐私。由于我的与世无争,更由于随便什么帮派的人都需要吃饭,任何运动也不会涉及我。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但对你不同。你有可能也不明白,在你为难的时候,我会这样爽快地帮你,这是有原因的。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你跟松涛都是同样的人,我早知道你跟松涛的事情,我一直在为你们担心,但不知道会发展得这么快,你们的遭遇会这么惨。这和你们的为人处世有关,这个世界是枪打出头鸟的,要做一个同性爱者,必须为人随和,还有一定要默默无闻,要淹没在人堆里。

林恩道听得目瞪口呆。

我1921年生,无锡人,父亲是大户人家的帐房先生。主人家的小儿子,小名叫雨堂的,在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因为我和他年龄相仿,我记得他比我大2、3岁,他的兄姐都已成家立业,所以我们两个整天玩在一起。你不要误会我们当时就懂这个,现在想来才明白,其实都是朦胧的,后来到了美国才晓得,都是天生的。

你们去过美国?林恩道忍不住问。

恩,是老早以前了。在我16岁的时候,那年夏天雨堂回来过暑假,记得当时我们经常到太湖去游水,我没进过洋学堂,只会狗爬式,雨堂就很有耐心地教我。我虽然年纪小一些,但身体比他粗壮高大,他总是托不住我的身体,反到被我往水里拖。我们经常在水下拖打对方,我总是清楚地记得触摸他身体的感觉。他的身体柔软光滑,特别在水里,简直像鱼一样。我老是从背后勒住他的手臂和胸脯,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和臀部,那种兴奋的感觉,在当时只以为是恶作剧的快乐。而他也似乎很乐意我这样作弄他。我们有时玩得忘记了时间,要家里的佣人叫了才回家。

记得有一次天太阳下了山,我们还在很远的湖心。在深兰色的山水间,我们挽着手仰泳,用各自的一只手臂轻轻地划水,宁静的四周只有我们的呼吸和划水声。突然,雨堂轻声地说,跟我到上海去读书好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家里要靠我做活的呢!他沉吟了片刻说:我回家跟爹说,让你陪我去上海照顾我,一样付给你爹工钱。答应我,我一个人在上海很寂寞。我摇摇头说,我估计我妈不会答应。他忽地一个翻身抓住我的肩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我们两个一齐往水下沉去,等重新浮出水面,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说:让我妈去跟她说,你一定要去。我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我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就帮他擦掉泪水,而他却哭泣起来。我拍着他的背哄他,他却哭得更厉害,还把头紧靠在我的头颈窝里。这是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而且还光着身体。说到这里,魏师傅不可思议地笑着晃了晃头。他拿起咖啡杯嘬了一口,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吊灯,又吸了一口雪茄,淡淡的烟雾在金色的灯影里弥漫升腾。他轻咳了一声,接着往下说。

然后我们到了上海,那是1938年刚过了春节,我就和雨堂住在了这里,这座房子是雨堂的爹从一个资金周转不灵的纱厂老板手里盘过来的,好象用了十几跟金条。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做饭的佣人刚离开,雨堂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把佣人辞掉,自己做事,其实除了打扫卫生也没什么特别的家务,我们就两个人,好对付。我知道雨堂是嫌佣人碍手碍脚不方便。他又说,他的一个远亲在武胜路开了一家餐馆,他们一家夏天要迁去香港,想把餐馆盘给他,他爹也答应了。叫我先过去照看,等他明年一毕业,我们两个人一起做。

而到了夏天,日 本 人占领了上海,饭馆的事情也就搁下了。我在一家茶楼找了个跑堂的差使,雨堂的学校也停了课,整天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慌,在家学起了烧菜,我在外做跑堂,回家倒成了少爷。时局越发的恐慌,雨堂决定趁手里还有些钱,先到美国去暂时避一避风头。我们坐上了直航美国的邮轮,面对海阔天空,那种透气的感觉,现在想来还是很叫人觉得舒畅。邮轮上几个星期的航程,是我跟雨堂最开心的日子。那时也没人在意两个小伙子结伴出行有什么异样,虽然我也会感觉有些心虚,但雨堂乐天派的性格根本顾不上这些。我们有时白天也在床上厮混,只是感到饿了才去餐厅。就是碰上狂风巨浪我们也不会特别在意。

到了美国,我们先找了家饭馆洗盘子,等攒了些钱,雨堂就劝我一起去念书,我说我一个粗人念不了。他不开心了好几天,我拗不过他,就随他去念了商业专科。读书之余,我们游遍了差不多整个北美的风景名胜,至今我都保留了一些当时的照片,有时间我拿给你看。

抗战总算结束了,我们也念完书回到上海,但我们的开心日子也到了头。雨堂的爹不断地差人来找他,催他回家完婚,雨堂就是不愿意。他对我说,死也要和我在一起。我说我们就算了吧,我们这样真有点不近情理的,也怕你爹娘为你伤心。雨堂哭着对我说,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你。我当时心里的那种酸,我也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在那个时候,总觉得没做在道理上,我怕他割舍不下我,就一个人又去了美国。我在美国不到一个月,家里就传来了雨堂的死讯,他投黄浦江自尽了,他家里人还以为雨堂另外有了女人,却怎么也查不到是谁,也盘问了我好几次,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呢。我怕他们起疑心,强忍住悲痛回到上海,却害怕住进这老房子,老觉得雨堂的冤魂紧跟着我。雨堂他爹差人告诉我,为感激我多年对雨堂的照顾,把这房子转到我的名下。当时,我那个自责和悔恨啊,恨不得一头在墙上撞死。好几次我想把房子盘出去,但最后一刻还是没舍得,这是我和雨堂唯一的纪念啊!

