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0:37

《公子季白》 BY青歌 【完结】

1~2

城破了。

到处都是惊怖哭喊的声音,到处都是血污狼籍的场面。男人们被砍掉了脑袋,女人们抱着孩子在街巷里狂乱地奔跑,但是没有用的,她们也逃不了。

因为,我们战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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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的母亲在找您呢。]

季白回过头,看着向他行了一个完美的曲膝礼的女官。一向镇静得如同殿前青铜雕像般的女官,在这样的情势下,也微微苍白了脸。

[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到达王宫吧,在那之前,不必着急。]

季白尽量安抚面前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同时也是安慰他自己。

他很想能够再仔细地看看这里的景色,从他所站的地方——王宫高高的护墙。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条蜿蜒的闪光银带,那是臧河。这个国家便是因它而得名的,就连这个王都,也被称为臧都。

季白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里望着它。可以看见夕阳温柔地溶在它里面的样子,象洒了一层淡淡的薄金一样,浮着闪闪烁烁的眩光。还有生长在它两边的那些树木,他虽然不能辨别它们的模样,可是却能够见着它们在黄昏的风里摇荡的可爱姿态。他甚至可以想象躺在那里休憩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身下有如茵的绿草,头顶上是茂盛的树叶,伸手就能够到香甜的果实……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能够站在这里远眺,所以他希望将这美丽的画卷永远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意识深处。

季白跟着女官穿过内廷,注意到周围那些惊惶的表情,游移的眼神,还有他们从走廊上跑过时候急促的脚步声。

王家的礼节是严格禁止这种轻浪的举动的,它要求人们的仪态应该安祥文雅,移动时必须轻盈优美,[要象蝴蝶一样翩跹,不能象苍蝇似的嗡嗡乱飞。]

可是现在,明显的,矜持的规条已经被对未来命运的惶恐心态给击倒。那些年青的侍女们跑过他身边时竟然连膝盖也忘了弯。

[太没规矩了,象什么样子。]女官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绷得很紧,如果换了平常,她一定很严厉地喝叱他们了。不过季白倒是很理解这些人的失态。他们还有保全性命的希望,但这希望又并非完全由他们掌握。未知产生恐惧,而恐惧则搅散人的思维,于是行动也就混乱了。可是他们毕竟还有希望。

[渚夫人,现在是非常时期,就不用这么苛求了吧。]听到他这样说的女官默默地欠了一下腰,却更固执地挺直了颈项。



在广弘殿的台阶前,季白遇见了他的兄长——正式的称呼为[丹朱公子]的——他亦由一位女官引导,白衣飘飘出尘地过来,怀里还抱着他名闻天下的古琴[绿绮]。丹朱是当今有名的乐者,他在音乐上的才华便如他的容貌般出色,很多人都称其为[臧之美玉]。相比之下,公子季白除了比一般小孩子显得聪明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就只能说是普通了

女官们在两兄弟踏入广弘殿以后就全部退下去了,红色的大门也沉重地合拢。唯有夕的余光从雕花门棂漏进来,照着广弘殿里华丽庄严却死气沉沉的木柱、铜鼎、几案,以及空气里翻滚的细小尘埃。高大深旷的空间让季白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弥漫在其中的寂静又是那么的让人窒息压抑。

广弘殿是朝议的地方,在其尽端正中的丹墀上,有一张铜铸九龙高椅,上面端坐着臧的女君——也是丹朱和季白的母亲。

女君的打扮非常的正式:红色的礼袍,胸口和袖口都绣有暗金的藻纹图案,外面罩着玄色的单纱。这样的衣服按照礼制只有当大祭和大典时国君才会穿着。

女君的脸色是苍白的,在这晦暗的殿里,在她颜色深重的礼服映衬下,这种苍白让人胆战心惊。

然而女君的模样很镇定。

她坐得很直,下巴微微向上扬起,隐在珠旒后的面容不能瞧得很清楚,唯见抿得极紧的嘴角,直线一样。

丹朱和季白一齐弯下腰去,双手揖过头顶,额头轻轻碰触到地板,恭敬地念颂着[儿臣拜见女君,祝女君安泰。]

[季白,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不寻常的,女君没有按规定的礼仪那样抬手准许他们起身,而是命幼子上前。

季白依言起身,步上丹墀,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准备重新跪下。

女君阻止了他。

她冰冷的手指缓缓爬过季白的额际,在季白过去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他的母亲唯一一次对他展现母子间应有的温情。

[季白,]她说,[我要传位于你。]

季白吓了一跳,看向仍旧伏跪在下面的丹朱。

但是女君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的目光从垂在面前的珠旒后灼灼地透过来,一直望进季白漆黑的眸子里去:[一个漏时前,京城已经失守,现在蒙戎正率领着他祢国的士兵在撞击王宫的大门。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女君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莫非,季白你不敢当一个亡国之君么?]

[咣啷]一声,女君自袖中甩出一把匕首,落在季白的脚前:[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话,不如现在就自裁殉国。]

雪亮的利刃如一泓秋水一般横在青石砖上,映着一张还属于孩子的犹带稚气的脸。茫然,失措,无奈……各种各样的神情在那张脸上交织闪过,再怎么聪明,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可是季白还是跪了下去,伸出双手,平平向上托起。他的头低着,看不到女君的嘴角在那一瞬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上一沉,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东西落在他的手心里。

——原来这就是当帝王的感觉。

季白忖道。

[丹朱,你也过来。]

女君的声音放柔和了,同丹朱说话时,她象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多过象一位国家的君王。

[丹朱,我把王位传给了季白,你恨我吗?]

