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4:16

《天鹅奏鸣曲》 BY E伯爵 【完结】

天鹅奏鸣曲 byE伯爵



文案:

那日,巴黎的上空沉晦,德国大军踏进了这个如花城市,法国伯爵和纳粹党卫军官的初会面,是以两条生命的殒落做结。

可这是一切的开端,不是道别,宣告波特曼将成为夏尔特的生命梦魇?其后,夏尔特妻儿的性命,为这首开始就停不了的奏鸣曲谱出最悲怆的旋律……

自此,伯爵大人手底下的夜莺剧团,不再只是搬演浮华人生,歌舞昇平的背后,是一桩桩关于革命和暗杀的危险活动。

那是天鹅能献给他逝去的爱人唯一的诗篇。

那是夏尔特对着未婚妻之弟许下的诺言──

他将以凶手的鲜血,悼祭情人的眼泪!





第一章

今天是星期六。

天刚破晓,巴黎上空有一层遮天蔽日的烟霭,阳光穿不透那团死气沉沉的乌云,变成了灰蒙蒙的幕布,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坐在马克辛饭店的餐厅里,面前放着咖啡和面包,但一点儿没动。和所有的女士与先生们一样,我无心于自己的早餐,却把目光放在了窗外。

这是我见过的巴黎最悲惨的一个早晨:没有花香,没有阳光,没有轻音乐,也没有喧闹的欢声笑语,报纸没有准时送到我的手里,食物都是冷冰冰的;角落里的侍者心不在焉地干活儿,有的则干脆和客人一样直直地看着窗外。

彷佛一切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进来,登登登的脚步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但他显然没有注意这些,苍白瘦削的脸上惊惶不安,汗水沿着额头流下来。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凑近我的耳朵用颤抖的声音说到:

「……伯爵大人,巴黎……沦陷了!」

是的,1940年6月14日,我的祖国……沦陷了!

5月份,德国人绕过形同虚设的马奇诺防线,踏进了法国的土地。从两天前开始,巴黎城外响起了加农炮的怒吼,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搅得人心惶惶,各种谣言汹涌而至:法国彻底失败了?纳粹要把巴黎夷为平地?德国人已经渡过英吉利海峡打到了伦敦……街头巷尾充斥着诸如此类的消息,不知所措的市民别无选择地接受了所有传闻。工厂停工,电台停播,报纸不再发行,一切猜测得不到证实,于是是古老的高墙和青砖中撞击了几下后,又渐渐平息了,巴黎人在麻木的平静中开始等待命运的安排。

而今天早上判决来到了,德国人像蝗虫一样开进了巴黎。

我觉得脸上的血一下子都退到了心脏,抓起帽子和外套霍地一声站起来:「皮埃尔,叫车来,我要去学院。」

「大人,大人。」我忠诚的贴身秘书急忙拦住我,「德国人已经涌上街了,外面很乱,您还是先回阿曼德庄园避一避吧。」

「我要去看看玛瑞莎!」

「吉埃德小姐现在一定很安全!」他焦急地追着我出了大厅,「请听我说,大人:几条大路上全是军车,咱们过不去了!况且伯爵夫人很担心您……」

我掏出笔,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儿:「给我母亲打个电话;如果邮局还在工作,立刻把这封电报发给她。我会先找到玛瑞莎,然后尽快离开巴黎。」

我把纸条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冲出了大门。

街上的人不多,大都躲在人行道上,妇女和老人用惊惧和戒备的眼神望着纳粹冲锋队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年轻人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更多的人藏在屋子里,战战兢兢地看着看着窗外的动静!

卍字旗一面接一面从眼前略过,呼啦啦作响。我把帽檐压低,从刺槐街拐角穿过去。一些行人小跑着擦过我身边,匆匆忙忙地逃回家,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玛瑞莎,玛瑞莎,你千万别出事!我真不该把你孤孤单单地留在学院,即使你坚持!等着我,玛瑞莎,我这就来接你!

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这时街对面传来的一阵叫嚷,几块碎玻璃砰地砸在我面前。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对着一辆德军军车高声叫骂,并把石块儿和玻璃瓶扔过去;一个端着冲锋鎗的大个子士兵从车上跳下来,威胁地把枪口对准他们乱晃,这更激起了年轻人们的愤怒,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子甚至把胸膛堵上了枪口……

天哪!那不是约瑟吗?我心跳起码快了一倍!

这帮傻小子,他们为什么不乖乖地呆在学校,现在可不是当英雄的时候!

眼看士兵的神色越来越狰狞,我来不及多想就冲过去,一把抓住那男孩儿的手臂:「够了,约瑟•吉埃德,给我闭嘴!」

所有的人都对我的出现感到意外,趁他们一愣神儿,我连拖带拽地把这些孩子赶回了人行道。还好德国人也没再干什么,得意洋洋地跳上车扬长而去。

「伯爵先生,您为什么要拦着我们?」冲动的卢克•佩奇首先表达了对我的不满,其它人也瞪着我,「对这些侵略者不能给他们好脸色,应该把他们赶出法国!」

「对!对!不能让德国猪以为我们是懦夫!」马上就有慷慨激昂的附和。

我真的快发火了:「是啊,你们是勇士,敢赤手空拳地对抗机关鎗!等着吧,当子弹穿透你们的胸膛,母亲对着你们的尸体失声痛哭的时候,你们才知道为了一点口头上的发泄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们……不怕死!」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后悔,不过依旧怒气未平。

我叹了一口气,拍拍佩奇的肩:「法国没有失败!相信我,留着你们的力气,将来有机会好好教训德国人!现在赶快离开这里,听我说,不要为了临时争一口气而白白牺牲性命。」

他们沉默了片刻,又相互看了看,似乎被说服了,对着扬威耀武的背影恨恨啐了一口,慢慢散开。我叫住约瑟,询问他是否看到了玛瑞莎。

「姐姐?她应该还在学院吧?嗯……至少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

我瞇起眼睛:「她到底在哪儿?」

约瑟有些不安地转过头:「我不知道,她应该留在学院里,但是她说要和我们一起出来……」

我就猜到了!

远处隐隐有些零星的枪声,让我心惊肉跳的。我叫约瑟先回家,又继续奔向学院。

我工作了两年的巴黎音乐学院早已经停课了,没有人能在枪炮的威胁中若无其事地学习,这个原本高贵的地方此刻静得让人心慌,除了一些外省的还来不及离开以外,大部分老师和学生都回家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玛格丽特•索莱尔教授的办公室,门开着,静悄悄地,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窗前张望。她淡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穿着长裙和高领衬衫的身影显得很苗条,但是她的背绷得很直,抱着双臂,好像在咬指甲,似乎很紧张,连我走进房间都没发觉。

「玛瑞莎!」她还在这儿,感谢上帝!

「夏尔特!」她转过身,惊喜万分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德国人已经进城了,我很担心你!」

「我也一样啊,姑娘!」

「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舍不得让人有机会夺走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呢,再说少了我这个巴黎最迷人的美男子,你又该嫁给谁呢?」

看到她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让我很安心:「听我说,玛瑞莎,我们现在就回阿曼德庄园,那儿比巴黎安全多了。我已经告诉母亲,我要带你回去,我们可以在那儿结婚,怎么样,亲爱的……亲爱的?」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她的眼睛没看着我,只是用手抓着领口,有点神经质地咬着下嘴唇。

「你怎么了,玛瑞莎?」我扶着她的身子,突然发现她的领子里有大片殷红的血迹,「上帝啊,你受伤了吗?怎么回事?你碰上德国人了?」

「不,不是我。」她局促不安低下头,想遮住衬衫里的血迹,「对不起,夏尔特,我……我没好好呆在这儿……」接着她像下定决心似的指着侧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是现在!」

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玛格丽特•索莱尔教授躲在她的小休息室里,沙发上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他吃力地把脸转向我,叫了一声「伯爵」。

是阿尔芒•费塞尔,教授最出色的一个学生,未来的长笛演奏家。但是现在他的腰部中了一枪,正用纱布摀住伤口;不过这显然没用——血不停地从指缝中渗出来,染红了身后莱尔教授的衬衫。

「哦,天哪。」我低声说道,连忙脱下外套开始翻急救箱,「是德国人干的?」

「对,我……我向他们扔了几颗汽油弹!」

谁来告诉我该怎么阻止这些急躁的孩子?

平时缺少笑容的索莱尔教授此刻像母亲一样抱住这个年轻人,不停地为他擦去冷汗,显得非常焦躁不安。

「这样下去不行,伯爵先生。」她几乎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您在这里也无法处理伤口,我们得送他去医院。」

「是的,如果可以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教授——」我一边用力压住纱布一边告诉她外面的情况,「——街上到处都是纳粹,他们已经控制了整个巴黎,每个路口都有盖世太保盘查,如果您的真的想保护这个莽撞的小伙子,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乖乖呆在这儿。」

「他会死的!」

「至少现在不会!」——哦,我的衬衫和领带,它们全完了!

我和教授轻轻地把伤员放平,让他闭上眼睛休息,然后开始收拾一地的血污,玛瑞莎端来一盆水,我们仔细地洗干净双手和皮肤上沾到的血迹。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忐忑不安地望着我,「咱们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吧?」

「别担心!」我搂住她的肩安慰到,「等阿尔芒稍微好点儿,我就打电话叫皮埃尔把车开过来,他可以装成病人和我们一起去医院。从瓦格拉姆林荫道旁边的小路走,我想德国人还没不至于在那儿设卡。」

「能行吗?」

「只有试一试,否则他们开始搜查找到这儿,我们都得死!」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戒严了。一小队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德国人踏着坚实的步子从街上跑过,让人心里更加恐慌,从夏洛街的交叉口后面可以看见无数侵略者像狼群一样趾高气扬地通过凯旋门。

而我现在担心后座上那个伤员,虽然他换上了干净的外套虚弱地靠在玛瑞莎和索莱尔教授中间,但是惨白的脸色显示出他失血过多,随时都可能昏过去;可更在糟糕的是前面的盘查,没想到在这种僻静的小路都能撞上德国人的流动岗——我真该为上次礼拜时偷偷亲吻了玛瑞莎而向上帝忏悔。

皮埃尔双手攥着方向盘,紧张地望着前面转弯处的两个士兵,当他们示意把车开过去时,小伙子指关节都泛白了。

「没事,伙计。」我安慰他,「打起精神来,一切照安排好的那样做。」

「是、是的,阁下。」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4:45

一个端着步枪的矮个子士兵把头弯下来看了看,用生硬的法语问我们要去哪儿。

「医院!」我接过话茬儿,「我的秘书得了急症,也许是阑尾炎,得立刻去检查!」

士兵带着狐疑的神情打量着后座上的三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一脸苍白的阿尔芒身上。

「是他吗?」他用手指着问到。

「对。」

「这两个人是谁?」

「他的妻子和母亲。」——我真不想撒这样的谎。

也许是玛瑞莎和索莱尔教授脸上焦急是神情很有说服力,矮个子士兵最终相信了,挥挥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真正的秘书松了一口气,正要发动车子,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极低沉的声音:

「等一等。」

矮个子士兵转过身,啪地一下立正、敬礼。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吉普车上下来,走到我的车窗前。

「对不起,先生,能看看您的证件吗?」

车里的空气骤然紧张,我暗暗叫苦;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我掏出身份证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这个军官向我略一颔首,开始一张、一张地检查。

时间变得特别漫长,我打量着他的肩章和帽徽,猜测他的军衔与职务:黑色的制服和银色的饰带徽章告诉我这家伙好像是个党卫军上尉,就外表来看,他是「纯种」的日耳曼人,一头金发,蓝眼睛,身材挺拔,轮廓分明,长着一张足以和阿波罗媲美的英俊面孔。如果他不是纳粹,我倒很愿意请他当素描模特。

「抱歉,伯爵先生。」他把证件还给我,「能告诉我您要去哪儿吗?」

我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谎言。

「啊,是这样。」他用湛蓝的眼睛看向我身后的三个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有几个暴徒在乔治五世路上向我们的士兵投掷汽油弹,我们当场击毙了一个,逮捕了其它人,不过还有一个负伤逃走了,所以我们必须小心点,绝对不能让他漏网!您会配合我们的,对不对,伯爵大人?」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却让我们不寒而栗。

「当然了,先生。」我勉强笑了笑,「如果有情况,我一定报告——」

「那么可以请各位下车吗?」

「干什么?」

「我得仔细检查!」

混蛋!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可是,先生,我的秘书病得很重。您看,他疼得非常厉害……」

「就一会儿。」

「您太强人所难了,先生!」

我的话让这个军官稍稍皱了一下眉,他直起身子做了个手势,后面的五六个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拉开车门把我们统统拽下来!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玛瑞莎尖叫起来。

我使劲挣脱手上是钳制,推开她身边的两个士兵!而这时那个上尉一把抓住摇摇晃晃的阿尔芒,掀开了他的外套!

殷红的血从里面浸满了衬衫下摆。

一时间我手脚冰凉。

「啊哈!」上尉嘲弄地看了我一眼。

「不,你们别碰他!」玛格丽特•索莱尔教授扑上去扶住她的学生,「他受伤了,必须接受治疗!」

「我这就给他治疗!」上尉走到他们身后,掏出手枪抵上阿尔芒的脑袋——

啪!

血和脑浆溅到了索莱尔教授脸上!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我只看见阿尔芒的尸体沉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索莱尔教授发出一声愤怒的叫喊,死死抓住凶手的上衣!