事情逐渐的平息,而我的麻烦也跟着来了。我家里也开始张罗我结婚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找乡下女人成亲,我住惯了大城市,当然要找城里的女人。我爹娘的年岁逐渐老了,也不再指望我的婚事,倒是我大嫂一句随意的话,让我吃惊不小。他对我大哥说,怎么雨堂和我都生了不肯结婚的病,这大城市里住久了害人呢,我从此不敢轻易地回乡下。时间久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对雨堂的怀念逐渐地淡薄下来,我也开始盘算自己将来的日子,总不见得总是一个人过呀。

我原本想开一家饭馆了却雨堂的心愿,但总定不下心思,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还是觉得在饭馆里做跑堂厨工来得随心,时间久了,倒拜了个师傅学会了烧菜。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在做厨师。

记得是快解放的那一年春天,我到一个银行老板的家里帮忙做生日,当时有钱人时兴请戏子到家里唱堂会,那家主人是嘉定人,喜欢上海滩簧戏。那天请了一帮人唱《碧落黄泉》,戏唱完后我服侍戏子们的夜宵,那个演志超的文气儒雅,一表人才。我发觉他一直在注意我,也只有我们这种人会一眼识破对方,我也按奈不了地多看了他几眼。他便询问我的姓氏名字,还直夸我的菜做得有型入味,散席后一再邀请我到他府上帮忙做他的寿宴,我也落得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

就 这 样 , 我 就有 了 第 二 个 相 好 , 他 叫 筱 闻 秋 , 你 们 年 轻 人 不 知 道 , 四 十 年 代 他 可 是 旧 上 海 大 红 大 紫 的 滩 簧 戏 名 伶 。 我 们 很 快 就 住 在 了 一 起 , 好 日 子 才 过 了 不 到 一 年 , 解 放 战 争 开 始 了 。49年的5月,一天早上他非要给我去买赤豆糕做早点,半路上吃了一颗流弹,当场就死了。我暗忖,我是克星吗,怎么和我在一起的人都要死的?从此我不再想这方面的事情,憋得久了,就到南方的一些小城镇花钱雇几个戏子陪陪夜。这一晃,就遇见了你们,说实话,我也是从心地里喜欢你跟松涛,看着你们落到这样的结局,我不帮你们谁帮你们呢?唉!

魏师傅说完,拿起已经冰凉的咖啡喝了一口,才发觉手里的雪茄熄灭了。林恩道连忙划亮长杆的火柴。帮魏师傅点燃雪茄。

真是离奇曲折啊!林恩道不禁赞叹。


你也一样,只不过比我凄惨。所以,我要告诉你,要么放弃你的欲望,要么放弃你事业。在这个世界里,要想找到同情的人,简直是白日做梦。你不觉得,看起来是文艺界这样的人多一些。其实,是更多的人因为隐秘的缘故,不为人所知而已。象你跟松涛,为何弄的如此满城风雨,名声狼籍,还要付出肉体惨重的代价。你喜欢艺术,要成名,却又要做别人接受不了的事情,你不倒霉谁倒霉?你想过吗,今后怎么办,总不见的一直窝在家里,你毕竟还年轻。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的户口也迁回了原籍,再回上海是不可能的。我只想把锐新放在上海读书,我再回广东老家。原想把他交给梅枫,梅枫又进去了,松涛也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才好!

先放我这儿,不过,在上海读书是要上海户口的。魏师傅沉吟起来。

魏师傅能想办法帮他报进来吗?林恩道也顾不了其他了,直截了当地问。

让我想想,我应该有这方面的朋友,不会有大问题,但我也不能打包票呀。你们先住下,我帮你想办法找到松涛,既然来了总要见他一面,他去了广东找不着你,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

这一夜,林恩道是离开上海后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夜,不仅仅是有了魏师傅温暖的床铺和被褥,更是找到了一个能理解和关怀他们的长者,更何况他是一位同道,一个可以抚慰他心灵创伤充满爱意的同志。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28:02

松涛星夜兼程,终于赶到林恩道广东的老家,却被告知,林恩道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很明显,林家的父母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反感的态度,只是有些淡漠,很平静。林母甚至客套地请松涛留宿一天,却被松涛知趣地婉拒了。松涛在长途汽车站坐了一晚,赶第二天早晨的班车回了广州,也不作稍时的停歇,便连忙买了高价的黑市车票赶回上海。他害怕林恩道到他家吃闭门羹,更害怕他去找梅枫,但却没想到他们父子会流落街头,更不会想到有人收留他们,让他们从此避开厄运,重新找回属于他们的宁静快乐。
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火车一开,强烈的倦意便涌了上来,只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直到查票的叫醒他。车厢里人声鼎沸,喇叭的报站声淹没其中,更显得嘈杂。列车员请他出示车票,他摸遍所有的口袋也找不到,才想起大概是放在挎包里了,他起身转向行李架,却发现挎包和旅行袋早已不翼而飞。他大叫起来,而列车员二话没说就反剪他的手臂,说,你这种人我可见多了,别来这一套。

松涛焦急地大声辩解,还叫身边一起上车的旅客作证,可是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只是看着列车员把他带走。
刚进乘务员办公室,松涛就被从背后狠狠的一脚揣倒在地,额头磕在桌子的腿上,剧烈的疼痛令他晕眩,他想爬起来,但屁股上被踩上了一只脚。

叫你逃票,你们这些盲流,怎么就打不怕。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雨点般的皮带从背后抽打过来,没多久,松涛就晕厥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夜晚,是冷风吹醒了他。松涛环顾四周,原来自己躺在铁路边一个废弃的草棚里,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和车轮声,还有清晰的秋虫鸣叫。他忍着浑身的痛楚站立起来,只看见铁路的两边是茫茫的稻田,月光下暗黄色的稻浪随风摇摆,只有很远的地方闪耀着零星的灯光。

这是什么地方?松涛爬上田边一个隆起的土包,朝四周了望,总算找到一条泛着青光的碎石路。他从已经割完稻穗的秸杆地里穿过去,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他想看看时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表也没有了,摸摸口袋,已经没有一分钱,连缝在棉毛衫里面的那包钱和全国两票也消失无踪。松涛一下子跌坐在路边,我怎么回家,这是个什么地方啊?

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木牌。走近一看,上面写着,江西弋阳牛角坡人民公社向阳大队第四生产队26组。
啊,我在江西吗,弋阳,这是什么地方,从没听说过呀!无边的绝望使他的腿也软了,他倚着那块木牌,木然地望着远方,泪水涌了出来……

擦干泪水,他继续往前走,不能不走哇!走了没多久,饥饿一层层地袭来,干渴烧灼得口干舌燥。他无力地坐在田埂上,脑子飞快地转动,一定要想办法,总不见得在这里饿死吧?

迷迷糊糊的,他又睡着了,或者是晕了,直到有人用木棍捅他,他才苏醒。那是个缠着头巾的江西老表。
你是那里来的嘞?