季白站在一边,捧着重得快把他的手腕都要压折了的玉玺,心里却极想大哭一场。

他宁愿不要这劳什子玩艺,他宁肯不当这个国君——无论臧是不是要亡了。他愿用这些去换得母亲温柔地喊一次他的名,亲昵地摸一次他的头,夸奖一声他的字写得好或是他的文章做得有新意。

可是母亲的微笑从来就只肯向着丹朱一个人,她从来就不会问他:[你会不会恨我?]

胡思乱想间,听得丹朱清朗的声音说道:[儿子本来就无意继位,弟弟天资聪慧,国君之位能传给他是最好的。儿子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母亲呢?]

女君似乎苦笑了一下,摩挲着长子的面颊,她喃喃地低语:[是啊,我的丹朱是想当一名音乐家的。本来……]她的话音半途折断在廖落的空气中,再开口时,女君的声音变得冰冷了。

[丹朱,虽然臧的希望我已经全部交给了季白,可是身为臧的长公子,你也有你当尽的责任和义务。季白的年纪尚小,还不到可以和蒙戎抗衡的时候。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我要你倾尽全力保护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你都绝不能让祢的人伤了季白的性命。丹朱,以你的琴向我起誓,答应我的要求。从今往后,季白不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此生唯一的君主!]

季白的眼角跳了一跳,女君的话里有一些不祥的征兆。为什么丹朱将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那么女君呢?难道女君她已经……?季白向前跨了一步,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可是女君朝他淡淡地一瞥,他的脚便无法再向前挪动一分一毫。

丹朱有些疑惑地看季白一眼。他和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并不太亲近,一来他的性子冷淡而略有几分清高,除了与音乐有关的以外,对其他的人也好事也好一概都是漠不关心;二来季白性格文静,嗜好读书,也不会闲没事和他来兄友弟恭。因此虽是两兄弟,遇见了相互一点头,彼此错身走过,便两两相忘。王家的特殊地位使得血缘淡漠,公子间勾心斗角彼此算计的事多了,似他们这样互不关心反而还算好的。再说季白继了位就是国君,他便是王臣。君臣名份在那里明摆着,忠义两个字他逃都逃不掉。可是却要郑重其事的发誓,还要指着他的琴——一个真正的乐者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背叛他的琴的。这样反而透着古怪。

然而古怪又如何呢?女君不但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母亲。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要反抗她的命令。

于是丹朱指着绿绮,立了一个毒誓——若有违今日之言,人同琴一齐作飞灰灭!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1:20

3

女君的身体从龙椅上滑了下来,就象强撑在胸口的一股气,终于泄了。延板撞在龙椅的扶手上,扯断了的旒珠一颗颗跳溅开来,叮叮当当响作一团。

两兄弟吓得魂飞魄散,抢上前去一看,女君的脸惨白如纸,七窍出血,眼见是没救了。

[你们来之前我就已经服了……毒,我不能……受辱于蒙戎……我愧对先……王……]

女君气若游丝地说。她两只眼睛都在冒血,目光涣散,显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抬起手来准确地找到了丹朱:[做娘的对不起你……可怜的……孩子。不要……怨……娘狠心……]

丹朱哭着摇头,将女君搂在自己怀里。

季白茫茫然瘫坐在旁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女君侧过脸来,另一只手抓住了季白的手腕,用力得似乎连手指都要陷进他的皮肤里去了一样。

[季白……我要你……有一天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报仇…………]

季白混身冰凉,耳边听见丹朱放声大哭,自己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忽然向后一倒,竟昏厥过去。

几乎同时,广弘殿的大门[咣]地被撞开了。

大批的士兵涌进殿来,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给大殿里平添了几分森然的亮光。他们有序地在丹墀前环列成一个半圆,手中的兵器全部指着王座前的三人。

女君已经咽气,身体渐渐地在变冷。季白晕倒在旁边,一动不动。丹朱一手抱着自己的母亲,一手抓着他的琴,根本看都不看下面。

蒙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僵持的局面。

[怎么回事?]

蒙戎一边抹着方才激战时脸上溅到的鲜血,一边对着丹墀上或倒或坐的三个人冷冷地皱了皱眉。

[是啊,怎么会还有活人?]

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明显的透着讽刺的意味。

这个人,好大的胆子。

蒙戎侧转身,看向正踏进殿来的俊美青年,哼了哼:[你来得太晚了。]

[说风凉话也要想想自己的对手。]青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毫无作战能力的宫奴和训练有素的卫兵相比较,比我早到没多少时候的陛下你才是真正来晚了的那一个吧?]