「法西斯!刽子手!」她像母狮一样对他又踢又打,「你们应该下地狱,魔鬼!撒旦!」

上尉一脸厌恶地挡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推倒在地,别过脸就是一枪。

现场再次安静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皮埃尔跪在地上作呕的声音。玛瑞莎把脸埋在我怀里哭起来,我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两个人,两个人顷刻间死在我面前!一种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的东西填满了我的脑袋,我盯着那个穿军装的恶魔,浑身僵硬!

他慢慢地把枪插回腰间,做了个手势让士兵把尸体拖走,然后踏过一地的鲜血来倒我跟前,高大的身影立刻严严实实地挡住阳光。

「伯爵先生,我想提醒您,」他微笑着对我说,「下次不要再撒这种蹩脚的谎,因为我对血腥味很敏感。现在,就请您为您的愚蠢付出代价吧!」

* * *

巴黎警察局,不久之前已经被盖世太保和党卫军接管。我从来没有想到身为法国公民的我居然会坐在审讯室里接受德国人的盘问。

「夏尔特•德•诺多瓦伯爵,29岁,世居巴黎,法兰西音乐学院名誉教授,教的是巴洛克音乐史以及作曲,也常常写一点独幕歌剧。」那个高高在上的凶手慢条斯里地续完了我的档案,「啊,原来你是一个音乐家。」

「不!我现在是你的囚犯。」

他作出无奈的表情:「不用这样饱含敌意,伯爵大人,我是例行公事。」

一股怒火冲上我的脑袋:「先生——」

「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

「好的,波特曼上尉,」我真想为他的镇定给他一巴掌,「告诉我您的『公事』就是光天化日下枪杀手无寸铁的伤员和妇女吗?」

「您错了,伯爵大人。我杀的是一名漏网的暴徒,他藏在您的车里,被发现后企图逃跑,于是我从背后击毙了他。至于那位夫人,很明显她是他的同伙,在协助他逃走的时候被流弹伤到了!」

「真是太可笑了!」我受不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吗?这里是法国不是波兰!」

「都一样,或许过段时间我甚至可以不用动脑筋为这种事编什么借口。」这个党卫军抱着双臂走到我面前,孤单的白炽灯灯光从正上方泻下来,在他脸上造出可怕的阴影。我做在椅子上,只能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这个样子未免有点狼狈,但我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然后缓缓地把脸凑到我面前,一股烟草混着柠檬水的味道钻进我鼻子。

「您的表情真滑稽,大人。现在您应该具备战败者应有的态度,而不是像这样对我摆出一副贵族的架子。您得明白,您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

「您真是一个恶棍!」

「或许吧,」他耸耸肩,「真遗憾,伯爵大人,其实我挺喜欢您!」

「那真是我的不幸,如果有枪,我会立刻杀了你!」

「别尝试激怒我,」他恶意地朝隔壁歪了歪头,「我想那位小姐对您很重要吧?」

脑袋里的一根弦崩地断了,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们要把她怎么样?不准动她!」

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我左腕,像铁箍一样越收越紧,我的骨头都快断了,钻心地疼。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迫不得已放开他,跌坐在椅子上。

「脾气暴躁对您来说没有好处,伯爵大人。」上尉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相信您一定愿意和我们合作,这对您和那位小姐都好。」

疼痛让我的额角渗出冷汗,我抚摸着手腕没有开口,而这个野蛮人却胸有成竹地掏出香烟在我面前点燃。」

「吉士牌的,您要吗?」他把烟雾喷到我脸上,「或许它能帮您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事!」

我厌恶地咳嗽了几声,转过脸。

波特曼上尉似乎并不介意:「据说烟头的火星刺激人的痛觉神经时,大脑就会更清醒,不过我却老是担心这样的温度会在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留下永久性的疤痕。」

混蛋!

我捏紧了拳头,努力压下揍他的冲动,勉强清了清喉咙:「……这不关我们的事,随便你信不信,我和玛瑞莎只是想帮助他……我们只是帮助一个受伤的人而已……」

「这么说您是一个好心人?」

「我们和他搞的袭击没关系,我发誓!」

上帝啊,我恨自己这副口气。

波特曼上尉用他冰冷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我,然后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儿,我看到他的嘴角浮现出得意洋洋的浅笑,或许他认为最终能让我低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好了,就这样吧,」他走回桌子,「您看,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您可以走了!」

我猛地抬起头——他在开玩笑!或者又准备怎么捉弄我!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大人,」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没想过为难您,您说清楚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好了,现在您和您的未婚妻——」他朝门边抬了抬下巴,「——赶快走吧!」





第二章

用白粉刷过的墙上有一些潮湿的水渍,白炽灯照在上面,似乎烤出了一丝丝发霉的味道。皮靴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过来,还夹杂着铁牢门匡啷的巨响和高亢的咒骂。不过这咒骂声往往在一阵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之后中断。

我在这条走廊的尽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焦急地咬着牙。

上帝啊,那个混蛋是在骗我吗?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我还没看见玛瑞莎的影子!他们把她怎么了?他说过他不会为难她!

哦,不对!我真是个笨蛋,我怎么能相信一个纳粹?如果玛瑞莎出事了,我一定会——

「夏尔特!」

尖锐的女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在刺眼的灯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拚命挣脱身后的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我的怀里。

「玛瑞莎!玛瑞莎!」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搂住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强烈地像鼓点儿,「亲爱的,还好你没事!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立刻回家,立刻!」

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她啜泣着把淡黄色的头颅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衣领。我抱着她向门口走去,现在我一秒钟也不想呆在这里——这幢房子充斥着德国猪的味道,让我作呕!

大门外天色已经偏暗,皮埃尔把车停在马路边等着我,他的嘴角青了一块,看样子也是刚刚从里面被放出来。

我搂着玛瑞莎钻进车里,就在皮埃尔发动车子的一瞬间,我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微笑着碰了碰帽檐。

这个混蛋!



汽车把我带回了塞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上的公寓,我让秘书停好车,赶快进屋来。

多利奥小姐正在铁栅栏里焦急地张望,看见我们时露出一脸的欣喜。她打开门,小心地望了望周围:「感谢上帝,您总算回来了!」这个老妇人用白手绢捂着胸口,「我一整天都没有您的消息,真怕您出了什么事……」

我把玛瑞莎扶进来,勉强笑了笑:「没事,只不过被几只狗拦住了。你看,我们好好的。」

「上帝保佑!」

「我母亲打过电话来吗?」

「都打了十几个了!」她在我们身后关好大门,「夫人非常担心,希望您尽快跟她联系。对了,吕谢尔先生和麦伯韦西先生也一直在等您。」

我愣了一下,接着果然在客厅看到了我大学时就认识的两位忠诚的朋友;西蒙•吕谢尔在窗前吸着烟,而拉丰•麦伯韦西则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把沙发扶手敲得邦邦响。当我拥着玛瑞莎推开门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冲到我面前。

「夏尔特,该死的,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出什么事了?」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来。我拍拍他们的肩,示意大家坐下来,吩咐多利奥小姐拿三杯白兰地。

大概是我们疲倦苍白的神情和皮埃尔嘴角的伤让他们明白了,西蒙•吕谢尔小心地问到:「我看外面很乱,你们……是不是碰上德国人了?」

「对,有点小麻烦。」我没有否认,「是党卫军……他们都不是人……」

「天哪,别说了——」玛瑞莎抓住我的手,「别说了,亲爱的!太可怕了!」

她领口泄露的血迹让拉丰•麦伯韦西大吃一惊:「吉埃德小姐,您受伤了吗?」

「不,我没事,这个……是沾上的……」她的脸色发青,勉强冲他摇摇头,「对不起,拉丰,我、我觉得心口疼……可能我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现在真的需要休息,我轻轻握了握的她的手说到:「楼上的房间里有电话,就是你常住的那间——去吧,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然后喝杯酒,好好睡一觉。」

她感激地吻了吻我,多利奥小姐体贴地挽着她一起上了二楼。

拉丰•麦伯韦西向我略略倾过身子,低声问到:「夏尔特,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们:「玛格丽特•索莱尔教授死了!还有她的学生阿尔芒•费舍尔。是德国人干的!」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5:10

「什么?」

「真的!阿尔芒和几个人袭击了德军军车,受了伤,我们想送他去医院,但是……在路上……党卫军把我们拦住了……他,一个上尉,没经过审讯就杀了他们!」

他们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的,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我们都在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可能在这个时候,他们和我一样明白了战争究竟离自己有多近。

西蒙咳嗽了几声,首先恢复常态,他看着皮埃尔狼狈的样子,小心地猜度:「所以……你们……被抓走了?」

「是的。」

「他们还揍了我几下。」我的秘书恨恨地按了一下嘴角,疼得拧起了眉毛。

这时街上响起了一阵喧闹的声音,好像是在用高音喇叭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守在外面的男仆安德烈进来告诉我德国兵和警察在宣布「宵禁」。

「真是太『棒』了!」我站起来拉开窗帘看了看,「你们今晚都不要回去了。皮埃尔可以先去休息,请多利奥小姐给你上点儿药吧。西蒙,你和拉丰到书房去等我一会儿好吗?我们得商量一下剧团的问题。」



我现在应该可以下定决心离开了。

事实上这几个月中已经有巴黎市民陆陆续续地迁到了南部,甚至一个月前我也动了这样的念头,最后还是玛瑞莎和工作把我留了下来。

但现在我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安全地呆在这座城市里了:这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这里是沦陷区,是一个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的地方,没有一个法国人可以像以前一样拥有自由和尊严,德国人可以在这里扮演上帝的角色,我们都是他们手中的羔羊。今天死的是我熟悉的同事和学生,我不敢保证明天同样的命运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现在我想起波特曼上尉的眼睛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是一个喜欢愚弄人的家伙,喜欢操纵对手的情绪,剥夺一个人所有的抵抗意志——我看得出来,说他是活生生的魔鬼也不为过。可能是直觉吧,我认为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和玛瑞莎,接下来或许还有更大的麻烦!

必须尽快离开巴黎,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一切遗留的事情:学院基本上停课了,只要让安德烈送一张形式上的请假条就可以了;交易所里的事情也全部冻结,在几年里即使没有一分钱我不至于穷到吃不起饭;比较麻烦的是剧团的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和西蒙他们找到解决办法……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母亲,我要回来了。

我松开领带走进小客厅,拨通了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阿曼德庄园。」

「你好,雅克。」我用轻松的口气说到,「请叫我母亲来听电话好吗?」

「是、是的,大人。」我的声音让老管家惊喜万分,我甚至听到登登登跑开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略带焦急的女声从那边传过来。

「夏尔特,是你吗?」

「是我,妈妈。」

「感谢上帝,你怎么整整一天都没有消息。」

「我去接玛瑞莎了,我们可能过几天就回去,不用担心。」

「听说德国人已经进城了,巴黎不安全,快点儿离开那里!」

「我会的,但必须处理完其它的事。」

「别让我担心,夏尔特。」

「我不会出事的。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孩子。」

……

是的,我必须好好地活着,我要保护自己,为了母亲和玛瑞莎,为了我的朋友和我爱的一切。

* * *

西蒙和拉丰是非常可爱的朋友,当我来到书房的时候他们居然在玩象棋!从大学时代开始的七年里我是受够了他们的粗神经,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让我发笑——

「车向右走三步。」

「什么?」身处劣势的拉丰转过头看了看我,「你在开玩笑。」

我挑了挑眉毛,而西蒙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拉丰好像明白过来了:「好吧,听你的——」

「我反对!这是作弊,不算!」西蒙急忙把他的马抓在手里。

「好了,先生们。」我忍住笑,「这就是你们缓解压力和恐惧的方法吗?我现在可是刚刚逃离虎口,你们多少应该表现出一点感同身受吧。」

「我们只是努力把生活的乐趣保持下去。」拉丰把象棋收好,在我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你想跟我们商量什么,夏尔特,是不是有关剧团的事。」

「对,我准备离开巴黎。」我从抽屉里找出那些放了很久的文件,「原本想和你们一起找到解决剧团危机的方法,这毕竟是我们从大学时代就用心经营的共同财产,但是现在看来我是没有这个时间了。」

是的,我们三个因为对歌剧的热爱而建立的小型剧团——「夜莺」,在战前巴黎的各个沙龙中是最受欢迎的,但是当德国人开始在边界上威胁法国安定、浪漫生活时,许多演员都请假离开了,但每个人都不想这个可爱的集体因为野蛮的战争而消失。西蒙他们和我都认为可以先观察形式再考虑怎么办,可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夏尔特?」

拉丰和西蒙都认真地看着我——可能是因为我小了五岁的原因,他们对我一向很宽容,很多时候都先听我的意见,这让我非常感激:「对不起,我想……我想我得尽快离开巴黎,所以必须放下在这儿的一切工作,包括剧团的事。」

「你的意思是暂停剧团的活动吗?」西蒙偏着头问到。

「是的,至少是这样,我不希望它解散,但现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运做下去。即使德国人允许它存在,可谁又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无其事的表演呢?可是如果我离开巴黎,你们两个的负担又要加重一些,我希望你们最好能和我一起回阿曼德庄园。」

「是今天的事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吗?」

「对,」我一点儿也不想否认,「我觉得事情没完,一定是这样!党卫队可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家伙,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和玛瑞莎!那个上尉很有可能会再找我的麻烦;他是这种人!我能看出来!」

