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5:33

《禁忌·Innocence》BY 黑白颠倒【完结】

严祲·Exhilaration

我抬眼,看见那人正缓慢地向这个方向走来。他头发有些长了,乌黑如墨的发丝轻轻地抚在眉间,像是卡在睫毛上一样,半遮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我不知道其他盲人是怎样的,但他走路从不会像电影里那样伸着双臂摸索,最多,也只是微微抬起右臂,时不时地摸一下经过的家具。我没有动,拿书的姿势从看到他那一刻便再没动过。这几乎是种条件反射,只要看见他,便立刻像石化了一般地纹丝不动,静静地盯着他,等待着。
这些年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共同进化吧……我不断地袭击他,迫使他变得更加警觉,从而再逼我变得更加狡猾。
这是掠夺者和猎物之间最原始的舞踏。我和他之间,不断上演着这纯朴而古老的戏码。
他走近了,清俊的脸上毫无戒备,显然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极其缓慢地伸出一条修长的腿。因速度慢,衣裤没有发出摩擦声。腿伸直了,他离我还有三米远。我甚至不敢让得意的笑容浮现在脸上,生怕嘴唇的动态牵动了空气中某个因子,惊动了他。
眼看他离我只有一米之遥,我心花怒放地期待着,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为这一刻处心积虑。
我感到腿被他踏出的步子碰到的同时,那副熟悉的、惊讶中带着隐忍的愤怒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随后,他清瘦的身躯在我眼前,像某台测试仪器的表针一样,衬着白色的墙壁滑了个优雅的弧度,跌倒在地。
成就感啊……如同输进血管的血一般地奔遍全身,冰冰凉凉的,直渗心肺。刚才那抹被刻意压制的笑容浮上唇间,深远而甜腻。即使是做 爱的高 潮,我都从未如此满足过。
“走路看着点啊。”我甜甜地建议,看他跌坐在地上扬头对着我的样子,心中快感更浓。
他抿着唇,脸色气得煞白,终究是未致一语,可他那双晶莹剔透却不能视物的眸子不自禁地追逐着我的声音。失明的人就是这样,即使恨你入骨,为了弥补眼盲的缺陷,也必定不由自主地注意你的一点一滴。所以我每次做完之后,都会倒着走一段,只为多看几眼他专注的神情。
其实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变态。如此费尽心机地整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估计全天下,除了我没别人了……可想到有那么一刻,他会全神贯注地在意着我,全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不由自主地为下一次偷袭蓄谋。
我循着旋转楼梯漫步下到一楼。楼梯原先是那种直通式的,一共二十七阶,第十九阶之前扶手在右边,在十九阶有一处转折的平地,从第二十节开始扶手再左面。这些数字,他烂熟于心,因为眼睛看不见。我烂熟于心,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他。所以两年前,我把整座楼梯换成了旋转式的。
我以生日礼物为由,父亲自是不管不问。写了张支票后,便毫无音讯。无妨,真正的礼物在从来都不是楼梯。
他为这楼梯不知费了多少神。起先是拆换楼梯,家里白天全是工匠,满屋尘土飞扬噪音不断,晚上各个房间也充斥着白天遗留下来的油漆味儿。眼盲的他嗅觉一向灵敏,这么闹腾,自是连续数日睡不好觉。他脸色本就白皙,一休息不好,更显苍白。后来楼梯换好了,他的问题却更多了。
我听以前的奶妈说,他生下来就有眼疾,视力很弱,后来六岁的时候突然恶化,成了彻彻底底的瞎子。原来那座楼梯,他从会走路开始便一直走,走了二十几年,早已习惯,所以即使看不见也不会摔倒。我这一换,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
旋转楼梯大多为现代派,一阶阶楼梯间是悬空的。正常人走的时候都要多看两眼,他一个目不能视的盲人,更是困难重重。
楼梯装修完了的时候正好是暑假。我推了所有同学的邀请,整天呆在家里,跟着他上下楼梯。从大清早起来,跟在他身后,他要下楼,我便先他一步下去,他要上楼,我就跟在他后面。这样他摔倒我可以及时接住。
其实最过瘾的还是他下楼的时候。那个小心翼翼啊!双手抓紧了扶栏,先用脚试探边缘,然后踏下一条腿,确定站稳了,再迈动另外一条,等两只脚都站稳了,手再下滑一点,重复。三十三阶楼梯,他走下来要十几分钟。一上一下那么折腾一次,也已是精疲力尽。
这效果,比我当时预计的小小不便不知要精彩多少倍。
那时候我就想,他每晚疲惫地倒在床上时,心里必定是恨死我了。不过我无所谓。
恨,本身就是一种思念。我只要他时时刻刻都想着我就行。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6:15

晚餐时,管家来通知,说大少爷不下来吃饭了。
“他今晚不吃了?”我端坐在花梨木长桌的一端,手撑着下巴,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问。
“是的,二少爷。大少爷说他没胃口。”
“是么……”我点点头。“送两份饭到大少爷房里。”
管家看了我一眼,最终颔首行礼,转身离去。父亲长年不在,唯一的兄长又是个深居简出的盲人,这家,早已归我支配。
我走上二楼,先到我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一套精巧的撬锁工具。翻弄时我故意弄出些声响。他房间就在隔壁,必定听得一清二楚。
拿了工具,我来到他门前。不用试我就知道,肯定是锁着的。于是我打开廉价的塑料盒盖,取出两样细长的钢具,熟练地开始撬锁。
有时候我真是纳闷,他明知道锁上了也会被我撬开,还锁个什么劲?
这么想着,当撬开锁以后,我将工具用力往里一插,卡在锁的深处。拿盒子当锤子敲了几下,巩固,然后把盒子树起来,垂直用力向下一砸。细长的工具发出清脆的一声,断了。较长的一节永远留在了锁里。
这样,除非他换锁,不然以后都别想锁门。
我满意地一笑,推门而入。
他就坐在床上,无焦的眼睛望着我的方向,脸色青白。我敢断定,他从刚才就坐在这,将我做的一切举动都收入耳中。无妨,我最好他满脑子都是我的声音。
女佣端着盛着晚餐的托盘走进来,问:“大少爷、二少爷,晚餐放哪儿?”
我不等他开口,抢先道:“放茶几上。”
“你想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悠悠哉哉地走过去,坐在他床角,与他对视。“不干什么,就吃饭。”
他的脸随着我的动作转动,紧抿着唇,满脸恨意。
“那你闯进我房间来做什么?”他沉声质问。
“和你一起吃啊!”我故作轻松。“你不下去吃,我只好上来了。”
“我不饿。你出去!”他眉间又有了怒意,用那双摆设似的眼睛瞪着我。
确切地说,是瞪着我的右边。
我不痛不痒地笑着,即时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还是笑着。
“真的不饿吗?”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他清楚,这已是警告。
“你滚!滚!”
看着他朝我大叫的样子,我也不生气,任他叫完了,猛地上前捏住他的下额,发狠地吻下去。
这时候我们之间体力的差距最为明显。他比我年长六岁,力气却远不如我。可能是眼盲的关系吧,他很爱静,平时不是拉小提琴就是坐在他的电脑前打字。这样的他身体自是敌不过从小打篮球的我。
不过今天的他好像气大了,对我比平常更坚决地反抗。我一使劲,将他扑倒在床,压在身下,唇间,变本加厉地肆虐。
直到口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我才退出,撑在他上方,看着他被蹂踏得红肿的唇。不经意地舔过下唇,满嘴,都是他的味儿。
“严祲,你混蛋!”他低喝,一脸的恼怒。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拂去一缕散在他额角的发丝。他感觉到了,马上打开我的手。我顺势抓住他的手腕,摁在他的头顶,让他动弹不得。
“我只是想你吃饭而已。”我平静地说。
“你……!”他优美的侧颌一咬再咬,终是屈辱地瞥过脸,因为他明白,若是拒绝,后果只会更严重。
我拉起他,将他扶到沙发旁坐下,动作并不粗鲁。他无言地摸索着拿起餐具,默默开始吃。他吃饭总是慢吞吞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斯文,不过我从小看到大,一直觉得他动作间,无意流露着优雅。
啊!今晚好像有点出神过头了!他都吃完了,我还剩一半,于是赶紧埋头清理。
这种情况毕竟很少。他侧头听着我这边突然增大的声响,有些疑惑,但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我吃完。
等女佣把空盘子撤下去了,我依然坐着。他也坐着。任由沉默蔓延。我知道他最讨厌这样无声无息的我。
对于盲人,最可怕的可能就是静默了吧。黑暗中,唯一可以用来揣测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寂静与安静不同。安静是让人宁神的,是当声音化为零。而寂静,是没有声音,是声音的不存在。这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他喜欢安静,但他恨极了寂静。他也恨极了我。所以寂静的我,是他两个最恨的结合体。
于是我就这么坐着,看着他,他也知道我在看他,但也无计可施。我看得见,他看不见,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我的视野。许久,他别过脸,轻叹一声:“这么折腾一个瞎子,你觉得有意思么?”
“有意思!”我一拍不漏地回答。“有意思的很!”
当然有意思!我就喜欢看他那种对我恨之入骨又欲罢不能的表情!

