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881126 发表于 2010-9-26 03:25:51

《不夜情》 BY 暗涌 【待续】

本帖最后由 猫瞳 于 2010-9-27 23:21 编辑

第一章
晚春,辰光总觉不够用,才刚盹着一会儿,东方天幕已露出几分青白。
沈子颜悄然起身,穿戴妥当,俯身给尚在睡梦中的小弟子仪掖好了被角。隔着布帘,听见母亲的气息平稳,定了定心,走出房间。
煮了一锅粥,把药瓮搁在煤炉上煎着,又将弟妹和母亲的衣物洗了晾好,这才退回房里唤醒子仪。
子仪睁开惺忪的眼:“大哥……”
"你快起来,别忘了看好炉子。"沈子颜压低声音,"让妈和子珍多睡会儿,昨晚闹成那样,怕是累坏了。"
"大哥,你还不是一样……"子仪披了件衣裳,坐起身。
沈子颜笑笑:"没事。时间不早,我先去片场了。"
"大哥,求你个事。"子仪开口道,有点不好意思。
"说吧,别扭扭捏捏的。"沈子颜问,"午饭钱没了?"
"不,是小叶……小叶她,想要苏莉莉的签名。我昨天跟她提起,说你是和苏小姐一同拍过戏的。"子仪眼中闪着光。小叶是他新识的同学。
沈子颜答应下来,转身出门。
走道狭而暗长,墙面早已被久积的油烟熏黑,斑驳不堪。他下楼。楼梯是木制的,很是老迈,踩在上头吱吱扭扭地响着。正巧碰见底楼的张家阿婆买菜回来,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早啊。"
他笑着点点头。
走到屋外,天蒙蒙亮,弄堂里的街灯还未熄,不远处的霓虹灯也是不眠不休。一时间竟恍惚起现在是什么时刻,只觉长夜重来。
这是上海。1937年。





走出弄堂,见电车叮叮地响着铃来了。
沈子颜跳上车,向司机问了声好——因他每次都坐头班,已相熟。乘客只三五个,他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望向窗外,不时掠过几个晨归的路人,正倦倦地缩在黄包车里抽烟。途经大光明电影院,眼见门口已换上了新绘的大幅海报,打扮成贵妇模样的苏莉莉正支着下巴妖娆地笑。
一旁是硕大的广告语——"蔷薇皇后苏莉莉小姐主演电影《春闺怨》",下方列着导演,编剧,以及男主角的名字。比起她的,小了几倍。
可,不会有他的……他不知自己刚才为何不加思索就答应了子仪的请求,虽然他确实参演了这部片子,但也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苏莉莉岂会认得他?
沈子颜不禁有些懊恼。
下车后,又步行十多分钟,这才到了片场。每天这个时候,里面总还是空无一人。他的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把昨晚收工时散落一地的道具拾掇好,该擦的该修的,一件件收拾妥当。
擦把汗,心里计算着自己又赚着了几个角子。
这是他打的杂工。管道具的刘师傅念他年纪轻轻,却是家中唯一的劳力。四张嘴等着吃饭,谈何容易?当即让他来帮自己的忙。
对此,沈子颜是满怀欣喜的。不仅仅是因为工作轻松,还能贴补家用,更是由于他长久以来总是扮演路人甲或围观者,很少能与摄影棚如此亲近。也只有每天清晨的这个时候,他才能暂时抛却柴米油盐,愉悦地投入。
此时,已有阳光透过气窗斜斜地照进屋内,摄影棚的顶很高,抬头望,只见微尘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飞扬。
他颇有些兴奋,想起这几天正在拍摄的电影——讲述的是苏莉莉扮演的摩登女郎误入歧途,沦为舞女,受尽折磨,最后终于被从前的情人所救,脱离苦海的故事。他记得有一场戏是这样的,女主角自杀,被男主人公发现,劝她道:
"英英,莫怪自己。真有错的是我,只怪我当年为了学业,弃你不顾……英英,你可知,你伤害自己的身子,痛的是我的心啊!"
他情不自禁轻轻吐出,眼前蓦地闪过父亲的面容,当念到"弃你不顾"一句时,泪已噙在眼眶,人微微发怔。
却忽闻身后响起鼓掌声,大惊失色,转过身来。
只见一名清俊的男子斜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拍着手,开口道:"演得好!"——音色很是悦耳。
沈子颜白皙的面孔上顿时印满红潮,他垂下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却笑:"怎得对不起?对不起谁啦?"
沈子颜嗫嚅着不说话。
男子把手抱在胸前,细细看他:"你是演员?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是跑龙套的。"沈子颜低声道。
男子说:"可你比王朝林演得好多了。"——王朝林是这部戏的男主角。
沈子颜听出他在为自己抱不平,露出几丝笑意来。
男子顿了顿,又道:"还未请教大名呢。"
"姓沈,名子颜。"他答。
男子笑道:"好名字,我会记得。终有一日,全上海的人都会记得!"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的。
沈子颜愣住。心想这人好生奇怪,问了别人名字,却又不说自己的,最后还丢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人倒是英俊挺拔,穿着也神气,灰呢格子西装,镶拼皮鞋,很有气派。
可,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片场里怎会跑进这么一号人物来?
后又想,猜他是谁作甚——这么一个癫癫的男人。
再后来,剧组众人陆续都到了,他忙碌起来,帮着支灯架系布幔,再无暇理会琐事。
竟淡忘了。





苏莉莉最后才到,一双单凤眼慵懒地眯着,下巴整个儿陷在银狐披肩里,喊了一声:"你们先拍起来。"竟独自避进化妆室了。
导演恨恨道:"全是你的戏,让我们如何先拍?"骂归骂,也只得叹着气让众演员先过过场,边排边等。
又过一个钟头,她才恹恹地出来。已换好了戏服,化了浓妆,颇有些风尘味。
导演冲她无奈地笑:"你呀!"
"开始吧。"她摊摊手。
今天这场戏说的是苏莉莉饰的舞女"英英"巧遇前男友。导演要求她演出内心的挣扎,脸上要媚,心里要痛。
沈子颜扮演一个香烟小贩,穿着蓝布罩衫,颈上挂一木框子,里头齐整地排列着花花绿绿的香烟壳子。从街角走出来,拐进弄堂。不过数秒,没有台词。
苏莉莉与他擦肩而过,走入镜头——
原来疲乏的眉眼,待导演"开麦拉"一喊,已抖擞了精神,一颦一笑,绝不欺场。
几条拍下来,导演笑得合不拢嘴。
饰演"英英"小姐妹的女演员们围在一起,酸溜溜地嚼舌头:"瞧她的黑眼圈,不知昨晚又与谁去风流快活了!"
一人说:"你怎不晓得?她与烟草大王走得可近啦……"
"谁?你是说——常五爷?"声音颇为惊讶。
"烟草大王呀!除了他还会有谁?"音调高了几分。
大家嗤一声笑出来,"好个'骚莉莉'!"
沈子颜皱起眉,原来无论多么光鲜的人物也隐藏着不堪。不忍心再听下去,躲进了道具间。
帮着刘师傅制作假屏风,用竹枝扎成架子,糊上白纸,晾干了再用淡墨画上花鸟。远远一望,倒也辨不出虚实。可假的还是假的,时日一久,便瘫散下来,刘师傅只得再扎新的。
如此,消磨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听见一墙之隔的片场里陡然热闹起来,剧组业已收工,这才想起答应子仪的事,匆匆赶出去,却不见苏莉莉的身影。
急问:"苏小姐呢?"
被问的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臭小子,问这做甚?"又笑,"苏小姐刚走!"
忙追出去——苏莉莉倒没走远,正站在大门口的铁栅栏前,给几个穿着蓝裙白袜的女学生签名。
为了小弟,沈子颜只好硬起头皮,趋前几步:"苏小姐,麻烦您给我签个名。"
苏莉莉一愣:"你,不是打杂的小沈么?"
沈子颜窘得很,点头道:"对对,想不到苏小姐竟认得我……"
"要签名不是?"苏莉莉笑道,"纸呢?"
沈子颜晃着空空的双手,竟顿住:若折回去拿,又不敢让她等;若问她要,更觉冒犯。一旁的女学生们见了,抱着怀中洒着香水的笔记本,咯咯地笑起来。
沈子颜涨红了脸颊,愈发不好意思。
身后却递过一块咖啡色的亚麻手绢来:"莉莉,不如签这儿吧。"
声音是熟悉的,温热的气息就贴在他的耳畔,眼角一瞥,已然怔住——他,竟是他!早晨见到的那位古怪的陌生人!
苏莉莉接过,就着大铁门,在上头龙飞凤舞地书写大名。"你倒大方,值好几个法郎的高档货就被我这么糟踏了,你不心疼?"写完,笑着递给沈子颜。
子颜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接。
陌生男子一把抢过,塞到他手中:"你怎也与众妇孺一般见识,中意这位蔷薇皇后呢?嗯,沈子颜?"
子颜心念一动。他,倒当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苏莉莉听了,秀眉一挑,啐道:"好你个凌熙然,全上海滩的人都爱我,干嘛不许他爱我!"
凌熙然显然与苏莉莉是老相识,一把搂过她肩头:”好莉莉,别生气。刚才我去找老板,剧本已经通过,下月初就能拨出款来开镜,你是女主角,当仁不让啊!”
原来他是个导演。
沈子颜听他们讨论起公事,再站着很是尴尬:"对不起,我先走了。可这帕子怎办?要么我买下……多少钱?"
凌熙然笑道:"我这手绢可不如莉莉的字迹值钱。她既然免费给你签名,我又怎好意思收你的钱?拿去吧。"
沈子颜道声谢,转身离开,依稀听见他们还在嘻笑着。
"男主角是谁?我可不要王朝林,他那张脸皮上能搓出粉来,恶心死了!"
"当然不是他。我怎可能容忍他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那是谁?"
走远了,声音也渺了,没能听见他的答案。唉,是谁又关他什么事呢……凌熙然凌熙然,情不自禁在心中默念几遍。瞧他和苏莉莉的亲热劲,莫非也是她的情人罢?
独个儿回到片场,众人都已散了,这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抓着那块亚麻手绢,摊开来看,墨迹糊了一片——
大约是被他的汗水洇花的。