西蒙皱起了眉头:「我明白了。」

「你是对的!」拉丰赞同地点了点头,「别抱什么侥幸心理,趁他们还没找上门赶快走!别担心这里的事,我们会把一切都打理好的。」

「怎么,你们不打算走吗?」我很意外,他们在外省有几处不错的房产吶。

拉丰裂开嘴笑了:「不,厄尔娜惦记着她的姐姐,暂时还不愿意;西蒙也得说服他固执的老妈妈!」

「不用担心我们,」另外那个皱着眉头的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毕竟德国人在表面上还是遵守日内瓦公约的。」

「谢谢。」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的笑容总是这样亲切,「如果平静下来,我会立刻回巴黎。」

* * *

洗了澡之后我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在暗淡柔和的台灯灯光下,玛瑞莎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是一个多么纯洁、漂亮的姑娘啊,有着最无邪的眼睛和最小巧的鼻子,粉红色的双唇饱满而诱人,淡黄色的头发衬托着她白皙的脸蛋儿,那么地赏心悦目。我知道她的内心和她的外表一样美丽动人,她善良而且热心,每个人都喜欢这个开朗的女孩。我想自己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她了,更庆幸自己真的能拥有她的爱情……

这双敏感的眼睛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缓缓地睁开了:「夏尔特……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回想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扁圆形无边帽的样子。」

她笑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抓住那只手贴在了胸口:「我是担心你,好些了吗?」

「没事了,我想没事了,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突然、太可怕了……我原本、原本只想帮助他们……哦,天哪!」

我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单薄的双肩低声安慰,告诉她这一切不能怪她,这就是战争:「跟我回阿曼德庄园吧,我们在那里是安全的,我可以保护你!我想立刻跟你结婚,我不希望你出事!」

「你太好了,夏尔特,我爱你。」

「我也是!我一直感激上帝把你给了我,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她又笑了,并用双手托起我的脸:「傻瓜夏尔特,我才应该感到幸运。你知道奥黛丽她们都怎么说吗?她们说你有巴黎最美的黑发和蓝眼睛,有最精致的面孔和最高贵的心灵,我一定是上帝的宠儿才能和你在一起。」

我紧紧抱着她,再一次向她求婚。

「我愿意,我一直都愿意!」她在我耳边低声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害怕像阿尔芒一样什么也来不及说就突然地告别这个世界,我不想这样失去你……我请我的父母都去参加婚礼,还有约瑟……」

一阵巨大的喜悦让我差点浑身发抖!我使劲地搂着她,吻她的额头。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话语!

如果一切都可以照着我们的愿望发展,那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命运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

第二天我变得比往常更有决断力了——我和西蒙他们利落地吃完早餐,吩咐皮埃尔先把玛瑞莎送回家,然后就先去了剧团,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和我的两个合伙人宣布了昨晚做出的决定。接着是关于交易所里的事情,其实在德国人进入巴黎之前,所有的经济人都自觉地停止了工作,我要作的只是把授权书签署以后交给西蒙,让他全权代理罢了。在晚饭之前我回到家里,写好了给学院的请假条——但愿还有用——几乎在我刚放下笔的时候,多利奥小姐就来告诉我,玛瑞莎来电话了。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了她喜悦的声音:「夏尔特,夏尔特,好消息!我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爸爸和妈妈!」

「他们同意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等待成绩的小学生。

「他们赞成!感谢上帝,他们祝福了我们!」

「太好了!」一股无比轻松的感觉立刻充满了全身,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们真是太好了,我今天晚上会过去当面感谢他们!亲爱的,我会正式向你求婚!」

「哦,我太高兴了,我会等你的!我得告诉奥黛丽她们,对了,你还要通知西蒙他们是吗?」

「是的,我还计划请他们当主婚人。」

「快去办吧,马上!」

我怀着无比幸福的心情结束了这次通话,放下电话就叫来了安德烈,吩咐他把请假条送到学院去,顺便通知西蒙•吕谢尔先生和拉丰•麦伯韦西先生:「请他们今晚到我这儿来吧,我有好消息告诉他们!」

「是的,大人。」连他的脸上都是一副明白的浅笑。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我愉快的心情;皮埃尔急匆匆地从客厅里进来,外套脏兮兮地挂在臂弯上,好像在土里打了一个滚儿。我意外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小伙子,看看你!」

「大人!」他喘着气抹了抹额头,顾不上自己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对不起,可是——出事了、太糟糕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走不了!」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快说清楚!」

他困难地喘了口气:「今天早上我去车站买三张到默伦的票,他们要看身份证,我就把您昨天准备的拿了出来——是啊,就是您、吉埃德小姐和我的——但是他们却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不能把票卖给我!」

「为什么?」

他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这个……我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德国人命令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船呢?你去买船票了吗?也许我们可以沿着塞纳-马恩省河——」

「我去了,但是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我几乎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一种不详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是因为昨天的事吗?他们已经盯上我了?

「怎么办,大人?」皮埃尔焦急地问到。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停地猜测着一切可能——

「大人?」

「别问,皮埃尔。」我烦躁地坐下来,「你先去休息一下吧,让我……让我想想办法!」

这个年轻人走出了客厅,我抬头看着安德烈脸上焦急的神色,挥挥手叫他也出去。

我撑着头,想起走出警察局大门的那一刻映在玻璃上的脸:波特曼上尉,一定是他搞的鬼!我应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但是,但是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做呢?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5:45

第三章

我不能离开这里了,所以我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巴黎成了征服者的乐园,德国人在这片土地上心满意足,过得逍遥自在。我看到士兵们用一钱不值的军用货币在商店里大肆「采购」,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他们用刺刀邀请姑娘们约会,同她们上床,然后拍拍屁股大笑着离开;高卢人的英雄纷纷被推倒,树起一个个德国名人的塑像,那个留着可笑的小胡子的男人在许多大楼外面恶狠狠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变得连我也不认识了。

不过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来哀悼它,因为我——被监视了。

这是几天来我看得很清楚的一件事:自从知道我成为德军和法国警察局的「管制人物」之后,我每次出门都能荣幸地看见身后的几个盖世太保;他们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和蛮横即使穿着便衣也难以遮掩。

但是更糟糕的是我得知玛瑞莎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我们果然不会轻易逃脱他的魔掌。

是啊,我能一口说出这一切的主使者——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正是他!因为在我被告知不能离开巴黎的第二天,我又一次见到了他。

那居然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把那个坏消息告诉玛瑞莎和母亲后,她们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惶恐之中,我尽量安抚她们,因为管制并不代表监禁,只要以后「规矩」些就安全了。我费尽口舌度过了一个焦虑不安的夜晚,刚刚起床,多利奥小姐就大惊失色地跑来通报,说有不速之客。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我最不想看到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胸口有一枚刺眼的铁十字勋章和一枚银质负伤勋章,帽子放在茶几上,头发在晨光中像黄金一般耀眼,湛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嘴角竟然还带着微笑。

「早安,波特曼上尉。」我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很抱歉,我很久都没开舞会了,您穿得这么正式实在是浪费。」

这个恶魔的笑更浓了,但只是轻轻扬扬手,对我的讥讽毫不介意:「不,我只是对您表示一点礼貌,我听说您是个很……讲究的人。」

「快说吧,」我讨厌把时间花在这种人身上,「你到底有什么事。」

「道歉。」他突然异常认真地望着我,「我要为自己那天的无礼向您说声对不起,那是个误会,现在搞清楚了,我……弄错了一些事。」

「哦,主啊,」我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太好了,上尉先生,您真是太慈悲了。那我可不可以请您立刻开张通行证,我要去看望我的母亲。」

「抱歉,您哪儿也不能去。」

早就知道了——我从牙缝里哼了一声:「你果然是个虚伪的家伙!」

身后的多利奥小姐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波特曼上尉却轻轻地笑了。

「跟您说实话吧,伯爵先生,其实就是我关照过他们,千万不要让您有机会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的拳头打到他脸上。

「为什么?我又不是你的战俘!」

「您的确不是,可您是个危险分子!我想提醒您,在这里最好乖乖的,不要再犯错,如果您的人道主义精神过于泛滥,那对于您和您的亲人都是很危险的。」

「你威胁我?」

「我的法语很标准,这是『提醒』。」

「你到底想怎么样?要钱?还是根本看我不顺眼?直说吧!」

「哦,您的脾气真的不太好,伯爵先生。」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记得音乐家都是很有涵养的呀。」

我必须立刻结束这种谈话!

「上尉先生,」我黑着脸霍地站起来,「如果没有什么事,请您回去吧,我得练琴了。」

客厅里再也不能伪装出和平的气氛,可怜的多利奥小姐已经紧张得快要昏过去了。

波特曼上尉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挑高了眉毛,端正地戴上帽子,慢慢走出了客厅。只是在拉开玻璃门的那一剎那用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睛里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兴奋。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 * *

战争是可怕的,但是每个人都得继续生活。

我没办法摆脱随时跟在身后的「尾巴」,只好减少出门的次数。好在他们除了监视意外,也没干其它的。我叫玛瑞莎尽量少和我接触,因为怕他们对她产生更多的怀疑;不过西蒙和拉丰倒是经常来看我,我在琴房里为他们弹一些轻松的东西,同时打听外面的情况。

「一切正在恢复。」西蒙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到,「不管怎么样,社会还是需要警察、消防队员、医生、工人、银行家、律师……还有其它各行各业,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这些工作都得听德国人的。」

我在手指在键盘上划过,《鳟鱼》的调子一贯都是如此适中甚至带着一点很悠闲的味道,连带着我的表情看起来也似乎不那么烦恼:「征服者需要粉饰太平,这也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

「包括我们。」西蒙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们还是在枪口下过日子。」

拉丰没有他那样深刻的感触,倒是对我的近况的一直很担心,「最近怎么样,夏尔特?他们还没走?」

「在这附近生根了。」我一点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只要我没动,他们就可以蹲在那儿像几棵大树桩。不过玛瑞莎说她附近的暗探都已经减少了,有时甚至会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但愿如此。」我可没他那样乐观,谁知道尊敬的波特曼上尉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你打算怎么办,夏尔特?」西蒙认真地看着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所有的事情都陷入了停顿中,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但是等待什么呢?等他放过我,等一切恢复,还是等战争结束?

「我想先保持这个样子;当然了,我是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把银行里的现金和贵重物品里的东西全部取出来,现在商店里都是空空荡荡的,照德国人的『购买』方式,可能不久之后巴黎的日常供应就要开始短缺了……还有就是把玛瑞莎接过来住,听说她家附近那个犹太人的大房子被德国人占了,我担心那里不安全。」

西蒙和拉丰对此也表示同意,可是对我的消极态度却不赞成:「如果他们始终这个样子呢,你难道一直呆在屋子里吗?」

「对,应该做得更正常一点,或许就像从前一样。」拉丰笑着想了想,「去玛索林荫道上的那家咖啡馆怎么样?我听说勒内先生已经重新开业了,而且摆上了红、白、蓝三色花。」

「还有下午的小提琴表演,索非亚总是拉〈马塞曲〉。」

「好姑娘!」我忍不住也笑了。

* * *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切都是温馨的。

我坐在「船长」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品着一杯南山,西蒙和拉丰则点了同样的法式牛奶咖啡。这里临街,可以看到笔直的大道和茂盛的梧桐树从我们身后一直延伸到街角,阳光从雨蓬上透下来,变得柔和可爱,淡淡的光辉笼罩在每张桌子中心的红、白、蓝三色蝴蝶花上,让它们隐隐约约也显得那么圣洁。

玛勒先生的大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雪白的衬衫、黑色的领结和苏格兰格子花的围裙是他永远不变的礼仪,当他为我添咖啡的时候总是微笑着低下头,问上一句:「味道怎么样,伯爵先生。」

「好极了,只有您才能煮出这样的咖啡。」

在我照例回答之后,他漂亮的大胡子翘了翘,裂开嘴笑了,不过随后就皱着眉头:「可能您不久之后会很难喝到这样咖啡了,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得靠该死的配给卡。」

他带着隐藏的愤怒回到了柜台前。

西蒙和拉丰告诉我这位倔强的老头最近恨死了在这条街上巡逻的德国兵,他们一来他就把留声机里的唱片换成《英雄交响曲》,并且倒掉正在酒精灯上煮着的咖啡。

「德国人没找他的麻烦吗?」我很担心,「他们的脾气可不好。」

「至少现在还没有,」西蒙耸耸肩,「看得出他们想在法国伪装和平,对这种小小的抵抗行为仅仅是嗤之以鼻。」

看上去是这样,在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两个扛着步枪的德国士兵正望着我们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任何行动。不可否认,与最初的那段时光相比,他们已经变得彬彬有礼,就像常来拜访的邻居,连很多法国人也逐渐放了心。

「他们看上去挺老实,对不对?」拉丰用讥讽的口气说,「或者只是摆出一副最能体现占领者优越感的架势!」

「您说得真是太正确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毫无预警地从旁边插了进来,我们大吃一惊,转过头便看见一个戴着棕色礼帽的男人坐在邻桌冲我们微笑着。

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而西蒙却惊喜地叫了出来:「戴斯先生,天哪,您怎么在这儿!」

他走过去亲热地握住那个人的手,客气地寒暄着,然后拉着他走了过来:「夏尔特,拉丰,你们一定还没认出雷蒙德•戴斯先生吧?夏尔特,别告诉我你忘了四年前是谁出版了你的《雏菊》。」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子,留着胡须的男人是法国最有名的音乐出版商,我第一部歌剧的大力提携者。

「您好。」我有些窘迫地微微低下头——他发福了,而且留了胡子,我是一点儿也没认出来!