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意犹未尽地回味着这一天。从上午在走廊绊倒他,到晚上强吻逼他吃饭。将这几幕用慢镜头在脑中过了三、四遍以后,分别像打包一样在脑子里归进两个崭新的礼盒,等着哪天心情不好了或者无聊了,再拿出来细细回顾。
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夸我记性好。他们哪知道,这是我从小练出来的。从有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地收集对他做过的每一件事,犹如别人收集邮票一般。
第一次上演的戏码是最幼稚的,最简单的,也是长年来我最喜欢的。那时五岁的我,不知从哪想来的主意,看见他像往常一样一步步走近,突然就伸出腿等着绊他,动作自然地如同呼吸一般,让我觉得理所当然。那时候他十一岁,眼睛早已彻底失明,自是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只是跌倒前的那一刹那,他满脸的疑惑,仿佛根本想不到我这个一向被他冷眼相待、嗤之以鼻的弟弟会一夜间地胆大起来。后来故技重施了几次,他才慢慢明白,我忽然,不怕他了。
那次以后,他便开始随时注意着我的动向。我当然也留意到了他的注意,知道那双茫然的眼睛,无时无刻不追逐着我。于是,对他的欺负,变本加厉。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6:56

其先是破坏他的盲文书。看他老是坐在书房,捧着一本本厚实的书在摸,也不懂他在干什么,但是能看出他摸得津津有味,似是舒宜。所以有一天,趁他午睡的时候,我跑进书房,拿起他放下没看完的一本书研究。那时不懂盲文是什么,只看见白花花的纸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点,凹凸不平,实在想不出他摸这个怎么那么投入。不过时间紧迫,也没细想,反正就把书撕了个稀巴烂,堆成一堆,放回原处。然后坐在书房的一角,等他进来发现我的杰作。
他午睡醒了进来的时候,并没发现我的存在,多半可能是因为我从不进书房这么无聊的地方。我看他摸索着椅子坐到那堆废纸前,伸手探向桌面。他摸到碎纸的时候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触到了上面的点字,才反应过来。这时,我在墙角,笑出了声,吓了他一跳,同时,也让他知道,这件事,毫无疑问,是我做的。
后来,我又在这基础上不断更新。盲文书纸张虽厚,在浴缸里泡个六个小时,也差不多成纸糊了,上面的点字,更是变得模糊不清。我经常把他正在看的书偷走,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晒干,再找机会放回去。等他下次再打开,摸到的便全是皱得变了形的纸张,至于里面的盲文,也是埋葬于这些皱纹中,难以辨认。这样干了几次,泡腻了,改为筛剪。用剪刀要么剪去整页,要么剪个雪花、小人什么的,怎么高兴怎么来。反正他只能抿唇受着。所以六岁的那年,他厚厚的一书架盲文书,被我撕的撕,毁的毁,折腾下来,所剩无几。他没办法,管家也没办法,只好出去再买、再订。
七岁那年,我热衷于移动家里的家具、摆设。动静不大,也就是今天一个花盆,明天一把椅子。不过对于眼盲的他,任何改变,都是辛苦的、都必须以一次次的磕碰、瘀青来适应。他这人还偏偏傲得很,平时从不让下人搀扶,即使摔得遍体鳞伤,也不让。这正中我下怀。没人搀扶才好,要不然都帮他躲过了,我的乐趣从何而来?
变动完了家里,开始进军他的房间。把里面的家具调个个儿,写字桌换到床头柜的位置,椅子什么的,乱摆一气。等他回来,迷茫地摸索好久才能搞清楚东西都上哪去了。等他适应了,再找个机会,全面换回来。玩久了,觉得这样大动干戈不免累人,于是改为微型破坏。隔三岔五地把他的盲文笔放到漱口杯里,把洗发露和护发素调换着摆,把他的牙膏、剃须刀、还有润肤露(剃完胡子用的那种)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把衣橱里的内衣放进写字桌的抽屉里。等他回来,次次都必须费心把整个房间摸个遍,才能搞清楚,东西在哪。

十岁生日,像过往的每个生日,没有家人的祝福。远在国外的父亲,连推脱的理由都懒得找。我也不期盼。早已学会,不要期盼。
倒是他,每个生日都会有所表示,提醒着我这个特别的日子。
每年的这一天他都异常沉默,一个人呆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一整天。后来我被告知,那是我们的母亲生前的房间。
他用他的方式控诉着我的罪行,提醒着我,x年前的这一天,母亲为我而死。
我的生日,他每年最恨的一天。
“要是你没出生就好了!”十六岁的他在我闯入母亲的遗屋时对我哭叫。
“要是没有你,妈妈就能好好地活着!是你害死她的!”那样歇斯底里的叫喊,在我听来,却可笑得很。
“你出去!出去!你没资格进来!”
唯一的一次,我听了他的话,退出了房间。只是,撒腿直奔他的卧室,拽起他心爱的小提琴,使劲一摔再摔,直到琴板支离破碎,琴弦如枯枝般地弯曲、颓废,耳边还是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要是你没出生就好了!”
记性好也有麻烦的时候,比如这样的回忆,总是会不经意地融入到那些快乐的记忆中。偏偏总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让我对那心口顿顿的痛,无法忽视。
以往每当夜里寂寞难耐的时候,挑几个适合心情的回忆,一一过滤,心里的难受也就带过去了。仿佛思忆着与他的点滴,身边的、心里的空旷,也全都被他填满。可今晚,却是像积累了什么,心中烦躁,始终无法入睡。
反转几次,实在按不下那股恼意,于是起身,夺门而出。




严惎·Bewilderment

门被粗鲁地打开,将我从浅梦中惊醒。我下意识地摸上从不离身的盲表。才凌晨三点。我翻过身,听到他零乱、沉重的脚步穿过残余的惺忪,朝我走来。
“你干什么?”我尽量对准他的声音的方向,质问。
他没回答,让我有些心慌。沉默的他总是让我心慌。
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不一样。白天他简单明朗,就是个嚣张任性、喜欢捉弄人的无礼少年。黑夜中的他,总是带着丝丝绝望,脆弱,也狠戾,让我不知如何面对。
我感到床上一沉。是他上来了。我本能地想起来,但马上又被他摁回床上,力道比晚饭时大得多。
“严祲!你想干什么!”我低吼。
他不语,一手按住我的肩,一手抓起我的手腕,将我的双手紧固在头顶,然后不顾我反抗,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一把扯开我的睡袍。
我一惊。今晚的他,有些可怕,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使尽了力气挣扎,但对他,却微不足道。
我们这样僵了一会儿,直到我放弃挣扎,安静地躺在那。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可我能感到他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代替言语传达他的烦乱。
忽然,我感到他俯下身,气息更近了。想着他又要吻我,本能地瞥过脸,岂知下一刻他突然埋首于我的颈窝,一口咬住我的肩膀。
“啊!”我吃痛,开始推脱。“你干什么?放开!放开!”
良久,他松了口,撑离我身上,仿佛在俯视着我。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到我脸上,随着脸颊下滑。我听见他压抑地、歇斯底里地说:“恨吧!恨吧!我最好你很死我!”
然后,他趴在我身上,号啕大哭。