敢在天下诸王中,以脾气暴劣出了名的蒙戎面前这样子讲话的人,除了不怕死的,也就只有他原六阳了。

甩着宽大的袍袖,蹬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越过众人,走上丹墀。原六阳大剌剌地抬起丹朱的下巴,挑高了又细又长的眉毛,吹出一声口哨:[美人哪。]

丹朱翻着眼睛冷笑了一下,张口就往他的手指咬去。原六阳的反应也是极快的,左手一缩,右手一巴掌就甩在丹朱脸上,嘴里却还在笑:[这么火爆的脾气,和我们家那位倒正好一对。]

然后再不去看他第二眼,径自去瞧躺在地上的季白。

摸了摸脉,又翻开季白的眼皮看了看,原六阳蹲在那里吊着眼睛瞅着屋顶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来叉着腰骂道:[臭小子,装什么死,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骗得了我吗?]说着抬起脚就准备踹人。

脚还没下去,眼角瞥见一抹寒光流转,也算他收脚及时,否则五根脚趾头怕已经和他本人说再见了。

丹朱握着刚才女君丢在地上要季白自裁用的那柄匕首,挡在季白身前,眉目泠泠地盯着原六阳:[谁敢动我弟弟,我就杀了谁。]

[哈哈哈哈……,想不到原六阳你也有被人威胁的时候。]

丹墀下,某人不知死活地仰天大笑,笑得台上的原六阳绿眉毛绿眼的把他恨着。

[哇……]一声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声,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了蒙戎张狂的大笑,突兀得令原六阳耳朵[嗡]的一下差点失聪。

季白醒了。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1:58

4

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比他的巴掌还要大的玉玺,梗着脖子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一边哭一边还扭动着身体。这个样子,与晕倒之前的季白,简直就是两个人。

原六阳没见过之前的季白,可是他听说过。

他是个很仔细的人,臧国王家的资料上至女君的三围体重下到季白喂的两条兔子,一只鸽子,他都查得清清楚楚。

其中他最有兴趣的,也认为最有威胁性的一个,就是季白。

季白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有神童之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说是关于几个刺客某天晚上摸到臧的王宫准备行刺。也是他们运气不好,竟然在王宫里迷了路,结果误打误撞逮到了年方八岁的季白。锋利的长剑架在颈上,季白竟然还没有被吓得惊惶失措,反而和刺客头目讲起了条件。

[你们见过女君么?……那么公子丹朱呢?公子季白呢?……我真佩服你们,竟然只凭几张画像就敢摸到这里来。]季白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你们不知道王家的画像都是作不得真的么?比如你只有一分的美丽,那些画师们想多讨赏,便会画出十分的美貌来。这样的像有不走样的才怪。]

一番话讲得那些刺客个个傻眼,头目脑筋动得快些,恶狠狠地抓过季白怒道:[你小子是什么身份?]

[我么?我是季白公子跟前的一个小书奴。]

[那好,你一定认得这些人。你带我们去。]

[那你先把剑收起来,这么架在我脖子上走路我会分神的,再说被人瞧见可就大事不妙了。你放心,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打也打不过你们,跑也跑不过你们,我若嚷嚷,你拔出剑来一下子把我劈了,也还是来得及。]

结果被季白一直带到王宫的机关里去的刺客们,得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一个教训:绝对不能相信小孩,尤其是看起来很天真无邪的小孩。

处变不惊,诡诈多谋,这样的小孩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所以,最好,现在就杀掉。

原六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哭到抽搐的季白——想装软弱无能来骗我?呵呵,演技不错。一转脸又看见对着自己剑拔弩张的丹朱——啧,所以说搞艺术的不适合拿凶器,那么修长秀气的手根本就握不稳嘛,一个劲地在发抖。

就这个样子竟然还敢威胁我!原六阳撇撇嘴,左手扶上腰间的剑柄,向前跨上一步,骇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直逼丹朱眉睫而去。

[六阳。]

这一次阻止他的居然是蒙戎。原六阳非常不爽地回过头来:

[干什么?]

[留下他。]

[我就知道,你还真是没节操!他我可以不动,不过那小鬼一定得杀掉,以后肯定是个祸害……喝,你这小鬼要做什么?]

冷不妨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本来应该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孩竟然摸到了自己身后。乍然见到一张放大无数倍、涕泪纵横惨不忍睹的脸,原六阳也不禁吓了一跳。

[姐姐……嘻嘻,姐姐,好看。]

季白拍着手,哭完又笑。

[臭小鬼,你叫谁姐姐?]

原六阳额头青筋暴绽。

[头发,长长。姐姐。]

[我这是造型,不许叫我姐姐!]

原六阳暴走。

黑黑的眼珠定定地瞅着他,水气迅速形成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姐姐,好凶。]

原六阳彻底抓狂:[给我找个人来瞧瞧这臭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2:29

5

[回左少伯的话,根据老朽的诊断,小公子大概是悲伤过度,以至经脉不畅,六腑俱伤,五内如焚……]

捋着山羊胡须,摇头晃脑准备发表一番长篇宏论的大夫突然发觉鼻子尖上多了一把寒气凛人的长剑。原六阳扯着好看的红唇极度不耐地吐出三个字:[说重点。]

[呃……小公子可能神智失常了。]

[可能?]

[大……大概。]

[我要肯定的结论!]