啊,老伯伯,我是上海来的,行李被人偷了,被赶下了火车。松涛满怀希望地看着老汉。

哦,上海的。我们那里有好多上海学生,全是插队地,他们知道你是不是真地。老汉赶他起来,叫他跟着回村子。
走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来到一个破旧的村庄。清晨的时候,除了老人,外面年轻人不多。有人奇怪地打量疲惫潦倒的松涛,用当地的土话询问着老汉,松涛也听不懂。
在一间少许新一点的竹棚子里,传出年轻男女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老汉拉开竹门,松涛总算听到了久违的上海话。
一个圆脸的,说话爽朗的姑娘跟他搭话。哎呀,侬也是上海人啊!

松涛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说,我正巧要回上海,你先住几天,跟我一起回去。

一下子,松涛就感觉阳光明媚起来,他也不客气地说,我实在是又饿又渴。
就这样,松涛辗转了半个多月,又回到了上海

一到家,松涛就问父母林老师是否来过。父母沉默不语,还以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松涛明白了,但去哪里寻找他们呢?他一个人呆呆地立在窗前,思来想去,盘算着除了自己林老师还会去找谁。

想了几天,总是不得要领,上班也是昏昏然,提不起精神。想想最有可能还是会去找梅枫,想起梅枫曾经给他的电话号码,他趁车间办公室中午没人,给梅枫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总算有人接。松涛说是找梅枫,梅院长。对方却说这里没有梅院长,你是他什么人?松涛说,是他以前的同事。对方沉吟了片刻,说,梅枫在监牢里,你去别处打听一下怎么找他。

梅枫进了监牢?松涛吃惊不小,唯一的一根线断了,林老师啊,你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回广东了吧!

等到下班,松涛根本没有心思回家。他去了北火车站,十六浦轮船码头,长途汽车站,他们家附近的旅馆,等等,等等……他也知道这是徒劳,就在他极端失望地回家时,在弄堂口遇见了多年不见的魏师傅。魏师傅告诉他,我来找你好多回了,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刚回来吗?小林和锐新都在我家里,你赶快去吧,他都着急死了。

松涛真是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情况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已是1974年的深秋了。魏师傅带着松涛去见林恩道,并借口去医院照看锐新,离开了。目送魏师傅出门,松涛急切地冲上楼去。客厅里很静,松涛停下来,不知道应该进哪扇门去找。这时客厅外有楼梯响,松涛猛一回头,看见林恩道惊讶地站在门口。
松涛……
老师……

他们久久地站着,湿润的眼眶里流下四行泪水。老师!松涛大叫着扑到老师的肩膀上。林恩道满怀辛酸地抱住松涛,抚摩着他颤抖的背脊,闻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心里白感交集。

松涛抬起头来,凝视着老师苍白松弛的面孔,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鬓角的丝丝白发。他捧着老师冰凉的脸,轻轻地细细地抚摩,在触到老师的嘴唇时,难以抑制的激情喷薄而出。他紧紧地箍住老师的脖子,疯狂地吻住他喘息着的嘴唇。

他们长久地抱着,迷乱地吻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整个世界。松涛的双手摸索着往下,探索着触碰到老师的臀部,猛然间用力箍紧,勃发的欲望燃烧起来,松涛手忙脚乱地去解老师的衣服。

林恩道从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猛地推开松涛,跌坐在沙发上,对松涛凝望了片刻,无奈地低下头来。松涛跪在老师的膝前,把脸埋进他的两腿间,小孩子般呜呜地大哭。

林恩道摸着松涛的后脑,轻声说,松涛啊,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你也知道,我已经……不可能,给你什么了,我基本上算是个废人。我想,你应该懂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这么急,确实有点想见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锐新。你知道李忆菲已经死了,梅枫也进了监牢,这孩子放在广东乡下,那教育总成问题。我想,把锐新交给你,由你来做他的父亲,好吗?

我?松涛疑惑地张大嘴巴。

对李忆菲来说,对锐新来说,我们是有罪的。松涛,请你千万答应我,我也知道你父母不会接纳锐新,魏师傅说你可以和锐新住在他这里,这里有足够的条件让锐新很好地成长。魏师傅说,你们三个可以作为祖孙三代在一起,他有能力办妥一切,只等你的同意。他知道你住在家里很压抑,现在工作的单位也不适合你,他有办法帮你换个环境。而我,不能不回老家,我的父母实在是年纪大了身体又特别不好,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帮我这个忙,我替锐新好好的谢谢你!林恩道已经说得泣不成声。

松涛不停地点着头,趴在林恩道的腿上,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老师,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是我怕我做不来锐新的父亲,你教我。

不要怕,魏师傅回帮你的。这次,我们真的遇见好人了,老天有眼啊。起来,从今往后,我们只是兄弟,没有别的。你是魏师傅的儿子,锐新的父亲,而我,只是锐新的远房大伯。

老师,老师……松涛拼命地摇头,更紧地抱紧林恩道,撕心裂肺地号啕。

起来吧,听话。你以后要保持父亲的尊严,不能像现在这样,记住,要让锐新好好地成长。林恩道拉起松涛,让他在沙发上坐好,从桌子上拿起一包烟,派给松涛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松涛抹掉泪水,痴呆地看着林恩道,听他讲关于锐新的许多事情,其实他的内心,强烈地渴望拥有老师健壮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林恩道,很自然便匍匐在老师的胸前。林恩道打住话头,搂住松涛的肩膀,他何尝不希望永远地和松涛在一齐,但对父母的孝敬,对孩子教育的责任,尽可能保障松涛平静的生活,这些对他来说尤其重要,更何况自己难以启齿的无能。他坚持着克制自己,盘算着尽可能快地离开上海,虽然突然间离开锐新令他极其痛苦,但相信这痛苦是暂时的。在这里,锐新绝对会拥有比广东好一百倍的优越生活,这种期待,令林恩道异常地亢奋。他拍拍松涛的肩膀,说,别儿女情长了,我们又不是生死别离,只是确立一种新的关系,这对孩子,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别担心,我有机会,一定会来看你们的,也希望你能常来广东看看,你也知道,我父母比你的父母好像更容易默认这件事情,你可以放心地来,更何况,你是作为锐新的父亲。

但是,锐新已经六岁,他怎么会轻易地改认我作为他的父亲,我们还要继续编故事吗?