第二天醒来时,他已不在。实际上,这三天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该庆幸的,可是……
其实,平常在家大多数时间是和谐的。白天他要上学,不在家。晚上他出去和朋友鬼混,半夜回来多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头就睡,几乎不会和我有任何交流。所以,虽然他一直断断续续地找我麻烦,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大少爷……”是管家。我刚才出神,都没听见他接近。
“怎么了?”
“您看……是不是给二少爷打个电话?都三天了……”管家的语气为难至极。佣人们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差得很。
“你打就是了。”我淡淡地道。家里的事一向不用我管,怎么打个电话还要请示我?
“这……我打了,二少爷不接。”
我皱眉,有些不耐烦。“那就别打。”
管家那边没了动静,但也没走,好像是在犹豫什么。
“大少爷,要不……您给二少爷打?”
“我打?你给他打他都不接,我打他就接了?”这是什么逻辑?
“呃……我是想,您用手机打。也许二少爷看不是家里的号,就接了。”管家提议。
“那你去找一部别的电话给他打就是了。”我最好他不回来。不过这句话,我不知怎么的,没说出来。
“呃……是……”
晚上,他还是没回来。我摸索着从抽屉里翻出那部几乎没用过的手机,握在手里用拇指抚摸着那个凸出来的点。
我平时极少出门,也就是每个月去以前小提琴老师的琴行看看。每次都有司机接送,不过管家说为了保险,还是给我配了个手机。里面只有两个号码,二号快捷键是家里,五号是他的手机。
对于盲人,五号是最醒目的键,因为上面的那个点。我不知道管家为什么要把他的号输进我的手机,也不知道为何会设在五号。
我握着手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最终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上床就寝。
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思绪散乱,可最后似乎总是回到他身上。以前他要是在外面玩疯了,彻夜不归也不是没有,可连续几天不回来却从未发生过。
明明是那么的讨厌他,却早已习惯他的存在,现在突然消失,使得偌大的房子有些空旷……
第四天,他还是毫无音讯。我又拿着手机坐了一个小时,又像前一晚一样,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里。然后又是一夜,断断续续的在睡与醒之间徘徊,朦胧地牵挂着隔屋的静默。
第五天的下午,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间。
我听见声音,有些差异,抬起头。
他好像正在打量我,许久不语。然后,他问:“你病好了?”
“我没病。”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7:18

严祲·Illusion

我真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可笑了。
他略显吃惊地坐在躺椅上,手指还覆在盲文书凹凸不平的纸页上面,以他一贯的沉静侧头面对浮躁的我,仿佛这一刻的打扰在结束后就会被忽略不计,仿佛我的出现只是他生活中短暂的插曲,无关紧要。
——我没病。
是。有病的人是我。明明在外面呆得好好的,为了管家的一通留言急急返回,却发现,只是个骗局。而他,从未在意过。
哼!就那么不屑么?
我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扯过摊在他腿上的盲文书,泄愤似的撕得粉碎,一把扔到他脸上。
他起先怔在那儿,呆呆地任纸屑雪花飘落在身上。而后,脸上的呆滞逐渐转为愤怒,隐忍而鄙夷。
“你想怎么样?”他脸色发白,咬牙切齿地问。
“不想怎么样。我愿意。”
爱与恨之间只有一念之差,因为两个都是最强烈的在乎,是心灵彻彻底底地被一个人占据。既然不会被爱,那么被恨着,也罢。
经过下午那么一闹,我好像又找回了我与他之间的相处模式,以一种近乎垂死的积极将那个晚上在记忆中埋葬。
管家宣布吃晚饭后,他扶着栏杆走下楼梯,缓慢但从容地来到餐厅,在我对面坐下,摸索到餐具,进餐。一切一如既往,按部就班。
他眼睛看不见,却从不问我饭菜的样式。我有时候会想,那样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吃进嘴里,会不会很难受?又或者,对他来说,只要和我一起吃饭,吃什么都索然无味。而对我来说,只要和他一起,不管吃什么,都会变成他的味儿。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7:41

严惎·Oblivion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宁静间掺杂着他的无理取闹。仿佛那个晚上,从未发生过。可我却不住地,一次次想起。
我对五岁前的他印象模糊。他懂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对他也极其怨恨,平时总是尽量避免与他接触。他也好像很怕我,处处躲着。
只有一次,我听到他在身后怯怯地唤:“哥哥……”
我记得当时我很生气,沉着脸说:“我不是你哥哥!不许这么叫我!”
那时,他四岁。
后来对他的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开始换着花样找我麻烦。时不时地把我绊倒、挪动家具、破坏我的盲文书,什么能让我不方便的事他都能想出来。不过他好像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他还不满十岁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佣人低声议论,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打架,以后长大了八成是不良少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无理霸道了,所以当我听到他因为打架住进医院时,我并不吃惊。
好像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和小区里的一群男孩打了起来,其中一个被他打进了特护病房,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他自己断了两根肋骨,左臂和右大腿骨折,也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这期间,我从未想过要去探望。
后来他出院了,照常上学,照常惹我,照常在外面胡作非为。
只是,尽管他一贯地不可理喻,像那晚的失控,却绝少出现。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塌陷。
“小惎,送你出去吧?今天外面人多。”
我不着痕迹地挣开老师扶住我的手,拉开盲杖转过身对着他:“不用了,老师,都走过这么多次了。我自己可以。”
“啊,那倒也是。”老师笑笑,还是走在我身边送到门口。“哦,对了!小斐前两天打电话过来,说在维也纳那边考上音乐学院了。”
我一愣。小斐是老师以前的一个学生,是个温顺细心的女孩子。认识了以后,她一直很照顾我,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跑到维也纳去了。
“哦,那很好啊。”我有些木讷地说。
“是啊!那孩子,真是了不起啊!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国外,还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不容易啊!”
我点头附和,然后盲杖戳到门边。“老师,那我先走了。替我向小斐问好。”
“好,小心点儿啊,小惎!”
走出琴行,向前走五步,然后右转,再走六步,停下,等着司机过来引我上车。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今天是星期六,街上人来人往,声音吵杂。即使我比较熟悉这里,要找到不知停在哪里的车,还是有些困难。
“严惎?你是严惎吧?”
我有些诧异地转过身,问:“请问你是?”
“啊,也是,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肯定不记得我了……”那人自言自语地说。“我是陆超。”
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因为他说:“不会吧!你不记得我了啊?”
“不好意思……”我有些尴尬。
“我们以前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嘛!”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呵呵,那个时候不懂事,整天欺负你来着……”
我慢慢记起。以前,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人……
“唉,我请你去喝点东西吧?作为赔礼。”他不等我回话,拉着我便开始走。
我一向讨厌别人随便碰我,而且他不知道如何协助盲人,我被他拉得不知所以,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禁生气:“请你放开!”
“啊?哦,对不起。”他放手。“我只是想说,以前做了那么多失礼的事……这次这么巧遇见……想说……怎么也得正式道个歉什么的。”
“不必了。”我冷冷地说。倒不是因为对他憎恨或什么,毕竟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捉弄,只是不想和他这样的人有来往罢了。
“啊,也是,忽然这样说确实有些唐突……呵呵……”他顿了顿。“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再见。”
我听他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再次转身,等着司机过来。
“嗯……那个……”同样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他好像又折了回来。“今天遇见的事,能不能别跟你弟弟说啊?不然……他搞不好又要来找我干一架呢……”
我皱眉。“关他什么事?”
十五分钟后,我和他对坐于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你刚才说严祲会找你打架,是什么意思?”我问。
对面传来铁勺触碰瓷杯的声音,然后是一系列瓷器碰撞的脆响。他好像喝了口咖啡。“唉……也是那次打怕了。虽然作为男人这样说很没面子,不过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会死呢。”
“那次?哪次?。”
“就是那次!你忘了吗?就是我和严祲都进医院的那次啊!”可能是看我还是一脸不解,陆超有些泄气地说:“你不会真忘了吧?我可为那事在医院躺了足足三个月啊!”
严祲把人打进医院的事我只听说过一件,不过他以前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再说我对他的事从不关心,不知道也不奇怪。
“天!严祲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气死!”陆超无奈地道。“亏他拼了命的为你出头,你都不记得了。”
“为我出头?”那个整天在家折磨我的严祲?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么?“你的意思是,他为了我和你打架?”
陆超哼了声。“可不是!要不然我没招他没惹他,他闲着没事跟我打干什么?”
我本能地想说他就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一个人,结果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吞回去了,改口问:“你刚才说他为我出头,为什么?”
“有一次我不是抢了你的盲杖吗?后来严祲知道了,就来找我打了一架。”
我隐约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候我偶尔会去小区的花园散步,陆超和其他几个男孩儿有时会找我麻烦。也就是撞我一下,或者推我一把的小打小闹。和严祲在家做的那些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以前真没看出来,你弟弟那么护着你啊!你都不知道他当时那个表情,简直就是一副丧心病狂要杀人的样子。看得我们当时都懵了,直打怵,要不然他打一对四能只躺一个月了事?”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一个惊人的想法在脑中一闪即逝。“你说,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我也是听我妈说的。我从重病看护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严祲已经出院了。我当时真是气啊!明明比我们小,还……”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基本上没听见,因为我的思绪从刚才就一直卡在了一处。严祲在外面闯了多少祸我也许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他就那一次在医院住过一个月。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咖啡厅的,只是隐约记得回绝了陆超要送我的请求,然后一个人恍惚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怪不得从那之后我都没再遇见过陆超……
怪不得从那以后没人再找我麻烦……
……可是,他不是最喜欢折腾我么?不是最讨厌我么?为什么……
“你确定他是为了我么?也许是你搞错了……”临走的时候,我这样问陆超。
陆超说:“他当时揪着我的领子,一边揍一边喊‘不许你欺负我哥!不许你欺负我哥’”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8:11

