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0:55:23

《媚朝纲》 BY 我意逍遥 【完结】




烟花三月,正是扬州最美,春意最浓的时节。
柳絮轻飞,处处花香人沉醉。
临街的包子铺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对着蒸笼里最后一个包子发呆。
青衫比柳絮浓艳,一张小脸还未看得出棱角,却已见俏了。一双眸子尤是灵动,斜飞的凤眼仿佛正在算计着什么至深至繁的......琐事。
一双筷子在小小的手中来回摆弄,青衣的孩子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这最后一个包子是怎么吃好呢?用手抓显得豪迈,用筷子显得温文,就算是用筷子,两只筷子一起夹显得秀气,一只筷子戳显得可爱......
眼前白白的包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黑手,六岁的黄衣孩童抓着那最后一个包子,大大的眸子盯住他:"你不吃了么?"
青衣的孩子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冤家,眉梢眼角突突地跳了跳。想起今早,刚一起床,就瞧见爹眨巴着一双眼趴在床边,千叮咛万嘱咐,说来了客人,让他领着那客人的孩子出去玩一天。
攥了攥衣角,心里涌起七分委屈八分怨愤九分无奈十分不快,面上却是荡开一百分的文雅笑容,小手松了衣角移到肚子上,那里十分配合地响起一阵悦耳的叽咕声。青衣的孩子红了一张小脸,露出一幅不好意思的模样。
还不把包子给我放下......
黄衣孩童当真放下包子,一双眸子却仍是死死盯着他,语气坚持坚定且坚决:"你真的不吃了么?"
青衣孩子的脸顿时黑了一半,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折扇扇了扇,"唉,谁道花能解语......"抬头瞄了瞄站着的黄衣孩童,星目丹唇,还未脱了青稚,"原来是还没到怜香惜玉的年纪......"
青衣孩子讪讪低头,在瞅到包子上的小黑手印时,另一半脸也黑了下来。肚子还在咕咕地闹腾,柳眉挑了挑,拿起包子递给黄衣的孩童,顺手悄悄地塞进一颗小石子,青衣的孩子笑得万分慈祥。
"皇上视巡啦,众人回避!"
黄衣孩童刚刚把包子拿到手上,锣鼓喧天,两队卫兵跑过长街,推怂着过路的百姓。这儿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正值闹市,黑压压的人群被推到道路两边,鸡飞蛋打吵吵嚷嚷好一阵忙活,卫兵们齐刷刷地列队挡在了人群前面。
青衣和黄衣的孩子挤在人群里被按着跪下,他们个子小,在人群里并不显眼,黄衣孩童埋头啃他的包子,青衣的孩子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那顶最大最华丽的明黄色轿子向这边走来。
珠帘掀开,一个锦衣孩子探头出来看了看,两道长长的剑眉皱了皱,对着旁边马上红袍的官员道:"国老,这不是闹市区么?朕看不像是往官衙的。"
官员一捋长须,笑道:"皇上说的是。老臣是听说今儿菜市口正好有犯人行刑,想着让皇上去看看热闹。至于那些个无趣的国家大事,臣身为辅政大臣,呆会自会去替皇上和扬州知府好生说说。"
少年天子撑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眸光往人群中一扫,回身是一幅乖巧高兴的模样:"如此多谢国老。"
青衣的孩子却在他看向人群之时,瞥见那晶亮眸中一闪而过的愤恨。
"哎哟"一声,却是旁边黄衣孩童终于咬到被塞到包子里的石头,生生恪疼了一颗小虎牙。
皇轿两边一文一武的官员一起向这边看来,连带着少年的天子也转过了脸。
那武官嘿嘿一笑:"这黄衣的小孩也是大胆,天子座前居然......"
锦衣的天子却不吭声,一双眼转了转,落在那个直视着他的青衣孩子身上。
座轿渐渐远去,卫兵小跑着跟了上去,百姓瞧着那队人马过去,畏畏缩缩地站起来。人群这才开始骚动,咋咋地议论纷纷。黄衣孩童扯着青衣的孩子起身,瞧着越行越远的影子,憨然笑道:"好威风!我们以后也一文一武站在那个天子旁边好不好?"
青衣的孩子低头想了想,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潋滟生辉,精华流转。
那一年,是景德二年,天子年十岁,巡江南。有谁想到,在十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都不再记得这一次转瞬即逝的相会,却有一天,这一句戏言竟成了真......虽然刀剑相向,情潮暗涌,已经成年的青衣孩子斜挑一双凤眼对着少年登基的天子淡笑而语:
"景业,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帮臣子上指你君王乱乾坤,下骂我慕归媚朝纲?"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0:59:10

第一节
天下富贵在皇城。
天子脚下,民安国泰,夜已深沉,却仍有街巷人声鼎沸、流光异彩,昭示着京城的繁华。
锦衣的男子打马走过昭华巷的街头,火红的花灯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他飞扬的眉眼下投上淡淡的暗影。小贩的叫卖、丽人与贵胄富贾的嬉戏调笑满街回荡,他的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荣华,都是他所创造,都是属于他的。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赵景业即将转过街头,忽然轻拉缰绳,停下马来。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
蝶使蜂媒传客恨,莺梭柳线织春愁."
歌声穿过此间喧嚣,似潺潺流水,洗涤尽凡尘俗事,空留幽谷梵音。赵景业静静地听了一会,下了马,随意系住,走进一座朱红的小楼。
转轴拨弦,红衣的歌女怀抱琵琶朱唇轻启,远远可见她姣好的容颜。厚重的脂粉遮盖住了原有的肤色,长睫低垂,木然凝视着手中琵琶,唱着早已烂熟的曲词。赵景业寻了一雅座,伸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清水透绿。男子把玩一阵,却不去饮,一句轻叹脱口而出:"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锭银子抛到桌上,赵景业正想起身,琵琶声却忽然出现一丝轻颤,看去,歌女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泪痕。
"碧云信断唯劳梦,红叶成诗想到秋.
几许离别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
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不断滚落,脂粉淡开,她赶紧伸手去擦,继续弹奏。长睫依旧低垂,目光却似乎飘到什么遥远的虚空中,透出一股令人怜爱的哀戚无奈。
赵景业又重新坐回桌前,扬手唤来老鸨:"我想会一会这位唱歌的姑娘。"
"公子好眼力,这位可是我们当家的花魁......只是......"妈妈上下打量着他华贵的服饰,犹豫良久,终于低低说完,"只是就在刚才,她今夜已经有相公定下了......"
她扬手一指,"就是那边的公子爷。"
人群影影瞳瞳,赵景业张目望去,只在人与人的缝隙里瞥见一抹青色的人影,他不耐地扔出一张千两银票,冷道:"妈妈看着办吧。"
"这......"
"这位兄台,依依小姐虽托身于青楼,但也通诗文有才情,兄台此举未免唐突佳人。"
青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赵景业堪堪抬首,不觉一怔。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含笑而来。
赵景业见过的美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笑容。
柳眉修长,凤目含情,薄薄的唇微微上扬,似春风三月,冰雪消融,端方中带媚色,温良中藏锐利。
"兄台,歌女自然爱财,若论财力,凭兄台穿着打扮,小弟甘拜下风,只是这样......岂不无趣?"
"那你的意思?"赵景业也来了兴致。
"未若以文会友,在下与兄台各作七绝一首,送与依依小姐,由佳人凭诗挑选她今夜的入室之宾,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正和我意!"
"兄台好气魄。"青衣青年斟上一杯茶,朗声道:"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兄台。无论胜负,兄台豪情,小弟记下了。"
赵景业也急忙举杯,一饮而尽。
文房四宝已经摆在了桌上。
青衣的青年唇上还留着淡淡湿迹,他轻轻擦去。仿佛是在思考,纤长的食指落在杯上,顺着杯沿滑过。琉璃杯映衬着白皙的指腹,残留的茶水折射出妖冶的光彩。青年就着茶水在桌上划了几下,随即拾笔,流丽笔迹蜿蜒而下。
那边赵景业也已经写好,两幅七绝一个笔力雄劲,格调规整;一个酣畅淋漓,随性适意。两人相视一笑,赵景业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别样感触,自他出生以来,天生富贵,谁待他有如此平和,又有谁令他初见便生出如此相知相惜之感?
正想着,冷香飘来,待到回神,却见青衣的公子靠过身来,紧挨着赵景业低头去看他写的七绝。青衣上带着淡淡的清香,仔细去闻,却又闻不到了。隔着那一层青衣,赵景业仿佛感觉得到衣下瘦削的身体,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青年却完全不知赵景业的尴尬处,清声念道:
"坠素翻红两添香,
流光落影忍相忘?