编故事在所难免,我也跟魏师傅商量好了,锐新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母亲死于难产,由于运动的关系,把他寄养在我这里,所以他应该回亲生父亲的身边。

松涛听了,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也基本接受了老师的建议,他早就想离开家,摆脱那种压抑的生活环境。只是无端地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而且必须放弃日思夜想的爱人,真是如刀剜心。他定定地看着老师的侧面,心里又有欲望的火苗蹿起,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又猛烈地狂吻住老师的嘴唇。

林恩道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击倒在沙发上,任凭松涛的抚摩和狂吻,他像一个被打败的士兵,瘫软下来,只是心里的欲火无论如何也激不起生理的感应,两腿间像被掏空一般,只感到心头一阵痉挛,头顶的天花像被狂风吹跑一般疾速远去,他拼命地抓住松涛的手臂,而心却如同沉到了谷地,意识棉絮一样一丝丝地飘散……手心里一把接一把地抓着冷飕飕的风……

等他醒来,松涛和魏师傅已经把他扶到了卧室的床上,他只感到浑身发软,胸口发闷。松涛焦急地喊,醒了,醒了。魏师傅急切地问,你原来就有心脏病吗?幸亏我有硝酸甘油,我们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知道,不过不是心脏病,我在广东时父亲托医生给我检查过,是被打了太多,神经系统受到损伤,不能多激动,容易晕厥,任何药物都不起作用。

那你早点休息,松涛也累了。而且他晚饭也没吃过,我去弄些菜,你等一歇也起来吃一点。

魏师傅说着去了厨房,松涛在林恩道的床沿坐下,摸摸老师的额头,自责地低头笑笑说,吓死我了,都是我不好。
没什么,所以说我是个废人。林恩道捏住松涛的手,记住,我们是兄弟,今后不要在孩子的面前有越轨的举动,那样对孩子不好。林恩道把松涛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着,满怀温情地看着他,像哥哥,像师长,更像慈父,当然,在松涛的眼里,那只是爱。

去吧,吃过饭先回去,总要跟你父母交待一下,他们再怎么对你,也是生你养你的人,不要意气用事。听话,快去吧。林恩道抽回自己的手,朝外推着松涛。松涛缓缓地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后退着离开林恩道的卧室。

林恩道凝神望着门口,内心里翻江倒海,松涛的身影反复地回放着,那集俊朗矫健、儒雅洒脱于一身,加上经历如此磨难后的沉着内敛,令他难以抑制心头的渴念,那渴念是超越了对性的欲望,而纯粹是因为对另一个生命的膜拜;人性最大的弱点莫过于逃不过难以控制的欲念,而人性最大的优点也恰恰正是这种欲念能够激发出顽强的生命力,林恩道的心被欲望和责任的双刃剑不断来回地戳刺,他极想捏紧拳头捶打床铺,他极想放开喉咙高声大喊,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对痛苦的体味,对被虐的愤怒,对爱情的渴求,对过失的自责……等等,等等,这积郁多年的各种思绪,多想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释放啊!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倾诉的人,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愿意倾听我诉说的人,那更是自己经过上百次自问而决心奉送一生爱情的人,但是,我必须放开你啊,虽然放开你等于放弃整个世界,而放开你却等于让你抛开世俗理不清的牵扯。不要责怪我无情,不要埋怨我无能,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孩子,更是为了不要再经历难以承受的磨难……祥和平静的生活来得不容易,人不能贪心,得到一些,必须放弃更多。圣经上说,施比受更为有福。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28:12

人和时间相互追逐,一如比喻的光阴似箭。文革期间的穷困乏味,昏昏然成为生存定势,人们因麻木而习以为常。雨季过后,慵懒的阴天颇适合无头尾的瞌睡。每个时代,都有些不为多数知晓的个体,会不经意间游离于群体边缘,在灰暗中他们是亮色,在暖调里他们是冷色,而在中庸的过度中,就不会有太强烈的个体出现,因为他们中庸地淹没在缤纷里,他们的个性被遮去了光彩。

松涛带着锐新在魏师傅的相帮下,过着平凡而优越的生活。魏师傅,我们应该叫他魏伯卿,仍旧在上海各大饭店做头牌大师傅,有些上档次的,特别是违莫如深的涉外饭店,都恢复了革命前的套路。那时的饭店都归商业局管辖,所以,为提高各个饭店的菜式水准,稍有名气的大师傅都会轮流到各相关饭店去掌厨,特别像魏师傅那样师出渊源的淮扬菜大师,还带了好些徒弟,革命的本领要代代相传的。

因着魏师傅的名气,与一些头面人物也有过点头握手的交情,所以,为松涛安排个象样的工作还不费吹灰之力。魏师傅的许多朋友在文化局的上层工作,不仅把松涛受打击的原由改成了出身问题,更小事化了地一笔带过。现在,松涛在一家书店里做营业员,那辰光,这可是轻松而让人眼热的差使。在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稍微有些趣味的书真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讲那些内部参考资料了。

锐新在半封闭的状态下成长,松涛经常提醒孩子,不要和学校里其他的孩子讲家里的事情,不要随便和别人有深的交往,更不可以带别的孩子来家里玩。在他们那个社区,经常有一些家境不错的孩子,一般不和那些平常孩子来往,而他们之间也很少搭讪。锐新似乎天生懂得这些,每天独进独出,从不给爸爸和爷爷招麻烦。而在家里,有无穷的乐趣吸引他。爷爷,也就是魏伯卿,常常自己弄一些英文的教材,每天纠正他在学校里的错误发音。松涛则教他钢琴,当时逐渐地已经有人教小孩子弹钢琴,但用的是些革命化的新编教材,大多是文革的口号歌曲旋律和革命样板戏的改编曲目。为避人耳目,松涛把所有的窗帘和门帘都换成厚实的粗灯心绒,这样,就可以放心地使用系统教材。锐新练习不到十岁,就已经弹完了小巴赫和车尔尼,松涛虽然虽然开心得不得了,但还不满足,继续让魏伯卿去寻当时有点名气的画家教素描,而锐新似乎天生对艺术类的东西有浓厚的兴趣,学得很快,令所有人惊讶。松涛暗想,也许是得了梅枫和李忆菲的遗传因子,将来也会成为艺术家的,但想想眼前的局势,简直是做梦,除了歌剧不像歌剧,话剧不像话剧的几个所谓样板戏,还有艺术吗?那辰光最好的绘画是伟大领袖的肖像和丑化被打倒者的漫画,最吃香的书法是用油漆排笔写大号的美术字,因为可以风光地在大马路上刷大标语。这一切好象对锐新的影响不多,他除了上学,就陶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只是性格有点内向,言语稀少。