ak881126 发表于 2010-9-26 03:26:09

和刘师傅告了别,沿原路回家。为了省几个钱,没有再乘电车,一人独自在黄昏里走着。
戏院门口的黄包车夫已列成一行,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抽自己新卷的纸烟;时髦的女郎踩着尖头皮鞋走进法国俱乐部,有男士隔着玻璃朝她挥手;孩子听见街角"臭干""茶叶蛋"的叫卖声,拉着姆妈的手欢笑着从他身旁经过……
他有片刻的失神。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他拐进熟悉的弄堂。
一群娘姨正凑在楼底的公共水龙头边上淘米洗衣裳。小妹子珍也挤在人群中,瘦小的个子,捧着个白洋瓷面盆接水。见到他回来,即甜甜地笑道:"大哥,快过来擦把脸!"
"妈呢?"子颜匆匆抹了抹,把在路上买的几棵青菜递给她。
子珍接过,浸在盆里洗,答道:"整天都睡着,晌午醒过一次,喝了几口水,现在又躺下了。"
"子仪呢?"该放学了吧。
"在房里做功课。"子珍说着,抬头巴巴地看他。
子颜一咬牙:"小妹,你再等几个月,大哥会想办法的……"
子珍乖巧地点点头,不出声。
子颜叹息。他何尝不想也把她送进学堂,可生活逼人,他每月的人工只够一家人的口粮,子仪的学费也是这几年来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只是苦了子珍,已十三岁了,却从没上过一天学。
不禁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学生们,子珍若穿上她们的衣裙,还不是一式的粉妆玉琢?可如今……他顿觉愧疚,伸手拍了拍子珍细弱的肩膀。
此刻楼道里已是一片喧哗,生煤炉的炒菜的刚下班回来的,张长李短地聊着。他和子珍端了脸盆上楼,诸乡邻只淡淡地点点头,又去搭别人的话腔。
他早已习惯,目不斜视地走向楼道最深处的一个亭子间;可子珍并不懂人们为何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只存着一派天真,笑嘻嘻地去逗隔壁的小毛头玩。
——不懂倒也好。
住在这座楼里的没有一户是殷实家庭,但人比人,最忌与比自己更为破败的家庭交往,生怕被其拖累,一辈子翻不了身。于是,穷人之间也分出了界限,他们是清白的穷人家,而住在那一隅的沈家,是不清白的。
女主人是舞女。孩子是舞女的孩子。
于是,隔壁的小毛头被母亲抱开了。子珍落寞地看看子颜,子颜只能给她一个无奈的微笑。
走进自己家里,把门掩上了。
从现在开始,至明日天亮,他们的天地只有这个小房间而已。一个煤炉,一张矮桌,两铺小床,一面布帘——他们的所有。
子仪正坐在床沿上写功课。快十六岁的人了,瘦高的个儿,大半身都撳在小矮桌上,累得够呛。听见他俩进门,回头笑:"大哥,回来啦。"
他掀开布帘,望了一眼母亲——正静谧地沉睡着,唇角微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的娇美。
把目光移向她的床前,墙头钉了一根细麻绳,上头零落地挂着全家人替换的衣衫。其中最亮眼的一件是母亲早年的旗袍,玫瑰红的绸料子,滚着银边,胸前还钉了忽闪闪的珠片,可领口起了皱,已泛黄了。
此时天光真正黯淡下来,他划根洋火,点上了煤油灯,望见小窗外,一排排的街灯也已燃了——
他卷起了袖子,回头招呼弟妹:"子仪,快把功课收起来,将青菜切了;子珍,把碗筷拿出来!"
两个孩子分头忙,他则在一旁生煤炉。张家阿婆来敲门,送给他们一碟臭豆腐干:"自己炸的,你们尝尝。"
豆腐干还烫着,兹兹地冒着油。子颜眼圈一红,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家阿婆笑笑,摸摸子珍的脸蛋:"妹妹,有空下来陪我说说话。"说罢,蹒跚着去了。
子仪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响亮地咀嚼,酱油流到了腮帮子,也不抹,只啧啧道:"好香好香!"
三兄妹都笑了。
照料弟妹吃完饭,子颜叫醒了母亲:"妈,饿不饿?起来吃一点吧。"
赵月芝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望着儿子,目光是涣散的:"怎么?天亮了?"
子颜道:"妈,是晚上了。"
赵月芝朝窗外看看,"唔唔"两声,又说:"小颜,我不饿,你们吃,别管我。"
子颜叹口气:"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转身在小茶盅里盛了饭,"好歹吃几口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陡地一颤,把小茶盅推开了:"小颜,你也不是好东西!藏了臭干,不给你老娘吃!"
子仪插嘴:"妈,你怎么忘了?上次大哥给你买过的,你吃了就吐!"
赵月芝啐他一口:"什么忘了?我忘了什么?"夺过小茶盅来,狠扒了两口,接着骂道,"都不是好东西!巴不得我全忘光!"
子珍不识相,在一旁说:"大哥,妈的药已煎好了,要不要倒出来?"
"药药药!你们要毒死我!"赵月芝又怨懑地骂了一阵,竟把被子一蒙,呜呜地哭起来。
子颜摇摇头,与弟妹相视无言。
夜晚是极早睡的,主要是为了省煤油钱。房间很潮,因是向着西的,终年照不到阳光。油灯一灭,角角落落里的阴冷便一齐袭来,无处可逃。
子颜静躺着,忽然想起还留在外套口袋里的亚麻手绢,轻唤子仪一声,没有答应,已然睡着了。算了,帕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了,还是明日里再找苏莉莉签一个吧。
他心想着,悄悄地把手绢掏出来,捋平整了,压在枕下。
远处的江上传来几声汽笛,隐隐约约的,不很真切……他恍恍地闭上了眼。

ak881126 发表于 2010-9-26 03:26:27

夜里大概是下过几点毛毛雨的,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弄堂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沈子颜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脚管一一跨过,可因穿着布鞋,难免濡湿了鞋底,脚趾触着泥水,难受得很。
望望天,还暗沉沉的一片,怕是还要下一阵雨,可家里只有一把旧伞,留给子仪了。
开工倒很顺利。最令大家意外的是,苏莉莉竟准时在片场出现。只听她和导演谈起了即将开拍的电影:"秦导,你这部能不能赶在月底前封镜?我刚接了新戏,下月要开拍的。"
"谁这么大面子,竟让我们的莉莉为他挪动时间?"秦导演颇为惊讶。
苏莉莉娇笑一声:"凌熙然呀,你也认得的。"
子颜一听他的名字,竖起了耳朵。
秦导演怪叫道:"他——当然认得!去年那小子一飞冲天,在法国修得了学位,听说还得了奖,回来后就像戴上了钻石王冠,不知多少电影公司老板为和他签约争破头呢!怎么?我们老板抢到他了?"
苏莉莉点着头笑:"老板真是英明,让他和公司签了六部戏约,这两年大概是跑不掉的了。"声音颇为得意,明着夸颂了老板,暗里则捧了凌熙然。
"瞧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秦导演叹道。
苏莉莉眼角一瞥,见子颜从身旁走过,唤道:"小沈!"
子颜没想到她会叫住他,有些慌神:"苏小姐,那帕子……"
"你该不会把那帕子洗了吧?"苏莉莉嗔道。
"不不,是被汗水洇花了!"子颜老实地答,把准备好的子仪的作业簿递上前,"苏小姐,不麻烦的话,再给我签一个吧!"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我还真瞧不出你哪里出色了!"
子颜抬眼看她,不知她为何说这话。
"你还不知道?"见他摇头,苏莉莉眨了眨眼,"那我就不多说了,让他正式通知你吧。"
子颜一头雾水,再想问,却见她故作神秘似地耸耸肩,走开了。
这一整日里,心中都惴惴不安,似乎有些希冀,又说不清希冀的是什么。直到收了工——
果然下起雨来了,是南方常见的细密的雨丝,落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冷冰冰的麦芒。子颜有些沮丧,不禁加快了脚步。
忽闻身后有汽车鸣喇叭,原以为是叫自己让路的。朝路边靠了靠,车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他只一心往家里赶,对这烦人的东西,很是着恼。
却听有人隔着车窗在喊:"沈子颜!子颜!"