「真高兴见到您,伯爵先生。」他毫不介意我的「忘恩负义」,「我一直在想跟您谈谈关于那部《华伦沙夫人》的事情。」

我很委婉地告诉他在目前形式下一切都不可能了。

「难道您也认为战争结束了?和其它人一样,您也认为是德国人赢得了最终胜利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火焰的颜色!

「不!当然不!」拉丰冲动地叫起来,「这是卖国贼的想法!我们可不是赖戈尔!」

这个富态的商人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却压低声音:「请你们相信我,我是根据对事实的充分了解说话的,我告诉你们,法国并没有完。总有一天我们会转败为胜……因为法国并非孤军作战!它不是单枪匹马……因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法兰西抵抗的火焰不应该熄灭,也决不会熄灭……」

我们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刷白——是的,这段话我们听过,不,应该是说每个有骨气的法国人都听过:六月十八日戴高乐将军在英国广播电台发表的演讲,地下抵抗运动的宣言!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把眼角的余光扫向对面的敌人;他们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戴斯先生一定也参加了抵抗运动,而且正在为此奔走!我第一次钦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现在决非一个惟利是图的商人,而是勇敢的战士了!

我和拉丰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您需要合作吗,戴斯先生?」我掏出纸和笔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欢迎到我家里来详细谈谈。」

西蒙和拉丰也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出版商的脸上浮现出红润的光泽,他小心地把这几张纸收进口袋里,并且在外面拍了两下:「太感谢了,先生们,你们都是真正的法国人。哦,伯爵大人,请相信我,您的作品很快就能出版了,这次我们的合作会像上次一样愉快。」

我相信许多人都不会拒绝他,他的语气反到让我们感到很局促。

「哦,对了,先生们,在下个星期,玛内夫人要举行一个舞会——就在美丽的莫里斯•巴雷斯大街的大公馆里,对,就是看得到布洛倪林园的那幢房子——伯爵大人,您是巴黎音乐界有名的人物,还有吕谢尔先生和麦伯韦西先生,你们是重要的剧团经理人,一定会受到邀请,希望我在那时能再见到各位,我们可以安全地聊一聊。」

「玛内夫人?」我一向和这个附庸风雅的交际花没什么交情,「这个时候她竟然要开舞会?」

「是为她的新情人,听说是德国参谋总部的一个将军,所有的亲德分子都会去,还有法国文化圈里的名人——我猜是为了试探咱们的反应,那里的盖世太保比外边少多了。」

原来是这样!

我想了想,决定暂时在表面上缓和一下自己和占领者的矛盾,这样或许能为我和玛瑞莎争取一个宽松的环境:「好吧,戴斯先生,如果我们真的接受了邀请,那一定会去的。」



巴黎的日常供应正明显地陷入了困境,食用商品少得可怜,油脂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土豆、猪肉正在从我的餐桌上减少;多利奥小姐常常为了一点晚餐拿着配给卡排几个小时的队。

为了筹到更多的现金度过这个艰难的岁月,玛瑞莎的父母卖掉了房子,带着约瑟住到了巴黎远郊,而把女儿放心地交给了我。

「您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吗,伯爵先生?」这个戴着眼睛的斯文的老教师信任地看着我,「我们认为在您这里她可能更好些,当然了,这样说很失礼。」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6:09

「一点也不会,吉埃德先生。」我其实很高兴,「我是玛瑞莎的未婚夫啊,这也是我的责任。」

「我们很盼望你们尽快完婚,可是现在的情形很难说。如果有可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回阿曼德庄园,就在巴黎举行婚礼。」

「我想现在也许只能这样,但是我必须接母亲上来。」我觉得再拖下去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好,这个时候也应该下定决心了。

他放心的点了点头,又和我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于是玛瑞莎便住到了我身边,带着她异常简单的行李。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之所以要离开巴黎市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担心约瑟会惹事,他最近和同学们老是找德国兵的茬儿,向他们作鬼脸,扔石块儿什么的。

「这样下去准会出事的!」她皱着眉头说。

我想起了那天这个男孩儿和一帮小伙子向德国人挑衅的情景;其实侵略者在进驻这里的几个月中已经付出了一些代价——在小巷中被捅上一刀,被砸开脑袋,在色情场所里被勒断脖子……我相信约瑟也干过同样的事。

吉埃德先生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毕竟只有17岁,可是德国人一旦发现,可不会管这些。

「别担心,在乡下他会冷静一点儿。」

我的话安抚了玛瑞莎,她平静地住了下来。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文静的她竟非常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主妇的职责,把我这所房子里的日常家务料理地井井有条,甚至用少得可怜的材料做出一顿顿美味的午餐和晚餐,让多利奥小姐也赞不绝口。这或许就是一个平民姑娘和一个千金小姐的区别,她们即使有着相同的美貌,可是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前者便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才干。我再次庆幸自己没有被财富和血统蒙蔽了眼睛,而母亲显然也是个非常明智的人。

这天早上,我呆在琴房里弹奏美妙的《月光》,玛瑞莎静静地把头枕在琴盖上聆听。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也是我最熟练的;是为了她而特别练习过。

「这就是你的特质,夏尔特。」她望着我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键,轻轻地笑了,「知道是什么吗?」

我歪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

「听你弹《月光》时,我就能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哦,看来平时我做得还不够。」

「亲爱的,你在装傻,」她咯咯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说明白点,宝贝儿,你的未婚夫不算是个聪明人。」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少有的清澈:「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夏尔特,非常温柔,对于你爱着的每一个人都付出全部的感情,虽然有时你很冲动,说话也不客气,可是没人因此怨恨你,你应该知道这是因为你如此直率、讨人喜欢而且善良。当然了,我也因为这些更加地爱你。」

我的脸上竟然微微发红,她的话让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甜蜜。

「我太爱你了,玛瑞莎。」

「我也是……」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我们的双唇中间。

片刻后一阵敲门声分开了我们,多利奥小姐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有个邀请,伯爵先生。」

她把这张淡黄色的折迭卡递给我,我看到了上面张扬的花体「M」——

玛内夫人竟然真的想到了我,我苦笑了一声,把它放在口袋里;至少我答应了戴斯先生会去,而且这最终也是为了玛瑞莎。





第四章

我是步行到舞会上去的。

从我的住处到莫里斯•巴雷斯大街整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不过我压根就没打算让皮埃尔开车,理由很简单——没汽油了!

巴黎的燃油早就变得非常稀有,私人汽车运动被根除得很彻底,许多平民汽车在没收之前就没有了燃料,虽然我没有失去自己的车子,但是它的顶棚上也已经积了不少灰尘。现在街上突然比战前多了不少步行「健身」的人,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脚踏车。

我在玛瑞莎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穿上了一件看得过去的礼服,然后在外面罩上了灰色的风衣,用帽子遮住头。这身打扮在辉煌的灯光下毫不起眼,所以当我来到玛内夫人的宅邸时,要不是掏出了请贴,门卫一定不让我进去。

当这个势利的家伙满脸严肃地看着那张纸片儿时,从大门外接二连三的轿车上下来一大串说着难听的异国语言的客人,其中一个人的个子很高,金发暴露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当他湛蓝的眼睛望向我时,竟然还微微地冲我点了点头。

主啊,为什么我老是见到他呢?

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今天依然穿着他笔挺的制服,全黑的紧身上衣勾出他如同雕塑一般的身材,结实有力的双腿上是一双铮亮的制式靴子,右手托着大沿帽,铝线编成的帽带闪闪发亮。我想如果能忽视他袖标上那个丑恶的「卍」字,那么我也会为他的外表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漠视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快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

舞会布置得异常奢侈,宽敞的大厅里满是最艳丽的鲜花和女人,乐队在东南角上奏着温文尔雅的小步舞曲,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璀璨无比,明晃晃地照着下面,在雪白的餐桌上堆满了紧俏的香槟和肉类食品,黄油厚厚地涂在面包上,还有「稀罕」的鱼子酱、火腿……我在这里一点也找不到物资短缺的痕迹。

我端着一杯白兰地缩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些相互寒暄的客人,有倨傲的征服者,也有卑微的逢迎者,还有一些就是和我一样愿意置身事外却又无能为力的人。我祈祷不要有任何人来找我攀谈,我只想见见西蒙、拉丰和戴斯先生,打个招呼就赶快回去。

不过显然这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我一直没看到那两位朋友的身影,而善于交际的女主人是不会疏忽每一位到场的客人的。

「哦,天哪!瞧瞧我看见了谁?」当这个娇滴滴的女声在我耳旁响起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上帝啊,竟然是您!诺多瓦伯爵大人,我真是太荣幸了!」身材苗条的玛内夫人作出一脸的惊喜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套露背晚装,耳朵和脖子上的钻石首饰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鸵鸟毛扇子。

「您好,夫人。」我挤出一丝苦笑,「感谢您的邀请。」

「哦,哦,别这么说,您能来是我的荣幸。」她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妩媚的神情。「我听说您自从订婚以后就很少在社交场合露面,怎么,吉埃德小姐那么有魅力吗?」

「我只是想多陪陪她。」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哎呀,您的话真是让我伤心啊!」她用扇子遮住嘴吃吃地笑了,「您知道吗,您订婚的时候可弄哭了巴黎很多的年轻女孩子呀,像您这样温和又才华横溢的美男子真不好找,其实连我也一直很仰慕您……」

「真是抱歉了,夫人。」我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这场让人很不愉快的谈话甚至进行了好一会儿,这个虚伪的荡妇不停地恭维我,还殷勤地打听我的「新作」,而我知道她不过是想把我也弄上她的床,然后向人夸耀自己又有了一个不错的入幕之宾。

我的脸色越来越冷,最终什么也懒得说,她尴尬地笑了笑,非常识趣地走开了,迎向一群腆着肚子的德国将军。

我换了一杯酒,开始在舞池周围散步,寻找我的朋友们。我记得戴斯先生似乎是想借这个舞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现在要在百十号人中立刻找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运的是我刚来到靠近阳台的地方,一个热情的人影就先看到了我,并且很快走了过来。

「我正在找您,伯爵先生。」这个出版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我猜您肯定早就到了。」

「早去早回,我的未婚妻叮嘱过我。」

他滑稽地笑起来:「是的,是的,应该这样。您不介意到那边和我们聊聊吧?」他指着窗户边的几位先生问到。

「当然。」我点点头。

那些人我大部分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们都是一些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知识分子,虽然不是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但是不约而同地讨厌德国人,并且毫不畏惧地表现了自己对占领军的态度。

「我们有一些小小的合作意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有兴趣参加呢?」戴斯先生笑容可掬,但是我却很担心,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玛内夫人邀请的客人,可是谁又能保证里面没有一个穿着礼服的盖世太保呢?

然而这些先生们还是很谨慎的,他们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一笔对法国而言非常有用的投资,当然是关于「出版业」方面的,我揣摩着可能是一份地下抵抗组织的报纸,于是慷慨地表示愿意在现金方面投资,至于利润嘛,则可以在「全面胜利」以后再来计算。

戴斯先生很高兴有这么多的「合伙人」,他提议干一杯:「为了各位的勇气……还有我们的法兰西!」

最后一句话说的很低,但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低附和了一声。

叮叮当当的玻璃碰撞声过后,我对面的霍克梅先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不,应该是望着我身后。

一股不祥的预感霎时间从心底升起,我回过头,看见波特曼上尉正向这边走过来。

「你们在谈什么,先生们?」他彬彬有礼,脸上挂着微笑。

「不过是关于音乐的闲聊,上尉。」我接过他的话,飞快地给戴斯先生递了个眼色。

他立刻变换出生意人固有的笑脸:「呵呵,应该是伯爵先生给我们传授一点关于高雅艺术的鉴赏知识,我们对音乐可是什么也不懂……」

「不,不!」波特曼上尉摇摇头,「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中意的音乐,不管是谁,元首就非常喜欢贝多芬和瓦格纳;伯爵大人,您呢?」

「很多……」我可没兴趣和他在这里谈论五线谱上的东西。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和您聊聊。」他似乎没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

戴斯先生望着我,又看看身后的几位,一时间都不明白这个党卫军的意思。

我心中一动,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既然如此,上尉,那就请说说您欣赏那一类的作品,或许我们有相同的见解……」

「Valde bene!(注:拉丁语,好极了。)」他彷佛是无意识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跟上我的脚步。

戴斯先生不愧是一个抓得住机会的好商人,他迅速而自然地让这些朋友缓缓散开,混进了拥挤的舞池。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终于正视眼前这个男人。

其实从他形状优美的双唇中说出来的话也有动听的时候,比如他谈到他喜欢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那些精辟的见解连我也没办法反驳;他了解触技曲在巴洛克时期是带有赋格插句的技巧性管风琴或古键盘乐曲;他知道肖邦有四首诙谐曲是独立的钢琴器乐……我想不到的是这种人也会有文质彬彬的时候——从他的品位来说,真的远远胜过了某些「评论家」,还有今晚的女主人。

其实他的谈吐并不粗鲁,甚至在那次审问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一个肮脏的字眼儿;能使用拉丁文,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身为一个非特殊机关小小的上尉,竟然能出席这个为高层所主办的舞会,他究竟是什么出身呢?