在锐新的成长期间,也并不是一切都风平浪静,偶尔也有一些插曲,喜怒哀乐都在里面了。

那是松涛在魏伯卿家住下的那个夏天,辰光长了,除了当着孩子的面松涛与魏伯卿父子相称,平时也逐渐习惯叫他伯卿或者老魏,毕竟不是真的父子,况且以魏伯卿的年纪做松涛的父亲也太年轻了点。一天夜里孩子睡了,忙了一整天的两个大男人坐在客厅里吃香烟喝茶。平日里松涛的话就不多,一两支香烟的工夫,他就会到自己的房间看书一直到睡着。而伯卿总是一个人坐到很晚,把玩一些古董和字画,好像每夜都睡不着。

你想过将来吗?伯卿突然问。松涛有点错愕,不明白伯卿的意思。

我是讲,我们就一直这样混日子?伯卿看着松涛,有点心猿意马。

能像今天这样,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松涛揿灭烟蒂,感觉有点慵懒。

我是讲,我们总要老的,就一直这样清心寡欲?伯卿的眼神明显地暧昧起来。

松涛心头一惊,他马上明白了个中意思,看着伯卿迷乱的神色无言以对。伯卿站起来走到松涛背后,坐在沙发的靠背上,伸出粗大的手掌搭着松涛的肩膀。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想讲,但也晓得你为小林守牢自己,但这又是何苦呢。我们毕竟肉骨凡胎,难道你就没有那种欲望吗?

我……松涛终于明白了伯卿的意图,他想拒绝,却讲不出口,他对自己的恩情有多重,就不必多讲了,但谈到性,还是有些牵强。不是没有对他的身体产生过想法,伯卿再怎么讲也是个魁梧英俊的男人,更何况潇洒的绅士风度,的确极其性感。每当心里失措他就会想起林恩道,自己曾经发过誓不会背叛自己的爱人,哪怕一生孤独,也不可以违背承诺。松涛低下头轻声讲,我真的拿你当父亲的,我那能可以……

不要顾忌太多,长久压抑会让人憋出毛病的,就算为我,我真的要憋疯了。就算我求你,就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伯卿的手掌往上移动,轻轻地抚摸松涛还不失年轻润滑的富有弹性的面孔,并且把粗壮的大拇指探进松涛柔软的嘴唇里转动,另一只手从松涛的领口伸进他的衣服里,轻触他健硕的胸脯和微微颤栗的乳头。松涛神情紧张地抓住沙发坐垫,感到自己的眼睛像要弹突出来。

伯卿从松涛的眉毛、鼻梁一直吻到丰润的嘴唇……松涛被动地接受,确切地讲是无法拒绝,逐渐被叫醒了欲望。伯卿用他粗壮有力的双臂把松涛从沙发上拉起,沙发差点倾倒,松涛跨过沙发靠背,跟着亲吻移动到伯卿的卧室,情绪失控地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

他们笨拙地解开对方的衣裳,摸索着对方的敏感部位,泛滥尘封已久的情欲狂潮。他们紧迫地抓捏对方强健的肌肉,舔对方滚烫的皮肤,吮吸着对方雄壮的坚挺,交替着感受臀部后面猛烈的冲撞……直到精疲力竭。

快天亮的辰光,松涛从迷梦中苏醒,发现自己还趴在伯卿宽厚的背脊上,不由得心意错乱。真的做了?克制了许多辰光的欲望就这样打破了,老师啊,我那能可以这样,就这么轻易地忽视了对你的承诺,我该死啊!林恩道英气逼人的面孔隐隐浮现,令松涛惶恐地从伯卿的身上翻滚下来。伯卿被惊醒,他伸过粗壮的手臂环抱着松涛浑圆的臀部,嘿嘿地发出低沉的笑声。松涛从他的怀抱挣脱,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伯卿更清醒了点,他抬起上身,看见松涛独自伤心,他懂了,晓得自己有点鲁莽。但转而一想,有啥要紧呢,两个大男人有必要如此拘泥,合则合,分则分,过一天算一天,这世道没有把人逼疯已算不错,松涛也只是一下跨不过这道墙而已。又不是女人,那么拖泥带水的,同性爱爱,本身就是性欲至上,管他呢。这样思忖着,伯卿粗暴地用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揉搓着松涛的裆部,痛得松涛一阵痉挛。

松涛卷缩起身体,把背对着伯卿,更加伤心,确切讲是悲哀。伯卿啪地在松涛的臀部打了很重的一巴掌,骂到,哭死人啊,像个女人样,还怕我吃了你。说着用一根中指狠狠地捅进松涛的私处,松涛一声嚎叫,惨痛地哀求起来,不要啊,不要,你放过我吧,我会还你所有的人情,只是不要这样对我……

伯卿迟疑了,听着松涛的苦苦哀求,也动了恻隐之心,我过分了吗?他真的是个纯情情种么?他有点自责地缓缓退出手指,从背后温存地拥抱着松涛,对不起,我是憋得太久,太想要你了。原谅我,我不应该逼你……

不是这个意思。在伯卿火热的怀抱里,松涛忽然瘫软下来,自己真的没有欲望吗?怕是来得太突然,是短瞬间消受不了吧?松涛逐渐平静下来,翻转身卷缩着靠紧伯卿的胸膛,低声说,我不是不需要,我只是没准备,更怀疑你原来对我的好处只是为了今天……

我是吗?伯卿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怜惜地抚摸着松涛的背脊,一边接吻一边含混地讲,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要想别的,如果你觉得突然……我们可以慢慢来。小林和你已经不可能了……他对我讲过,希望我好好对你,他讲得比较婉转,我猜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不晓得那能对你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花言巧语……原谅我……好吗?