——未完待续——





第二章
忽闻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颜!子颜!"
他一怔,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望去。
那辆紧跟着他的轿车已停下,银灰色的车门啪一声开了,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隔着雨帘,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一点,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痴顿着了。
"愣着干嘛?上车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可还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车。
"这么大的雨,也不撑把伞?"凌熙然侧过身,关上了车门。
沈子颜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几圈水渍,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子给弄脏了……"
凌熙然扬眉:"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说对不起什么的,多无趣!"
子颜愣愣地:"那该说什么……"
凌熙然叹口气,"难怪莉莉说你呆头呆脑的,劝我别签你呢!"
"签……签什么?"子颜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诉你!"说罢,踩下了油门。
子颜还未应声,脸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电车自与这种小车不同,再加上凌熙然开得风驰电掣似的,不多时,子颜只觉头晕目眩,竟瘫倒在了椅背上。
"怎么了?"凌熙然别过脸看他。
子颜捂住嘴:"我……我要下车……"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药,你再坚持一下,就在前头了!"
子颜点点头,又忍了片刻,但终奈不住胃部的痉挛:"我……想……想吐!"
话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刹车,把门推开:”你晕车,干嘛不早说?快下车!”
子颜冷汗涔涔,又道几声抱歉,挣扎着下了车。把头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恼:怎办怎办?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边走,我家在这儿!"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颜无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揿门铃。
子颜抬头望,"呀"了一声——原来是一栋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楼,红砖红瓦红烟囱,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门廊。一枝粉红的夹竹桃穿过镂空的院墙,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煞是好看。
子颜虽还未缓过劲来,可一想到他原来不是要赶自己下车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听门那边已有人急急地奔来,嚷嚷道:"先生,做啥不响几声车喇叭呀?我好早些出来开门!"
凌熙然大声喊:"少废话,快开门!我的客人不舒服!"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佣,慌慌张张地将一把油纸伞擎到主人的头顶:"先生,瞧您的衣裳都湿了……"
被凌熙然打断:"给他撑!"
子颜窘得很,却是那种受宠若惊的窘意,夹杂着甜蜜。
这女佣显然懂得查颜观色,忙不迭把油纸伞朝子颜那边移了三分,冷眼里却打量起他的那身穷酸打扮,很是不屑。
穿过小花园,凌熙然跨前两步,把子颜扶进了客厅内,让他坐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下。"又回头吩咐女佣道,"去厨房熬碗姜汁来。"
子颜连忙道:"快别忙了,我已不碍事了。"
凌熙然探身过来,望定他:"真的?"
子颜一见他的身子趋近,脸颊陡然通红,颔首不语。
凌熙然伸出手掌覆在他额上,皱起了眉:"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你那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
子颜猛一触他凉凉的掌心,冷的冷,烫的烫,浑身轰然骚热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头禁不住有些慌乱。莫非真的病了?
凌熙然望一眼他湿透的长衫,又喊:"徐妈,去烧点洗澡水,再拿套干净的衣裳来!"
那徐妈喏喏应声,过了片刻又来报,说是锅炉里的水都烧热了,随时可以洗。
凌熙然搀起他的手:"来,洗个热水澡,定定神!"
子颜忙一迭声道:"不不不,我已太打搅贵府了,还是让我回家吧!"
"你是我请来的,说什么打不打搅的!"凌熙然拉他到一个客房间门口,"再说,等你出来,我们还有正经事要谈呢!"
"正经事……"子颜疑惑地望向他,见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瞧你那蔫样儿,怕是连洗澡都无力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他作势要跟他进房。
子颜一惊,连忙用双手把他阻挡在外,将房门关上了。
凌熙然在外敲门:"给你换的衣裳还没拿呢!"等子颜开了条门缝,把衣服递给了他。
子颜这才低声道:"我从没在浴室里洗过澡,我……我不懂。"
凌熙然不以为然地笑道:"去洗吧。我在这儿呆着,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大声喊。对了,红色的水龙头里是滚水,当心别烫着。"
子颜朝他感激地笑笑,掩上了门。一转身,霍地看见一张傻呵呵的脸正朝自己笑着,待定睛一瞧,才知不过是面穿衣镜。
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这般好过,顷刻间,他陶醉于这突如其来的幸运中,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终于在凌熙然的指导下安全洗完了澡。被水汽这么一蒸腾,子颜全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疲劳感尽消,人也精神了不少。
打开门,见凌熙然还站在原地,很是不好意思:"我洗完了。"
凌熙然听闻,抬眼朝他看去,眸子一亮,惊诧道:"啊,子颜!"
莫非是哪里穿错了?子颜惴惴地朝自己身上望——倒也没发现什么缺失,可穿着别人的衣裳,总有些不自然,于是说:"我那衫子马上就要干了,我还是去换回来吧……"
凌熙然像是没有听见,反将他拉近身,仔细端详起来。
子颜只觉衣衫紧贴在潮湿的皮肤上,涩涩地颤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是寒碜碜赤裸裸的。
半晌,却听他击节叫好道:"我果真没看错人!"
子颜被吓了一跳:"什么?"
凌熙然哈哈笑:"对了,我们还未正式介绍认识过呢。我是凌熙然,正在筹拍一部电影……"
子颜点点头:"这些我都听别人说起过的。"
凌熙然笑问:"他们有没有提起我正在找寻影片的男主角?"
子颜又点头。
凌熙然不动声色:"那他们又知不知道我想请沈子颜先生担任男主角呢?"
子颜正要点头,陡然顿住——什么?他在说什么?
凌熙然一字一字地说:"我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影片,并担任男主人公一角,你看如何?"
子颜这回可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脑内反映不过来,仍然呆呆地望着他:"凌导演,别,别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么?合约已经起草好了,你过目一下。"转身取出搁在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他看。
子颜接过,双手轻颤着,低头看一阵,仍觉不信:"怎么可能?凌导演,你昨天才见到我……"
"昨天才见过的又怎么了?我这人就是当机立断——哈哈,莉莉说我是武断——管她呢,我觉得你行,你就行!"他自信地笑笑,又指着合约上的条款道,"你仔细看一看,尽早给我答复!"
"不用试镜了吗?"子颜手心直冒汗,把合约的封面濡湿了一大片。
凌熙然眨眨眼:"试镜?已试过了,难不成你忘了昨天早上的那段'英英'……"
"啊!"子颜这才想起那个尴尬的时刻,脸一红。
"你当龙套真是屈才,长久以来,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你发挥实力的契机——现在,你等到了。"凌熙然低柔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蛊惑性,他几乎要沉溺其间了。
是的,长久以来……他隐隐地想。
又把剧本给了他:"电影名字还没起,你趁有空的时候先读一下吧。特别是你要演的角色——'方莫华'方少爷的部分。"
"少爷?我不会演少爷……"子颜嗫嚅着说。
凌熙然抬手将子颜额前的一绺湿发别到耳后,望定他的眼:"你可以的。就像你昨天演得那样,你不认识什么'英英',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正爱慕着一个叫'英英'的女子……瞧,这就是演戏,这就是电影!"
子颜颔首。其实他还不太明白,可望着凌熙然坚定的神情,添了不少信心。
徐妈原本坐在外间绣枕套,见那天色暗了,起身到厅里来开亮了吊灯,屋内立即豁亮。
子颜大惊失色:"几点了?"
"七点多了……啊,瞧我都说得忘了时间!你饿了?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凌熙然说着就要让徐妈去开饭。
"不,我要回家了!"子颜念起家中三人,心急如焚。捧起剧本合约就往外跑。
凌熙然叫住他:"我送你!"
子颜边跑边回头道:"不用了,我怕又要晕车!"
凌熙然大步上前,捉小鸡似地抓住他,把斜在门边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我可不想让未来的大明星有任何闪失!"
又陪他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把钱付清了,这才与他告别。
雨还在下,马路已蜿蜒成了小河,车轮碾过,水花"哗哗"地向两旁飞溅。路灯是璀璨的一串,映在水中,也是璀璨的一串,碎了又合拢。他幽幽地想,多好看,仿佛整个世间都被照亮了。
直到下了车,双脚踩在熟悉的砖地上,他的心中才燃起些真实的欢愉。他幸福地不知所措,紧握住那把伞,站定在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前,用指尖轻轻剥开一截枯败的老皮。
——"噼啵",是清脆的声响。
他心花怒放了。

slw6677 发表于 2010-9-26 07:56:54

应该是一部故事情节很强的小说。但希望能及时更新哦。期待!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18:32