清歌婉转珠遗泪,
已落犹成半面妆......兄台好文才。 "
"哪里。"赵景业随口应道,也去念那青年写的七绝: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念完心上一喜,虽也是好句,只是跟自己的比起来,总算还差上几分。
歌女已经一曲唱罢,回房等待。青年卷起两首七绝交给妈妈,目送那艳装妇人一溜小跑把诗送去。青年回身,依旧言笑晏晏,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败了。赵景业心中感佩,正想问他姓名,那老鸨却已经回转,笑眯眯地福了一福,道:"依依说了,请这位青衣的公子上楼一叙。"
赵景业一惊,青年笑着冲他礼道:"承蒙兄台相让。"
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显在脸上,却也再没了问青年姓名的心思,随便寒暄了两声,赵景业便急急地出了小楼。
门外,已有寻来的侍从等在马前,见到赵景业皆齐齐跪下:"皇上,北疆来报,辽人近日又有蠢动。"
赵景业一摆手,翻身上马,几骑向着宫门加速驶去。
长夜将尽未尽,墨蓝的天空远处开始泛白,在这黎明将至的夜色里,赵景业顾念着边疆反反复复的战情,思虑着他自己的天下的安定太平,这些思绪兜兜转转,清凉的夜风拂面,忽然就记起一个温文如玉谦恭有礼的笑容,只是......只是这笑容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他看漏了、遗忘了......
"皇上回宫了--"
宫门次第打开,金碧辉煌的雕栏长廊在眼前一一晃过,侍卫宫女在身后低头紧紧跟随,赵景业风风火火踏进偏书房时,灯已经燃起来了......
宋辽之争由来已久,至赵景业这一代,辽人咄咄逼人,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两年前一场交锋赵景业以和局勉强打退了辽人气焰,只是近日辽邦新换主将,异动频繁。
赵景业看了一阵边关快报,细细审视,终于确定本次也只是辽人又一轮试探,斟酌一番批了文书,东方已经吐白了。
微茫的天色里,朝阳吞吐云雾,天尽头处红浪翻滚,而在这赵氏江山的尽头,又暗藏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天圆地方,宇宙无穷,赵景业少年登基,励精图治,此刻,却忽然生出几分人世苍茫的感触。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天地之中,皇城之下,会有一个含笑的青年,闯入他规整的世界......
即刻便将早朝,又是一夜未眠,赵景业却没有觉得多少困乏。料理好边疆国事,却有违和感缠绕在心里挥之不去。赵景业的文才,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得到过昔年第一才子太傅大人的夸奖,虽不至于骄傲自满,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只是昨夜那两首诗词孰优孰劣却还当看得出来,何至于遭到这样的惨败?赵景业一边想一边提笔重又把那青年的七绝写了一遍。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
赵景业看着看着,忽然一怔。
偏书房外宫女侍卫如平常一般准备着早朝的各种事宜,一切井井有条,洗漱的金盘都已经装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太监总管一声"皇上早朝了"还未出口,书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什么唐突佳人不跟我比财力,居然敢用这种手段跟我玩暗的?难怪我觉得他笑得蹊跷,什么温良如玉,分明长了一双狐狸眼!"
接着叮拎咚隆一阵响声。
门外死寂,太监宫女面面相觑,这一向冷冰冰严整有度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不但上蹿下跳的,还不说"朕"说起"我"来了?这当口谁敢触犯龙颜,太监总管向后缩了缩,门,却忽然从内吱呀一声打开了。
赵景业青着脸大步跨出房门,太监总管愣了愣,瞧着皇帝主子的背影,连忙把旁边跪了一地的宫女轰起来:"赶紧的跟上去啊,皇上看样子是要上朝!"
宫女们慌慌张张爬起来,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一溜烟追了上去。太监总管提溜着拂尘瞄了两眼,自个儿回身摸进偏书房,只见御桌上笔墨纸砚扫了一地,一张纸被扯成几片揉成一团。太监总管哆哆嗦嗦地伸手展开那纸,拼起来,只见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朱笔在绝句中间重重划了一条红线。太监总管顺着那线轻轻念出:"千金留笑......"
"千金留笑......难道......皇上思春了??"
"阿嚏--!"快要进殿的皇帝主子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身后的宫女们方能追上来。宫女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为首的举着水早就凉透了的小金盆跪倒在地:"皇......皇上,您......您不能这样上朝,您还没有洗漱!"
......皇帝主子只觉得这辈子也再没遇到过这档尴尬事,头顶乌鸦怪叫着飞过......
赵景业登基以来,第一次晚到了半刻,误了早朝。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0:59:39

第二节
自赵祖开朝以来,虽是黄袍加身,坐上天子宝座之后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开辟了一代盛事。先皇早逝,赵景业少年登基,也一向秉承祖训丝毫不曾懈怠,今儿里栽在一首七绝上,委实憋了一肚子的气。坐在龙椅上敛了怒意,做出一幅认认真真的神情,心思里千回百转却都是报复的念头,赵景业只后悔没问那青年名姓,现今无从查起,又寻思他既然抱了美人归,想必会再去昭阳楼,守株待兔未必逮不着,这才略略宽心。这一回神,恰巧听到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的半句上奏:"如今他们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亲点状元。"
赵景业脱口问道:"什么?"
柳怀生一怔,只当自己没说清楚,毕恭毕敬地一礼,重复道:"今秋科举,贤才群集,臣等阅卷,不时有拍案叫绝之处。现集臣等愚才,选出头十名的答卷,请皇上过目。"
旁边已有太监把考卷接过来呈到案前。科举乃国之大事,赵景业精神一振,正待翻阅,又听柳怀生接着道:"放在最面上的是一名扬州考生,姓秦,名慕归,此人惊才绝艳,有经世之能,所谈国事无不切中要害,臣等感佩......这十名考生现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分配官职。"
这位柳学士生得柔美,却一向正直,决不偏私。
赵景业笑道:"能得柳爱卿如此夸奖,真是难得。"伸手翻开考卷,却忽然脸色一沉,拍案道:"让他们进来。"
赵景业笑道:"能得柳爱卿如此夸奖,真是难得。"伸手翻开考卷,却忽然脸色一沉,拍案道:"让他们进来。"
"宣今秋科举前十名考生上殿--"
逐渐传远的宣声中,赵景业慢慢卷起考卷,卷上肆意洒脱的字迹亦慢慢被遮盖起来,待到最后一行字迹也消失在赵景业的眼前,这位天子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赵景业抬头就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前弓着身子小碎步上殿,和其他九名考生一齐跪倒高呼万岁,低垂着头显得如此谦恭有礼。赵景业想起他昨夜温文尔雅的笑容,眉梢眼角狠狠地跳了两下,一起身,走下殿来。缓缓踱了几步,走到青衣的青年身边。赵景业略弯了腰,在青年耳边轻声道:"好个‘千金留笑',秦慕归,还记得朕么?"
青年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的一双明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赵景业顿时心情大好,满足地转回龙座,朗声道:"各位的考卷朕看过了,果然如大学士所言,俱是不可多得之才。国有栋梁若此,何愁不能兴盛!只是,自开朝以来,各代帝王以德治天下,倘若臣子有才无德,便成了祸害。各位才学自不用多言,如今殿试,便考一考各位的德行,众位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山呼声起,赵景业凝眸去看那青衣青年,见他仍是跪得笔直,未有一星半点动摇慌乱,心里泛起一丝不快,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以德为题,赋诗一首......秦慕归,你既是大学士力荐的榜首,就从你开始吧。"
青年站起身来,满朝文武此时才看清他的面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满殿的金碧辉煌映衬着他如玉肌肤,似水瞳仁里却流淌着随性与傲然,交相辉映竟成一种媚色。他直视君王,毫无胆怯,此时忽然淡淡一笑。
赵景业的眉立刻就吊了起来。
经过昨日,他多少也懂了一点这青年的脾性。这秦慕归越是心里转悠着不入流的心思,面上便越是一幅老实诚恳童叟无欺的皮相。这一笑笑得又是淡然又是温文,赵景业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冷。
果然就听秦慕归张口吟道:"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吟罢,大臣们皆是面面相觑,就连大学士亦是一脸茫然,赵景业听他用"昭阳"两字影射昨夜之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柳爱卿,你看这诗如何?"