严祲·Hauteur

我瞥了眼来电显示,思忖再三,朝陈广递了个眼色,让他看住吴一凡,然后起身走到包间外的走廊,按下接听。
“干吗?”我劈头就问。
此刻的我正在市中心的某间酒吧陪刚刚失恋的吴一凡借酒消愁,顺便防止他发酒疯找茬打架把自己打成脑残。本来这种活动我一般都只是走个模式,露个脸完事,不过想想前一阵我不回家都是赖在他家里,便觉得似乎也不能那么敷衍过去,于是就很有责任心地接下了这个保姆兼三陪小姐的差事。截止到现在,我听他‘酒后吐真言’已经听了五个多小时了,现在的心情有多不耐烦,可想而知。
“呃……二少爷,是这样的,大少爷……呃……失踪了。”管家吞吞吐吐地说。
我只觉得一股酒劲直冲头顶,像是脑子里有一团雾忽然炸开一样,一阵烦躁。“什么叫失踪了?琴行离车就那么几步路,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失踪?”
“这个……二少爷,刚才司机等大少爷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后来进琴行一问,说大少爷已经离开一会儿了。”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想,可能是错过了……”
什么叫‘可能’错过了?!他人都走了,肯定是错过了!
我闭了闭眼,努力压下满腔怒火,勉强镇定地问:“琴行那里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三十到四十分钟前。”
还好,时间不长,他走不远。不过除了琴行附近的那条街他走过以外,其余都不熟悉。他眼睛看不见,在陌生的街上乱跑还不一定得出什么乱子! 
“打了他手机没有?”
“打了,没人接。”
“什么时候打的?”
“十分钟以前就开始打了。”
“继续打。要是接通了,让他找块墙或者电线杆子什么的扶好,站着别动。”我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不禁伸手插入头发,企图缓解。“要是十分钟以后还联系不上他,你再打回来。”
“是,二少爷。”管家刚要挂线,被我叫住了。
“还有,别告诉他你给我打过电话。”
我回到包间跟陈广交代了两句后便拿上车钥匙走出酒吧。等我开出酒吧的停车场,管家打来电话说他的手机打通了。
“他说没说为什么没接电话?”我转上高速路。酒吧离琴行只是十分钟的车程。
“大少爷说街上吵,他没听见。”
“他现在在哪?”
“大少爷不太确定,应该是在琴行附近不远。我们正在找。”
“知道了。找到他的话告诉我。”
我在琴行附近的几条街转了几圈,然后在一家面包店前看见他。今天是周六,下午街上人很多,但他那种静雅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醒目无比。我在他对面的路边停下,通知管家他的方位后,便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依着盲杖坐在面包店前的长凳上,脸上架着一副精巧高雅的墨镜,身穿一件淡蓝色长袖衬衫和白色长裤。这让他本来就缺乏血色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坐在人人来人往的街道边,显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超然脱俗。
这样的他,若是没失明的话,应该很有女人缘的吧……
以前也有过一个女孩子喜欢他,是他小提琴老师的另一个学生,听说琴技跟他不相上下。我听过她的琴。虽然对古典音乐并不是很了解,但我本能地觉得她拉得还不及他的一半。他们是在一次比赛中认识的,后来他就和那个女的熟了起来。听说她很照顾他,经常来家里,有的时候一起练习,有的时候纯粹就是来陪他聊天。我后来问她为什么这样做时,她说因为他眼睛不好,不方便出门,总是那样孤单一人很可怜。
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我当时很生气。为什么说他是孤单一人?明明……有我在……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那个女的放在心上。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而那个女人朦胧的爱意中间杂着的怜悯,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对那个女人却全然不排斥。于是我有些慌了。
我开始故意接近那个女的。还好那时候我已经十五了,女朋友谈上床的也有三、四个,再说那个女的是那种闺门不出的纯情少女型,几句甜言蜜语便把她哄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我还记得我们刚刚做完以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我怀里,粉嫩的脸蛋上带着抹矜持的羞涩,媚曼而有些怯怯地问我:“祲,你爱我吗?”
所以我才觉得情窦初开的女人真是蠢到家了。即使我说出来了,又怎么样?难道这种事,说出来了就一定是真的么?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所以当时我吻着她的头发,毫不犹豫地回答:“爱啊,非常爱。”
跟我睡过以后,那个女人便开始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我,恨不得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而对他,也如我所愿般的,渐渐疏远。
三个月后,她把我约到一间酒吧。在黯淡的灯光下,她流着泪,颤声说:“祲,我怀孕了。”
“是么?”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怎么连避孕药都不知道吃。
“我父母说,必须尽快结婚,虽然要放弃我的学业很可惜,不过为了体面——”
我冷声打断:“结婚?你开玩笑的吧?”
她错愕地抬起头,停止抽泣:“什么?什么……意思?”
“搞大了肚子就想我娶你么?”
“祲……你在……说什么?”
“虽然保护措施没做好是我的失误,不过结婚这种事是根本不肯能的。你最好赶快去联系一家妇科医院,把孩子做掉。”
“做掉?祲……他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
“爱?你好像误会了呢。我对你,只是一个男人贪恋一个女人的身体,这跟爱没什么关系……”
“祲,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么?我对你厌倦了,算不算?”
“好了,我劝你赶紧去做人工流产,否则肚子大了让人看笑话。我会给你一笔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国外深造。”
后来她堕了胎,去了维也纳。