[那……就是了。]山羊胡大夫抹抹额上的冷汗,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左少伯大人竟然这么又狠又恶。

[悲伤过度,神智失常?]原六阳才不信这种见鬼的理由,[哼,小鬼,你是疯了也好,是傻了也罢,总而言之,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丹朱挡在季白前面,绝丽的容颜神情决绝,竟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只手按上了原六阳的肩头,蒙戎也上来了。

这位年纪青青就已经横扫半个中原的祢之国王,有着和丹朱及原六阳完全不同的野兽般华丽凶戾的外貌。刚直不羁的乱发被一根简单的额饰草草勒住,浓黑粗犷的眉毛不受约束地直飞两鬓,继承自外族血统的母亲的双眼,比一般人要深隧得多,就连眼珠也是透明的淡蓝。

此刻,这双淡蓝色的眼瞳已经盯上了丹朱,属于兽性的点点戾光捕捉到美丽倔强的猎物——[呵,有意思。]

出其不意地一伸手,一把将丹朱捞进怀里,强势的嘴唇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丹朱柔嫩的唇瓣。另一只手轻松扼住丹朱握刀的手腕,汹涌的力道让丹朱有一种骨节都要被他拧碎了的错觉。痉挛的手指再握不住匕首,刀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围在台阶下面的士兵,看到自己的国王兼主帅搂着一个男人强吻,居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见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原六阳自然更不会吃惊。他睨着季白,观察他的反应。

季白对着他扮鬼脸:[嘻嘻,姐姐,抱~~]

死小鬼。

[味道不错。]蒙戎放开了丹朱,咂味似地咋咋舌头。

丹朱一把抽出他腰间所佩的弯刀。

原六阳袖着手冷冷一笑。

蒙戎半眯起眼睛就象在看一头已经死定了的猎物怎么苦苦挣扎。

丹朱反手将刀刃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他一向高贵得如同凤凰鸟儿一般,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

蒙戎不慌不忙,他手上有的是筹码:[你敢自杀,我就立刻活剐了这小鬼。]

[戎!]

原六阳不满。直觉告诉他,如果今日留下季白的性命,日后必将给蒙戎甚至祢带来无穷后患。

他的直觉自来很准。

[铮~]

一声弦动,是满地乱爬的季白抓住了横在女君尸体一侧的[绿绮],手指仿若不经意地勾到了羽弦。

丹朱人一颤,手不由自主地停下。

目光转过去,看见女君一双血红的眼眦裂着,那模样,那神情,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记刚立的誓言。

原来,这就是您说的[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

一抹凄苦的微笑绽露在丹朱唇畔,随后,他一扬头,清冷的傲意挑上纤细的眉梢:[好,只要你放过我弟弟,我随便你怎样!]

唔,有趣。亡国之臣,俘虏之身,居然还敢和他讲条件。

蒙戎开始觉得这头美丽的猎物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好,我答应你。我不杀他,你今晚就来侍寝!]

[戎……]

[六阳,这个小鬼你就不要担心了,我有办法试他。哼……小子,骗我的下场可是比死还要凄惨一万倍的。]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3:09

5

[回左少伯的话,根据老朽的诊断,小公子大概是悲伤过度,以至经脉不畅,六腑俱伤,五内如焚……]

捋着山羊胡须,摇头晃脑准备发表一番长篇宏论的大夫突然发觉鼻子尖上多了一把寒气凛人的长剑。原六阳扯着好看的红唇极度不耐地吐出三个字:[说重点。]

[呃……小公子可能神智失常了。]

[可能?]

[大……大概。]

[我要肯定的结论!]

[那……就是了。]山羊胡大夫抹抹额上的冷汗,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左少伯大人竟然这么又狠又恶。

[悲伤过度,神智失常?]原六阳才不信这种见鬼的理由,[哼,小鬼,你是疯了也好,是傻了也罢,总而言之,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丹朱挡在季白前面,绝丽的容颜神情决绝,竟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只手按上了原六阳的肩头,蒙戎也上来了。

这位年纪青青就已经横扫半个中原的祢之国王,有着和丹朱及原六阳完全不同的野兽般华丽凶戾的外貌。刚直不羁的乱发被一根简单的额饰草草勒住,浓黑粗犷的眉毛不受约束地直飞两鬓,继承自外族血统的母亲的双眼,比一般人要深隧得多,就连眼珠也是透明的淡蓝。

此刻,这双淡蓝色的眼瞳已经盯上了丹朱,属于兽性的点点戾光捕捉到美丽倔强的猎物——[呵,有意思。]

出其不意地一伸手,一把将丹朱捞进怀里,强势的嘴唇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丹朱柔嫩的唇瓣。另一只手轻松扼住丹朱握刀的手腕,汹涌的力道让丹朱有一种骨节都要被他拧碎了的错觉。痉挛的手指再握不住匕首,刀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围在台阶下面的士兵,看到自己的国王兼主帅搂着一个男人强吻,居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见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原六阳自然更不会吃惊。他睨着季白,观察他的反应。

季白对着他扮鬼脸:[嘻嘻,姐姐,抱~~]

死小鬼。

[味道不错。]蒙戎放开了丹朱,咂味似地咋咋舌头。

丹朱一把抽出他腰间所佩的弯刀。

原六阳袖着手冷冷一笑。

蒙戎半眯起眼睛就象在看一头已经死定了的猎物怎么苦苦挣扎。

丹朱反手将刀刃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他一向高贵得如同凤凰鸟儿一般,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

蒙戎不慌不忙,他手上有的是筹码:[你敢自杀,我就立刻活剐了这小鬼。]

[戎!]