柳怀生略一思索,道:"此乃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是说每天平明时分,得不到皇帝宠爱的宫女持帚清扫庭院,只能与团扇为伴消磨岁月。姣好的容颜还不如空中飞过的寒鸦幸运,因为它们尚能从昭阳殿上飞过,君恩如日,它们的翅膀尚有机会沐浴一点光泽。这是一首宫怨诗,秦慕归以此诗作答,文不对题。"他此前虽力荐秦慕归,却有一说一毫不含糊。
"回圣上,"秦慕归慢条斯理地道,"难道皇帝辜负女子深情,就不算无德?"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众臣议论纷纷。退回队列里的柳怀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两眼。
赵景业气得抓起御桌上的笔洗就想砸他,这姓秦的不但将昨夜欺君之事撇得一干二净、闭口不谈,居然还倒打一耙,说他皇帝不该丢下三宫六苑上青楼?
笔洗抓在手里凉凉的,赵景业冷不丁就想起这笔洗是越窑贡品价值不菲,心里犹豫了下,毕竟天子以大局为重,想了想放下笔洗,张口骂道:"大胆!好你个秦慕归,居然敢非议皇家?"
"慕归并非非议皇家。"青年朗声作答,目光却在炯炯有神之中带上了那么点揶揄,只一点点,却刚好够正面的皇帝主子瞧出来,"皇家乃万民之主,皇家风范乃天下之榜样,皇家之德乃天下之德!诚如圣上所言,以德治国,万邦咸服,若论德行,怎能不从皇家谈起?自女娲造人以来,男女各司其职,相亲和睦,方天下太平。先人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言,夫妻相敬相爱、相厮相守,方能家和,家和方能万事兴。此诗乃唐人所作,借汉指唐,引汉成帝时班婕妤、赵飞燕故事慨叹时政。一代明君,焉能以一己私愿肆意妄为以治天下?此乃君王无德,以此得窥李氏衰败之象。慕归以此诗答圣上德行之题,还请圣上明鉴!"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朝堂上议论的也不吭声了,你望我我望你一阵,都拿眼瞧着皇座上的那一位。
赵景业却听得出他话外有话,先还有些坐不住,渐渐地脸愈来愈冷,道:"慕归好口才。天下治世之德,被你代之以男女之爱,好一个‘家和万事兴'!"一伸手,命人送上昨夜的边关文书,稍稍翻阅,道:"近日辽人又扰我边境,永清县知府张秋同举措不利,致使损失惨重、流民成灾。现命秦慕归为永清县知府,将张秋同降为掌书,随侍左右,知府衙门其余人等同降一级......秦慕归,边陲重地,你可要好生掌管。"
青年微微一怔,仰头迎上赵景业玩味的目光, 以玩味还玩味,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未曾放过。
满朝寂静,只见秦慕归昂首挺立,终于缓缓拜倒:
"谢主隆恩!"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1:41

第三节
秦慕归下朝以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只是这行李收拾得不怎么顺畅。
秦慕归是扬州人氏,好不容易来次京城,来了总该要知道知道这京城是个什么样的民风人情,到了边疆也好得空便回味回味。于是,新封的秦大人这边收拾着行李,那边有空没空就往开封的酒楼茶馆里坐坐,吃两颗瓜子听个小曲,忽然就叹一口气。他相貌好,总有人往这边打量,一听这么个妙人叹气,正好逮着机会去搭个讪什么的。刚一问怎么了,秦大人就极目远眺,目光苍茫,口中喃喃自语:
"唉,罢了罢了,就算他手掌生杀予夺的大权,心上之人又岂能相让......"
一句话又不指名又不道姓,他这么一坐二坐,京里却忽然都知道了,走街串巷就能听见三五成群地议论:
"这次秋试的秦大人本来是状元之才,结果皇帝主子欲夺人爱,争不过就一脚把秦大人踢到了边疆做一芝麻小官......"
赵景业听到了以后恨得牙痒痒,后悔不迭当初怎么就没直接把这家伙扔出去。
等到赵景业忍无可忍,派出微服的侍卫去赶人时,秦慕归忽然又不喜欢逛茶馆酒楼了,改成整日里往烟花巷里跑,跟那些相好过的莺莺燕燕挨个道别,今儿是醉红楼的小翠,明儿是宜春院的牡丹,昭阳楼的依依更是别了一次又一次,闹得全京城都知道这位秦大人乃是个痴情又多情的风流才子。
等秦慕归磨磨蹭蹭地收拾完行李,时已经是深秋了。
收拾了几个月的行李最后装起来连一个马车都没有满,秦慕归坐上去左右看了看,又加了两个坐垫,三个暖炉,最后把从扬州带来的蚕丝被也铺到了座位上。
马车走过闹市区的时候,这位大人把头探出窗口,目光深深浅浅波光流转,又是壮志难酬的惆怅,又是依依不舍的哀伤,看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公子哥们英雄叹英雄夹道相送,柔情女子痴情换痴情追车追马。
赶车的小丫头小舞往帘子里探头探脑,咋咋道:"爷,好多人呐。"
秦慕归以手托腮,洋洋得意:"像皇上出巡是吧?"
小舞歪着头想了想:"像菜市口砍人头。"
秦慕归心情一落千丈,讪讪地缩回脖子,乖乖地坐回车内。
拉车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高抬着前蹄停下,小舞一个不稳,咕噜咕噜地滚进车里,一主一仆狼狈地滚在一起,只听到帘外有人道:"秦大人安好么?在下唐突了。"
秦慕归挣扎着爬起来,一掀车帘,见一白衣青年驾马停在车前,却是只在数月前朝堂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
深秋,草木枯黄。开封城外,一辆马车停在郊外长亭。青衣的青年站在亭上,对着旁边的白衣青年躬身道:"前几日殿上,还未谢柳大人知遇之恩,今日又特来相送,在下怎么担当得起。"
柳怀生执着他手扶他起身,道:"秦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我只是比你早一届入仕,为官不过三载。你我年岁相近,如不嫌弃,就以兄弟相称吧。此去边关,知府又不必回京述职,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你的文才在我之上,切莫灰心丧气,埋没在那苦寒之地才好。"
虽相交日浅,一番话却情真意切,金秋夕阳,殷红色晕上柳怀生玉白面颊,柔美的眉眼此时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关怀,真如璧人一般。
秦慕归不禁莞尔一笑,道:"柳兄为官已经三载,竟然还有如此气韵,小弟叹服。看来京师传言,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貌比潘安、心忧天下,果然不假。"
柳怀生听他调笑,面上浮上一层淡淡郝色,道:"慕归,你是江南人氏,到了北域,要好生照顾自己......"目光扫过马车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少女,道,"只有这一个丫头,当真成么?"
"这一个都不想带去。只是她自小就跟着我,吵吵闹闹地没有法子。"秦慕归笑道:"天色不早,小弟该启程了。承蒙柳兄挂怀。"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暮色中相互一拜,秦慕归走回车边,拍醒了丫头赶车,回头又望了一眼。
长廊里柳怀生轻轻摇手为他送行,秦慕归正待拜别,忽然瞥见长廊尽头一个锦衣的身影。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秦慕归的胸口忽然激荡起些别样的情绪,冲口道:"柳兄,最多三年,小弟自当回京拜会。"
柳怀生不禁一怔。
夕阳在青衣的青年身后落下,火红的光灼烧着人的视线,那般灼灼发亮的眼眸,似是骄傲,似是愉悦,似是挑衅,顾盼之间仙人之姿。
望着马车逐渐远去,柳怀生才回过神来,脸上泛起一个苦笑,喃喃自语:"说我貌比潘安,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绝代风姿......"
三年?
三年!