天,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滴滴水珠打在车窗上,声响越见增大。我看他依然坐在露天长凳上,丝毫没有要找地方避雨的兆头。看他的上衣渐渐染湿,我熄了火,下车走向他。
“你在这儿坐着发什么愣?”
他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半天才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刚好经过。”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你跑这儿来坐着干什么?”
他愣了半响,别过脸说:“和你无关。”
雨点打在身上,带着丝丝凉意,提醒着我我们俩还在雨中。我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面包店,想着把他拉进去避一避,不过现在是夏天,商店里空调开得十足,他身上都湿了,这么一吹难免不感冒。于是我拽起他,走向车子。
“放开!你干什么?”他在我身后一阵跄踉,勉强跟上我的步子。
“我等个人,你陪我。” 我不顾他挣扎,拉着他小心避过马路上的水滩。
“凭什么?你放开我!” 他从我手中挣开,转身拄着盲杖往回走。
我一步上前拉住他。平时我也懒得和他吵,不过今天喝了酒,难免倔一些,说话时颇显不耐烦:“叫你过来就过来,废什么话!”
“放开!”他大力甩开我的手,吼道:“严祲!你欺人太甚!”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解平时惯于隐忍的他会突然如此激烈地反抗。
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珠敲击着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他再次转身,点着盲杖往前走。这时我们已经走到马路中间。他一直被我拉着,方向感打乱了,加上雨点打在路面的声音干扰了他的判断,让他步伐凌乱不齐。
我从余光看见旁边车道上的一辆吉普突然打滑,车身瞬间失控,向我们这边撞过来。等我意识到他来不及走回人行道时,身体已经动了,在千钧一发的刹那用力将他推向人行道。
还好,赶上了……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8:38

严惎·Anguish

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待我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响起一片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
我摸索着站起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缠绕于心。
“严祲,你推我干什么?”四周一阵骚乱,混杂的脚步声,踏着雨水,发出声声清脆。
回答我!回答我!
“严祲!”我茫然地叫。“严祲!你说话!”
“大少爷!大少爷!您没事吧?”身边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是司机。
“严祲呢?”我抓住他的手臂,紧攥。“严祲在哪?”
在周遭的一片混乱中,我听见司机倒吸一口气,颤声喃喃:“哦,我的天!”
“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此时,我好恨自己是个瞎子,什么事都要依赖别人告知。
“大、大少爷,二少爷他……他……”
我觉得全身冰凉,开口时声音不禁沙哑:“他怎么了?”
“二少爷他……出车祸了!” ?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带我过去!带我过去!”等我回过神来,听到自己急切的声音。“带我到严祲那儿去!”
我虽然没上过盲校,但家里请了老师,教我如何独立行走。可此时,即使有司机搀扶,我却安全无法集中精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路跄踉,几乎是摔到他面前的。
四周充斥着柏油被侵湿后酸涩的味道,里面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股清香。是 Viktor & Rolf 的 Antidote,他常用的古龙水。我跪在地上,伸手摸索了片刻后指尖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透,贴着他的皮肤,温湿间已有些发冷。我随着他的手臂探上他的脸,摸到一手濡湿,有些粘滑。
“严祲,说话!”我低声唤着。“说话啊!你刚才推我干什么?说话!你这样躺在地上算什么意思?快说话!”
指下的脸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周围虽是噪音不断,我还是听见了。
“严祲!严祲!说话啊,严祲!”
许久,我听到他轻声问:“这样,算不算是扯平了?”
母亲为他而死,现在他为我而死,算不算是扯平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对我来说极其朦胧。我隐约记得救护车来的时候,其中一人低声对同伴说,伤得这么重,八成是撑不到医院了。等我到了医院,便听见医生飞快地解释。我恍惚地听完一堆颅内大出血、休克、必须马上动手术之类的话,然后在闻讯赶来的管家的引导下签了手术同意书。等我回过神,已经坐在外科休息室。
休息室里人并不多,但气氛异常凝重,有种刻意、接近死亡的肃静。我坐在塑料椅子中,只觉得全身冰冷。被护士处理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并不理会。
我的世界好像突然间被颠覆了,那些原以为清清楚楚的事,突然都变得浑浊不清。
他不是一向最讨厌我的么?为什么在那一刻要把我推开?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救我?为什么要为我打架?为什么……要为我做任何事?
从小的相处方式就算真的那么不堪一睹,不也过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去破坏它?
我真的想不清楚。或者,我从未清楚过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哪位是严祲先生的家属?”
我立刻起身,反射性地去拉盲杖时才发现盲杖已在刚才被他推倒的时候不知道掉到哪去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没有它,寸步难行。
“大少爷……”管家看我没有行动,小声提醒。
我抿了抿唇,扶上管家的手肘,道:“我的盲杖丢了,你扶我过去。”
“嗯……大少爷,医生已经走过来了。”
我有些茫然,但马上听到一个中年男人问:“请问您是严祲先生的家属吗?”
“是,请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迫使自己自己镇定地问。
“手术已成功修复颅内出血的状况。但因为重力创击导致了严重的的损伤性脑损,手术中出现数次心搏停止,情况极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损伤性脑损……心搏停止……”我喃喃,几乎是自言自语。
“病人将被转入加护病房进行观察。出于病人情况不稳定,不允许家属探视。现在请去办理住院手续。”
我木讷地听着医生的话,甚至在他离开后还一直站着,直到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大少爷,送您回家吧?您折腾了一天,肯定累了。”
是啊,该回家,这里已经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可是……却不想离开……也害怕离开……
“不,我留在这儿。”
“可是,大少爷……医生说了,不能探视啊!”
“没关系,我就在他病房外面坐着。”

深夜,加护病房区的走廊已是人烟稀少。除了定时来查房的护士,几乎听不到人声。我站在他的病房外,隐约能听到里面检测仪器发出的均匀的响声。管家告诉我他住的病房有一面半墙玻璃窗,站在外面便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其实那是一面玻璃窗还是一面墙,对我来说并没有分别。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一直站在玻璃窗前。
“大少爷,喝点水吧?”管家将一个瓶矿泉水递到我手中。
我接过水,握在手里没有打开,反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二少爷带着氧气罩,手臂和大腿都打了石膏,其他的看不大清楚。”管家顿了顿。“大少爷,还是送您回家吧?这里有我守着就行。”
“不,我就在这儿呆着。”不知为什么,对于被重复要求离开,我已有些愠怒。
绝对不是因为担心他才留下!只是……生气。为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我这样告诉自己。
走廊里的肃静突然被一声声急促的电鸣打破,随后,一串同样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逼近,冲进了他的房间。
“出了什么事?”我问。
“大少爷……”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吼道。
“大少爷,二少爷他……他……”