「对不起,波特曼上尉。」我忍不住有些好奇,「这些知识是来自于您的家庭吗?从姓氏来看您应该也是贵族。」

「不!」他用修长的手指拂弄垂落的几丝金发,「您错了,伯爵!德国早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这是一种嘲弄的口气,带着一点点玩世不恭,我用稍带惊讶的目光望着这个经过严格训练的第三帝国军人。

「您那是什么表情,伯爵大人,难道您认为所有国家的古老传统都会保留得很好,或者您认为每一个有旧血统的人都会为此自豪?」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我的出身不应该成为您关注的对象,我更愿意您能重视我本人。」他似乎尽量在向我表示友好。

在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我不认为自己和他还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尽管他在音乐欣赏方面确实很有造诣。

「难道您是在记仇?」我的沉默让他再度发笑。

我觉得他是在讽刺我,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我差点因为他的文化修养就忘了他的身份:他毕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气氛立刻又冷下来了。

反正戴斯先生也安全了,我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酒,决定立即结束此刻的虚以委蛇。

「好了,上尉先生,我还有一点儿事——」

我话音还没落,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听,是圆舞曲!」

乐队刚好换了支曲子,但我觉得他的神情太过于反常,「对,是的。是〈胡桃夹子〉里的花之圆舞曲。」

「啊,」他点点头,热切的看着我,「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上尉,你在开玩笑——」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6:25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酒杯就被拿走了,左手被牢牢地抓住,腰上多了一道有力的铁箍。在愕然的一剎那,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滑进了舞池。

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一些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一张张惊诧的面孔从我身边掠过,我机械地动了几下才明白自己是被他紧紧搂在了怀里,而且还是以女人的姿势。

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一股怒火窜上心头!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但是腰上那只大手分毫不动,就像在推一块铁板!我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近地看清他的眼睛,此刻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嘲弄和戏噱的神色——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是在羞辱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眉头一皱,终于松了手!

我们剑拔弩张的气氛让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动作,自动隔出了一个小圈子。我站在当中,气得浑身发抖,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白手套扔到他的脸上。

这个无耻的混蛋却一脸无辜地望着我,还微微动了动被我踢中的左腿:「怎么了,伯爵先生,我的舞跳得不好吗?」

我顺手拿过一杯酒泼到了他的脸上当作回答。

周围立刻响起女人的惊叫!

「夏尔特!」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理智,西蒙正焦急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快步走到我身边,「冷静一点,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他紧紧按住我握起的拳头!

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边,连乐队都停止了演奏!舞会变得有些混乱,这个插曲让来宾都有些局促不安,空气里彷佛点燃了火星!

稍后赶来的拉丰也发现了我们,他和西蒙一起把我拖出了这个大厅,阻止了我接下去的冲动行为!

他们嘴里说的我根本听不清,只看到波特曼上尉站在原地,用手指滑过脸上的酒,又慢慢地放进嘴里,不过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我觉得此刻的他根本就是一条毒蛇!

* * *

「妈的!混蛋!混蛋!这个狗娘养的该下地狱!」

我一把扯下领结,靠在一排铁栏杆上喘着粗气,只觉得脑门儿一阵发痛。

「冷静点,夏尔特!」西蒙跟着我走了两条街,瘦长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儿。

「冷静?哪个男人会受得了这种侮辱?」我按住凌乱的黑发,又大声咆哮起来,「那只肮脏的德国猪!他让每个都知道我今天像女人一样被他搂在了怀里!这个令人恶心的垃圾!」

天哪,母亲如果听见我今晚满嘴的脏话一定会昏过去!

拉丰伸手拍拍我肩:「别这样,夏尔特,你太冲动了!那里可有很多德国人,你随便一个攻击动作都可能招致灾难!」

「是啊,在那里你占不到任何好处!我们原本也打算找到你和戴斯先生就离开,可没想到你会碰上这种事!」

他们的样子也有些狼狈,领口松开了,皮肤上冒着汗,面孔通红。

我略略收敛了自己的愤怒,感激地冲他们点点头:「……对不起……」

好像这句话是多余的,拉丰不耐烦地挥挥手,而西蒙干脆翘了翘嘴角转过头。

但是想到十几分钟前的事,我心底还是感到一阵堵塞:「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那个家伙是谁,夏尔特?」西蒙谨慎地问到,「你们好像认识?」

「那简直是上帝的惩罚!」我恨恨地啐了一口,「他就是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杀害阿尔芒和索莱尔教授的凶手!」

我听见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西蒙的脸色也变得很阴沉:「原来是他!」

「你是被他盯上了,夏尔特!他在捉弄你!」拉丰紧张起来,「他是故意的!」

「当然、当然!我就知道他没那么轻松地放过我!」从他阻止我离开巴黎就可以看出来了,这家伙想把老鼠关在笼子里玩!

「那么今晚他这么做是为了激怒你!」西蒙担心地分析到,「你不能跟他作对!你斗不过他!他是占领军,而你却手无寸铁!」

如果让我忍下这口气不如让我去死!

拉丰有点手足无措地望着西蒙,他知道这个时候劝我是没用的,而他旁边的人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我肩上。

「你太骄傲了,夏尔特,这或许正是让他感兴趣的原因!他是这种人,我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西蒙直视着我,「答应我明天之内都不要做出什么事,想想玛瑞莎,你不能让她担心!」

这个温暖的名字稍稍平息了我紊乱的心跳,我按住那只手,勉强点了点头。

拉丰明显松了一口气,朝我的胸口捶了一下,裂开嘴笑起来。

我挺直身子,理好头发和衣服,跟着他们慢慢走回家。

* * *

当我在客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玛瑞莎和多利奥小姐他们正在等我,桌上放着煮好的热咖啡。

西蒙和拉丰嘻嘻哈哈地回答了她们焦虑的疑问,替我掩饰了那令人难堪的遭遇,然后拒绝了我的挽留,坚持说他们可以结伴回去。我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拉丰还叮嘱我「小心」。

「出什么事了吗,夏尔特?」当我要回房间的时候玛瑞莎叫住了我,她柔和的蓝眼睛里有一点点不确定的疑问,「我觉得你回来以后好像不大对劲,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听人说过女人的直觉是一种很可怕的能力,现在看来是真的。

我确实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因此多多少少有些回避她的目光,不过这好像不是很管用,这个细心的姑娘很快就知道了我的心思。

「你多心了,亲爱的。」我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只是在舞会上碰到了一个很讨厌的家伙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个德国人吗?」

我不自然地哼了一声:「舞会上有很多德国人……」

「别敷衍我,夏尔特。」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是,是个德国人,」我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可能不喜欢我的样子,因为我长得比他帅!」

「他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口头上的摩擦。」

玛瑞莎眼睛里再次涌上一种恐惧:「哦,夏尔特……」

「别这样,姑娘!」我把她抱进怀里,「不会有事的,真的,真的!我一点也没惹他生气,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可我清楚事情还没完,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我知道人是最不可靠的一种动物,所有压根就没期望有人能帮我守住舞会上受辱的事,只希望不要传得尽人皆知就可以了,特别是不要让玛瑞莎听到——不过这似乎都成了一种奢望。

我隐忍了两天的怒气没有发作,却无法阻止一些风言风语四处流传。舞会上的「插曲」让无聊的人找到了话题,连西蒙和拉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些遮遮掩掩的表情,似乎瞒着我什么——我猜外面的话一定有些非常难听,我的朋友们知道我这堆炸药已经受不了一点点火星了。

玛瑞莎听到我的琴声变得焦躁,不止一次地询问我为什么,我总是用言不由衷的玩笑糊弄过去,直到今天上午她终于脸色发青地走进了琴房。

接近正午的阳光白亮得耀眼,我把淡绿色的窗帘拉上了一半,让阴影刚好遮住我眼前的那片反光。玛瑞莎站在色彩最浓厚的地方,靠在高背沙发上望着我。

「夏尔特,」她踌躇着,非常为难地绞着手指,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难道是配给卡出了问题,「如果是因为买不到供应的奶酪,那就用现金到黑市上去采购吧,反正——」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她烦躁地打断了我的话,直直地走到钢琴面前,「告诉我,那个家伙……真的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吗?」

《E大调小夜曲》被惊愕剪断了,我转过头,勉强笑了笑:「什么事?你在说什么呀?」

「别这样!」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我都知道了!那个舞会上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谁告诉你的?罗丝太太?玛菲尔小姐?」

「这不重要!」她的眼睛里浮现出少有的激动,「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轻轻扶住了她的双臂:「对不起,亲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她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死死抱住了我。

「别这样,小姐!」我搂住她,缓缓地抚摸着她的肩头,「没有她们说得那么严重,这只是那家伙开的一个不入流的玩笑,虽然很恶劣,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实质的伤害!」

她使劲地摇头:「不!他是在针对你,夏尔特!他没打算放过你!上次就是,现在也是!他从我们第一次被捕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肯定是这样!」

「冷静点,玛瑞莎!」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会被他毁掉的!」

我认真地看着怀里的人,发现她的嘴唇都变紫了。她焦虑是神情让我觉得很不安,但反应这么大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许她把事情想象得太过严重——彷佛我明天就要进集中营似的。

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答应我,夏尔特!别再和他见面了,别去报复他!你不能和他为敌!」

应该是请他别来惹我才对吧?

「说话啊!答应我……

我看着面前这双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眼睛,硬生生咽下了心底那句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玛瑞莎弯了弯嘴角,吻住我的唇,力气大得让我吃惊——

她真的被吓到了吗?或许我该去跟波特曼上尉谈谈,他这一连串举动有什么目的,他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已经过了两天了,我相信自己也冷静了一些,不会再做出过于冲动的事;至少为了玛瑞莎,我会尽量克制。

纳粹在特纳尔广场旁边占用了一所极其豪华的三层建筑作为党卫队的临时办公室,铁灰色的摩托车突突突地进进出出,穿着褐色衬衫、黑色外套、配着武器的卫兵对每个身着便衣的来访者虎视眈眈。当我走进大门的时候,几乎可以感到一种与夏季迥然不同的寒冷。卫兵用生硬的语调盘问我想干什么,我强忍住心里的厌恶报出了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的名字。

「您不能见他。」优美的法语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怪异,「如果您没有特别的证明或事情,又没有预约,我就不能让您进去!」

我反复争辩都没有用,一切在战前看来可以证明地位与身份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没有任何价值。我早该知道这次或许会无功而返,单枪匹马就想找那个家伙兴师问罪果然是天真的想法。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或许我永远都只能是被他耍着玩儿——

就在我准备再试一试的时候,一道古怪的目光却让我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身材瘦削的军官,军帽下露出酒红色的头发,端正的脸上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一对浅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他直直的看着我,在发现我也看到了他之后,他夹紧了手里的文件朝我走过来,并且有效地缓和了卫兵无礼的态度。

「您找波特曼少校?」他用沙哑的嗓子问我。

「我不知道他升官了。」

「有什么事吗?」

「是私事,我得和他谈谈。」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或许我能帮帮您。」他尽量友好地朝我笑了笑。

「谢谢。」我惊讶地望着他,「不过……」

「我是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少校的副官。」他向我解释到,「我猜您一定是夏尔特•德•诺多瓦伯爵。」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6:51

他能这么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随即脸上泛红——看来舞会上的事让德国人笑话够了!

这都怪那个无耻的家伙;我的眼睛里露出毫不掩饰的愤怒!

「请跟我来吧,我带您去见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这样做,他却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们并不想和你们为敌,只不过是在法国的土地上尽量和平地生活。」

一点新意都没有的回答,我沉默着跟他走进了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

贝尔肯中士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悦耳的询问。

「是夏尔特伯爵有事找您,长官。」中士提高声音报出我的名字。

「请他进来。」

架子还真大!

中士为我扭开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一边在心底诅咒着,一边迈进了这个房间。

带有罗可可风格的房间里横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乳白色的窗帘拉拢了一半,让刺眼的阳光变得多少柔和了一点点;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在光线的反射下显得更阴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波特曼少校的脸就藏在这一半黑暗中,凝视着阳光下的一副画——热拉尔的《雷卡梅尔夫人》。

「告诉我,伯爵先生,」他轻声问我,「法国是不是盛产你们这种黑发蓝眼睛的美人?」

我觉得血液又不受控制地朝脑袋里涌:「是啊,就像德国盛产您这种金发碧眼的无赖一样!」

被讥讽的人轻轻地笑了,站起身来。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阳光透过衣服隐约勾勒出他完美的体态,微微隆起的肌肉和修长有力是四肢,还有那种闲适又优雅的动作,这些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让人厌恶的条件,上帝一定是在赋予他灵魂的时候出了差错——我忍不住有「暴殄天物」的叹息。

「难道您大架光临只是为了跟我斗嘴吗,伯爵大人?」他走到我面前抱起双臂,「为什么不坐下来谈谈呢?」

我哼了一声,找了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单人沙发。

「您想喝点儿什么?」他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

「不必麻烦了。」我生硬地谢绝了,「我只想知道您的意图。」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忘了那天舞会上的事!」这个厚脸皮的家伙。

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莫非您对我的舞步还是很不满?」

「请你认真地听别人说话!」 我几乎难以保持一贯的理智,连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难道你认为把一个男人搂在怀里还不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吗?」

他靠着桌子抱起了双臂:「原来您是为这个?我真是只想请您跳支舞罢了,没想到您居然误会了我的好意。」

「那个地方有成群的女人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我对她们没兴趣!」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这个人真的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听我说,上尉——不,少校先生,我们在很不愉快的情况下认识了彼此,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幸,我不想把这种不幸延续下去!我没蠢到相信您的所作所为是『友好』的表示,直说吧,您究竟想干什么?」

强盗的企图无非是掠夺;他的同胞们盆满钵满地把贵重商品运回德国,「高级」一点的就把目标放在了更有价值的美术品和私人收藏上,或者是更露骨的现金敲诈。我看着不远处的那副名画——是真迹——我开始在心底仔细回忆着自己拥有的财产,猜测这个「雅盗」在觊觎什么。

波特曼少校的不动声色地看着恼怒的我,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这多少让我感到很狼狈——难道我倒成了理屈的一方吗?