长廊尽头,赵景业转回身上马回宫,簌簌风声在他耳边作响。
巨大的火红天幕笼罩在京郊苍黄的土地之上,天地尽头,两个人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3:15

第四节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得早。冬至以后下了几场大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一个金色的身影骑着骏马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秦慕归抱着马脖子,拢了拢狐皮大衣,柳眉死死地蹙着,不停地颤抖,终于一仰头大大打了个喷嚏:
"阿嚏--"
马只感到后颈一阵风刮过,抖抖鬓毛打了个哆嗦。
秦慕归哀哀地瑟缩了两下,重新趴回马背上。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永清知府衙门,靠着火炉睡得正香的小舞忽然惊醒。睁开眼四下里一望,发现少了那个一身青衣的大人。
小舞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出厨房,冷不丁和个男子撞了个满怀。揉了揉额头,抬头望见一张铁青的脸,却是刚被贬为掌书的前知府大人张秋同。小舞当即苦了一张小脸。
来了这永清县,才知道所谓掌书何止是掌掌文书,一主一仆吃喝拉撒睡全捏在这个干了十几年知府的张秋同手里,虽说是官有大小,强龙哪压得过地头蛇?偏生张秋同丢了知府的帽子,把一肚子火都撒在秦慕归身上,连带着小舞颇受连累,整日里清汤萝卜的吃,吃皱了小丫头一张白嫩嫩的脸。
此时撞到衣食父母身上,小舞心里颇忐忑,生怕一句话说不好晚餐就飞了,还好张秋同今儿心情似乎不错,主动说道:"找你们家主子?秦大人出去巡城了。"
小舞愣了一愣,张大了嘴半信半疑。
永清县南与霸县、雄县接壤,西与新城县、涿县搭界,北隔永定河与大兴县相望。前些时候辽人夺了大兴,顺带着掘了永兴渠的水道,淹了小半个永清县。秦慕归抱着马脖子漫无目的地走走,居然就走到了永定河。
让马停下来,秦慕归迁着缰绳信步走到河边,永定河已经结上了冰,阳光一照颇为炫目,映照得秦慕归的脸也是一闪一闪。
两年前宋辽一战,赵景业御驾亲征,便是在永定河上拦河造堤,水淹辽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虽是挡住辽人南下,又有多少忠魂义士他乡埋骨。宋辽相争以来,永定河多少次血染,思及此,秦慕归也不禁神色黯黯。
对岸忽然响起一声尖哨,乖乖在身侧的马儿一声长嘶呼应,撒开四只腿冲向了辽营,秦慕归手上还攥着缰绳,被突然这么一拉一个踉跄栽进了河里。冰还未积厚,被他一踩立刻碎成了几块,秦慕归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河水就一骨脑从口鼻灌进来,五脏六腑凉到了底,手脚刚一扑腾便冷得刺骨的疼。他江南长大却不会水,这一下两眼一黑,险些怄得晕了过去。
想他秦慕归好歹也是一县知府,若是就这样两腿一蹬命丧黄泉了,往后永清府志难道要写上:知府秦氏,巡城之时突遭意外,被坐骑拉扯,淹死在永定河里,壮烈为国捐躯,英年早逝么?
然后永清府里上上下下化悲痛为力量,把这匹马分尸了陪葬?
想到以后身边躺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匹碎马,秦慕归身体一阵抽搐,拼命挣扎着一划水,身子忽然被人攥着后领拎了起来。口鼻的压力瞬间消失,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耳朵嗡嗡的响声渐渐停了,被水模糊了的眼睛费力的眨了眨,就看见了拎着自己的男子。
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一时间静默无声。
救命的恩人坐在罪魁祸首的马儿身上,看着这个湿透了的青年。薄薄的青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体,后领捏在自己手上,使得衣服的前襟跟着大大敞开,露出的一段雪白锁骨。束发早被水冲开,散下的乌丝慵懒地垂在肩上。那幅姿态,犹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青年的脸因为冷略略发白,一双水雾眸子正迷茫地与他对视,殷红的唇一张一合,仿佛正低声要求着......
"冻死我了......"
什么?
青年抬眼恨恨地飘来一纪无奈的白眼,耶律莫才一愣,眼睁睁地见他凌空伸出两只手扯开自己的衣服,把身子埋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倒在其次,怀里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细细的喘息吹到文理均匀的肌肤上,耶律莫才的身体猛的一僵!
秦慕归张眼在耶律莫才阴晴不定的脸和永定河上一块一块的冰之间徘徊了一下,更紧地贴进恩人的怀里......笑话,自己的狐皮大衣早就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就这样湿嗒嗒地被丢进冷风里,打死也不要!他尴尬就让他尴尬去,反正......又不是我尴尬......秦慕归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地如八脚章鱼一般扒在耶律莫才身上,暖暖的热量一波一波的传来,秦慕归的长睫颤栗了一下,又颤栗了一下,慢慢的合上了。
耶律莫才铁青着脸看着秦慕归,手上用力想把他再扔回水里,青年狠狠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呢喃一声,在他胸口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濒临在暴走边缘的耶律莫才低下头深吸气正准备狮子吼一声,却猛然瞧见秦慕归一副我信任你的无害睡颜。额上的青筋跳了跳,耶律莫才黑了一张脸,伸手合上了自己的衣服,"一不小心""顺便"也包住了怀里的青年。
"爷!"
"爷~"
远处一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慢慢地挪过来,东张西望,口里喃喃自语,不时张嘴唤几声。
是在找他么?
耶律莫才看了看怀里丝毫没有醒来意思的青年,刚毅的眉向下垮了垮,小心翼翼的把他安顿在马上。
离开了温暖源,青年俊俏的柳眉轻轻一颤,耶律莫才慌了手脚,急急脱下衣服盖到他身上去。
"你在做什么?"
身后声音蓦然响起,耶律莫才条件反射的按住腰间的剑,一回身却是那个红衣的小丫头。
这女孩子年纪小,看起来又迷糊,脚程却好快。
女孩子抬头看了看耶律莫才,又绕过他的身子好奇地瞅着自家的主子,小声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耶律莫才的脸忽然有些发烫,好像偷香窃玉被当堂逮到,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正要含糊过去,小丫头却拍着手跳起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家爷长得好看,喜欢他是不是?"
"胡说!"
耶律莫才吼得大声,女孩子却不怕他,反倒嘻嘻笑起来,自得地道:"你当我看不出来?知府衙门里那些小姑娘也在爷面前脱过衣服,就是没盖到爷身上,都丢到地上去了......"
耶律莫才只气得眼冒金星,一转身,足尖在岸上一点,踏着永定河上的碎冰轻飘飘的飘过岸去,姿势再优美,也都是一个名字,是曰:落荒而逃。
奔过了河,耶律莫才停下脚步,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冰裂开之后,永定河的水汽弥漫,朦胧中,对岸红色的小点正费力的拉马,马背上那一抹青色淡得仿佛要化开似的。
知府衙门......
那个人......莫非......就是永清县新上任的知府?
耶律莫才的胃被冷风一吹,莫名其妙的抽搐起来。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3:54

第五节
秦慕归回来就发烧了。
确切的说,是还没有回来就开始发烧了。等小舞气喘吁吁的把马拉进知府衙门,刚刚在门口一停,秦慕归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小舞茫茫然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哭出来,知府衙门乌拉拉冲出一大票人,张秋同急火火跑在前头,见到这幅情景,眉头死死地皱着,勉勉强强去拉地上的知府大人。
秦慕归这一跤摔得结实,迷糊中却没忘记保护好自己的知府形象,冲着张掌书半是宽慰半是感激的微微一笑,努力撑起了自己半边身子。
他那一张脸因为发热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一笑之下倾倒众生,张秋同发了一下傻,本来好端端拉着秦慕归的手不知不觉就松了,可怜知府大人没提防,这回是老老实实跌进了知府衙门门口的灰尘堆里。
秦慕归这病来得着实凶猛,请了大夫瞧了几次,烧是慢慢退下来些,只是仍然不见好,整日里咳得像得了肺痨,衙门上下从他房门口过都要绕道走。张秋同刚开始还心怀鬼胎的在门口张望了小半个时辰,后来就再也没见影。还好大夫开的药都买回来了,厨房每晚上煎好了放着,让小舞端到房里去伺候。
耶律莫才某天心血来潮逛一逛知府衙门,正巧就赶上小舞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往秦慕归房里走。耶律莫才认得这小丫头,见她进了房,犹豫了一下,悄悄捅破了窗户纸,干起来趴墙角的勾当。
"爷,喝药啦。"
秦慕归趴在软榻上抬起一双水汪汪朦胧胧的眼,懒洋洋地挥手:"不要,小舞喝吧。"
小舞很严肃地看着他,捧着碗坐下来准备开始同样严肃的教导:"爷,掌书大人说良药苦口,你嫌苦也要喝。"
她这句话说得甚熟练,俨然背过许多次。
谁知秦慕归努力睁圆了眼道:"苦?谁说这药苦?"
小舞理直气壮自信满满地大声道:"不苦你不会要我喝的。"
秦慕归凝视了她良久,垂下头哀哀叹了一声,慢慢道:"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意呢......小舞,爷说个故事给你听......"抬头偷偷看了看丫头的反应,见小舞一双眼直瞅过来,慌忙望天作沉思状,接着道:"从前,有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住在海边,他们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每天吃打上来的鱼,老公公都会说鱼头不好吃把它给老婆婆,但其实鱼头最好吃了,他最喜欢吃鱼头了。"秦慕归一双眸子里含着脉脉温情,把药往小舞怀里推了推,宠溺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丫头:"这才叫爱之深......懂么?"