原六阳不满。直觉告诉他,如果今日留下季白的性命,日后必将给蒙戎甚至祢带来无穷后患。

他的直觉自来很准。

[铮~]

一声弦动,是满地乱爬的季白抓住了横在女君尸体一侧的[绿绮],手指仿若不经意地勾到了羽弦。

丹朱人一颤,手不由自主地停下。

目光转过去,看见女君一双血红的眼眦裂着,那模样,那神情,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记刚立的誓言。

原来,这就是您说的[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

一抹凄苦的微笑绽露在丹朱唇畔,随后,他一扬头,清冷的傲意挑上纤细的眉梢:[好,只要你放过我弟弟,我随便你怎样!]

唔,有趣。亡国之臣,俘虏之身,居然还敢和他讲条件。

蒙戎开始觉得这头美丽的猎物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好,我答应你。我不杀他,你今晚就来侍寝!]

[戎……]

[六阳,这个小鬼你就不要担心了,我有办法试他。哼……小子,骗我的下场可是比死还要凄惨一万倍的。]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3:34

6

原六阳,世袭祢左少伯位,四岁进宫,成为祢太子蒙戎的玩伴,是少见的能让蒙戎低头的人。

想当年,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简直就是整个祢国宫廷的噩梦。

因为两个都是异常强势的人,无论干什么,都不愿意被对方压在自己头上。

于是什么都要比。

小时候比谁吃饭吃得比较快,比较多。稍大一点比谁打架打得多,捉弄人的花样多。再大一点比谁的胜仗打得多,谁攻下的城池多。

不管比什么,原六阳都从来没有认过输。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就某方面承认,自己的确比不过蒙戎。

他没他那么恶劣的趣味!

肩上扛着一边挣扎一边怒吼[放我下来]的丹朱,蒙戎随随便便挑了间屋子,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屋狼籍,看地上胡乱扔着的衣物,似乎是某位女官的房间。

卧榻上血渍犹存,显然这房间的主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蒙戎可管不了这些,左臂一扫,把碍事的东西通通扫走,肩头一耸,将丹朱扔在上面。

有兵士将季白也带了过来,绑在一张椅子上。

[你想做什么?]丹朱刚爬起来又被蒙戎压了回去。

[我只是要他……看着我们做。]蒙戎欣赏着丹朱瞬间血色褪尽的素颜,低声笑道:[你怕什么?他不是神智失常了吗?就算他看见,应该也没反应的,对不对?]

丹朱死死咬着下唇,要他在季白面前被这野兽一样的男子侮辱,这甚至比向蒙戎屈服还更令他不能接受。

[小星星,亮晶晶,一眨一眨多美丽。]

季白摇晃着身体,口中模糊不清地唱着儿歌。没有光彩的眸子对上丹朱的,忽尔一笑,却什么意义也没有。

对不起,哥哥。如果被他们看出来的话,我们两个,都要完蛋。

原六阳站在敞开的窗前,目光不曾稍离季白片刻。

他倒要看看,这个男孩的忍耐力有多强。

眼睁睁看着血亲手足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身体献祭,在仇人的身下辗转呻吟,受尽凌辱。如果是神智正常的人,绝对会忍受不了吧?

这种带有色情意味的主意也只有蒙戎才想得出来。虽然,这主意的确很天才。

可是如果那男孩过了这一关呢?能够说明他确确实实是悲伤过度,神智失常了吗?

或者,这男孩的心机,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灵魂被撕成两半是什么样子?

身体被禁锢着,还要将分成两半的灵魂生生收纳在里面。那种滋味,就好象心里同时装着烧红了的炭和结了冻的冰。

一个声音尖利地在他耳畔叫喊:[不要!快阻止他!阻止这一切!丹朱是你的兄长啊,难道你竟忍心看着他被灭国亡家的敌人这样的凌辱吗?不要啊!]

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阻止他的话,你们两个都只有死路一条!蒙戎的作风你不是早就已经听说过?凡是战败国家的王室子弟,聪明出色的没一个能从他的刀下留得性命。你不是正因为如此,才情急之下装作疯癫了的吗?你这样死了不打紧,可是黄泉之下,森罗殿上,你又要怎么向女君交待?更何况,蒙戎力可举鼎,你却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去救人?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差别?]

先前的声音更加尖利起来:[丹朱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牺牲自己的啊。他那么一个人,雪似的清白,梅花似的孤傲,可以就这么毁了吗?可以吗?]

[那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要不计代价地保你性命。如今你是君,他是臣,臣代君受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头脑里两个声音嚣叫成一片,心就象被剖开了一样的疼,可是还要笑嘻嘻地看着。

看着蒙戎撕碎了丹朱的衣服,那些片片飞舞的白色碎帛,就象死去蝴蝶的尸体,无声无息地坠落。

丹朱先还是紧咬着唇,死命地和蒙戎搏斗着,但很快,他的力气就耗光了。

象牙般白皙晶莹的身子倒在铺着大红织锦褥子的玄色榻上,细密的汗水和从两个人强行结合在一起的唇齿处溢下的津液又在上面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水光。

[不……呜……]

丹朱发出了细碎的悲鸣。

如果可以,请让他现在就瞎掉吧,或者让他聋了也好。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看,不用听,也不用再痛苦下去了。

[小星星,快睡觉,明天还要起个早……乖,乖,我是乖孩子……]

季白拼命收缩着喉咙里的肌肉,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缓起伏,不敢出现一丝的颤抖。他甚至连冷汗都必须控制住,否则原六阳那毒蛇一样的眼睛立刻就能发现他的破绽。