我等不得管家支支吾吾,直接摸进病房。一到里面,电子仪器的声音更大了,加上玻璃撞击和塑料袋摩擦的杂音,让我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了?”我茫然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摸索。“请告诉我,他怎么了?”
有人抓住我的手臂。“病人心搏停止,现在正在急救,请家属到外面等。”
“上岛医生,左瞳孔完全膨胀,已经进入休克,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护士说。
我挣开扶着我的护士,跌撞着回到屋里。
“不能死!不许你死!你给我起来!起来!”我大喊。
“先生,请您冷静!医生正在抢救!请您出去等候!”
“你害死了母亲,现在就想撒手走人吗?你混蛋!混蛋!”我不理会拉扯着我的护士,继续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母亲,所以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完!你听见了没有!一辈子都不够!”
管家和护士一并将我拉出病房。我扑上去,发现病房的门已被锁上。我不管,开始捶着门。“你折磨了我那么多年,现在就想一死了之么?凭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只有你可以这么目中无人!严祲,你混蛋!你不许死!不许死!我还没恨够你,所以你不许死!不许死!别死!”我顺着门滑下,瘫坐在地上抽泣着:“求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打开。管家把我从地上半拉半拖地扶起来。
“经过抢救,已经成功恢复心搏,但由于脑部严重受损,病人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接下来的48小时对他来说将极其困难。”
“医生,您的意思是……”管家颤声问道。
“脑部受创严重,高烧不退,很有可能引起并发症。他可能活不过明天,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下了病危通知,反而准许探房。我呆滞地坐在他床前,已是精疲力尽。旁边生命检测仪有规律地跳着,发出均匀的声响,独自提醒着我他还活着。
在黎明的沉静中,与他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
被他绊倒。却从来都是摔在厚厚的地毯上,不会摔疼。
被他摁倒在床上强吻。却每次都以我咬破他的唇告终。
他为了捉弄我,换了楼梯,却一直跟着我上上下下,直到我走熟了为止。
他平时喜欢折腾我,却为了我打架,住院一个月,事后只字未提。
还有,那晚,他趴在我身上,一边哭着一边说‘我最好你恨死我!’
母亲走了,父亲恍如乌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他而已,但我却从未给过他关爱。
我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残忍的……好像并不是他……
母亲死了以后我的眼睛开始恶化,这期间的痛苦,加上完全失明后的沮丧,我也一概加算到他头上。我明白母亲难产不是他的错,我失明也不是他的错,但我还是不可控制地,将这一切发泄到他身上。我独占了母亲六年的关爱。而他出生时,已是一无所有。
恶劣的相处方式,是否是某种近乎绝望的求救?
是否他也和我一样,觉得孤独?
我摸索到他未受伤的左手握住,将额头贴在上面,仿佛祈祷。
“你没有权利离开……”我低声喃喃。“只有你……”
他的手背微凉,再不复每次抓着我时的那股灼热,仿佛生命已经离去。我就这样坐在他床前,断断续续地哀求着,遗忘了时间。

再次醒来时,发现是平躺在一张沙发。我猛地坐起身,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谁在那儿?”我问。
“是我,大少爷。”是管家。
“这是哪?”我摸了摸沙发的料子,知道这并不是家里。
“医院,这是贵宾病房的休息室。我看您趴在二少爷床边睡也不—”
我突然想起因为严祲出事了,所以我才会在他床边。“严祲呢?严祲怎么样了?”突如其来的紧张驱散了最后一点惺忪。我掀开薄被,扶着沙发的扶手起身。
“二少爷没事,还在昏迷。您别着急。”我感到管家扶住我的手臂,让我坐回沙发。“您只睡了六个多小时,再睡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没事。我的盲杖呢?”我开始四处摸索。
“大少爷,您的盲杖不是出车祸的时候丢了吗?”
哦,对了。“我忘了。那麻烦你扶我到他身边。我要守着他。”
“大少爷……”管家有些无奈地叹道。“您和二少爷这是何必呢?
我皱眉。“什么意思?”
“您生病的时候二少爷执意要守在您床边。现在二少爷出事了您也执意守在他床边。您和二少爷明明这么在乎对方,为什么平日相处的时候却要互相伤害?”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我生病的时候他执意守在我床边?”我有些害怕听到答案,生怕发现他为我做过更多。
“唉!您去年冬天生病的时候,有好几天高烧不退,神志也不清醒,一直说糊话。那几天,二少爷就不眠不休地守着您,喂水、冷敷什么的,全都不让女佣干,非要自己亲自照顾。就这么守了三天,您的烧才退了。可二少爷三天三夜没合眼,饭也没怎么吃,人瘦了一圈,出了您的房间后就昏倒了。”
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记得生病的时候几乎没见到他。不过当时我一直呆在房间里,见不到他也很自然,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
“这件事二少爷一再吩咐不可以向您说,不过现在……”
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前严祲吩咐他不可以说,但现在,严祲可能就要死了……
我坐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
“不是在乎我么?在乎我就活着。”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8:55