小舞怔了怔,犹豫地低头看手上的药,努力琢磨秦慕归的故事,试探地问:"真的不苦?"
"不苦!"秦慕归答得斩钉截铁正气凛然。
"哦......"小舞艰难地徘徊了一下,终于把碗往自己嘴边送了送,却被一只手拦路截住了。
耶律莫才额上青筋一片,瞪着秦慕归怒道:"病成这样了还不吃药,你不想好了么?"
平白无故多出来个人,小舞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悟叫道:"啊,你就是上次那个给爷披衣服的......"
耶律莫才赶紧伸手捂了她的嘴,一回头,看见秦慕归笑得十分阴恻恻、一派了然。
耶律莫才禁不住面上红了红,拿过小舞手上的药,正要开口,秦慕归却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撑起身子,道:"还是免了。那药对我是没用,对小舞或许还有点好处......虽然那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秦慕归展颜回眸一笑:"你那件衣裳,在下吩咐了舞儿好生洗了叠好,现在正好......。"摇摇晃晃地走到衣柜前头打开,秦慕归往里瞧了一眼,本来潮红的脸色刷的白了一白,"啪"一声迅速关了柜门,转身挡在衣柜前面,勘勘补完后半句话,"送给在下,当作纪念......"
耶律莫才心里涌过一瞬间的可疑之感,嘴里已经先一步回道:"无防,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哦?"秦慕归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浮出更加和蔼可亲的微笑,"那耶律将军这次来......是来向在下要谢礼么?"
耶律莫才神色一肃:"你刚刚唤我什么?"
秦慕归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角邪邪上扬,轻声道:"将军回辽营时那一招绝妙轻功,可是耶律将军成名的燕子飞?"
耶律莫才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既然看得到我回去的轻功身法......你......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睡着!"
秦慕归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试图捂他的嘴,在他耳边凄凄地说道:"莫给小舞听着了,她拖那匹倔马回知府衙门险些累趴下......"
一股淡淡的暖香飘过来,秦慕归够着身子在他耳边说话,露出一大段细长的脖颈,雪白肌肤透着病态的殷红,丝丝细小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耶律莫才只恨不得伸手捏死这只妖孽,瞪着那一段脖颈看了半晌,心里一动,头稍稍前倾去够那脖颈,眼前的秀色忽然一晃,秦慕归笑盈盈地瞧着他。
耶律莫才耳朵里"轰隆"一声响,猛地退开几步,一翻身从窗口冲了出去!
远远还能听到秦慕归在身后吃吃的笑声,耶律莫才耳根微微发烫,一路狂奔,回了辽营自己的大帐。来回度了几次步,只觉得自从遇见那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仿佛逃跑这种不光彩的事做得多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反省了一会,眼望下一瞟,才发现手上还拿着秦慕归的药碗。那些黑漆漆的药被洒的只剩下一点药渣子,耶律莫才想想没法,招来军医让他原样配一服好给秦慕归还去。
老军医细细看了看,闻了闻,狐疑地看了耶律莫才一眼:"将军要这种药?"
"怎么了?"耶律莫才被他看得脊背有点发冷。
老军医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将军私事老夫不过问。"皱纹巴巴的脸忽然露出兴奋的笑,"不过......这个......不知道将军的哪位......需要用到这安胎药?"
耶律莫才瞬间石化,愣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
知府衙门那帮东西,给他们大人的药居然是安胎药!怪不得秦慕归的病左拖右拖都不见好!
冷不丁地想起秦慕归从软榻上慢慢坐起,平淡、冷静地说:"那药对我是没用,对小舞或许还有点好处......虽然那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耶律莫才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更深、更无奈的愤怒。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4:51

第六节
送走了耶律莫才,秦慕归心里舒坦,七哄八哄骗走了小舞,继续辗转病榻,一直睡到半夜被冻得幽幽醒转,才省起今日刚巧是小寒。俗话说"冷气积久而寒",再过几日便是三九天,一年最冷的时候。他这屋子里一个火炕都没有,秦慕归抽抽鼻子,第二天一早挣扎着爬起来趴在马背上出了知府衙门,体察民情去了。
他这一路,一不鸣锣二不敲鼓,只不过走几步歇一歇,去问问老人家牲畜有没有冻伤,粮食长得怎么样。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过三九天的冬衣冬被可齐全了,若有什么,便去我知府衙门领,本官纵是自己没有火炕厚被,也断不能苦了百姓。"
半个永清县还没逛下来,就瞧见张秋同底下最亲密的程知会满头大汗地寻他来了。秦慕归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仔细瞅瞅,抓了袖子去给他擦汗:"这不是程知会么?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衙门口来了好些百姓要领冬衣火炕,知府衙门哪有那么多?"程知会瞅了秦慕归一眼,"那些个百姓就骂张掌书,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勤政爱民的知府大人,穿着个单衣在街上私访,张掌书却......"咽了一口口水,左右瞧瞧张秋同确实不在,程知会硬着头皮说完,"却阳奉阴违,活该那个......什么什么......张掌书被围起来出不来,让我赶紧寻了大人回去,请大人千万别再私访下去了......"
"哦?"秦慕归呵呵呵呵地笑了两下,兴奋地猜想那"什么什么"是什么,面上乖乖地跟着程知会从后门绕回了知府衙门。
外面闹哄哄了一阵,等安静下来,整个知府衙门每个房间都没了过冬用具,张秋同铁青着脸吩咐人去买,秦慕归瞧着,忽然"噗哧"一笑:"张掌书的脸看着真亲切,和我扬州老家屋子后面池塘子里养的青蛙一样~"
张秋同被那帮子"刁民"拉扯了半天,差点给大卸八块,此时气得一伸手去揪秦慕归的衣领,一抓得手,秦慕归却顺着他的力道柔柔地靠过来......晕在了张掌书的怀里。
一天折腾,秦慕归的体温噌噌地往上升,烧得一张脸艳若桃花,张秋同在气头上,哪里去管他,连大夫都懒得请,直接把秦慕归仍回了他的屋子。
秦慕归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头上仿佛绑着大石头,浑身烫得难受,想要张口要水,嘴唇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后来隐隐约约听到小舞在床边哭,吵得想要睁开眼看看,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来。
额上忽然什么凉凉的东西一触,秦慕归本能地伸手抓住,那东西僵了一下,也就乖乖地任他抓着。这一刺激,秦慕归狠命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对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昨天才见过的男子。咧嘴一笑,对方眉头一皱,一碗药就灌了下来,又苦又辛,呛得秦慕归一阵猛咳,胡乱去推那药碗。两只手被对方一只手抓住锁在上方,一碗药吐出来不少可也终于见了底。耶律莫才满意地收回药碗,放开了秦慕归,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他这灌的药是跟老军医详细地述了秦慕归的症状给开来的,一碗药下去,秦慕归又开始昏睡,小半个时辰以后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慢慢清醒过来。
小舞哭叫着就扑上来,耶律莫才拦住了,道:"你爷今日禁不起这一压,他有我看着,你去睡吧。"
秦慕归扭头瞧了瞧窗外,他晕过去是晌午时分,而如今外面天已经黑沉了,便也让小舞回房睡去。小舞抽泣了两声,恋恋不舍地转回去了。
屋里只剩下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两个人,骤然有些沉闷,秦慕归轻轻一笑,道:"短短一月就被耶律将军搭救了两次,恩深义重,叫在下怎么偿还才好?"
耶律莫才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你现在就可以还。"

送走了耶律莫才,秦慕归心里舒坦,七哄八哄骗走了小舞,继续辗转病榻,一直睡到半夜被冻得幽幽醒转,才省起今日刚巧是小寒。俗话说"冷气积久而寒",再过几日便是三九天,一年最冷的时候。他这屋子里一个火炕都没有,秦慕归抽抽鼻子,第二天一早挣扎着爬起来趴在马背上出了知府衙门,体察民情去了。
他这一路,一不鸣锣二不敲鼓,只不过走几步歇一歇,去问问老人家牲畜有没有冻伤,粮食长得怎么样。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过三九天的冬衣冬被可齐全了,若有什么,便去我知府衙门领,本官纵是自己没有火炕厚被,也断不能苦了百姓。"
半个永清县还没逛下来,就瞧见张秋同底下最亲密的程知会满头大汗地寻他来了。秦慕归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仔细瞅瞅,抓了袖子去给他擦汗:"这不是程知会么?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衙门口来了好些百姓要领冬衣火炕,知府衙门哪有那么多?"程知会瞅了秦慕归一眼,"那些个百姓就骂张掌书,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勤政爱民的知府大人,穿着个单衣在街上私访,张掌书却......"咽了一口口水,左右瞧瞧张秋同确实不在,程知会硬着头皮说完,"却阳奉阴违,活该那个......什么什么......张掌书被围起来出不来,让我赶紧寻了大人回去,请大人千万别再私访下去了......"