松涛安静下来,凝视着伯卿,面色慢慢地绯红,他小心地伸出手掌,迟疑地在伯卿的两腿间摸索,轻声说,我晓得了,只是你要好好对我,不要拿我当玩的东西。我理解你的苦衷,我同样也有欲望的,但我害怕,林老师已经为我变得这样惨,我不想你也为我这样,毕竟这个世界容不了我们啊……

伯卿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猛然间狂喜地抱紧松涛,雨点般狂吻他的面孔和全身……

这是他们最浪漫完美的时光,锐新无忧无虑地成长,松涛在书店里被提升为经理,伯卿也脱去了工作服,进了商业局当起了领导。或许是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林恩道已经从他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转眼到了1976年的秋天,灭绝人性的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

1976年10月只是一个政治的转折点,对老百姓来说,一切还是老样子。真正的改变要到1978年左右,特别是文学艺术界。先是电影,那是找出拷贝就可以上映,而音乐、戏剧、舞蹈是要复排练功的。而当时寥寥的几份报纸经常会刊登一些复出的作家、戏剧家的文章,和一些剧目复排上演的预告。昔日辉煌的明星们暗暗地聚集着爆发的力量,长久的压抑给了他们无穷的创作欲望。这些文艺界的信息每一天都在刺激着松涛,远去的舞台逐渐清晰起来,眩目的追光跟着他,连走路都会控制不住有舞蹈的感觉。但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样折磨着他,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啊,那些不被人理解的传闻不等自己复出就会满城风雨。

伯卿早就看出松涛的心思,有点担心,他晓得松涛渴望复出,也晓得复出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深爱松涛,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在这两年里处处维护着松涛,竭力想弥补他在文革冲击中所经历的折磨。每当发现松涛回首往事,或独自一人在客厅里摆弄舞蹈造型,伯卿也会心头发酸,他多想为松涛实现梦想,又是多希望松涛在他面前的每时每刻都愉快幸福,虽然晓得自己不可能完全做到,但做一桩算一桩。

伯卿拿起电话听筒,拨了一通电话,总算寻到文化局干部处的一位老朋友,以前歌舞剧院的美工,他当然对刘松涛和林恩道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们约好夜里在东风饭店碰面,伯卿点明了有要事求他帮忙。

说起那位美工,他叫邱见新,戏剧学校美工专业的毕业生,与林恩道同届,一道进歌舞剧院,当然很是相熟。文化革命一开始,他已经是歌舞剧院的办公室主任,一贯左右逢源,天生是为官场准备的材料。在松涛他们被关押的辰光,他却已悄然进入了文化局的革命领导班子。他不是梅枫那种演员出身,树大招风,要么红透天,要么黑下地。在领导班子里他不在主导,却贯穿始终,令魏伯卿刮目相看。他们一直在利用对方在官场的控制力,为自己,也为朋友成就了许多,松涛成为书店的经理也是其中之一。邱见新从不问魏伯卿与刘松涛的关系,以他的洞察力还看不出其中端倪?到底是松涛不甘寂寞,还是伯卿怜香惜玉,反正都一样,要让松涛恢复新生,还不是小事一桩。

想起陈年往事,邱见新哑然失笑。人真是个奇怪复杂的动物,可以为所迷恋的付注一生,也可以为所唾弃的穷劲竭力,这就是人生追求?

其实,邱见新和魏伯卿倒是真正的同类。他们知道人的本性和本能,一个人要活得轻松自在,只有顺从命运的安排,尊重人的本性。那些与命运抗争的勇士最后得到了什么,而那些恶人,他们把自己的所为也是当作伟大理想的。

邱见新离了三次婚,第一次婚姻是因为那个娇滴滴的歌剧演员移情别恋,院领导竭力阻止,并一再地帮助那个小女人悬崖勒马,并要她想清楚由此承担的所有后果,还要处分那个第三者,一个演杨白劳的男低音。邱见新说不要,就让他们去,我何必留一个讨厌我的女人,大家目瞪口呆,然后又出主意要他多留些财产作为对那个女人的惩罚,邱见新又说不要,人不要相互压迫,否则太庸俗太悲哀。非要让她守着一个她不爱的人,我是不是太缺德。大家被他说得面面相觑,似乎听出了指桑骂槐的味道,大家一边散开,一边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第二次婚姻是一个担任钢琴伴奏的老处女,人是绝对的标致美丽,而且好脾气好修养,让邱见新胸闷的是性冷淡,有时几个星期甚至个把月不让他近身,让他苦恼不已。当他提出离婚的时候,女人放下恪守的矜持苦苦哀求,最后在失望中以放弃所有财产来要求邱见新保守他们离婚的因由。邱见新面对这样可怜的女人满怀同情,他不仅答应她,而且把房子和大部分的财物都留给了她,令那女人至今感激不尽。

猫瞳 发表于 2009-4-6 00:28:25

第三次婚姻,是一个落难的归侨之女,父母被关押在安徽的劳改农场,因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而自杀了,她也因此失去了继续扮演喜儿的权利。那女人虽然终日孤苦伶仃,但那容貌和身材却是少有的娇好,让邱见新日不甘味,夜不能寐。在当时,以他这样很有培养前途的年轻干部,要与绝对有问题的人结婚,必须通过审查批准。当他冲破重重阻力与她结婚后,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爱情的甜蜜。没想到,文革一结束,她远在美国的姨妈姨丈、伯伯婶婶就通过各种渠道寻到了她,她第一次见到前来探访的姨妈哭得不省人事。姨妈出面跟邱见新摊牌,他们必须带她和只有三岁的儿子去美国,中国实在是个人间地狱,他们甚至让邱见新要价,只要他们能够支付。邱见新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他拍案而起,愤怒地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带她和孩子走,也可以离婚,那都是为了她的幸福,但不要以为用金钱可以买到一切。他再一次放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放弃了自己真正所爱的女人和孩子。这是对他的人生打击最大的,从此以后,他完全没有了结婚的意图,只是与觉得可爱的女人做做朋友,并不一定强求雨水之欢。在如此经历以后,对情感和友谊变得麻木起来,既不过分投入,也不会特意逃避。