我来继续吧
蹬蹬蹬冲上楼,只见子珍在楼梯口坐着,暗影下眸光微颤,分不清是哭是笑:"大哥……"
子颜忙道:"对不起,我有事担搁了。晚饭还没吃吧?大哥来做!"说着,走近几步,想把她扶起身,却见她的蓝布衫子被扯破了一大块,裸露的颈上渗出几滴血珠来。
"小妹!"子颜心中一凛,抱住她的瑟瑟发抖的肩,已然猜到几分:"啊,是妈!她又怎么了?"
子珍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说话。
却听隔壁的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有个愤怒的声音:"沈先生,她吵了好几个钟头了,你也不管管!这叫我们怎么住?"
子颜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拉起子珍回家。
这时,幽暗的楼道深处又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子珍打了个冷战,不肯再往前迈步,轻声道:"大哥,妈刚才骂我是祸根……她叫我滚……"
子颜拍拍她的肩:"妈在生病呢,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别怕,有大哥在!"
子珍点点头,缩着脖子躲在子颜身后。
扭开门,几根竹筷齐刷刷飞过,子仪蹦跳着逃出来,冲子颜大叫:"大哥怎么办?我实在劝不住!"
子颜道:"快到对街把许大夫叫来!"又将子珍拉到一旁,把伞和剧本递给她,自己走了进去——他们的小天地已翻覆,满地的碎碗砾,踩在上头,鞋底咔咔作响。
煤油灯不知所踪,借着窗外街灯的一斜光线,他看见母亲赵月芝披散着乱发,形同鬼魅。她在屋内兜转,双手挥舞着,将面前的一切掷于地上,口中喃喃:"不是好东西……全是祸根啊祸根……"
他佯装无事,上前淡淡问:"妈,你是不是想找什么?我帮你吧……"
赵月芝怔怔地回头,迷惘了半晌,似想起了什么,竟一笑:"先生,今朝到哪儿吃点心?我倒想起个地方,蟹粉小笼顶好吃啦!"说着,挽住他的手。
子颜惊骇,挡开母亲的手:"妈,我是小颜!我是你儿子啊!"
赵月芝捂嘴笑个不停:"瞧您说的……"又斜睨他一眼,"啊呀,我忘了把您送的台灯放哪儿了……刚才就快找着了,您非要和我说话!"
台灯……子颜想起家中曾有一盏玻璃罩子的小台灯,灯罩子是倒百合式的,只听母亲说是年轻时的追求者送的,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妈,上次收拾东西,我把它塞你床底下了。"说着,蹲下身,把那台灯搜了出来。
"点上点上!"赵月芝嚷嚷起来。
"妈,我们交不起费用,早断电了。"子颜把它递到母亲手里。
赵月芝捧在手里一看,随及把它推给了子颜:"不是它不是它!明明是簇新的……"她又慌张起来,眼中失了焦距。
所幸许大夫及时赶到,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让她睡去了。他已认得三兄妹十多年,也知他们不容易,即温和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子颜满怀感激:"您能宽限我们晚些付医药费,已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他让子仪送大夫出门,自己到张家阿婆家去借了一盏煤油灯。回到家中,见子珍已默默地扫起地来。
满室狼藉,唯有那盏台灯还清冷地立在桌上。
他上前拨开蒙在灯罩上厚厚的尘垢,指尖顺着百合的脉络轻抚着,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母亲仍活在从前,活在那个梦死醉生的从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更看不到他们已被她所伤。
"大哥,你的东西。"子珍指指被她放在床沿上的剧本和合约,油纸伞也给斜倚在了床架上,雨水汇到伞尖,在木头地板上晕成一个圆。
"啊,可别让雨水渗到楼下去了!"他匆忙拎起伞,突然想起了它主人的身影。虽然经历大战,他的心境已与刚回来时隔了两重天,可还有那么一丝喜意,挥散不去。
正巧子仪进门,望着子颜停住了脚:"大哥,你的衣服……"起先黑灯瞎火的,倒也没注意子颜的服饰有变,这会儿才发现了。
子颜笑而不答,转身从枕下取出了几个角子,招呼弟妹道:"走,大哥请你们吃馄饨去!"
子仪和子珍都欢呼起来,一人一手拖着子颜出门去了。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18:49

第二天,剧组听闻老板对秦导下了命令,让他一定要抢在月底前封镜,原因是"有两位演员要参于即将开拍的新戏"。瞧着秦导板起的脸,众人议论纷纷,猜测起除了苏莉莉外,还有哪一位幸运儿可搭上凌熙然导演的顺风车。
子颜耷拉着眼皮坐在角落,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前一日晚上吃完馄饨后,又回家收拾残局,一直忙到半夜,很是累着了。
苏莉莉走过他身旁:"小沈,怎得愁眉苦脸的?熙然已与你谈过了吧!"
子颜抬眼一看,慌忙站起身:"是的。"
"你还不乐意?"苏莉莉秀眉一挑。
"不不不,我乐意!只是太高兴,都不知是真是假了!"子颜急道。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瞧你这样儿还想演我主子呢!"
子颜垂下脸:"苏小姐,我……"
"呆会儿熙然要来找我试装,有话还是和他去说吧。"说着要走。
"苏小姐,我已决定与凌导签约了,将来还要请你多指教!"子颜欠身道。
苏莉莉回头笑道:”我当仁不让。往后大家都在一个剧组做事,就叫我莉莉吧。”
子颜憨憨地一笑:"莉莉姐!"
俨然已成了新友。
午后时分,果真见凌熙然来了,身后跟着化妆师和服装道具师,浩浩荡荡。秦导气绿了脸:"我还没死呢,他就要来收我的摊子了!"
苏莉莉笑道:"秦导,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若有他一半风风火火的气魄和才华,我准一辈子死乞白赖地留在你身边!"
秦导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凌熙然已进得门来:"秦导,冒昧了。我要问你借两个人试装,一会儿就好!"
秦导无言,背对着他挥挥手。
凌熙然道声谢,转首对苏莉莉眨眨眼:"苏小姐,麻烦你了。"
苏莉莉妩媚地瞪他一眼:"这么客气干嘛?"随及拧着细腰拉化妆师进了化妆间。
凌熙然又望定人群中的一点,笑道:"还有你呢,也麻烦你跟我去一下吧。"
众人回身张望,只见沈子颜在点头应声,皆不置信地惊呼出声:"他!"亦有人问:"他是谁?"
凌熙然当即将他拉到自己身旁,望向众人道:"沈子颜先生是我回国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的男主角,他将与苏莉莉小姐演对手戏,请大家多多关注和支持!"
子颜不自然地笑笑,随他进化妆间时低声道:"何必这么早宣布,万一我不行,要换角呢……"
凌熙然看他一眼:"忘了我昨天和你说什么了?你行的!记得我初到欧洲时,大家都认为我生于落后国家,怎可能懂得如何拍摄文明戏?可我对自己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怎么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瞧我现在!"他笑着耸耸肩。
子颜颔首道:"我永不会忘了你的话。"说完,才觉此话道出了心中的一丝幽情,不由得红了脸。
"呦,忘不了什么呀?"苏莉莉面朝着化妆师,眼珠子却转到子颜身上。
凌熙然笑道:"当然是忘不了我的谆谆教诲,你要不要听听?"
苏莉莉啐道:"去你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子颜撂在了一旁。他也瞧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又不敢上前与他们打成一片,只默然站着,有些尴尬。
直到苏莉莉钻进布幔后换服装,凌熙然这才转过头来叫他:"子颜,过来!叫服装师傅给你量量身,也好多备几件合身的戏服。"
子颜依言让师傅量身,由戏装想起了昨日穿回家的衣裳,开口道:"凌导演,我把你借我的衣服洗了,等晒干了,我会送去府上,也好把我那件衫子带回来。"
凌熙然"啊"了一声,敲敲脑门:"你那件衫子?不好意思,我见那么破旧,就让徐妈扔了。"眼见子颜脸色一黯,笑道:"还要那种东西干嘛?你拍戏期间要应付新闻媒介和大众的关注,无论吃穿都要最好的,我会给你安排,你放宽心吧。"
子颜点点头,抿住了唇。
虽然衫子不值钱,可那是母亲清醒时给他缝的,丢了,实在可惜。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19:30