"哦?"秦慕归呵呵呵呵地笑了两下,兴奋地猜想那"什么什么"是什么,面上乖乖地跟着程知会从后门绕回了知府衙门。
外面闹哄哄了一阵,等安静下来,整个知府衙门每个房间都没了过冬用具,张秋同铁青着脸吩咐人去买,秦慕归瞧着,忽然"噗哧"一笑:"张掌书的脸看着真亲切,和我扬州老家屋子后面池塘子里养的青蛙一样~"
张秋同被那帮子"刁民"拉扯了半天,差点给大卸八块,此时气得一伸手去揪秦慕归的衣领,一抓得手,秦慕归却顺着他的力道柔柔地靠过来......晕在了张掌书的怀里。
一天折腾,秦慕归的体温噌噌地往上升,烧得一张脸艳若桃花,张秋同在气头上,哪里去管他,连大夫都懒得请,直接把秦慕归仍回了他的屋子。
秦慕归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头上仿佛绑着大石头,浑身烫得难受,想要张口要水,嘴唇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后来隐隐约约听到小舞在床边哭,吵得想要睁开眼看看,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来。
额上忽然什么凉凉的东西一触,秦慕归本能地伸手抓住,那东西僵了一下,也就乖乖地任他抓着。这一刺激,秦慕归狠命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对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昨天才见过的男子。咧嘴一笑,对方眉头一皱,一碗药就灌了下来,又苦又辛,呛得秦慕归一阵猛咳,胡乱去推那药碗。两只手被对方一只手抓住锁在上方,一碗药吐出来不少可也终于见了底。耶律莫才满意地收回药碗,放开了秦慕归,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他这灌的药是跟老军医详细地述了秦慕归的症状给开来的,一碗药下去,秦慕归又开始昏睡,小半个时辰以后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慢慢清醒过来。
小舞哭叫着就扑上来,耶律莫才拦住了,道:"你爷今日禁不起这一压,他有我看着,你去睡吧。"
秦慕归扭头瞧了瞧窗外,他晕过去是晌午时分,而如今外面天已经黑沉了,便也让小舞回房睡去。小舞抽泣了两声,恋恋不舍地转回去了。
屋里只剩下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两个人,骤然有些沉闷,秦慕归轻轻一笑,道:"短短一月就被耶律将军搭救了两次,恩深义重,叫在下怎么偿还才好?"
耶律莫才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你现在就可以还。"
耶律莫才冷哼一声:"你现在就可以还。"他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我只要你一个答案。"
秦慕归一双眸子似水似雾,眸光潋滟,轻启朱唇:"知无不言。"
耶律莫才长身而起。
"你我第一次见面之时,你骑的那匹马分明是我辽营所有,该是前次渡河时跑散的。老马识途,那匹马一听到我营哨声自然会回营,莫非你会不知道?"耶律莫才眸光炯炯,接着道:"你重病在床,知府衙门下人给你煎的却是毫无用处的安胎药,分明要你这病拖死了才好。"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堂堂一届知府,却住在偏厅,没有拨一个下人调用,房子里冷得像冰窖,饭菜简陋......这知府衙门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怨?"
秦慕归长睫动了动,扶住床沿慢慢坐起来,笑道:"原知府张秋同被贬成了掌书,其他人等跟着同降一级,不怨才怪了。"
"你们那个皇帝就这样放任?"
秦慕归"噗哧"一声笑出来:"他哪里是放任,这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耶律莫才显然有些猜到了,此时并不显得惊讶,只是愈发疑惑道:"我听闻那个赵景业甚为惜才,当朝龙图学士听说为人正直不屈,全靠他明里偏袒暗里保护才未遭人挟私报复,又为什么会对你这般?"
秦慕归带着笑,抬起胳膊,用纤长白皙的手指理了理乌发,眼前浮出昭阳楼那晚,当听闻依依要见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时,赵景业又惊、又挫败、又不甘的脸。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那么鲜活有趣,让人忍不住捉弄到底。
在朝堂上再见到他,惊讶里,是错愕,还是惊喜?
秦慕归抬起脸,冲着耶律莫才笑道:"在下怎么能和柳学士相比。"
这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秦慕归言笑晏晏,让人追问不下去。耶律莫才只得作罢,转而道:"你就让他们这么下去?"
"自然不会。"秦慕归一扬眉,"时候还未到。"他刚刚醒转,身子还不好,说了这许多话便有些累,微微喘了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就像是一群孩子掏鸟窝,他们正在兴头上,你上去制止,不但难有成效,反而引得他们变本加厉。非得等那鸟窝掉下来,蛋碎在地上,再去责难,方才有用。"
耶律莫才知道他说得有理,心里却有一把无名火烧得憋闷,道:"所以你就随便折腾自己,这里晃晃那里逛逛?只怕等你所谓的时候到了,你也随了那蛋碎得彻底!"
"不急。也快了。"秦慕归唇角勾勒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线,"而且,这段期间,我也不会让他们讨了好去!"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5:36

第七节
耶律莫才很快明白了秦慕归最后那一句话的含义。
知府衙门被捐助掉的火炕被褥还没有置办齐,他们整日里粗茶淡饭的知府大人深更半夜披着床单去厨房里亲自下厨,一个失手烧了整个厨房。那夜百姓们望着知府衙门熊熊火光,心想这知府大人把过冬用品都让了出来,只能烧火取暖,不禁无限感佩,泣涕如雨。
第二日整个知府衙门的伙食都和秦慕归一般变成了青菜馒头。正逢百姓们送来一条"爱民如子"的匾额,一见此情此景,不由得长吁短叹,又在匾额下加了一行字,是曰:"勤俭持家"。
秦慕归撑着病体,乐呵呵地出来收了匾额,一边和大家一起啃着馒头,一边时不时地拿眼瞟着临时搭出来的新厨房。闪闪发亮跃跃欲试的目光吓得知府衙门上下胆战心惊,当即排了值班表站在新厨房门口轮流守夜,以防知府大人又一个不小心,烧得连青菜馒头都飞了。只是厨房守卫战打了一个晚上,秦慕归却连个影子也没露一下,倒是守夜的因为更深露重通通染上了风寒,知府衙门一片咳嗽声,此起彼伏无比动听。
秦慕归歪在床上一口口喝着耶律莫才送来的药,笑得无比老实童叟无欺。
知府衙门就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诡异氛围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前、知府大人张秋同的生辰。
后花园中冬月皎洁,干燥无云,风清天高。
葡萄美酒夜光杯,张秋同坐在首位,觥筹交错间风光依旧豪情万丈。虽是酷寒,腊梅盛放,幽香拂面。张秋同已喝得有几分醉,此时嗅到梅香,心神恍惚,只觉得永清县虽然苦寒,自己坐镇此处,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自在!胸怀激荡,张秋同一摔酒杯,高声呼道:"来来来,大家喝,去他娘的新知府!"
这一声下来,底下顿时欢腾一片,却忽然像是有谁拧紧了水龙头,呼声渐小,以致鸦雀无声。
张秋同心里疑惑,抬眼处,只见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色的影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清楚些,那柳眉凤目,不是秦慕归又是哪个?
他的生辰本来瞒着秦慕归没有请他,这才敢放肆开口,这一下瞧见,张秋同一个激灵,酒也醒了。本来应将首位赶紧让出去,只是话已说了,左右是个大逆不道,张秋同索性动也不动,冷冷地瞅着这位新知府。
秦慕归也不介意,轻轻巧巧送了个台阶:"既是张掌书生辰,自然是寿星最大,礼节什么的免了也罢。"随便找了右边下位坐下。自己添了碗筷,斟上酒,举杯向张秋同道:"慕归知道得突然,也未来得及购置什么礼物,先敬掌书一杯,权当赔罪。"
他自称慕归而非本官,已是客气至极,给足了张秋同面子。张秋同却不肯买账,哼道:"‘赔罪'一说愧不敢当。这酒既然要喝,总得行个酒令什么的才好。我等都是粗人,吟诗对对太过风雅,不如接个词语玩玩。听闻大人有状元之才,想必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好?"