「跟我想的一样,您是个冲动的人哪!」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阳光从侧面射到他的脸上,镀上一层强烈的光辉,而他的头发更像黄金一般耀眼;如果他不说话该多好啊!

「没人能在恶意挑衅下总是保持礼仪!我的反应不应该被指责!少校先生,我不想在个人涵养问题上跟您纠缠,请您直接告诉我,您的意图是什么?」

「哦,看样子您是想和我谈条件?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是不是我最近让您感到不安?」

「我只想平静地生活,还有……尽量不要让自己所爱的人受到伤害……」

「您是指您的未婚妻?」他转过了脸,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嗯,典型的贵族;古老道德和骑士精神的自觉维护者,相信自己凭着勇气就能承担着所有的责任,还有该死的自尊、矜持和高傲,您真是一样也不缺!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们这种人养大的……」

他的口气中满是嘲弄和轻蔑,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手握权利的征服者心中,沦陷区公民的尊严就像蚂蚁的性命一样脆弱得可笑,不过正如他所说的,就是这种「东西」把我从小养大——

「波特曼少校,」我沉着脸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或许我没有您腰里配着的手枪,在力量上和您也相差很远,不过就男人的勇气来说我相信自己和您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我真的下了决心保护一些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原则——那么我一定会用尽全力……我不会容忍您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请您记住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角度变化的关系,我看到他的蓝眼睛里有种奇异的色彩,白皙的脸颊是浮现出了明显的血色。我的「宣言」让他愣了两秒,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大概已经气过了头,一点也没因此失控;看来我们两个之间的确没办法沟通!

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笑,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让我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和他的身高差距。

「天哪,我亲爱的伯爵大人,」他更加恶意地凑近了我的脸,烟草和柠檬水的味道再次充满了我的鼻腔,「我记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警告过您,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贵族的架子,您会后悔的。」

「不会比和您谈话更后悔了。」我冷冷地说到,朝门口走去,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但背后的视线却像针一样扎得我难受。

门在后面关上了,终于隔绝我和他。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发现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竟然站在走廊上,从不到两米的地方专注地看着我,就像十几分钟前一样。他对上我的视线,镇定自若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这个人是关心他的长官吗?还是谨慎得过分了?要不然就是在针对我!

一股莫名其妙的恶寒顺着我的脊背缓缓爬上来。

* * *

接下来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过了。

我没有告诉玛瑞莎和西蒙他们我去找过波特曼少校,这会让所有的人再次陷入焦急担忧的漩涡。但是两天以后我就发现原本还零零散散出现在我们周围的暗哨已经完全不见了。一直到11月份,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来自于德国人的恶意刁难。

我不敢相信那次的谈话会有用,但是只要我身边的不出现那些讨厌的人和事我也非常高兴。

法国的好日子却彷佛一去不复返,因为各种各样的普通供应品都没了:多利奥小姐学会了用汽油、碱液和硝碱合成洗涤剂;安德烈买不到新鞋,因为动物皮都被保存起来提供给德国军靴厂;甚至连玛瑞莎的丝袜都从商店里消失了!不过德国人却可以厚颜无耻地指责是英国的封锁造成了这一切!

与此同时也有些东西比战前更加受欢迎,比如电影院、剧院、博物馆和夜总会,那里几乎夜夜都有照常开放,并且生意兴隆。好像这些地方都已经成了逃避现实的好去处。我和西蒙、拉丰商量了很久,决定恢复「夜莺」的演出,让它在艰难的岁月中发挥它的作用。于是我再次忙碌了起来,摆脱了近一段时间的「无所事事」,玛瑞莎也来到我的身边帮忙,和皮埃尔一样成了我的秘书。

她最近的情绪平静了不少,物质生活的匮乏给了人更多的东西;我们常常可以带着身份证、兵役应征卡和配给卡,手挽着手步行去教堂为将来祈祷。或许用忍耐的心情来相互扶持才是最实际而有意义的吧。

雷蒙德•戴斯先生开始和我洽谈我第四部歌剧的出版事宜,同时感谢我在「抵抗事业」中给他的帮助。

「《巨人》已经出版了,它会把真正的战况告诉大家,也会把法兰西的热血传播出去。」

著名的音乐出版商说这话时眼睛里满是坚定的表情,但是我却还是很担心,盖世太保绝对有猎狗一样的鼻子,稍稍大意一点都会被他们发现。

这样的地下抵抗刊物传播虽然很隐蔽,但大都是利用可靠的自愿者在地铁站、商店、教堂甚至公共浴室散发,一个疏忽就能让整个发行网暴露。

我向戴斯先生建议在隐蔽的地方藏好印刷厂,他告诉我这是西蒙替他找的一个废弃地窖,很安全,而且还有备用的「车间」。

「我也会减少到您这儿来的次数。」他很体贴地跟我说,「毕竟您和我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如果来得太频繁也不好。」

我感谢他替我着想,并且表示愿意继续帮助他。

「您真是一个好人,伯爵大人,」他非常客气地说,同时又叮嘱我小心,「我听说有一个党卫军少校好像在针对您,在几个月前的舞会上,他还公开侮辱过您,您可得小心吶。」

「是有这么个人。」我点点头,「不过最近他并没有干什么。」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我也是听说的……有人告诉我最近党卫队为了增加津贴,又把目光盯上了有些家产的法国名流,并且开始找茬儿了。」

这我倒没注意,但是戴斯先生的消息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又得防范突如其来的麻烦呢?

「不管怎样要谨慎一些,他们要找您的把柄或许不困难,毕竟您进过警察局,是『包庇者』名单上有记录的人。」

他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我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可以防范的条件——我是法国人,这就已经足以成为被伤害的理由。

我没把戴斯先生的话告诉玛瑞莎,一来怕她担心,二来也只是尽量把这段时间的轻松心情完整保留下来,不过仅仅在一个多星期以后短暂的平静就再次被击得粉碎。

1940年11月11日,天气是深秋特有的那种凉爽。

我和西蒙、拉丰筹备了「夜莺」的一场小型表演,终于在连着累了四天后得到了小小的放松与休假。玛瑞莎立刻兴致勃勃地把我拉上了街。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亲爱的?」早上在床上的时候,她就用甜蜜的声音在我耳旁煽动着,「我们不能整天跟账本和钢琴打交道吧,看看你漂亮的蓝眼睛,都像磨钝的玻璃珠了!」

「好啊。」我迷迷糊糊地说着,用手在她光滑的背上抚摩着,「我听你的,宝贝儿,去哪儿?」

「香榭丽舍大街怎么样?我们可以散步去欣赏波罗内夫人的鲜花,现在雏菊一定开得耀眼呢!」

「没问题。」我收紧手臂,圈住怀里柔软的肉体,「不过在这之前,可以先给我一个吻吗?」





第六章

这里是法国乃至欧洲最有名的一条街,说起她,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一个词:「浪漫」

从协和广场走进去,到处都飘逸着香水的味道,穿着时髦的妇女会像花瓣儿一样从身边飘过;不经意地看到阳光下一对对相互拥吻的情侣时,你会觉得他们根本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没有任何一丝不协调。

当然,我所说的都是几个月前的香榭丽舍。

而现在我曾亲耳听到一个德国士兵跟他的同伴抱怨:「……所有人走起路来都脸色阴沉、让人讨厌!我以前听人说巴黎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城市,在这里可以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不过现在看起来却令人沮丧!我很失望,特别失望!」

他们好像没意识到是谁导致了这一切。

我和玛瑞莎朝波罗内夫人的酒吧走去;这个年过四十的成熟女性在林荫道尽头有自己的小产业,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田园风格,在战前的每个周末我都会抽空去坐坐,后来又多了玛瑞莎……

我们俩挽着手走在几个月前大炮和军靴踏过的地面上,低声说着属于彼此的笑话,凉凉的秋风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但是过了几分钟后一阵嘈杂的声音渐渐传入我们的耳朵——

「那是怎么回事?」玛瑞莎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望着前面走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大约1000多名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在街道上列队行进,大声唱着「马赛曲」,有的人甚至边走边用小提琴、长笛什么的伴奏。他们脸上的表情激越、愤懑,歌声嘹亮整齐,我甚至看到有人的手上还举着两根渔杆(注:法语中的「两根渔杆」发音近似于「戴高乐」)。越来越多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些勇敢的孩子,还有人对他们大声鼓掌。

「哦,上帝,」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休战日,一战的时候德国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投降,彻底地承认了他们的失败!」

这些年轻人是借此羞辱敌人吧?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胆量,虽然大部分民众总是借助一个个生活细节——比如在公共汽车上拒绝坐在德国士兵身边——来表示他们的敌对情绪,但像这样赤裸裸的抗议还是很少见!

德国人会非常生气的!

我留心打量着周围,果然看到游行队伍两旁出现了不少脸色阴沉的人;身着便衣的盖世太保越来越多,他们毕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被征服的平民挑战自己的权威。

「快离开这儿,亲爱的!」我搂紧了玛瑞莎,「这样可能要出事!」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7:09

「不,等一下!」我怀里的女孩儿突然提高声音拒绝了,「夏尔特!我好像看见了约瑟!」

「什么?」

「真的,就是刚刚过去的!」她焦急望着经过身边的游行队伍,「我看见他了,就在里面!」

「他现在应该离开市区了!」

玛瑞莎来不及回答,挣开我的手臂钻进了密集的人群,大叫着弟弟的名字。

该死!

我狠狠地跺了一脚,连忙跟上她!

「约瑟!约瑟!」她一边喊一边在队伍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就发现了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儿,使劲把他拉住了!

「我的小少爷,」我紧接着赶到他们身边,「你怎么在这儿?你应该呆在巴黎郊区的某幢房子里读书才对!」

血气方刚的少年用一种不高兴的眼光望着我,他的脸颊通红,兴奋地张着鼻翼:「我当然应该在这儿!今天是休战纪念日,我得来参加这次活动!」

「约瑟,你知道爸爸妈妈希望你呆在他们身边!」玛瑞莎有些生气了,提高是声音说到。

「在这种时候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少年对此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缩头缩尾、对德国人逆来顺受!」

这个臭小子!

「这么说你来巴黎的事情,吉埃德先生和夫人都不知道咯?」我盯着他的眼睛问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到了一边。

玛瑞莎皱起了眉头:「约瑟,你要让我们为你担心到什么时候?」

「现在先跟我们回去,今天下午我送你走!」我拉住他的手,想把他带出队伍!

「不!你要我当逃兵吗?」他愤怒地甩掉我,一扭身又钻进了人群。

我和玛瑞莎气得说不出话来,正要追上去,一声尖锐的警笛忽然响彻半空,整个游行队伍像被无数根刺射中的蛇,霎时乱了!

原来盖世太保开始行动了!与此同时,几辆警车夹着烟尘呼啸而至,全副武装的士兵像狼一样跳下来!

他们得到命令之后掏出枪冲进了这群抗议者中,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把他们推倒在地,利索地掏出手铐锁起来,还有的用警棍拚命殴打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时间,香榭丽舍大街上充满了肉搏的闷响、皮靴声,还有惊呼、怒骂以及惨叫。我的眼前只看见摇摇晃晃的影子,无数人在我身边撞来撞去,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玛瑞莎的名字,但她比我快一步去保护她的弟弟了,现在连背影都看不到。

我心底被惊慌和恐惧笼罩了,跌跌撞撞地在混乱的战场中寻找她,但是完全没有用。这个地方像刮起台风的海面,我是连桨都没有的小船,几次被掀翻在地,又爬起来继续找。

各种各样的声音完全淹没了我的呼唤,我挣扎着向道路旁边走过去,想脱离这场混战,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敲在了我的额角上,头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接着红色的东西模糊了左眼,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倒在地。

「好了,孩子,我逮到你了!乖乖地把手放在头顶上,别逼我对你动粗!」

纯正的法语,是保安队的杂种!

我用手肘使劲朝后面撞去,听到了一声大叫:「他XX的——」

与此同时,后脑上又是一阵剧痛。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可能月亮也挂在了半空中——反正我从狭窄的窗户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趴在一间阴暗得像夜晚似的屋子里,屋子很小,最多两平方米,没有灯,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一扇铁门牢牢地隔绝了一切,我只能闻到一股灰尘和霉菌的恶臭。

头上的伤让我疼得要死,血凝住了,黏黏地粘住了头发,很不舒服。我费了好大力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我手上爬过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或许是监狱——我被抓进来了!

那么玛瑞莎呢?还有约瑟……他们怎么样?是逃走了,还是和我一样被抓了?会不会就关在我的隔壁——不!这太可怕了!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上帝一定是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这场飞来横祸简直像晴天霹雳!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责怪约瑟,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现在我必须考虑怎么样从这该死的地方出去!