那边厢苏莉莉已换好丫鬟的装束,对着穿衣镜扮了个低眉顺眼的样儿,又捻着手绢儿走了两步,突然泄下气来:"熙然,你竟让我穿蓝缎褂子,真难看!"
凌熙然笑道:"哪儿难看了?谁敢说我们的莉莉难看!"说着,上前去拈拈褂子的袖口,"多好的料子啊!你要不是演贴身丫鬟,还穿不着这褂子呢!"
苏莉莉顿足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报以前的仇!"
"什么仇?"凌熙然斜睨她。
她瞪他一眼:"你心里晓得……"
凌熙然一把捉住她的手,似笑非笑:”莉莉,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记什么仇?”
"发痴!"苏莉莉娇呼一声,红霞飞到了颊上。
子颜依旧在一旁量身,被服装师左右摆弄着,唯有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面前的穿衣镜——镜子里是他和她。
他的心头渐渐黯了去。
却听凌熙然唤他名字:"子颜,你倒也来评评莉莉她难不难看?"
子颜回头,淡淡一笑:"依我看,漂亮得很。"
凌熙然笑道:"听听,你有多少倾慕者呀。"
"去你的。"苏莉莉甩开他的手,神情已缓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道,"呦,不早了。我再不出去,秦导非闯进来把你宰了不可。"
凌熙然道:"那我等你完事了一起去吃晚饭吧——子颜也去!"
子颜忙道:"抱歉,我抽不开身。弟弟妹妹还在等着我回家呢!"
凌熙然叹口气:"莉莉呢?赏个脸吧!"
"我倒是想陪陪你,可有人比你早约了我。"苏莉莉捻手绢儿朝他面上一拂,做了个哀怨的表情,"凌大导演,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凌熙然悻悻道:"谁约了你啊?难道比我的面子还大?"
苏莉莉弯下腰,解了布鞋上的搭扣,又侧过脸望住他:"我干大哥。"
凌熙然一愣,随及笑道:"什么时候认的大哥,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想想……该是你在欧洲四处游学,顾不得上海还有个苏家小妹的时候吧。"苏莉莉答得冷然。
子颜瞧在眼里,心知两人之间必有一些前尘旧事,又望向凌熙然,见他略现颓然,不禁吃了一惊。打从认得他后,只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知他亦会被某个人某件事而刺痛了心房——
"他是谁?"凌熙然望住她。
"烟草大王常五爷,常振霆。"苏莉莉笑道,"将来有机会定是要介绍你俩认识的。"
凌熙然冷笑:"那是当然。上海滩谁人不想认得他啊!"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21:06

第三章
此后数天,倒是平静的。
已入了夏,气温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忽悠悠地上升,平时尚未发觉季节转换,可只要稍稍走动,皮肤立即起了腻。更别提片场了。那里头长年不通风,众人俨然困在了锅炉间。
秦导还憋着口闷气,只念着能拍完所有镜头,早日封镜收工。这也正合苏莉莉的意,虽然棚内条件差,却不见她抱怨,只对着电扇猛吹片刻,即起身上镜。秦导看她尽心着力,不好意思再多话,一日一日过去,终于到了拍摄尾声。
如今,摄影棚里最大的话题已成了沈子颜。人们睁大了眼,观察起这位已在棚里工作多时却从未注意过的年轻人。他们窃窃私语着,暗暗分析他过于纤细的身材,以及他过于苍白而瘦削的脸庞。
然后,他们刻薄地总结道:凌熙然必然是挑花了眼才看上那小子的。
子颜依然准时上下班,帮着刘师傅忙前忙后准备道具。反倒是刘师傅有些不自然,常低声劝他:"小沈,你歇着去吧。"
他笑而不语,手脚不得空闲。
也只有在午休的时候,他才坐到一旁,静静地翻看剧本。其实,他每天都趁子仪做功课时,凑在煤油灯下背诵台词,这几天下来,早已记得八九分。可他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着紧,生怕有些微闪失,让凌熙然失望了。
说到凌熙然,近些天都没见着人影,只听苏莉莉提起,说是正忙着找外景地,在无锡苏州等地兜转。
那个时候,片子大多在棚里拍摄,在布景上画上山水便当江河,画上花树便当园林,鲜有拉着剧组到外地去拍摄的。子颜心知投资不斐,更加一心一意,研究剧情。
戏服也陆陆续续送到了子颜手里,里头还夹杂着好几件最时款的衬衫和西装。想是凌熙然要他打扮起来,衬得新片男主角的身份。他抱起衣裳,唇边含着笑,只觉心里甜。
苏莉莉瞧在眼里,总要调侃两句:"你呀,难不成是穷酸了太久,不知怎么穿新式衣裳吧。"又作势要把他推进更衣室,"快换了,好让我这丫鬟瞻仰一下自家主子的风采。"
直要见他涨红了脸,才停住嘴。
子颜只得进更衣室换了一件出来,米色的三件套,削尖了领子袖口,很是合身。
苏莉莉一见,怔了怔,啧啧称道:"呀,真好看!"随及又笑,"果真是人要衣装啊。你呀,面色白得很,平时却老爱穿藏青的衫子,把脸衬得如有菜色,倒是熙然将你看彻了骨,这颜色方才显出你的韵致来……"
其他人站在旁边见了,更觉不信,眦目望着,连连摇头。
子颜也有些吃惊,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惘。可惜他不在——他是最想让他看见的。
棚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子颜心中一喜,却听苏莉莉叫起来:"哎呦,我差点忘了!可让五爷久等了!"说着,蹬着高跟鞋匆匆地出了门。
子颜一探身,瞧见一辆加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停在摄影棚前。一个身着紫色锦缎的男人立在车旁,子颜见那人银发蓄须,自有一股威严,心想他便是那位常五爷吧,又望着他将苏莉莉搀上了车,苏莉莉回报以娇媚的微笑。
子颜有些难受。起先他以为是为凌熙然黯然,后来一想,这不过是在为自己黯然罢了。无论从前他们两人如何缠绵,如今他们三人如何纠葛,总是他们的事,从沾不到他的边。
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对局里头好奇了,幽幽地朝里望了望。
——进是进不去的。











凌熙然直到影片封镜那一日才回来。一进门就当着秦导的面搂住苏莉莉的腰肢,笑道:"如今她归我了,你不反对吧?"
秦导冷笑一声:"我哪敢!"语罢,便拂袖走了。
凌熙然不以为然,耸耸肩道:"莉莉,资金已经到位了,五日后开拍。你台词背得如何了?"
苏莉莉撅起嘴:"我还没空看呐!不过有一个人,早把剧本翻得滚瓜烂熟了,你问他去!"
"谁?"凌熙然假装左顾右盼,朝身后的子颜做了个鬼脸,"你么?"
子颜忙道:"台词倒是背出来了……"
"好!还是你听话。"凌熙然腾出手来拍拍他的肩。
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念的书少,只懂一字一字死记下来,当作背书还不打紧,就怕在镜头前一站……"
"不用担心,开麦拉后有我呢。"凌熙然笑道。
"片名怎么办?记者问起来,我说什么?难不成答'无名'么?"苏莉莉横他一眼。
凌熙然挠挠前额:"就答'无名'吧,这反倒能增加神秘感。"
"不要脸。"苏莉莉骂道,脸上则笑嘻嘻的。
子颜也笑,却不知自己为何笑,怔了怔,走开了。
回道具间坐了会儿,又去帐房领了工钱,一直磨到大伙儿都散了,这才走了出去。没想到一出大门,就见凌熙然倚在他那辆银灰色小轿车上,冲他闲闲地笑着。
可,笑容掩不住他眼内的落寞。
子颜朝他车内一望,没见着苏莉莉的身影,已猜着几分。
"子颜,陪我吃晚餐去。我在拐角的餐馆订好位子了。"凌熙然开口道,"你别再拿弟妹来推脱。放心好了,他们不会饿着,把你家地址抄给我,我让餐馆的人给他们送吃的去。"
子颜心知那位子是为苏莉莉订的,顿在那里,没答应。
"难道你还要穿着高级西装坐在小板凳上吃萝卜白菜么?走吧走吧,权当体验公子哥的生活。"他上前两步,顺势去拉子颜的手。
他指尖一颤,躲开了。
凌熙然微微发怔:"怎么了?"
他甩甩手:"手心里满是汗,难受得很……"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扭捏,只得笑笑。
凌熙然拉开了车门:"我会开慢一点的。"
子颜也不好意思再僵持着,弯腰上了车。