他这一说,分明是要秦慕归以一人之力对在座众人。下首的程知会暗道要僵。这接词语看似简单,可好汉也架不住人多。莫说秦慕归不是状元,就算是当朝第一才子龙图学士柳怀生只怕也应付不来。程知会正要打几句圆场,却听到秦慕归饶有兴味地笑道:"有趣。"
柳眉斜飞,朱唇微扬,秦慕归放下酒杯,一双凤目看牢了张秋同。后者恨恨地咬牙开口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秦慕归受宠若惊地抚了抚自己脸颊,低头接道:"中人之姿。"
一个门丁赶忙接道:"姿势。"
张秋同抢道:"势不两立。"
秦慕归微叹一声,轻敲桌面:"利令智昏。"
张秋同骂道:"昏庸无能。"
秦慕归笑眯眯地答:"能人所不能。"
这一句并不算是词语了,张秋同正待反驳,秦慕归唇边的笑意忽然更深,自己更改道:"能人。"
有人接道:"人才。"
秦慕归回道:"才人。"
"人家。"
"家人。"
"人情。"
"情人。"
眼看掉进秦慕归设下的循环里,张秋同沉了一张脸,接道:"人人。"
秦慕归莞尔一笑,道:"人微言轻。"
"轻车熟路。"
"路......"秦慕归邪邪一笑,"人。"
"你......"张秋同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秦慕归敛了笑容,起身正色道:"张掌书。万事起于人者多,归于人者也多。人祸、人情、人怨,莫不始于人;家人、国人、天下人,无不终于人。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官替你说明白么?"
他今夜诸多忍让,此刻语意藏锋,忽然显出官家威严,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众人皆是一怔。只听得秦慕归又道:"本官一月前巡城因何坠水?张秋同,你道本官当真不知?辽马剽悍,体态均匀,色泽浑然,你以为本官不识马么?你身为朝廷命官,私藏辽马,莫不是想要通敌叛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坐实,是要诛灭九族的!张秋同冷汗淋漓,翻身跪倒:"下官绝无通敌叛国之意!下官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秦慕归冷笑道:"只是想让此马驮着本官跑回辽营,借辽人之手给你我‘势不两立'之仇一个了断?"
张秋同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慕归目露哀戚,低头猛咳一阵。深夜寂寂,咳嗽声撕心裂肺,惊得树上小鸟扑棱而起。
秦慕归扶住桌角,大口揣了几口气。明月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
"张秋同,你挟私报复,本官无话可说。但你可曾想过,若本官当真丧命辽人之手,一时之间,你一无知府印信,二无朝廷授职,莫非你要自立为王?"
"下官不敢!"
"你若不敢永清便成无主之地任人宰割!"秦慕归怒喝,"你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为何处?为一己之权,置百姓安危为何处?"秦慕归又是一阵咳嗽,哀道:"张秋同啊张秋同,皇上恐你有谋逆之心命我前来,我还在圣驾面前诸多辩解,如今......你真是让本官失望透顶!"
纤长的手一指座上众人:"你们也是。挖空心思对本官百般刁难之时,怎不见在百姓身上多分一丝精神?西街新添人丁可有登记?东街盗匪频出可有蛛丝马迹?身为百姓父母官,莫非你们对自家子女也是如此不闻不问?"
一席话说得人人汗颜无语,内心翻滚后悔不迭。
夜已深,凉风习习,秦慕归颓然坐下,轻轻慨叹道:"你们怨我,恨我,无非怪我鸠占鹊巢,令你们随降一级。可是,你们就只想着在这贫瘠之地荒废一世,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了么?本朝有约,外官凡三年政绩卓越或有军功者,可调京师任职。本官临行之前,曾与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城。你们为何不协力齐心,与本官一同努力?就算不出永清,本官走后,这职位不还是你们的?"
说到最后,秦慕归已是疲惫至极,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去思量吧......本官寒屋冷灶、重病缠身,何苦与你们费这番口舌......"自嘲一笑,蹒跚着向前屋挪了两步。
跪在地上的张秋同爬了几步,一把扯住秦慕归衣摆:"大人!下官知错!下官这就为大人添火炕!大人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秦慕归身形顿了顿,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萧瑟。他张口道:
"北方苦寒,晚上辗转难眠,本官的暖炉没有带够......"
程知会"扑通"跪下:"下官为大人置办!"
"房间灰尘积了多日,本官体弱,难得打扫......"
"下官打扫!"
"床帐该修修了。"
"修!"
"青菜萝卜本官实在吃不惯......"
"换!"
"还要酒......"
"成!"
"最好是三十年陈酿。"
"下官遵命!"
"江南小吃也不知道哪里有卖,本官怀念得紧......"
"下官这就去找!"
"本官的狐裘上次落水时被冲跑了。"
"买!"
"快过年了,新衣裳也得做几件。"
"是!"
"指甲油好像用完了......"
"下官......"
众人的眼睛齐齐盯住秦慕归的纤葱手指。秦慕归讪笑了两声,缩回狼爪,又道:"冬季长夜漫漫,若有美人相伴......"一回首瞧见众人怪异的目光,忙不迭地吞回后半句话,摸了摸面皮,道:"本官是说,烦请各位好好管束自家女眷,莫要再往本官那里跑了......"
留下一地人面面相觑,秦慕归回前屋的一路上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子落入一个宽大结实的怀抱中。身后人声闷闷,显然好戏看了多时,憋笑憋得有些无力。
"大人每日吃我的药,伤寒早好的差不多了。三分的病硬给装出十分,居然没有咳死你?大人演技愈发娴熟。"
"非也非也。"秦慕归转头,一双眸子波光粼粼,"在下一向......都是很认真的。"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6:46

第八节
月光皎洁如水似纱,梅香若有还无。秦慕归似笑非笑之间,似月清,月却输其一段媚;似梅傲,梅却逊其一份灵。
耶律莫才松开了手,道:"你真和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师?"
秦慕归低头抚平了自己衣服的下摆,向前走了几步,梅树的阴影笼罩住他的脸庞。秦慕归拈花反问道:"在下说的话,将军可信?"
耶律莫才一时无语。
秦慕归轻笑道:"可惜。在下本还想邀请耶律将军常来坐坐。"
夜空静谧。一青一玄两个身影遥遥相对,不知是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冬去春来,雪化无痕。
扬州的三月,早该是柳絮翻飞,而永清县,却仍严寒,永定河上的冰将化未化。
秦慕归的待遇提升了数倍,除了房间仍是偏安一隅,出入间都俨然有了知府的样子。永清县虽然贫瘠,却民风淳朴,少有动荡。秦慕归整日里无所事事,有时候窝在房里读个书画个画,有时候出门走街串巷听听八卦,更多的时候是趴在他那一张软塌上眯着一双凤眼戏弄小舞。
"爷,"小舞嘟着嘴端茶进屋,望了望窗外繁星,"耶律哥哥好久没来了。"
秦慕归把脸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应了一声,撑起身子笑道:"你想他来?"
小舞睁着一双剪水秋瞳:"想。他来,爷精神许多。"
秦慕归吃吃地笑了两声。窗外,夜深沉。今夜,有星无月。
"舞儿,他若不来,我要多费多少心思?"
长夜将尽,亮了一夜的红烛终于烧尽,窜出最后一缕火花,熄灭了。
秦慕归推开堆了一桌的永定河志,长身而起。黎明的光透过窗洒在他青色的长衫上,仿佛跃动出幻灭的舞蹈。
小舞从睡梦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美丽的场景。秦慕归紧锁双眉,连鬓角都仿佛闪耀着光芒,犹如东君驾鸾。小舞单纯的心灵里升起一种浩然如江水的敬仰,张了张小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秦慕归舒展了眉,回头对她千娇百媚地一笑:
"小舞儿,去跟咱们张掌书说,本官想他了,让他陪本官出去走走。"
小舞跨下了肩膀,抽泣了两下,哀叹唯一一次对自家爷的敬仰还没说出口就这样夭折了。
汩汩的水声,永定河上还覆着一层薄冰,冰下的水隐约可见流动的痕迹,阳光下仍是炫目。
秦大知府和张掌书骑着马,一前一后哥俩好地走在荒凉的河畔。张秋同在后面偷瞄着秦慕归优美的腰线,想着秦慕归的传话,"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里颇忐忑。秦慕归眯起了眼,策马前行了几步,指着堤坝上一处问道:"上次,辽军就是掘开了这个地方水淹永清县?"