蒙戎冲进丹朱身体的那一刻,丹朱放弃了所有的动作。他的脸侧往季白所在的方向,大睁的眼死死地盯着季白,就象要把他所承受的剧烈冲击全部盯到季白的意识里去。

那种平静的绝望甚至比先前激烈的对抗还要让季白痛苦,可是他还要用恍惚的笑容来加深这种痛苦,他甚至,不能够第二次晕过去。

窗外,原六阳沉下了脸。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4:34

7

军队,浩浩荡荡,旌旗招展,一直绵延百里。

翻过了这座山,就是祢的边境,不,现在,这里已经是祢的属地了。

季白苦涩地意识到,臧已经亡了。

随着马车摇晃颠簸的行进,窗外的景色也在变化之中。

臧河是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四周都是苍茫的大青山。天空辽阔深远,但是在这片天空下,再没有属于他的国度。

一双眼睛莫测高深地打量着他。

季白泪眼汪汪地转过头来:[手疼~~]

会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细弱的手腕被人用拇指粗的牛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而肇事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又不是大姑娘头上的红绳,难道还要我编出朵花来?]

想当然尔,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原大公子原六阳。

他坚持要亲自监视季白,甚至放弃骑马,情愿也窝到这又小又窄的马车里来。

季白多少猜得到他的心思,那自然是怕他觑空逃跑。

唉,他就算真的想跑,也不会挑在这种地方。虽然山高林密,藏身容易,可是象自己这种从小到大连宫门都没有出过几次的王孙公子,最有可能的两种结局就是迷路饿死或被快要饿死的野兽咬死。

更何况,还有丹朱。

想到丹朱,季白的身体轻轻一颤。顺势低下头,对着磨破了皮的手腕呼呼地吹气。

[痛痛……]

痛的是手,更是心。

眼泪滑了下来,季白也不去掩饰。或许他该感谢原六阳,给了他一个可以尽情纵横泪水的机会。



进入祢的疆界后,又连续四天的行军,终于,在这天的近午时分,他们到达了祢的国都——雍。

蒙戎挟着丹朱,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接受百官的朝贺与倾城的欢呼。

丹朱一身素缟,雪肤朱唇,清冷若神。他有他的风骨,纵然惨遭蹂躏,也不能折损。

祢的国风开放,男子之间不忌狎玩。青春貌美的少年,常常受到很多人的追捧求爱,也被看作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丹朱的绝色,在各国之间早有美名。今日涌到街上迎接本国军队凯旋的人群,十个里有倒九个是抱了要一睹[臧之美玉]容光的想法的。

他们也没有失望。

[唉呀呀,真搞不懂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来迎接我们的,还是为了来看美人的。]

说这话的人,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也属于美人之列。

原六阳懒洋洋地缩在马车里,偶尔尽尽义务地向外面挥挥手,却始终没有忘记对季白的试探。

[你哥哥很受欢迎呢,戎对他的身体也好象很迷恋,已经打算封他做右侧妃了。小鬼,有没有觉得很羡慕啊?]

[好多花花……啊嚏!]

季白恍若未闻,耸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封赏、庆功、安排他们这些战利品。

丹朱果然被封为了蒙戎的妃子,赐住南室殿。

季白并没有眼见他当时的神情如何——自那夜后,他就再没见过丹朱。只听原六阳说他连恩也未曾谢,抱着绿绮白衣潇潇地穿过百官而去,艳惊四座。

原六阳也要回他自己的封地去,临走时还惦记着季白:[这小子就象生在我眼里的一根芒刺,不把他除了我始终不放心!]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罢了,六阳,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蒙戎斜了一眼好友,对他的固执难以理解。以前也没见过六阳对哪个人如此的耿耿于怀,难道臧的亡国之君真的与众不同?

想要回想一下那个叫季白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也难怪,当时他的视线只拴在丹朱一个身上,哪里顾得了太阳旁边还有颗小星粒。

[他现在的确还只是个娃娃,可是再过几年呢?戎,不可以太掉以轻心,到时或许连你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有这么严重?]蒙戎有些不以为然:[要说利害,丹朱的机会也比他大吧?]

[丹朱我才不担心。象他那种人,孤傲源自天性,可是只要你能收服他的心,他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要告诉我你不是故意把南室殿布置得和他以前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呵呵。]蒙戎发出低沉的笑声,[征服美人也是一种乐趣啊。]

[戎,让我把他带走吧。]

反正当初答应不杀他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原六阳。

[不行。你是我的臣下,你杀他和我杀他有什么区别?]

[我只带他走,不杀他。]

[我不能信你。]

他们俩个,从小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身上有几根毛都是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六阳打的什么主意?

两个人里,他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原六阳却一向说了不算,赖帐有理。

[其实与其你把他带到桑源去,还不如放他在这王宫里。小小泥鳅难道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翻江倒海了?]