严祲·Confusion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以我以往的经验,这里应该是医院的贵宾病房。我有几次打完架以后便是在这种地方醒来,可是,这次好像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旁边不断发出响声的生命监测仪来看,应该是伤的不轻。
我坐起身,只觉得一阵眩晕,让我忍不住呻吟。
“小祲?你是不是醒了?”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不过还没等着我看清楚那人是谁,一只微凉的手已经摸上我的脸。
“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关切的话语,用那副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说出来,却好像有些格格不入。“小祲?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来好不好?”
小祲?小祲是谁?我定眼看清眼前那张神情担忧的面孔,不禁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愣,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我挑眉,觉得有些诡异。他今天对我的态度怎么这么和颜悦色?
“医院。”
“嗯。”他点点头。“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医院么?”
我想了半天,只记得好像前两天和陈广出去喝酒,然后好像又去了什么地方……
“八成是又跟谁干上了吧。我记不清了。”
他那种表情……有点痛苦,也有点内疚……实在是让我困惑不已啊……
“不是,你没跟谁打架。你……出车祸了。”
车祸?我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也在医院,是不是意味着我撞车的时候他也在车上?不过他连病号服都没穿,人也好好的,应该是没事。
我躺回床上,抬眼望着天花板,毫无表情地说:“抱歉,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怔了半响,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然后,他生气地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我轻蔑地一笑:“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你不就是为了看看我死没死才留在医院的么?不好意思,事与愿违,你可以回去了。”
他脸白了白,优雅的薄唇一抿再抿。良久,他僵硬地说:“我不要你死。所以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不知为什么,我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完全想不出还嘴的话。一时之间,我们俩都没说话,房间里充斥着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朝我微笑着问:“饿了吗?要不要喝粥?管家今天早上刚拿过来的。”
还没等着我回复,他已经起身向旁边的休息室走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个保温瓶回来。我看他一来一回,没有盲杖辅导,却动作流畅,好象对这间房的布局已经熟记于心。
“你的盲杖呢?怎么没用?”一不留神就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我怀疑是不是出车祸的时候撞到头了?怎么说话一点不经大脑?
出乎意料的,他没甩回来一句‘不关你的事’,反而心平气和地回答:“在茶几上。不过这里我已经走熟了,用不着。”
“走熟了?你什么时候走熟的?”我诧异地问。
“你住院的这两个月。” 他坐回床边的椅子,摸索着拧开保温瓶的塑料盖。“其实就这么点地方,来回走两个星期就不用靠盲杖了。”
我一惊,脱口高呼:“两个月!那、那现在已经、已经六月了?”
“今天是七月十号。你是五月份的时候出的事。医生说你出车祸的撞到头,三级脑震荡,车祸前后的事情应该记不得了。”他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里的粥倒进一个从床头柜上拿来的小瓷碗里,等碗八分满的时候收手,将保温瓶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勺子。我从小和他一起生活,知道他一套程序下来要能做到像这样几乎不用摸索,应该是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可是,他怎么会有机会熟悉这些?
“你刚被送进医院那几天,几乎每天都会有几次心搏停止。”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轻若乌有。“医生前前后后下了六次病危通知。后来总算挺过来了,又昏迷了一个月才醒。”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可我却想不出为什么。
“你不是说我躺了两个月么?”我赶紧岔开思绪,因为实在没有勇气去探究他那淡淡的哀伤代表着什么。
“没有,你一个月前就醒了,只是记忆不大连贯,只能记住两、三天的事。医生说你头部受创比较严重,会出现暂时的记忆障碍也很正常。你现在这样,是一个月来我见过的神志最清醒的一次。”
“那你刚才说你把房间走熟了,难道你这两个月经常来?”应该不会吧,以往我住院他连问都不问。
“我不是经常来。”他如我所料地回答。“我是这两个月一直都住在这里,没离开过。”
我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把粥喝了。要不然凉了。”
我定眼一看,嘴边停着一勺粥,这把勺子被一只手拿着,顺着这只手连接着的手臂看去,便能看到一脸耐心等待的他。
“你干什么?”我戒备地问。
“喂你喝粥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稍有兴趣地看着他,慢慢道:“严惎,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什么严惎!叫哥!没大没小的。”
我瞬间僵直,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屋子里瞬间弥漫着一股不自然的寂静。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神情显得无措。
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剧烈翻腾着,热乎乎的滚烫,过了一会儿,从胸里窜进眼睛,一串串的溢到脸上,留下一路酸痛的苦涩。我赶紧卷起膝,用手抱着,把脸埋了进去。
“小祲!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他摸着我的手臂,紧张地问。“小祲—严祲!说话!你怎么了?”
我不理他,也没哭出声,只是,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片刻后,我感到他坐上床,抚摸着我的头发,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对我说:“你哭什么啊?不哭了,好不好?以前是我不对。我很糟糕。”他顿了顿,叹道:“要么,你哭吧。我陪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一脸内疚地坐在我面前,气不打一处来。
“谁哭了!别闲着没事诬蔑人!”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虽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最后一滴泪水正在往脸下滑。“你刚才不是说喂我粥么?粥呢?”
他怔了半响,然后有些无奈地摸索到床头柜上的碗。“再去热一下吧,都凉了。”说完,起身要走。
我拉住他,凶巴巴地说:“有你这么对待病号的吗?还没等着病死先被你饿死啦!”
他只好又坐回来,盛了一勺,抬着手端着等我吃。我含了一口,顿时想吐。“唔……”那口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就那么含在嘴里,味道更恶心。
“怎么了?”他听着我这边含糊不清的反应,有些茫然。
“难吃死了!这什么破玩意儿?”好不容易把那口发苦的粥吞下去,我埋怨地问他。
“鸡汤人参粥,听说昨晚熬了一夜呢,很补的。”他很无辜地回答。
“拿走。我不要喝。”
“为什么?”他似乎很不理解。“这是中药专家配的药膳,对你恢复身体很有 —”
我不等他说完,斩钉戳铁地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吃。”
他垮下脸想了一会儿,问:“那你要吃什么?”
“咖喱牛肉饭、香辣鸡翅、糖醋里脊、蟹粉小笼包、辣炒油豆腐……”我对着他有些发黑的脸,扳着手指说。“哦,还有大理石纽约奶酪蛋糕。”
“这些都太油腻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应该吃的清淡点。”
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我自己订。我手机呢?”
“小……严祲!”他一把拉住我,无奈地叹道:“好,我叫管家去给你订。不过要一样样来,今天只能吃咖喱牛肉饭。”
“凭什么?”我反射性地叫道。
“你身体才刚刚开始恢复,吃不了那么大油大腻的东西。反正每顿都会满足你一样,急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碗粥你得喝完,不能光吃那些没营养的。”
“我不喝。”我心里隐约地在反抗什么,好像一下子被他这么关心着,却别扭了。
他脸一沉。“为什么?”
“难喝。发苦。”
“可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那也不喝。”
他张了张嘴,神情由最初的不耐渐渐退为落寞,脸上又浮现出了那抹让我不敢深究的哀伤,轻声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是我很希望你能赶快好起来。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过够了,也过怕了,不想再重复一次。”
我有些搞不懂他嘴里‘担惊受怕的日子’是指的什么,不过他语气中的忧愁却不知为何,深深触动了我。
“你干吗愁眉苦脸的?要喝那碗苦死人的粥的人又不是你!”我故意恶狠狠地刺了他一句,舒缓气氛。“不过也等咖喱牛肉饭来了再吃,要不然喝完了嘴里全是怪味。”
他听我松了口,温和地笑了笑:“好。”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从未这样对我笑过,事实上,不管哪种笑容,他都从未给过我。
我不懂为什么一觉醒来,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变了。他对我的态度从以往的冷漠嫌恶忽然变成了百般宠让。对我,他一向惜字如今,仅仅刚才的半个小时里他对我说的话就比这十几年加起来都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但一切又好像那么自然……而且……美好。
如果这是梦的话,我希望我愿永远都不要醒来。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9:17

严惎·Remembrance

晚上护士来查完房以后,他对我说:“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再次确认,他应该是完全恢复了,因为这是我陪他住院的这两个月里,他第一次问我。
抢救过来以后他深度昏迷。直到手脚上的石膏拆下来了,都没有睁开眼睛。医生说深度昏迷的病人很有可能永远不会醒。那段时期我每晚噩梦连篇,总是梦见我一觉醒来时他已经死了,所以逐渐地开始惧怕入睡,只有握着他的手才能小睡一会儿。
后来,在昏迷了一个月以后的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傍晚,他醒了。开始的时候我欣喜不已,可我的庆幸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这是哪?”他的声音因长期没说过话而沙哑。
“医院。你出了车祸。”我柔声回答。“不过现在没事了。”
他应了一声,没有好奇也没有疑问,过了一会儿又睡着了。我只当他刚刚苏醒,体力不支,并没多想。
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早晨,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语气还是那样毫无起伏,好像事不关己。我害怕他是不是脑子撞坏了,可医生说像他这样脑部受到严重创伤的病人,出现记忆障碍很正常,而且他的CT上看不出任何脑损迹象,所以应该只是过度症状。
醒来的他情况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头痛欲裂,必须靠注射吗啡维持一种半睡半醒的迷离状态才能减轻痛苦。好的时候不管是打针吃药还是复建,都像娃娃一样半声不吭地任人摆布,然后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对身边的事物没有多大反应,也不知道要吃饭梳洗,完全是个不会自理的孩子。但很奇怪,尽管他对别人不理不睬,我叫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应,我喂的饭他也总是会乖乖地吃下去,一点没有昔日和我作对时的故意刁难。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仿佛他的身体和大脑都醒了,可是他却还在沉睡。
后来他渐渐可以下地走路了,但精神还是极其恍惚,有的时候连前几分钟做过的事都回忘记。医生建议让他适量的到户外走动,接触不同的感官刺激,这样有助于大脑恢复。
于是我开始每天带他到医院楼下的花园散步。他行动一直缺乏主观意识,不会自己乱跑,而花园的那条小花径护士带我走了几次我就熟悉了,所以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不用管家跟着。
他一般只是跟着我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就回去,可有一次他却一个人走开了。等我惊觉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了。我心里既着急又自责,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朝着我觉得他消失的方向找,可盲杖毕竟代替不了眼睛,而且我又偏离了熟悉的小径,没一会儿就被一阶不太突出的矮石阶绊倒了。
我摸索着起身,也顾不得那股熟悉的无奈缠绕于心,继续盲目地找。还好这时候那个经常来给他打针的护士看到我,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当时一把拽住她,说:“你看到我弟弟没有?我刚才和他走散了,麻烦你帮我找找他!”
那个护士可能是被我的失控的态度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应着便扶着我找。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棵梨树下,怔怔的好像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严祲!”有一大堆责备的话,可当我握住他的手臂时便一句也说不出口。“在看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地说:“气球。”
我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护士在旁边补充:“好像是儿科的哪个病人在开生日派对……唉,好可怜的小孩,过生日还要住院……”
晚上回到病房后他并没有任何反常,只是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觉得空气中好像有些异样。等我摸到他的脸时,才发现,他哭了。
他哭的时候很奇怪,没有声音,听起来只像是声声深深的叹息,若我不是盲人,恐怕也不会注意。可偏偏是他静默无声的悲伤和指尖下的那一片濡湿,像块儿冰一样,让我寒到心底。
不管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夜晚的他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顿时觉得慌张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于是摸索着上床,将他搂在怀里,笨拙地哄着:“不哭了,好不好?小祲,不哭了,好不好?小祲乖,不哭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叫他‘小祲’的吧……因为这样叫着叫着,他便不哭了,安安静静地贴在我胸口。
“以后也给你买气球,好不好?”我想起他白天的那句话,隐约明白了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孤独。
“嗯。”
“蛋糕也会买给你。”
“嗯。”
“下个生日也给你开个派对庆祝。”
“嗯。”
“你也可以把你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玩。”
“不要。”
“为什么?”
“就我们两个。”
我一愣。我一直以为他不带朋友回家时不想让人知道他有个眼瞎的哥哥,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那样。
“好,就我们两个。”我顿了顿,叮嘱:“不过以后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开。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很担心。”
“嗯。”
“出去的时候要牵着我的手。”我怕他过两天就忘了,又说。“我看不见,走丢了的话我一个人回不来。”
“……嗯。”
过了几天,他的记忆果然又重新变成了一张白纸,可每次我们散步的时候,他总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再没松开过。