从一开始,邱见新就知道了林恩道和刘松涛的事情,梅枫寄给院长和副院长的照片也是他处理的。当时他还沉浸在第一次婚姻的甜蜜里,也觉得这是一种文艺界的堕落,但要把人迫害到如此惨烈的地步,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甚至想出面制止,但那个时候大家惟恐避之不及,谁愿意去惹这种麻烦。他只是静静地旁观,尽可能地帮一把,让林恩道回老家也是他的建议,离开风暴源,也许是躲避的最好策略。其实,这也是他没有被泯灭的宽容在作祟。文革中,个人私欲和暴力的恶性膨胀,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人类几千年的道德建设,也摧毁了儒家中庸宽容的处世信条,中国由此而变得黑暗混囤,在真、善、美被污染撕毁的同时,恶就像野草一样疯长。邱见新是个例外,而魏伯卿则是另一个例外。

在魏伯卿第一次为刘松涛来求情时,邱见新就隐约感到了什么,只是这种事情很难界定。随着阅历的增加和了解的深入,邱见新逐渐对人性的东西感觉清晰起来,从林恩道和刘松涛身上,也感觉到了另一种爱的力量。当以后许多次受魏伯卿委托替刘松涛办事,从魏伯卿说起刘松涛时那种喜悦难抑的神态,邱见新看懂了一切。确实,魏伯卿从来没有过婚姻,而没有过婚姻,或者仅有过一次婚姻,不是生理问题,多数就是同性爱者。邱见新偶尔地暗示过魏伯卿,要他注意点,不要得意忘形。魏伯卿只是嘿嘿地笑,并不回答什么,他是个老江湖了,用得着你一个毛头小伙子提醒?

毛头小伙子?邱见新心里暗笑。自从他调到干部处,什么事情没经历,什么人没见过,任何骇人听闻的故事在他面前只不过小事一桩,更何况这是个名人扎堆的地方,古怪奇特的隐私都会在他的案头堆积,有多少人的历史把柄捏在他的手里啊!甚至他的顶头上司都要让他几分。笑归笑,不过对魏伯卿他还是非常的佩服,更深一层的是,魏伯卿手里有许多举足轻重的关系,这可是邱见新人际关系里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

刘松涛没有直接提过想要重新出来,不过我看得出。魏伯卿喝着酒,笑眯着眼睛,语气慢条斯理。那种性满足后健康滋润的面色,使他心中的隐秘昭然若揭。

哦,那你是瞎起劲。哎,上次在友谊宾馆碰头的那两个唱越剧的,那能啊,她们还约我们吃饭呢。邱见新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悠然自得地看着魏伯卿。他想,你对女人没兴趣,我就跟你谈女人。

去,不要叉开话题。我不要听你谈那些女人。魏伯卿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

哈哈哈,怎么,不想帮我?我也开始老了,一个人怕对付不了两个呀。哦,没兴趣啊,那么,有个沪剧小生打了好几只电话给我,想出台都想疯了,你看,约不约?邱见新晓得魏伯卿为刘松涛着急,越这样,他就越要吊他的胃口,他晓得魏伯卿不会生气,这样更显示出他们紧密的交情。

好好,约吧,我拿他吃了连骨头也不吐。魏伯卿这才看出邱见新在寻他的开心。他钩起手指敲着桌面说,我跟你讲正经的,我想让他在生日之前上台,只有几个月的准备时间,要抓紧的。

我答应你啦?哪里有这么便当的。舞剧嗳,要一大帮人的。他荒了这么长时间,又撑不起一个独舞晚会。要么……邱见新沉吟起来,魏伯卿知道他又在起坏心眼,所以也不着急,看见几个标致健壮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地进来,他下意识地转过面孔。

嗨嗨,看什么东西。邱见新用筷子敲打魏伯卿的手臂。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你能应付吗?

哧佬,不要寻老阿哥开心,我没兴趣跟你开玩笑。魏伯卿转回面孔。

我讲啊,能寻到林恩道吗,他们应该一道上台,那才叫轰动,只怕是审查通不过。邱见新摆明了要挑魏伯卿上火,而魏伯卿却意外地好脾气。

跟我少提那个人,你到底准备怎么样?魏伯卿依旧和颜悦色地看着邱见新。

邱见新从提包里摸出张纸片推到魏伯卿面前,这个人是我们处长的亲戚,想进国际饭店,你办不办?

办,总归要办的。魏伯卿看都不看地把纸片放进西装的口袋。

那我也只能办罗,什么理由呢?要讲他们倒这个霉还是梅枫起的头,解铃还是系铃人那。我再去查一查,我好像看到过梅枫的申诉材料。邱见新沉吟着说,皱紧了眉头。
梅枫明摆着是林彪的余党,松涛的事情当然是他诬告喽。魏伯卿有点心急,要速战速决啊!

那,只能这样了。邱见新似乎总算下定了决心,他转而一想又说,那林恩道也应该同时解决,否则说不通啊,我台面上总要过得去。我知道,你是怕刘松涛过不了林恩道这一关,你自己想想好,不要弄个鸡飞蛋打。

即使这样也要办,我有什么好想的,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你不要老想到别的地方去。魏伯卿嘴里这样说,心里确实有些打鼓的。

不过,感情的东西很难说,难得你一片好心,他刘松涛不至于拎不清。

那当然……魏伯卿心虚地应和……

就这样,又有几个人的命运被他们安排好了。

刘松涛一回到家,看见锐新还在自己房间里画素描,心里很是欣喜,就把刚从店里带回来的几本新的素描人像集拿了进去。锐新见了果真爱不释手,稚气地踮着脚在松涛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谢谢爸爸。松涛万分满足地撸撸锐新的头,这小孩子真是乖巧,不能不叫人怜爱,做爸爸的感觉真是不错呢。

松涛放好提包,换下外套,一边卷袖子一边往厨房跑。厨房里传出呲喇呲喇的起油锅的声音,飘来一阵葱香和鱼肉香。

你回来啦。伯卿袖子卷得老高,腰里系着围身,正满头大汗地煎一条鱼。

松涛很高兴地走到伯卿的身后,在他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要我帮什么忙,老爸。然后又在他的耳垂上亲了一记。

快好了,你去铺台子。伯卿朝厨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迅疾地在松涛的唇上亲了亲。松涛唔了一声,在伯卿的腰间拧了一把说,别让锐新看见。伯卿嘻嘻笑着说,我小心的呢。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想回舞剧院吗?