凌熙然领他去的是一家法兰西餐馆。火红的尖屋顶,墙上是洛可可式的繁复雕花,侍者穿浆洗的白衬衫黑背心,必恭必敬地将两人迎到餐桌前,又递上两份菜单。
"想吃什么?"凌熙然问他。
子颜缩缩脖子,低声道:"你定吧……我看不懂。"
凌熙然看了他一眼,陡地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方莫华少爷,和别人说话对视时不要缩脖子。"
子颜一顿,半晌才想起"方莫华"是他在新片中的角色名。
凌熙然恢复笑意,侧身对侍者说:"两份奶油烤肉卷和蔬菜浓汤,一瓶波尔多白酒,要最好的。"待侍者下去了,又对着子颜笑道:"不会这样就给吓住了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演员应该懂得把握一切机会来体会角色。"
子颜点点头。
凌熙然眉头一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方莫华!"
"你呢?"子颜问。
凌熙然想了想:"你想让我当谁?"
子颜把片中所有人物想了一遍,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
凌熙然瞧着他埋头苦思的样子,骇笑起来:"嗳呀,你真笨死了!我不就是导演吗?"
子颜摸摸后脑勺,也呵呵地笑。
凌熙然瞪他:"你是方莫华!手上的小动作要少,颈子要用力挺着,下巴要微微上扬,目光要与他人平视。"
子颜慌忙照他的样子做:"这样对吗?"
侍者端来餐点与葡萄酒,用水晶的高脚杯给他们斟了酒:"先生们,请慢用。"一回首,见子颜满头大汗地昂头立颈,忙道:"这位先生,若椅子不舒适,我可以去换一把的。"
凌熙然强压住笑意:"不用,他没事。"又给了几元小费,打发他走了。
子颜垂下脸来:"我知道自己不适合演少爷的……"
凌熙然望着他:"抬起头,举起酒杯,然后望着我,从酒杯上沿望向我。"
子颜照他的话做,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把目光留在酒杯中。他看见半透明的液体在他手中软软地漾着,泛起了层层光晕,对面隐隐约约是他的脸——竟情不自禁地呷了一口,抿嘴笑了。
一抬眼,见凌熙然正盯着他看,心头一慌,问:"怎么了?"
凌熙然笑道:"看你呗!你的表情每一秒钟都在转换剧情,不当电影明星简直是演艺圈的遗憾!"
子颜也笑笑:"你这话是夸我么?"
凌熙然大笑道:"果然有些少爷派头了!"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笑声亦不绝,却越笑越凄清,"哈哈,我一个人犯失心疯呢!竟也要把你拖下水了……"
子颜咬住下唇,听见自己心里在嚷:我愿意的,我愿意陪你一块儿失心疯的!
凌熙然又饮下一杯,目光渐渐迷散起来:"我老家在乡下,前朝那会儿也富过,后来衰败了,父母叔伯只能困守在十几亩田地间。我是长男,家里凑了钱送我来上海念书,后来又去法国……你知道么?那是赌局,一根活命线就维系在一个人身上。赢了,能重获名利;输了,则一无所有。"
子颜默默点头。他懂得的。
"你说,我能不去吗?我只好抛下莉莉……"他叹了口气,随及微笑起来,"和你演的那部'英英'很象吧?听你念台词的那一刻,我竟以为你是在读我心里的声音。"
"呵,你那'英英'沦落了,我的'莉莉'却已成了大明星……没想到现在想约她出来吃顿饭,都不容易。"他继续说,难掩苦涩。
子颜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觉心酸,于是逼自己硬生生地别过头,望向窗外——此时,华灯初上。窗玻璃上掠过串串霓虹,在他的眸中幻化成了迷离的七彩光圈………
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不是也很成功吗?再说新片一开拍,你与她又能日日呆在一块儿……说不定……"
"说不定能重修旧好?"他苦笑一声,"如今我常想,若我当年坚持不离开,或是一咬牙带她一同出国,苦熬个几年,便也出了头……"
他蓦地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惨淡一笑:"罢了罢了。"
子颜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吃啊,不喜欢法国菜?"他回过神,与子颜说话。眼圈红红的,有些微醺。
子颜喝了口汤,没等咽下,已皱起了眉头。
凌熙然笑道:"莫不是洋葱味太重了吧?"
子颜"唔唔"点头:"难怪洋人的大鼻子都红通通的呢。"
"子颜啊子颜,你这人真有意思!不枉我交你这个朋友!"凌熙然大笑出声,兴致已然高了许多,又是几杯酒下肚,向子颜介绍起了外国电影里的拍摄趣闻。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把晚餐消灭干净。凌熙然站起身来:"子颜,我送你回家去!"
子颜见他的步履已是不稳,急道:"你都醉了,怎么开车呢?"
凌熙然闭了闭眼。"呵呵,难怪眼前都在天旋地转了……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吹会儿夜风。"不待子颜应允,已把脸贴到了他肩头,嘴中咕哝道,"让我靠靠。"
子颜只感到他的酒气与体温绞成了灼热的一团,轰隆隆地冲到自己的脑门上,心口也停跳半拍,半晌才道:"我们往哪儿走?"
他只说:"往前。"
人行道上新铺了灰色的大方砖,街灯所照之处,是薄薄的金光。一家俄国面包房里灯火通明,路旁弥漫着黑面包的香味,有个棕发少女从雕花窗棱里探出头来张望。凌熙然忽然伸手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漂亮姑娘!"
少女被吓了一跳,朝他们吐吐舌头,把头缩回了店里。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此时起了阵风,有女子尖细的小嗓子从不远处的夜总会里悠悠飘来:
"月亮在哪里
月亮在哪厢
它照进他的房
它照上他的床
照着我破碎的心肠
照着我终夜在彷徨
他几时入我的怀抱
也好诉一诉我的衷肠。"
歌声刺破了潮湿的夜色,跃进他们的耳内。两人静静地听了会儿,都仿佛被这细密的喉咙揪结住了,分别念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一阵恍惚。
过了许久,凌熙然才幽幽地开口道:"我刚刚为我们的电影想了个名字——叫《不夜情》,可好?"
子颜望向万家灯火,似有些迷醉:"不夜情……"











影片开机那天,赶来了好些记者,黑压压地占满了整个片场。他们只顾拉着苏莉莉和凌熙然拍相片,询问剧情,倒把生面孔的男一号丢在了一旁。
子颜并不在意,与前来捧场的子仪子珍他们参观片场。子仪将他的女同学小叶也领了来,三个大孩子手搀着手,兴奋地满面通红。子珍一向沉默,此时亦忍不住了,每见到一样新鲜的玩意儿都要问个究竟。
子颜又向美工师傅讨了几张前些年手绘的电影海报,送给他们当作留念。子仪一把抢过,女孩子们凑上去看:”是袁美云!真好看!这张呢?啊,是《香雪海》……”
子颜见他们那么开心,不禁微笑起来:"等将来大哥的片子也上映了,一定再给你们留几张。"
三人都欢呼起来。
忽然听见凌熙然在叫他:"子颜,过来!我们要拍张全家福!"
子颜走上前去,被凌熙然一把拉近:"呶,这就是我们的男主角!麻烦诸位给他拍些大相片……"
记者们笑道:"那是当然的。"先给他单人照了几张,后又让苏莉莉和他站在一起,摆了数个造型。最后才是全家福。因嫌室内光线不好,拉了众人在片场外的大院子里拍——
后一排是剧组人员;前一排单列了他们三人。他在左,苏莉莉在右,凌熙然站在当中。一旁的铁栅栏后圈着几株晚熟的广玉兰,刚刚开了花,雪白的花朵在裸露的枝头上俏立着,是寒碜而突兀的美。
这张相片后来被刊登最新一期的《明星画报》上。虽然那天日头很烈,大家的皮肤上都起了腻,心里也毛毛糙糙的。
可远远望去,还都在和煦地笑着。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21:41

忙了几个钟头,直到把记者们都送走了,影片才正式开拍。凌熙然先把今日要拍的几场戏大致说了一遍,让有戏份的演员们穿戴打扮妥当了,再集合起来细细指导。
"第一场戏是这样的。子颜和莉莉刚到上海,要租房子。子颜,你是少爷,小屋子是住不惯的,但你的积蓄在火车上被偷了,所以心理落差很明显;莉莉,你演的丫鬟'莲儿',纯美天真,只要与自己爱的人一起,什么苦都不怕……"
"行了行了。"苏莉莉不耐烦地挥挥手。
凌熙然笑道:"那我就等着欣赏莉莉小姐的风采了。"
等摆好机位,凌熙然让他俩站在道具搭起的楼梯间里,有一道模仿天窗里的日光照到了男女主人公身上——"方莫华少爷"穿着挺括的白西装,可因刚下火车,脸色灰扑扑的;"莲儿"梳两条大辫子,穿着素静的蓝布旗袍,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既激动又紧张。
凌熙然喊下"开麦拉"。
子颜浑身陡地一颤,只觉耳朵里嗡嗡直叫,眼角里瞥见子仪子珍他们一脸骄傲地坐在一旁——竟发觉双腿如被腾空,已然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凌熙然喊道:"子颜——颈子要立着,下巴要上扬,目光要自信。"
化妆师替子颜擦了把汗。重来。
子颜记着凌熙然的话,表情自然了不少。这场戏不过一分多钟。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去敲房东的门。敲门的声音很重,可一想到口袋里只剩几个零钱,又忍不住朝身后的莲儿看了一眼。
有点迟疑。
凌熙然喊了"停",笑道:"大家都演得不错!"又望向子颜,"这真是完美的处女演出!"
子颜羞赧地笑了笑。
苏莉莉不去理会他们,卸了妆道:"今日中午常五爷要来接我去他的新公馆用餐,下午再见吧。"说着,私自一人出门去了。
凌熙然叹口气,朝子颜摇了摇头。
可苏莉莉在大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常五爷来接她。后来有个电话打到片场,说是五爷有批货被扣在了北平,他赶去交涉了,一两日内回不来。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日本人已打进了宛平城。