我就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手表指针,可是表盘已经碎了。我放松全身,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天空由墨蓝变成深蓝,接着越来越浅,最后开始发白。这时铁门上的观察孔打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我一下,又砰地关上。

我全身都绷紧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锁眼里传来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一个穿着警服的壮汉立在门口朝我嚷嚷:「站起来,小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

「审讯室,你会喜欢那里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粗鲁地把我拷上。

我跟在这个家伙后面走过了长长的过道,然后出了监狱,来到前面的一幢楼房中。黑白花纹的地板上很干净,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党卫队的制服或者便衣,也有人穿着警服和保安队的制服,他们把和我一样带着手铐的人推来搡去,像在玩游戏!

「就是这儿,进去吧!」

高大的警卫把我带到二搂的一个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

门里传来清晰的打字声,停顿的时候穿插着一 、两声惨叫。

我走进去,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很明亮,很整洁的房间,端庄的壁纸和得体的桌椅家具只能让人联想倒会客室;不过房间里的人明显破坏了这一切。

在靠近门边的地方,一个穿着军服的棕发女子坐在打字机后面工作;在她对面,贝尔肯中士光着头,拿着皮鞭站在宽大的办公桌旁喘气,椅子倒在地上,一个脸上带血的年轻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窗边有个挺拔的身影正在悠闲地看着这一切,金发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形成华丽的波浪。

「Bowum mane praecor!(注:拉丁语『早安』)」他笑着向我打招呼,又对副官做了个手势。

两个警察进来,把半昏迷的「犯人」拖了出去。打字的小姐换上了一张新的纸。

「请坐,伯爵先生。」波特曼上尉彷佛很高兴看见我,「您看起来气色很糟糕呢!」

我已经找不到什么话跟他说了:为什么在我最倒霉的时候总能碰到这个人呢?他简直是我的灾星!

贝尔肯中士殷勤地替我扶起椅子,我有点认命地坐了下来。

「我没想到您居然也参加了这次不明智的集会活动,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金发的审问者也在我对面坐下来,用手支着下巴看着我。

「……我没有参加,只是碰上了……」伤痛和心情低落让我的声音很小。

「这个理由太没说服力了!」

「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跟未婚妻在那儿散步。」

「哦,这个或许是真的!」他用修长的手指给贝尔肯中士发了个信号,后者立刻把打字机旁一大迭数据拿过来。

「让我看看……啊,是的,在这里。」他把一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您的未婚妻确实在这儿;玛瑞莎•吉埃德小姐,她被关在女牢房52号……恩,还有一个叫约瑟•吉埃德的男孩子,您认识他吗?」

原来他们两个人都被捕了!

我想站起来,贝尔肯中士把手放到了我肩上。

少校掏掏耳朵,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我很遗憾,看来牵涉到这件事的人和您关系都挺亲密的,我想您最好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这对你们有帮助。」

「我说了,我们是在散步时碰巧遇上游行的……」

「那个男孩儿又该怎么解释,他不会是『碰巧』跟你们一起散步吧?」

我闭上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波特曼上尉用手指头敲打着桌面:「他确实参加了这次游行。说实话吧,在这之前他有没有跟您说过什么?」

「他几个月前就搬到郊区了,我们一直没见面。」

贝尔肯中士发出一声轻笑,把皮鞭拿在手里拍着玩儿,打字的声音停下来了,屋子里突然很安静。

「您想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对吧?」少校掏出香烟点燃,「还有您的未婚妻,你们是无辜的,交了保释金就能出去,是不是?没关系,我会让您如愿的。」

他又想干什么?我现在比上次还狼狈,完全没有办法反抗。莫非他想也给我一顿鞭子,让我躺着出去?

可是少校并没有命令贝尔肯中士动手,只是朝门边抬了抬下巴。

「长官……」贝尔肯中士一愣,迟疑了片刻。

少校树起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于是中士不再说什么,转身和女秘书一起走出去,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了。

屋里就剩下我和他,窗外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我们的脸上,这个金发纳粹盯着我的眼睛,一口一口地呼出淡青色的烟雾,却什么也不说。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坐立不安,我搞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想尖叫。

过了几分钟,他优雅而缓慢地捻熄了烟头,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指尖碰到额角的伤口,我忍不住缩了一下。

「别动。」他轻声呵斥我,另一只手抓住我的下巴抬起来,「开了个大口子呀,如果不好好治疗,会留下疤痕的。」

「多谢您的关心。」我忍不住用讥讽的口气嘲笑他这种虚伪的行动。

他松了手:「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以为你娘娘腔的相貌添点男子汉的气魄。」

接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话。哼,我就知道他没那么慈悲。

「我知道您现在最想干什么,伯爵大人。」他挑高了眉毛,不再和我斗嘴,「您会尽全力把自己和您的两个亲人从这里救出去。不过这件事您做起来应该很吃力。」

「我们本来就没罪!而约瑟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碰到自己的祖国被……被侵略,他会干什么,不过是发泄一下愤怒!您也应该了解吧?」

「我不了解!」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有些尖锐,「我只知道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就只想着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我呆了一下,发现他脸上的在瞬间充满了怨恨!不过这表情立刻隐退在接下来的微笑中:「……跟您说实话吧,这次的游行让军事总督斯帝尔普纳格尔将军很不高兴,目前因此被捕的超过了90个人。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一个树立榜样的好机会,让你们都看看不服管教的人有什么下场,您甚至可以猜猜我们打算怎么做?这不是有钱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终于要开始敲诈了吗?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既然他提出来了,也省了拐弯抹角的麻烦。

「直说吧,您想要什么?」

胜利者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恶魔才有的笑容:「哦,您在示弱吗,伯爵大人?我记得上次见面时您还大言不惭地宣布:如果再为难您,您就对我不客气。」

我胸口堵得难受,双手死死掐着椅子扶手。

「不过能认清形势也是很聪明的举动。」他盯着我,用左手摩挲着下颌,「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是一个吻而已。」

「吻?」他说是吻?

这个英俊的党卫军躬下身,用拇指抚过我的嘴唇,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你的吻。」

我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您没事吧,长官。」门外传来贝尔肯中士的询问。

「我很好。」他高声回答,随即把目光放回我身上,「怎么了,伯爵大人,您像看见鬼似的。」

这个混蛋!他……他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同性爱?」

「不、不。」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的公寓里还有一个黑发的法国女郎呢。」

「那么……那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得到您的吻罢了!」

「为什么?我又……又不是女人!」我狼狈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又想羞辱我?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7:26

「您现在的样子真像一只呲呀裂嘴的猫咪。」

「住嘴!」

「蓝眼睛里都着火了,真美!」

「我叫你住嘴!」

这个家伙一定是有病!疯子,他是个疯子!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像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复。

「这代价很高吗,伯爵大人?」他把椅子扶起来,冲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个吻换回两条人命,再怎么说您也占了很大的便宜啊。」

他是认真的,我知道了。

或许这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而已,就当是被疯狗咬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样至少玛瑞莎和约瑟有希望保释;我急促地呼吸着,同时努力说服自己,不过却控制不住胃部的抽搐。

室内可以清晰地听见我粗重的呼吸,风吹动桌上的审讯记录发出沙沙的声音

「想好了吗,伯爵大人,再过一会儿我可能就变卦了!」

我看着两米外这个英俊的恶棍——还好他的唇确实很迷人。

「好,我答应,」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到,「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履行诺言呢?」

「货到付款。我是个很守信誉的人。」

「成交。」

他朝我伸出手,我迟疑了几秒种,握住他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朝前一拉,我第二次倒在他怀里。

「我会很期待的,伯爵大人!」

我想挣扎,却动不了,不甘心地咬着牙:「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他笑了,冰蓝色的眼睛用没有一点温度的视线扫过我的轮廓:「因为啊……我非常地、非常地讨厌你!」





第七章

是的,他讨厌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我居然会同意这个无礼到极点的要求,但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贝尔肯中士在走廊上用极其阴郁的眼神看着我,抽着烟。当我走过他的身旁时,那呛人的味道几乎让我窒息。

好在波特曼少校是个很守信用的人,我在一个小时后就见到了玛瑞莎。

她坐在宽敞冰冷的会客室里,可怜的女孩儿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淡黄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手上横着一两道擦伤,看见我时几乎是红着眼圈的。

「上帝保佑,终于见到你了,夏尔特。」她紧紧拉住我的手打量我,「天哪,你的头……你受伤了?」

我拂了拂额角的头发,盖住那个口子:「碰了一下,没什么的!我很好,别担心!」

可她还是仔细地看了看才放心:「我和约瑟一起被抓进来的时候还希望你没事,可没想到……他们有没有提审过你?我听说有些人被带到审讯室了!」

「嗯,」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只是问问话,我告诉他们我们是无辜的,我们是被误会了!」

「那……那约瑟呢?」

「他还是个孩子呢。」

玛瑞莎咬着嘴唇:「那些家伙可不会管这个,我担心他的脾气会给他惹大麻烦的!这个暴躁的小东西!看守说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德国人要杀一儆百!」

「不,我们不会有事!」我看了一眼墙角的看守,压低声音安慰她,「知道审问我的是谁吗?我们都认识的,波特曼少校,他答应帮忙,或许咱们可以保释出去呢!」

玛瑞莎惊讶地望着我,我感到她的手突然收紧了:「是他!他……怎么会……他刁难你了吗?」

「只是付出一点代价罢了?没有人不喜欢钱的!」我挤出满不在乎的口气,「所以别想太多了,我会马上办好这件事的,你、约瑟和我,我们三个人很快就能出去了!」

「可是,夏尔特」她慌张地看着我,「真的这么容易吗?你不要瞒着我——」

「玛瑞莎,玛瑞莎,」我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难道我会那么可恨吗,连这种时候都要骗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对不起,亲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皮埃尔和西蒙接到我的电话以后来得很快,还带着德亚律师。他们跟我见了面便开始和警察局及德军方面交涉。

有波特曼少校的帮忙事情果然要简单些,他单独和他们在办公室里大致谈了谈便叫我去办手续,但是当我看到表格上只有一个夏尔特•德•诺多瓦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

「怎么回事,少校先生?您不是说过我的未婚妻和她的弟弟也可以保释吗?」

「我亲爱的伯爵大人。」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请冷静一些,难道您认为我可以一次放走三个犯人而不被发现吗?即使是滥用权力也得有个限度。」

我压住了粗重的呼吸,避开他冷冰冰的视线。没有见到玛瑞莎离开这里,我始终不会安心。天知道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我握着笔,脸上阴晴不定,半天没动。

西蒙着急地拍了拍我的肩,低声说道:「别犯傻,夏尔特,至少你能出去就可以多想点办法啊。」

我咬了咬牙,用可怕的力气在纸上签下了名字。

金发的党卫军微笑着接过来看看了,然后冲我点点头:「您没必要怀疑,伯爵大人,我会遵守约定的。」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这个地方——再看他一眼我都会觉得恶心!

「你最近是不是该找吉普塞人算算命或者驱驱邪。」坐在好不容易搞到汽油的车上,西蒙皱起眉头对我说,「难道真的是以前过得太顺利了,麻烦都集中到这几个月里来了。」

我摸摸自己额头上结痂的伤口,只有苦笑:「感谢上帝,他让我知道自己是个平凡人,什么时候都得小心谨慎。」

「还放心不下玛瑞莎吧?」他递给我一件干净的大衣,「能相信那个少校吗?」

「只有相信他。」我把脏乎乎的衣服脱下来,「他答应过会想办法,可能得等几天。」

「你是怎么摆平他的?」

「给钱啊,把法郎当废纸一样地用吧!他们这群狼不都吃这套吗?」我可不敢说实话,否则西蒙准会气得给我几下,况且皮埃尔和德亚律师都在旁边。

大概是看我的样子太疲惫了,他耸耸肩,转过身:「不管怎么样,能出来一个就好,后面的事情可以慢慢想办法。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回去洗个澡,睡上一觉,说不定明天早上玛瑞莎他们也能回来了。」

其实我很担心波特曼少校会不会食言,毕竟他和我的「约定」太过于怪异了,无论如何也让人觉得不可靠,不过我也找不到能使他毁约的理由。他要捉弄我也好,羞辱我也好,随他的便了,我只要玛瑞莎平安就够了。

在这样的心情中我度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第二天一早便匆匆梳洗下楼叫来了多利奥小姐。

我们的事让她可怜的神经再次经受了考验,这两天气色都不是很好,当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德国人来过电话的时候,她甚至露出一副要昏过去的表情。

「天啊,伯爵先生,您难道还想他们找上门来吗?已经够可怕的了!」

「我只是担心玛瑞莎,她和约瑟都还没放出来呢!」

「哦,上帝会保佑他们的。您不是说有希望吗?」

「对,」我苦笑了一声,「我约了德亚律师和皮埃尔,他们来了就告诉我,我在琴房。」

「好的。」

其实这个时候我早没心思干任何事,不过手指触摸到键盘时还是能稍稍平复紊乱的心跳。我答应过玛瑞莎要为我们的婚礼写一首曲子,如果这能成为她回家的第一份礼物她一定会非常开心,我该用G小调……

音符如同地下的泉水一样从指间涌出,虽然断断续续,但已经渐渐开始汇成一股溪流,我应该从中学会忍耐和等待。

「担心和思念也能在特定的情况下变化为爱情的调味料吗,伯爵?」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边传过来,溪流被截断了,我全身僵硬地抬起头。