蒙戎这才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的心机本也不下于原六阳的。

[宫里废殿很多,随便把他丢到哪一座里去,封了大门,不许他出来,也不许人进去。他是真疯就由得他自生自灭了去;若是没疯,哼,我也有办法让他疯!]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5:17

8

好冷。

季白打了个寒噤。

这个地方叫做清凉殿,还真的是清凉无限。

院子里荒草蔓膝,青苔斑驳,散着很多的石块,仿佛是碎掉的碑匾。一棵梧桐树长得却是极好。枝叶繁盛,树桠一直伸到丈高的围墙外。

既被称作[殿],屋宇的气势自然不小。祢国王室的祖上是从北方一路打过来的,北风粗犷,宫室建筑也禀承了这种但求俨丽高大,不重细枝末节的风格。

通常殿内不分昼夜都会燃烧牛油巨蜡,以供照明。冬天则设有当地鎏铜火盆,为高深的空间带来几许暖气。

但是清凉殿里的蜡台早已朽了,火盆更是铜锈得发绿,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燃烬的灰末都干得结成了硬壳。

宫里的宦奴们是最会欺负人的。季白当初贵为王子时,因为不得女君宠爱,宦奴们也连带的不把他放在眼里,常常克扣他宫里的物资。如今他是亡国之君,祢的阶下之囚,自然更不会有人想着替他置办蜡烛,更换火盆。

空旷颓废的大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岁的季白,臧的新君,祢的囚奴。

季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

一路行来,原六阳始终不离他左右,使得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以防露出什么马脚。

这样睡觉的质量可想而知,他实在已是困得快不行了。

往靠墙的一张旧木榻上一躺,顾不得身下破棉絮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季白几乎是刚闭上眼皮,人就已沉沉睡去。

这一睡,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晒在身上有了些暖洋洋的感觉。

季白发了会呆,便走到院子里,开始搬那些石块。

他力气小,搬不动大的,只能倚在另一块上面。正好中间还有个洞,大概是什么雕刻的凿孔。季白便拣了一根草棍插在里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又觉得欠了什么,扯了一把草,用尖石碾出汁来,涂在那块石板上,均匀散开,好象朵花似的。

季白又去挪了好些石块,散布在周围,嘴里还在咕哝:[父王坐这里,母后坐这里,哥哥坐阿白旁边……]

等他玩累了跑开时,任谁也无法看出,那块石板已经被季白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日晷。

原来自己这一睡,竟足足睡了六个时辰。

季白在墙根的地方用石头划了一道杠,又在地上画了些花草小人,这才罢手。

扔了石头,季白又去池塘边上看鱼。

原来在侧殿与正殿的中间,掏了一口大池塘出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池塘边上还有一道沟渠,似乎是与外面的水源相通的。因此虽然这清凉殿已经荒芜了许久,池子里的水却还很清澈。

两条不知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锦鲤,一红一白,正在里面你追我逐,悠然自在。

季白看着,就想起自已和丹朱来。

这两条鱼儿虽然被困于此,却还能够互相作伴,厮守一块儿。而自己与丹朱同在这异国的深宫之中,却连彼此的声音都不能够听到。

这么一想,他心里发酸,眼中几乎就坠下泪来。

一只干瘪枯瘦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恰在此时在他肩上一拍。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5:49

9

季白唬得魂都快没了。他大叫一声,甩手挣开来就往旁边齐人高的草丛里一跳,抱着头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啊……呜咿……啊啊……]

季白战战兢兢伸出半边脸来,抖着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鬼?]

[啊啊……]

站在那里的人,活生生便如一个骷髅架套了件衣服。那衣服也是东补丁西补丁,脏得连原先的颜色也不大瞧得出来,唯有从式样上可以分辨出来是宫中最低等宦奴的服饰。那人没戴帽子,头发乱蓬如枯草上落了雪。他大张着嘴,咿咿唔唔地拿手指指口,又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季白在说什么。

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

季白蹲在草丛里抱着膝盖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瞧,然后[噌]地跳出来,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了,你不是鬼,你有影子,鬼是没影子的。]他跑过去叉了腰站着,颇有些骄傲:[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他呲着牙齿笑:[我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人……阿白很聪明,阿白好乖……]他声音低下去,身体开始发抖,两手环着自己的肩前前后后地摇:[阿白好乖,不要打阿白……]

[啊啊……呀……]那驼背老人却不管他怎么疯颠,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力拖着就走。

[不要!不要捉阿白,阿白乖……]季白身子扭得象被人捉出了水的黄鳝,小孩子尖利的嗓音拉得凄惶如鬼,吓得梧桐树上的一只黄雀扑簌簌地从树梢上窜了出去。

无奈那老人根本听不见,五根手指骨瘦如柴却紧得象铁夹,季白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一路把季白拖到正殿,他这才松开手,指着地上又是一阵咿咿啊啊。在季白睡觉的那张木榻前,放着几只粗瓷碗,盛着些饭菜。

原来这老人是给他送饭的。

季白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肚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饿得连咕咕叫的声气都发不出来了。他暗自苦笑,蒙戎居然还没想着要把他饿死!

饭菜都已经冷了,味道也不好,可是如今的他还有嫌弃的能力吗?季白几乎是将整个碗扣在脸上,连竹箸也不用,直将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如果渚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吃饭,大概连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季白一边瞧着那老人将碗都收进一个篮子里走了,一边捉落在地上的饭粒放进嘴里,现在他不是公子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

是的,疯子。季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路过冷宫时,看见那些曾经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先帝妃子们从窗棂的缝隙间伸出枯朽青白的手臂疯狂地挥舞。当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可怜啊。]被与他同行的渚夫人听见后说道:[公子不必可怜她们。]微微沉默了会儿,渚夫人又说了一句:[在这个宫里,疯子才是最安全的。]

季白咧着嘴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清凉殿里瘆着三分的凄惶:安全,为了这两个字,生生将自己逼疯的滋味又有谁知道?谁知道?