——未完待续——









第四章
那一日是七月七号,农历小暑。
后来沈子颜回忆起那天的情境时,总会产生无尽联想。拍戏和战争对他来说,一面是红尘,一面是乱世。他不知道两者在同一日开始,是不是一个巧合,可他已隐隐感到,两者都将以改变他一生的际遇,作结。
大街上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间或夹杂着报童"号外号外"的叫卖声。男人停下脚步买上一份,往胳膊下一夹,又匆匆地往办公室赶;女人们结伴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努嘴说句"又打仗了",待眉头一展,却已聊起了换季的服饰,抑或永安和先施的新货。
马照跑,舞照跳,戏照拍。硕大的上海滩,仍旧是太平盛世。
片场里,已拍到房东出场。穿着银灰的稠衫,摇着蒲扇,出门望见"莲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下一场,凌熙然指示摄影师掉转镜头,对向"莲儿"的脚,一寸寸往上,停在她的小腿上——他叫了"停"。
苏莉莉下来补妆,老大不高兴:"明明晓得我的小腿粗,还盯着拍!"
凌熙然笑道:"莉莉,这就是你不懂了。就像是拍西洋女人,总注重她塑胸后的纤腰;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呢,雪白的后颈和墨黑的发髻是关键;而穿旗袍的女人嘛,美就美在开叉处的那一截小腿,欲迎还拒……"
"嗳呀,你老不正经!"苏莉莉嗤笑着捶他一记。
子颜瞧在眼里,作不得声,任由化妆师给他擦了汗,上了粉。他不是看不出来,苏莉莉仍对凌熙然存着旧情,无论多么做作的调情,也不过是因为在江湖中浸淫得久了,多添了世故所然。
他们还是一对,不消多时,总会重新走到一起。他想。
又听凌熙然说道:"那我说正经的,摄影机的镜头代表房东猥琐的目光。他看上了莲儿,这是伏笔,观众看时会有印象,将来他要诱奸她,也顺理成章……"
"得了得了,哪来那么多大道理?"苏莉莉打断他,问,"外景地找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走,可得早些通知我!"
"寻着了个小镇,'方莫华'家的老房子还没定下,不过我已让人和几个屋主在谈了,不出意外的话,近两三个星期内就可以出发。"凌熙然笃定地说,"你有什么要带的衣裳和化妆品,先置办起来吧。"
苏莉莉斜睨他一眼:"你办事倒也牢靠。"
凌熙然笑:"你才知道!"又压低了声音,"当年我说毕业后定会回来,可你不愿等我……"
"等!怎么等?我也要吃饭也要养活家人,在夜总会里跳'康康',遇着贼人也没人替我出头……那时你在哪?"她哽咽,"幸好遇到了五爷!"
"所以你以身相许?"凌熙然酸溜溜地说。
苏莉莉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但,没有五爷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是流氓头子常振霆!在上海,连三岁小孩子都晓得他是走私烟草发家的,为抢占货运码头和库房不知杀了多少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叫五爷,先前的四人呢?——早被他嘣了!"凌熙然激动起来,"莉莉,你离开他吧!"
苏莉莉沉吟半晌,不语。
子颜只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不待反映,已听苏莉莉开口:"他是我干大哥。"
凌熙然骂道:"你是鬼迷了心窍了你!"
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子颜松了口气。事后,又为自己的"松了口气"而羞愧了很久。他隐隐地想,这几乎是他除了父亲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渴望着一个人,想要得到他,留住他——可总有一日……终有一日……
不免还是有些心灰了。











常五爷从北平归来,已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
子颜演的方莫华正在片场中搭起的赌档里挥汗。莲儿在纱厂谋了个差事,每天起早贪黑,养活自己和丈夫;而肩不能挑的阔少方莫华,没了钱财,无异于丧家之犬,竟在贫困潦倒和男性尊严的挣扎中,堕落了。
子颜是羞怯的,平时温和,语调亦不高,此时却要表演出一个赌徒的心态,穷途末路仍不甘放手。凌熙然指点道:"方的少爷脾气尚存,只不过已在强弩之末,人早蔫了。"
终于轮到方莫华上场,穿了一身寒碜的灰西装,袖口脱了线,也不管不顾。一进门就朝放高利贷的陪笑道:"再借我一点吧,老板!我准能翻本!"
放高利贷的三角眼一瞟:"你晓不晓得已欠我多少了?穷鬼!"
方莫华想了想:"二十大洋。"
"哼哼,二十?做梦去吧!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二十大洋!"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利滚利呀,你真以为我做善事吗?"
方莫华一怔,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拼命。却听他道:"你倒再上前一步试试看,我送你吃官司去!"
拳头在他油光光的面孔前蓦地顿住了,手背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但终于缓了缓,把手放下了。镜头里是子颜的特写,现实的重迫已使他忘却了羞耻与反抗,满目的卑微与苟且:"老板,我没本钱,如何翻本?如何还欠您的债?求您了,再借我一点吧!"
"停!"凌熙然喊着,忘情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子颜!你表演得太精彩了!"
"呦,是谁让我们凌导这般不停嘴地夸啊?"苏莉莉进得门来,妙目一扫,停在子颜身上,"小沈,你真有本事!不用再过几天就能成头牌了!"
子颜演得真兴起,一欠身,笑道:"莉莉姐,我怎敢当?"
"臭小子,嘴倒是越来越甜了!"苏莉莉笑吟吟地上前道,"明朝常五爷正式乔迁到新公馆去,置办了几桌酒席,也请你了!"
"他回来了?还要请客?"不知何时,凌熙然已立到她身后。
苏莉莉故意不看他,望着子颜答话:"今天没我的戏,要不是为了替五爷下帖子,我过来干嘛?凌导,不是听说你想见他吗?"
"是,我会去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苏莉莉回过头去灿然一笑:"那,请你赶早了!"
子颜心想,他是去见情敌,我又去干嘛呢?连忙推脱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就不去了吧!"
苏莉莉瞪他一眼:"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吗?"
"莉莉,怕是你误解子颜的意思了。他不是不给你面子,他只是对你那位名头响当当的大哥心存疑虑——子颜,我说的对不对?"凌熙然笑道。
"不是不是!"子颜忙向苏莉莉解释,却换来一双白眼,无奈中,只得冲着两人干笑一声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书剑飘零90 发表于 2010-11-2 20:22:30