张秋同愣着半晌,终于依着手指的方向探头看了看,那处堤坝明显别于其他,砖头杂乱堆砌,天气一暖,竟还有多处长出青草来。张秋同心里顿时慌了,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那次下官忙着应付灾情,没能好好修补堤坝......"
秦慕归伸手摸了摸,一用力,砖头居然有些松动,一双柳眉立刻竖了起来。现下方是初春,河水还未涨起来,但再过几个月,一旦涨水,这块堤坝势必形同虚设。
秦慕归叹了口气,下了马,走上一个小山坡,张秋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张掌书,你看,对岸辽军的营地可有什么变化?"
"......似乎......更靠近河边一些。"看着辽军越发接近的大旗,张秋同心下惴惴难安,"大人看这是......"
"永定河对岸气候更加寒冷,土地也贫瘠,故我中原少有人前往居住。只有我县北面的大兴县相对繁荣,可以供养起兵卒。辽军营地向河边推,很可能是因为辽国又向边境增兵,要使大兴县容纳更多兵卒。"
"增兵?"张秋同惊慌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战事将近?"
"也不一定。"秦慕归冲他安抚地一笑。
这一笑把张秋同刚刚忽略了的忐忑又勾起来了,老脸顿时红了红。
那边秦慕归越贴越近,一只手指点了点张秋同的肩,开心地笑道:"不过,他们上次掘了堤坝好像是尝到了甜头,这次八成是要重施故技,这些辽人还真是没创意......不过本官听闻近日永定河上游春雨绵绵,我们这边河上的冰却还没有化,按照永定河志的记载推算,不到半个月就该有春汛了。到时候河水一涨,张掌书补得又不牢,说不定还不等他们挖,自己就开了~"
他说这些话的口气仿佛调笑一般,话的内容却一句比一句让张秋同胆战心惊,秦慕归就像没看到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说得愈发神采飞扬:"这可不是我乱猜哦。人嘛,总爱以己度人,辽军想拆我们这面的堤坝,自然也怕我们打他们那边堤坝的主意。所以驻扎得离水近些,也方便看守。这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掌书,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张秋同滴了两滴冷汗下来,扑通一声跪倒。秦慕归伸手拦了一拦,讶道:"掌书大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本官说错了?"嘟起嘴,秦慕归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大悟道,"是啦。我这么说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说成小人了?!"长睫轻颤,一双墨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向张秋同,声音温柔多情,"是么,掌书?"
张秋同浑身汗毛一根根地竖起,连声道:"下官知错了。今日下官就带人来抢修堤坝,以后轮流驻守......"
秦慕归看了他一眼,缓缓收回了扶住他的手,任他跪在地上。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终于敛了快乐娇媚的神色,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秋同却觉得这一声有如天籁之音。他从小念书,又曾考取过进士,却直到这一刻才真切的领悟到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09-7-23 21:07:55

第九节
永定河似一条蜿蜒的长龙,自天而来,秦慕归的声音混着冰下幽咽的水声,在张秋同的头上轻轻地响着。
"这堤坝长逾百里,若他们当真要毁,就凭知府衙门那几百个人,守得住么?上次辽军先攻大兴县,边防驻军都往永清县来防守,又是秋末正值枯水期,这才没出什么问题。这次又大不相同,一旦有了差池,辽军乘着灾情进攻,永清县丢了事小,从此辽军便可长驱直入,边境怕是永无宁日。"
"那......"张秋同不敢抬头,望着朝阳下秦慕归长长的、纤弱的影子,苦苦地思索着,"新城县就有驻边人马,大人可上奏朝廷,一边请求发兵,一边令新城守军前来永清县,先抵挡一阵,等大军赶到......"
秦慕归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掌书,你的眼里就只有永清县的安危么?新城县也属永定河流域,难道辽军就不可以将这招用在新城县上?新城离本县虽近,守军要走也得三四天,而辽军骑兵骁勇,胜就胜在速度。新城守军若到了永清县,只怕就再赶不回去守卫新城了。同是我朝北方门户,被打开任何一扇,结果不是都一样么?"
张秋同张口结舌,已然说不出话来。若是辽军真如秦慕归所说,永清县是丢定了。秦慕归新官上任初来乍到,大可以不熟悉地理形势推托过去,而自己,前次水患处理不当在先,堤坝未补好在后,朝廷的怒火十有八九是要发到自家身上来。要是秦慕归落井下石再把前段时间对新知府无理的事一报,乌纱帽飞了不说,连小命也不一定保得住。前后这么一思量,张秋同嘴一瘪,头重重地磕下去:"大人,您救命啊!"
秦慕归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子道:"你能听我的么?"
张秋同猛地抬头,只见秦慕归精致的脸近在咫尺,一双凤目若远山含黛,烟雾朦胧间光华流转。张秋同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磕头道:"下官一切都听大人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下官在所不辞!"
秦慕归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只要你......帮我打洞。"
......打......洞......
张秋同怔怔的看着秦慕归心花怒放的模样,仿佛看到他身后有一条狐狸尾巴像胜利的旗杆一样高高竖起。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狐狸也该出洞觅食了。
小舞坐在知府衙门的台阶上,看着秦慕归乐颠乐颠地回来,皱起一张小脸,叹了一口气。
小舞一向不怎么喜欢春天。在扬州花粉过敏,在永清又雪化寒冷。而最大的原因其实是:秦慕归喜欢春天。
在喜欢的季节,人往往心情好,精神也好。而秦慕归若是心情和精神都很好,往往就意味着有许许多多的人会过得很不好。
此时的秦慕归还没有被人划入移动公害的自觉,正认认真真地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画着画。
方是黄昏,窗子还没有关。微风一点点地吹进室内,吹散了秦慕归绑在脑后的乌发,吹开了他本来扣得就不紧的衣领,吹起了桌上画纸雪白的边角,映衬着他白皙中染上薄薄晕红的脸。
一只手臂搂过他的腰身,伸手把他领口系好。耶律莫才松开他,探头去看桌上的画。
"怎么样怎么样?"秦慕归兴奋地问他。
"嗯......笔墨均匀。"
秦慕归期待地看他。
"线条也流畅......"
秦慕归摇着其实不存在的小尾巴两眼放光地看他。
"嗯......其实......你在画什么?"
秦慕归垮下两片柳眉,仇视地瞪了他一眼,抽过画刷刷卷起来扔进柜子里。颓丧地趴到软塌上,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
耶律莫才讨好地往前凑了凑,秦慕归的眸子里立刻一片水雾朦胧,吓得耶律莫才赶紧又退了回去。左右看看无法可想,耶律莫才打开柜子取出那画,正准备再装模作样地看两眼夸他几句,却在一不小心看到柜子下层角落里堆成一堆的黑乎乎的东西时黑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秦大人......这个......是什么......"
"我画的是......"秦慕归懒洋洋地抬头,在看到耶律莫才用两根手指拎着的东西时瞬间僵硬。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耶律莫才借给他披的外衣......
"你不是说你洗干净了么?"耶律莫才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是有让小舞洗......啊"声音越说越小声,秦慕归委委屈屈地望了他一眼,"我那个时候不是病着么~"
"所以你就拿我的衣服擦鼻涕?"耶律莫才青筋暴跳。
秦慕归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叉着腰大声道:"哼,耶律大将军前阵子天天晚上来也没见你想起这身衣裳,几天不见终于就想起来了?我是说辽军备战正忙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原来是人不如新,衣不如故!"
他突然发难这么颠倒黑白的一说,耶律莫才傻了一会,愣愣道:"你怎么知道辽军在备战?"
秦慕归暗暗吐了一口气,揉了揉爬得太快险些扭到的腰,重新舒舒服服地趴回去:"不然,还有什么能绊住耶律将军?"
耶律莫才把秦慕归往旁边推了推,自己也坐了下来,道:"太子亲自下令,若是......寻到了时机......"
他停了话,犹豫了一会,开口道:"你我若在战场上相见,我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这话,本意是让秦慕归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料到秦慕归淡淡一笑,轻声道:"我会。"
耶律莫才一怔,待明白话中含义,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慕归"两个字在舌尖转了转。
秦慕归却没有注意到他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眸中精光一闪,笑道:"只是,所谓的时机,今春......恐怕是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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