“喂!你又在那儿发什么愣啊?”我回过神,听到他语气不善地问。
“我不回去,就在这儿睡。”我对他笑了笑。
“为什么?”
“不想回去。”想在这儿,陪着你。
“这里又没有床给你睡。”
“我睡沙发。”
他那边没了动静。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谁知道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走向我,抓住我的胳膊往床的方向拽。
“你睡床,我睡沙发。”他无奈地说。
我皱眉。“你有见过医院里让病人睡沙发么?”
“所以让你回去!”然后小声嘀咕:“也不看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心里一紧,顿时觉得有种温润、柔软的东西侵入心房,夹带着丝丝酸涩,让人心痒。
“一起睡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脸红了。
“嗯?”
“你头疼得厉害的时候,也……也一起睡过……”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睡得着。不过现在这个理由好像有点强行辩解的味道。
他显然对这个消息有些措手不及,过了半响才呆呆地吐出一声:“哦……”然后听到他爬回床上,乖乖躺下。
我有些发窘,但毕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不能反悔。可是,脸上真烫啊……
“你关灯了没有?”我可不想他看到我满脸通红。
“关了。”他说。
我摸到床边,有些不自然地掀开被子,在他身边平躺。
我怕他地方不够,小心翼翼地保持不和他触碰。其实贵宾病房的床比普通病房的大,两个人睡也不会挤。
我们俩安静地躺着,谁也没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也跟着脸逐渐发烫。
“从明天开始那种奇怪的药粥你也一起喝。”他突然低声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我没事。”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叫你喝就喝,别说些有的没的!”
我笑了笑,因为他的不耐烦明显地底气不足。
屋里又静了下来,可就当我的体温基本恢复正常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他在被子下面握住了我的手。
只是十指相交,可这种触碰却不能以面积衡量。我只觉得好像全身的神经都聚集到了那只手中,顿时浑身滚烫。
“我怕你晚上掉下去。”他说话时,语气有些僵硬。
“嗯。”我不敢多说,含糊地回应着,但在被褥里,已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夜深了,房间里飘浮着一种沉淀后的宁静。他没再说话,但我知道他是醒着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翻过身背对着我,小声说:“以后不会再故意绊你了。”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应了声:“嗯。”
“也不会再撕你的书了。”
“嗯。”
“也不会再乱摆家具。”
“嗯。”
“你的东西也不会乱放。”
“嗯。”
“所以你别生我气。”他顿了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唤道:“哥。”
我一震,有一种锥心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
这是他四岁以后,第一次这样叫我。
我侧过身,摸索到他的手臂,轻声道:“小祲,转过来。”
他僵了片刻,然后依言转过身对着我。我摸到他压在身下的左手,握住,发现掌心全是冷汗。可想而知,他刚才说出那席话的时候有多紧张。
我用空着的左手环住他,搂在怀里。
“没有生你气。”我叹道。“早就……不生你气了。”
这晚,他依着我,沉沉睡去。

xiaolouyiye 发表于 2009-9-15 19:49:46

祲惎·Innocence

“……我不记得白雪公主里面的王子有个哥哥……”哥哥皱着眉坐在后院里的成人秋千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枕在自己腿上、正为自己讲着奇怪童话故事的弟弟的胸上。
“那是你记性差。”弟弟脸不红心不跳,一拍不漏地回嘴。
哥哥无奈地笑了笑,没再争辩。一阵轻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清淡的月季花香。看来院子里的月季花已经开了。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卖苹果的老太婆。白雪公主嘴馋,买了一大篮子,回家以后因为吃得太快,噎死了。”哥哥回过神,便听到弟弟这样说。
“白雪公主好像是被继母毒死的……”哥哥好心提供。
弟弟不耐烦地挥挥手。“毒死了、噎死了,反正是挂了就对了。”
哥哥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王子一看白雪公主死了,觉得反正她长得也没哥哥好看,便回到他自己的国家找哥哥去了。然后 —”
“不对吧……”哥哥又说。“应该是王子最后把公主救活了,然后他们—”
“到底是你说还是我说?!你怎么老打岔!”弟弟不满地嚷嚷。
“你说的不对,还不让人说?”哥哥淡淡地笑着。
“我怎么说的不对了?”
“格林童话里明明写着王子和白雪公主—”
“我说的是原版啊!原版!格林收集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好在深山老林里露宿,身边没女人,才编了那么个破结局给自己解闷的。我讲的是被他改良之前的正版!”
听到他离谱的狡辩,哥哥一愣,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但随后又好像想起什么,板起脸说:“你今天晚上回自己屋睡去。”
“那好啊,你记得带个枕头过来,我的枕头都很扁,你睡不习惯。”
“不要,你自己睡。”哥哥一口回绝,然后脸红地加了句:“你晚上那么‘精力旺盛’,顶得我难受。”
“你让我做一回,不就不顶了吗……”弟弟小声嘟囔。
哥哥挑眉。“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弟弟翻过身,拉着哥哥的袖子晃,撒娇地说:“可是一个人睡又要头疼了,头一疼就睡不着了嘛……哥~~”
哥哥又想起在医院的时候,他头疼时痛苦的呻吟,以及疼极了的时候把头撞在钢制的床架上的闷响。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声音。
明明知道这是苦肉计,却还是禁不住地心疼。“那你老实点,不许胡闹。”
“嗯。”弟弟赶紧点头,心想,反正不老实的又不是他。不是都说男人那样是脊椎中枢反射么?不经大脑的事,他又管不住……
“还有,今天晚上必须喝一碗冰糖雪梨。”哥哥追加。
“不要!水果泡在汤里吃起来好恶心。再说他们老是喜欢往里面放奇奇怪怪的中药,难吃。”
“那都是补身体的药,专门让中药医师给你配的。”哥哥第无数次对弟弟解释。“你昨天晚上又咳嗽了。”
弟弟翻了个白眼。“我那是渴的。嗓子干,痒痒。”
“所以让你吃雪梨,润嗓子的。”
“我哪有这么弱不经风!”弟弟有些懊恼。
“你要觉得雪梨做汤不好喝,吃个新鲜的也可以。”完全无视弟弟的抱怨,哥哥自顾自地说。
晚上,弟弟依偎着哥哥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一件大事:“喂,今天下午你老打岔,我故事还没讲完呢!”
哥哥迷迷糊糊地,想不清楚他为什么对一个胡编的故事这么执着,带着浓郁的倦意说:“没讲完就没讲完吧,反正你也讲得乱七八糟的。”
“不要!这个故事我必须说完!”弟弟用力推了推哥哥。“结局很重要!你一定要听完!”
“好、好,你说,我听着。”
弟弟蹭到哥哥肩上,把脸埋进哥哥的颈窝,优美的唇上挂着一个甜甜的笑容,在哥哥耳边轻声说:
“王子回到城堡后,从此和哥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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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禁忌·Innocence》BY 黑白颠倒【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