有着耀眼金发的家伙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一脸嘲弄地看着我。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吗?」他把帽子拿在手里拍着玩儿,「当然是来找你。」

「多利奥小姐呢?」

「哦,那个老妇人吗?她好像被我的来访吓着了,我就告诉她我可以自己上来。」

我能想象多利奥小姐看见一个党卫军站在门口是什么表情。

我冷冷地从键盘上放下手,把头转向一旁:「你来干什么?」

「别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客人,伯爵,现在我们之间还应该算是有一点联系的,对吧?」他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是玛瑞莎常坐的位子。

我的心情不可抑制地恶劣起来:「那么我不想有更多的联系;您有什么事就直说。」

他戴着皮手套按下了C调的DO,似乎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到:「从明天开始,将有新的人参加到关于『十一月一日游行』事件的审理中来,那些家伙是盖世太保,总部派来的。」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知道他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呢?」

「当然要让出一部分权力。」

我突然跳起来,像豹子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你说过你会救她的!你答应过我!」

他挺直的眉毛微微皱起来,蓝色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我,却没有动。我的呼吸由急促慢慢恢复过来,接着便沮丧地发现自己失控的次数又增加了。

「你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否则他不会再来找我。

「是,不过价钱得涨。」

「说吧。」

他优雅而谨慎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把帽子放在钢琴上:「为我弹一首曲子吧,恩,就《月光》好了。」

「能不能换一首。」这是玛瑞莎最爱的。

「不,我就喜欢它。」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让我越来越搞不懂了: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绝对没有任何戏弄的成分。他只是专注地望着我,像是在无声地要求我开始演奏。璀璨的金发无比华丽地覆盖在形状完美的头颅上,真的非常耀眼。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我对他的认识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如果我不是那么强烈而偏执地认定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那么或许能从他的身上发现更多的接近常人的东西。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让手指在键盘上滑动。

音乐果然有神奇的作用,我能感到刚才紧张的气氛逐渐在消退。波特曼少校非常安静地靠在钢琴边,彷佛沉睡了。当最后一个音符凝结在空气中的时候,我抬起头,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是异常温和的表情。

但这表情立刻被一阵刻意伪装的微笑所取代,他无声地鼓掌,戴好帽子站了起来。

「太美妙了,伯爵大人。如果您有一天一无所有,还能凭这份本事在酒吧里找到工作。」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却没对他的冷嘲热讽报以惯有的反唇相讥。

他似乎也觉得奇怪,偏着头看了看我便向门口走去,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由帽檐下冲我一笑:「请放心吧,为了今天的《月光》,我会努力的。」

德亚律师是从我进入社会那天起就为我负责一切法律事务的可爱的老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一名慈祥的长者,同时有着精明的手腕。他和皮埃尔在大约十点左右来到这里,跟我商量关于玛瑞莎他们保释的问题。

我告诉他整件事情的每个细节,甚至包括今天早上波特曼少校带来的消息。

wbl070200 发表于 2010-1-11 20:07:45

「这个人真的是非常奇怪,」我端着温热的红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好像是很讨厌我,但是又不时地给我提供希望,让我觉得不应该丢掉任何一个机会。我想他一定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过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是这样,夏尔特。」头发花白的律师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我去查过这个罗斯托克•冯•波特曼少校,按他的姓氏来说应该是德国有头有脸的贵族,因为陆军参谋部的波特曼将军好像是他的父亲,而且是世袭的侯爵。他二十岁的时候参加党卫队,从一名普通士兵做到现在的少校,只用了四年。」

这么说那个嚣张的家伙比我小了整整五岁!一种严重的挫败感笼罩了我的心头。

「虽然1938年以后德国陆军传统贵族集团的权势是一落千丈,不过要关照一个颇有名望的贵族后裔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想我知道了为什么当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上尉时就能出席将军们参加的舞会,还有他的那些「不俗的谈吐」是哪儿来的。不过他干嘛还在审讯室说那些话,什么叫做「十七岁时只想着活下去」,他骗谁呢?

若真的像德亚律师所说的,他并不是从一介平民爬到这个位置上的,那么金钱很可能就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伯爵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皮埃尔对少校的出身显然没有什么兴趣,「今天我给警察局方面打过电话询问看守所里的情况,他却告诉我现在一切都保密了。」

「只要有盖世太保在就没什么轻松的好事了!」德亚律师习惯性地掰着他的拇指,「夏尔特,那位少校大人的最终目的现在不重要;因为这件事不能拖太久,我听朋友说过,这次德国人一旦给被捕的人定了罪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装上火车运到集中营,要么就在监狱里秘密枪决。」

我的心脏被紧紧攥住了:「肯定吗?」

「嗯,是保安队上层里的人物漏出来的。」

玛瑞莎!

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怎么样!

「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做?保释申请被驳回,没有特殊的关系我连看守所都进不去!」

德亚律师的拇指啪啪直响,听得我心烦:「值得庆幸的是在审讯结束前我们都有机会,因为德国人并没有放弃把法国建立成『和平』占领区的想法,他们愿意在欧洲树立一个典范,让其它人知道他们还是讲『秩序』的,所以他们会花点时间装装样子,你现在不要太急躁,跟那位少校接触频繁一些吧,毕竟他才能起到实际些的作用。等他的消息,这是最重要的。哦,麦伯韦西先生和吕谢尔先生也正在为这件事努力,你应该乐观些。」

「是吗?」我想笑一笑,却在下一刻颤抖着打翻了红茶,杯子落在地毯上,滚到了沙发底下。

* * *

如果要我主动接近那个人,我会有种类似于被强迫和玛内夫人上床的感觉,但是如果前提是为了玛瑞莎的安全我会做得非常心甘情愿,甚至于给自己吸点大麻。

好在事情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困难,因为波特曼上校自从那天早上来听过《月光》之后,就时常来拜访,有时还给我和多利奥小姐甚至安德烈带来一些小礼物,就如同一个来串门的邻居。他总是先要求我给他弹那首曲子,然后就坐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和我聊天,大多数时候他是来告诉我有关审讯中的新进展,还有玛瑞莎在看守所的情况,但是也有时候真的只是聊天。当收起了尖牙利齿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语言中富有令人愉悦的成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谈吐斯文风趣,是个很好的交谈对象,不过我最愿意听到的那句话却迟迟没有下落。

西蒙和拉丰对此的反应简直像看到了现实中的天方夜谭一样。不过他们能理解其中的原因,特别是西蒙,他叮嘱我多留点心,然后提醒我不要忘了这个人的身份。不过多利奥小姐却渐渐克服了她对德国人的恐惧,连安德烈也开始放松了警惕。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一个星期。

周末的时候他又来了,不过这次穿着便装,黑色的西装很合身,好看极了。

他摘下便帽坐在椅子上,蓝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我。

「不想听《月光》了吗,波特曼少校?」我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奇怪,彷佛在酝酿着什么。

「吻我吧,伯爵先生。」

「您又在开什么玩笑?」 我皱起眉头。

「下个星期三——不,或许星期一,您就可以拿着钱到看守所保释您的未婚妻和她那个没大脑的弟弟了。」

我一下子从琴凳上站起来。

「是真的,他们的审理已经结束了,没有被定罪。现在只要交纳了罚款和保释金就能出来了。」他用手指敲打着光滑的扶手,「我说过我会努力的,现在您相信了吧?」

我的心底猛地涌上来一股喜悦的潮水,彷佛天堂的光突然全部洒向了大地,连眼前这个金发的混蛋都长出了翅膀。

「太好了、太好了!」我抓住他的手大笑着,「我当然相信您,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天哪,我要马上去告诉多利奥小姐,西蒙……是的,我现在就去……」

我只想放声大叫,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不过一只有力的手却在下一刻拉住了我向外冲的身子。

「别着急啊,伯爵先生,您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吧?」

我回头望着他,脸颊上竟然有些发热——他竟然还记得那个,这段时间来我几乎都以为这所谓的「约定」不过是个玩笑,他只是要榨取一点特别的东西,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少校先生,可、可是……」我突然开始口吃。

「您不会是想食言吧,伯爵?」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不,不是。」他现在翻脸可是非常容易的,我不可能立刻叫他滚出去。

「那就行了……」

他站起来,宛如雕塑般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屏住呼吸的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攀上了我的腰。

我的心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但立刻感到腰上的力道加重了:「别怕,夏尔特,我的技术很好……」

炽热的呼吸轻拂脸上的皮肤,拥有完美线条的双唇缓缓地靠过来,我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等等!」我猛地转过头,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了耳朵。

波特曼少校用力地扣住下颌把我的头扭过来,口气变得有些冰冷:「伯爵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我要先见见玛瑞莎!」我尽量露出平静的神情。

他松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如果他真的为我刚才的行为动了气,那么以前的隐忍是不是都白费了。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好,没问题。」

* * *

或许我只是在逃避,逃避那种令我觉得难以忍受的尴尬,所以在情急之中才提出了这样要求,没想到那个古怪的党卫军竟然同意了。

于是我又见到了玛瑞莎。

可怜的女孩儿瘦了,淡黄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颧骨突出来了一些,蓝色的眼睛只有在看到我时才焕发出熟悉的光彩。

「夏尔特!」她紧紧抓住我的手,「终于见到你了!天哪,我以为我会——」

「嘘——」我打断了她,「别说我不喜欢听的话!」

她含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点头。

「不要担心,亲爱的,」我低声在她耳边安慰到,「波特曼少校已经说了,下个星期你和约瑟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再忍一忍!」

「当然了,我会的。」她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我会耐心地等着!知道这几天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恩哼?」我发现她努力微笑着,于是做出最配合的表情。

「我在想你,天天想!我对自己说:我什么苦都能吃,因为还得做你的新娘!」

「对,最美的新娘。」我深深地吻住她,顾不上旁边还有个碍眼的狱警

她告诉我她还是很担心波特曼少校,她并不像我一样相信他:「我不认为钱就能打发这个人,夏尔特,他要的不是那些!」

「只要能让你们出来,什么条件都不重要。」 我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把我们之间的交易告诉她

「千万小心啊,夏尔特,我总有很不安的感觉。」每次提到那个男人,我单纯的未婚妻就会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你要小心,我知道他对你……」

她突然踌躇了,咽下了下面的话。

「什么?」

「不,不,没什么。」她挤出温柔的微笑,更用力地握紧我的手,「你只要记住我爱你,永远爱你,这就够了。」

「当然,我也一样。」

我一遍又一遍看着她秀美的轮廓,直到把这张脸深深地刻进脑海中。





第八章

玛瑞莎是完好无损的,我应该放心了;波特曼少校遵守了诺言,而我就无路可退……门在我身后关了起来,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铁门里,金发下的英俊面孔却在不远处对我露出笑脸。我拖着沉重的腿向他走过去,努力挂上一副无所谓的面具。

「怎么样,伯爵大人,能告诉我又有哪些感人的山盟海誓吗?」

「这不是您关心的事,少校先生。」

「是啊,那么——」他的嘴角有种得意的纹路。

我默默地点点头。

下午的阳光应该很热,但是房间里却很冷。

我在保释表格上签下了担保人的名字,笔放在桌子上发出很小的碰撞声。

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我脸,粗糙的指腹让我觉得全身僵硬。它异常缓慢地爬过我的面颊,最后在嘴唇上停了下来。

「您在发抖,伯爵先生。」冰蓝色的眸子紧紧地攥住我,「我说过我的技术很好,您还需要担心什么?」

「杜宾犬(注:德国军犬)确实都有柔软的舌头。」

波特曼少校转过脸低声笑了笑,提出了他的要求:「现在,我的伯爵大人,把眼睛闭起来吧……」

他的双唇很冷,远远低于我的体温,但是舌尖却异常火热,热得让我几乎窒息;两只有力的手臂扶在我的腰上,牢牢地把我固定在他怀里,炽热的呼吸像羽毛一样轻柔,特有的味道肆无忌惮地充满了我的鼻腔。

这个吻并不贪婪,但是却深沉,充满了侵略性:开始的平淡逐渐在蜕变为变得一种强劲的需索;腰上的力气也渐渐加大,甚至让我感到疼痛——到后来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

彷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背后好像有些不易觉察的响动,我立刻绷紧了身体,使劲推了他一下。火热的舌尖最后擦过我的上唇,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法国式的……」少校舔了舔嘴唇,笑着说,「您不认为这很美妙吗,伯爵大人?」

我只感谢上帝还没让我吐!

但我聪明地没向他表示这让我反胃,只是看着关好的门:「你做这种事都不锁门吗?」

「一般没有,不过因为今天的对象是你,我做了最安全的措施。」波特曼少校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也得小心啊,如果被同胞们看见那可不得了!」

那是你自找的。

我把支票放在桌子上,折好保释单的复件:「我们之间的契约应该到此为止了,少校。请您接续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吧。」

「当然。」他弯起嘴角,但笑容却在光线阴暗的室内被扭曲得那么古怪的。

* * *

于是我回到家,开始等待。

这个喜讯让西蒙和拉丰都高兴起来了,德亚律师也非常欣慰;多利奥小姐大呼小叫地为玛瑞莎准备一切,还为约瑟布置出临时的房间。从那天之后波特曼少校就没再来听我弹琴,我则心平气和地度过了这个月最安静的几天,等我的玛瑞莎回家。

星期一天下起了小雨,不过这一点也没影响我的心情。我叫皮埃尔准备好车子,刚要出门时却接到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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