什么?回舞剧院?松涛瞪大吃惊的眼睛。

是啊,想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伯卿说着,把煎好的鱼盛进盘子里。

我……松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担心,我和林老师的那些事情……你知道,我不想面对那些……松涛骤然变得沉默下来。

你不要担心,伯卿停下手,预料的还是没错,他定了定神,说,那都是梅枫杜撰诬告的,那些照片也早都毁了。以现在这个形势,谁会怀疑一个受迫害的舞蹈家,我会帮你摆平的。伯卿在围身上擦着手,眼睛里既有让松涛高兴的希冀,也有害怕他重新想念林恩道的失落。

哦,那还有……松涛话到嘴边,停顿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你是说林恩道?伯卿还是一贯的直截了当。

松涛有些尴尬,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怯怯地

说,因为是我,你才帮忙是吗?

你也想帮林恩道吗?我不会这么小气的,就是你真的想因为他而离开我,我也会帮你们的,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伯卿情难自禁地把双手搭在松涛的肩头,真想拥抱他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松涛却失控地顺势倒进他的怀中,你放心,我不会的,都这么许多年了,你也这把年纪了,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林老师那里我们只是尽些情谊,在你也是举手之劳,他是我害的,我不能只顾自己。

我晓得,但并不是你害了小林,而是梅枫害了你们。不要瞎想了,我会尽可能想办法的,即使小林想回上海也不难啊!伯卿拍拍松涛的肩膀,努力装出一副笑的面孔。快去铺台子,锐新要喊肚子饿了。

松涛在伯卿的唇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知道了,我会掌握分寸的。然后放开伯卿,退后一步,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了餐厅。

伯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问自己,是否赌注压得太大了?

吃过晚饭,松涛在琴房里陪锐新弹钢琴。听着叮叮咚咚悦耳的琴声,伯卿无聊地翻阅着报纸,忽然,一篇文章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题目是《论现代舞的古典继承》,里面特别提到了那个男子双人舞〈〈海燕〉〉,那些舞蹈术语他看不太懂,但对两位创作者兼舞者的赞赏有加却是看得明白。伯卿不免有些激动,他们真是呼之欲出吗?他心烦意乱地折叠起报纸扔在一边,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发呆。
伯卿,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松涛过来叫他。
锐新睡了?伯卿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朝松涛笑笑。

你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啊?松涛在伯卿的傍边坐下,顺手取了一支香烟点上。

没什么,天也晚了,洗洗睡吧。伯卿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等我抽完烟,我们一起洗吧。松涛搂住伯卿的肩膀靠着他。

我撑不住要悃了,还是我洗了先睡。说着他自顾自站起来,径直走向卫生间。松涛觉得不对,在烟灰缸里拧灭香烟,起身跟了过去。

伯卿打开热水笼头,卫生间里立刻蒸汽弥漫,伯卿背对着松涛脱衣服。松涛隐约地感到了什么,也默默地跟着解开自己的衣服。

浴缸里的热水逐渐升高,伯卿一脚跨了进去,松涛也紧随其后。伯卿似乎毫无察觉地在莲蓬头下面冲着头发,松涛迟疑了片刻,从背后抱住伯卿的身体。伯卿回过头来对着松涛的面孔,看见松涛已是满脸的泪水。伯卿回转身用手擦擦松涛的脸,也禁不住眼里发酸。他们自然地拥抱起来,无语地亲吻着在浴缸里打着转。松涛缓缓地亲着伯卿的喉结、胸脯、小腹,蹲下身体,只一口就吮住了伯卿的坚挺。伯卿克制地呜咽起来,本能地按住松涛的头顶,身体慢慢地前后抽插,直到喷发完松涛还是吞咽着不松口。伯卿拉起松涛,抱紧他,纵情地淋在热水中,时间仿佛永久地停顿……

被窝里他们还在紧紧地拥抱,不要任何语言,只是静静地体味着对方细致的柔情。松涛慢慢爬上伯卿的后背,轻轻地掰开伯卿的双臀,丝丝入扣地把自己的搏动送进伯卿的身体。伯卿紧紧地抱着枕头,在松涛强劲的撞击下感到自己仿佛漂浮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的。松涛低声说。

我不要你保证。伯卿含混地回答。

你要相信我。松涛抓住伯卿厚实的肩膊,牙齿咬着他的耳朵。

我只想让你开心,你能陪我这些年,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伯卿收敛地喘息着,反手抚摸着松涛腻滑的圆臀。

如果你担心我会离开,那我情愿不回歌舞剧院。松涛更紧地咬着伯卿的耳朵。

我真不该要你的,我刚刚想了半天,我们真对不起小林,他在老家一个人孤苦伶仃,而我们却……隐约的可以听见伯卿的低泣,松涛的心都要碎了,他突然凶猛地插进伯卿的身体,用力地扭动抽插起来。伯卿啊啊地叫着,反手抓紧松涛的臀部,感觉自己就要昏厥……

一切都在伯卿的安排下进展着,松涛只是平静地接受,似乎这样才能避免发生冲突。一天晚上,他们洗完澡准备休息,松涛拿出一封信递给伯卿,伯卿展开一看,是林恩道写来的。

伯卿哥、松涛弟上:   

我接到歌舞剧院给我平反的函,同时也收到让我回上海的通知,我想了好多天,很感谢你们的一片苦心,原谅我不能遂你们的心愿。

我已经给院里去了信,请他们把我的关系转到广州歌舞剧院。我不是害怕面对我以前的同事们,而是不想打破你们原本平静的生活。过去的一切没有必要去评价,更没有必要去改变,也恳切地希望不要过分地为难梅枫,那是这个荒唐的时代铸成的错误。我们都是渺小的生物,错上加错只会把我们的生活弄得更不可收拾,何况梅枫也是锐新的亲生父亲,为李忆菲想想,做我们能够做的,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好好的把锐新养大,等他懂事的时候,让他自己选择生活,和愿意跟从的父亲。你们也是同性爱者,在当前的世俗面前,不应该让孩子觉得尴尬和无奈,可能的话,把孩子送去国外读书,让他自由轻松地生活。上帝如果恩宠我们,也让我们在异国自由的天空下逃避。太累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将不要舞蹈,不要音乐,不要鲜花和掌声,我只要平静的生活,做沉默的牛羊,与世无争。

又,我的父母都已经故去,我没有任何的牵挂,享受着宁静的生活,这很合我的心意。

我不希望我们再有见面,让逝去的不再回来,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祝福。
页: [1] 2 3
查看完整版本: 《沉寂的天空》 BY jason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