日晷上的影转了一圈又一圈,墙根下尖石的划痕渐渐地有了十道、二十道、三十道……佝偻着背的老人天天都来送饭,但是从来都只是瞧着他吃完便收拾离开。季白则总在院子里拔草搬石头,不然便去瞧那两条锦鲤,日子仿佛过得悠闲自在,其中的难受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有时他装疯装得实在是累极了,刚想歇上一歇,却又总觉得背上如有芒刺,象有什么人睁着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看他露出什么破绽,看他是不是挺不下去了。然而他认真去找时,那双眼睛又象是不存在一样,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

这样的次数多了,季白也知道是自己疑心病作祟,但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神经质。

蒙戎,这便是你的主意么?让我掐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把自己扼死?

在这个清凉殿里,唯有夜晚是真正属于他的。季白平躺在木榻上,静静地瞧着头上的木梁、顶瓦和天窗外的星斗阑干。

如果说原六阳是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蒙戎便是一头狼!他不象原六阳那样七窍玲珑,但他却能够本能地嗅出人性上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女君便曾经说过:[聪明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机关算尽,自己把自己算死的,还有一种就是给疑心死的。]

季白微微露出苦笑,蒙戎并不要他死,他只是要一步步逼得他真的疯掉!

jiuyao 发表于 2010-1-28 22:26:46

10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发的冷了,

依旧没人想起给他换个火盆,或者发些新炭给他。季白也不敢自己生火,挨不过了只有改成白日里睡觉,晚上在大殿里绕着柱子跑圈。

可是有一天,当他黄昏时醒来,却发觉身上多了件夹袄。季白一怔,撑起身来,又看见火盆里竟然添了新炭,正在暖暖地燃着。

是谁?是有谁在他睡觉时来过了吗?季白摸着夹袄上滚边儿的软毛,是丹朱吗?是他来瞧他吗?季白拥紧了新衣,脸埋在膝盖里,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第二天,他的枕边又多了一件棉衣,烧烬的炭灰被倒了去,重新放上十来块新炭。

第三天,季白没有睡,他躺在榻上合着眼睛,鼻息鼾沉,耳朵却警觉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窸窸窣窣的,有人踩着前庭的落叶进来了。

季白心一阵狂跳,紧紧拢着眼,手死捏着身下的败絮——这样冷的天气,他的手心竟然在冒汗!

来人进了殿,并没有急着过来,听声气反而在火盆前蹲下了,慢慢地掇弄着炭灰。等一股暖意弥散开来了,脚步声才又响起,最后停在榻前。

[丹朱!]

季白猛地坐起,睁圆了的眼睛震惊地盯着面前被他吓到的那个人。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伪装,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丹朱!

佝偻着背的聋哑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那个盛饭的破烂竹篮。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是迅速地又湮灭了。

[啊啊……]

他从篮子里取出饭碗,塞进季白手里,做了个手势,意思要他趁热快吃。

季白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堕入到了冰窖里去,连脑子也冻得木了。

他居然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如果蒙戎知道了,不但他要被处死,丹朱也逃不掉。所有的牺牲、忍耐、痛苦、辛酸,也将全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季白咬住了嘴唇,想到了院子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如果,沉一个人的尸体下去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发觉。

[啊啊……]驼背老人见他干捧着碗出神,于是又拍拍他的肩,催促他快吃。

季白机械地把碗扣在脸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将这老人杀死而又不会惊动任何人的方法,至于吃下去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他根本无暇顾及。

然而一直到老人收拾完了离开,他也仅仅是呆坐在榻上。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一如往日地来送饭,给他添置新炭。季白几次试探地用清醒的态度对他,他也没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倒象季白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从没有过那些疯颠的行为一样。

到后来,他甚至还给季白带书来。

发黄破旧的纸张,翻毛卷边儿的书页,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语注释,竟然是季白很久以前便听过却从未见过的珍本《墨龙子问》。墨龙子一代诡道大家,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西汲的开国之君厉雍王。传言厉雍王一生历经大小战役七百二十三次,无一不胜,其用兵之奇,谋略之诡,被后世推为兵家典范。《墨龙子问》是厉威王一统天下之后,根据自己的记忆,专门命人记录下来的。里面不但有墨龙子的思想主张,也有厉威王自己经验的一些总结,是后世用兵者梦寐以求的宝贝。

季白捧着书,手都在发抖。他本是嗜书如命的人,以前唯一能令他发火的事就是有谁动了他的那些宝贝书册。为这,他甚至挑断过绿绮的琴弦,换来三十下棒责。

自从国破家亡,他被关进这清凉殿后,季白本以为他再与书无缘,谁知道,他竟然还能闻到墨香,触到纸张柔韧的质感,而且,还是这么一本万金难买的宝书!

自此后,季白白天睡觉,晚上便就着火盆里的焰光翻阅那些发黄的纸页。他记性甚好,任何东西看过一遍就能一字不错地记下来,白天睡觉的时候便闭着眼睛思索领会。

过了十天,那老人再来送饭时又换了一本书,这一次居然是一本记载各种奇门异术的《演论》。

季白已经知道了老人对他并无任何敌意,但他也没有试图询问过为什么。宫庭里的事,谁也说不明白,或许这老人以前也和他一样是俘虏,然后被净了身送到宫里来当宦奴。也或者他只是同情季白,爱惜他的聪明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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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公子季白》 BY青歌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