翌日黄昏,常府派了车子来接三人赴宴。凌熙然朝那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望了一眼,夸张地大笑道:"常五爷真有心,莫不是怕我没车送他们去吧?"
苏莉莉白他一眼:"小家子气!"径自坐到前座去了。凌熙然与子颜只得默默地钻进后座,坐定。
司机与苏莉莉显然是相熟的,一路上只听闻两人笑语不断。苏莉莉不知为何事尖声笑起来:"小李,你真是宁波人么?就凭一支橹划到大上海?"
那小李直点头:"怎么不是?我与五爷是老乡,否则早年他也不会收留我了。"
苏莉莉笑个不停:"我可想象不出大哥他少年时代划船的模样!"又侧过头问子颜,"你呢,会不会划船?"
子颜答:"不会。不过小时侯往乡间的亲戚家里去,倒也是乘过几回小船的。"
苏莉莉又望向凌熙然:"熙然,我们曾在秋日里荡舟呢,你还记得吗?"
凌熙然一直望着窗外,听到她问他,也没回头,只轻轻颔首。
苏莉莉抿嘴一笑:"什么时候再到公园里租条小船玩吧,把小沈也带上。"
子颜咬住下唇,心道:还是别来找我的好!
汽车缓缓前行,路边是挺拔的法国梧桐和密密匝匝的各式洋房,又过了些时刻,前方的马路越行越窄了,透过绵长而高耸的雕花铁围栏,只见一大块深幽幽的草坪朝天边延伸开去,尽头竟是一幢高大的别墅,英国样式,严谨而典雅。
苏莉莉笑道:"瞧,那就是五爷的新公馆!"
子颜目瞪口呆。
车子穿过大铁门,沿着私家路又行上一段,这才真正到了公馆门前。有仆人匆匆奔出屋替他们开了车门,又有两排白衫黑裤的女佣站在门口齐刷刷地喊"苏小姐好"。
这排场可不简单。
凌熙然下了车,拉着子颜就往里走:"不就是些广东娘姨么!"
子颜眼角里见他面上不太好看,不敢多言语,一径进了大厅。
厅里,好些装扮华贵的客人正闲散地坐在水牛皮沙发里喝酒聊天,一旁站着位老者,擎着烟斗,望见他们三人踏进门来,温和地微笑道:"大明星们可来了。"
子颜定睛一看,那老者不就是上次来片场接苏莉莉的男人吗?瞧他气度不凡的模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常五爷吧。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听苏莉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华叔!"又问,"大哥他人呢?"
老者呵呵笑道:"就晓得念叨你大哥,也不见你来问我好!"
"嗳呀,华叔!"苏莉莉上前拉住老者的手,"哪能忘了您呢!风湿好些了没有?我托人在美国买了特效药膏,到了就给您送来!"
华叔摇摇头:"买什么美国药膏?我只信老祖宗留下的秘方!"
苏莉莉嘴一撅:"您呀,真是个老古板!"
"是是是!"华叔不怒反笑,"你大哥他一会儿就出来,不如你让这两位先生先上座吧。"语罢,回首去和别的客人说起话来。
子颜轻声道:"莉莉姐,华叔是谁?方才我还以为他就是五爷呢。"
"你这傻小子!"苏莉莉笑道,"他是大哥的开国功臣,如今也算是二把手了。"说着,她脱去了薄外套,露出一袭香槟色滚明黄边的短旗袍。众客即刻被她夺去了眼球,有好几位贵公子模样的男人已跃跃欲试,争着与她攀谈起来。
她亭亭地立在人群中微笑,风情万种。
子颜听见身侧的凌熙然在粗重地呼吸。他以为他怒了,抬眼看他,却见他的眸子里满是爱念——
子颜一怔,心中刺痛。轻声开口道:"我出去一下。"
凌熙然点点头:"去洗手间么?去吧,我等你回来了再入席。"
子颜步出大厅,沿着铺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一直往前走。他不是去洗手间,他只是觉着胸闷,想透透气罢了。走廊很长,倒挂的金黄色铃兰壁灯在两侧静静地燃着,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了几道游移不定的人影。
身后是喧哗的人声,面前,目光所及,是黑暗而不可知的尽头。











他没有停步,直到他看到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
同所有好奇而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他选择了透过门缝朝里看——里面是什么呢?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从门缝中窥见父亲大声呵斥着甩开母亲苦苦挽留的双手,拎起藤条箱离开家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这扇门后很平静。他看到了里头高贵而不失雅致的红木书架;靠近门旁的书桌上堆放着大宗的文件,用纸镇压着,大理石纹理间似是晕进了墨花,细腻而华美;一旁搁着透明的水晶罩子台灯,珠帘暗垂;蓝瓷笔筒里随意插着几枝毛笔和蘸墨水的洋笔,拆信刀斜在一头,柄上镶着上好的碧玉——尽显主人的奢华与品位。
里面没有人,他松了口气。明知不应该,但还是被室内的氛围所吸引,按住黄铜把手,推门而入。
朝南的墙是一面宽大的落地窗,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幔被珠链围系在两旁,厚厚的流苏一直垂到铮亮的柚木地板上。落地窗拉开了一半,外头是铺着花砖的平台,此时天光黯淡,花园只现出混沌的轮廓,他趋前两步,隐隐有丁香花的气味飘近,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地把脸探出窗去,深吸了一口气,却陡然顿住了——平台上竟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正背对着他,此时已听到声响,侧过脸来:"谁!谁在那儿?"声音低沉而威严。
他一惊怕,往后退,脚踩住窗幔,绊了一跟头,又趔趄着站起,扑出门去。他不敢回头,只顾跑过走廊,耳旁是自己空空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狼狈不堪。
终于跨入大厅,他停下脚步,细细分辨,直到确定身后并无追兵,这才放下了心。众宾客依旧在寒暄和调情,没人注意到他的身影。他自己都糊涂了,方才的所见所闻是否只是梦一场?
瞧,凌熙然和苏莉莉在朝他招手,看来他最终还是看不过她被那么多追求者围着,将她从人堆里拉出身来了;她笑得甜,可见她分明是故意,故意和凌熙然玩这一进一退的爱情游戏。他们甘之如饴。
华叔招呼大家入席。主人位朝东,预留出来,然后按亲疏,一旁坐华叔,一旁是苏莉莉,凌熙然挨着她,子颜又挨着他,仿似在排定人生座次。
今夜的主宴是海鲜大餐。菜尚未上桌,已听众人谈起公馆里聘请的广东大厨姓谁名谁,听说是哪位前朝总督御用大厨的传人,又谈起购得的石斑鱼多大多重,鲍鱼和鱼翅有多少新鲜——"是五爷派小飞机从南面空运来的喔!"一妇人尖着嗓子道。
众人附和:"喔呦,到底是五爷呀!"啧啧啧。
苏莉莉正笑咪咪地和凌熙然说着什么,忽然朝门廊处一看,喜道:"大哥,你可来了!让我们大家好等啊!"
"不好意思,莉莉。不好意思,诸位。"他走进门。
众人起身,恭敬道:"五爷。"
子颜已愣在当场——这把声音他认得!落地窗外的男人,竟,竟是他!眼角里偷偷一瞥,瞧他也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挺拔身材,穿着熨贴的杏色法兰绒西装,浓眉入鬓,面目朗朗。
子颜顿觉心虚,背脊上冒出冷汗。
这边厢苏莉莉已给他作起了介绍:"这位就是凌熙然,凌导演。"又指着子颜,"我的搭档,男主角沈子颜。"
常振霆微微颔首,双目扫过两人。子颜一阵心惊肉跳,未料他却把目光停在了凌熙然的身上:"凌导演,久仰。"
"彼此彼此。"凌熙然笑道,神色却已有变,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对手并不是早前猜想的龙钟老态或凶神恶煞的模样吧。
常振霆入座。众宾客唧唧喳喳地献上祝福其乔迁新居的吉祥话,常振霆微微笑,谢过。
苏莉莉倚到他的座椅旁,笑道:"大哥,也该上菜了吧。"
他宠溺地拍了拍她搁在椅把上的手背:"饿了?我让他们马上把菜端到你面前来。"
子颜见他并无异样的表情,心里平静了许多,料想刚才光线太暗,并没有将他看真切吧;倒是凌熙然,自从亲眼见到他的敌手后,脸色再也缓不下来,倒了杯烈酒,一饮而尽。
"清蒸石斑""佛手炖龟""盐焗龙虾""醋溜九条箍"一一上桌,菜式是子颜从未听闻的,更惶论见过闻过尝过了。嗅着那温热的潮腥气味,子颜瞪大眼睛看那漂浮着鲜脆油花的汤汁上横卧着的千奇百怪的鱼贝,踯躅的手不知从何处下筷。
却听身旁的几位聊起新近的电影来,什么《新人道》啦,什么《貂禅》啦,以及袁美云是不是当今最好的女演员啦。
苏莉莉气不过,侧脸低声道:"她好?那也是因为阮玲玉死了,周璇那妹子还未成大器,胡蝶又没闲工夫与她争,最最紧要的是——她碰上了卜万苍!"
常振霆笑着开口:"你眼前不也有一位?凌导演,不如给大家说说你的《不夜情》吧,听说莉莉在里头演个小丫鬟?"
苏莉莉把头转向凌熙然,急道:"别说别说!大家都晓得我是演惯了风流的摩登女郎的,这回扮个素面朝天的旧式女子,还不定怎样呢!"
凌熙然饮多了酒,微熏道:"莉莉,你这不是妄自菲薄吗?莲儿这角色多讨巧,我花了多少心力来拍这部戏,你不会不知道!将来你若靠此片选着了电影皇后,切切不好忘了我啊!"直说得双眸上罩了层雾气。
苏莉莉也似被感染着了,柔声道:"怎能忘?我是那么不念旧情的么?"
众人呆愣半晌,又齐齐叫出声来:"嗳呀呀,你们不就是未来的卜大导演和袁美云吗?我们大上海的电影业还能少了你们二位!"
子颜正学着吃牡蛎,听了这句,掰住壳子的双手一抖,白西服的领口上立即溅着了两三点油沫星子。他连忙摸出手绢来擦,握到手中才想起这亚麻手帕正是凌熙然送他的那块,平日里总随身带着,若是被他见着了,可如何是好?只得尴尴尬尬地再将手帕塞回袋中。
常振霆淡淡地望他一眼,差了仆从来收拾。
子颜直发窘,低下头来才发觉那颗牡蛎被掰开了唇舌抛在桌上,自觉不雅,又不知此刻再取起食之合不合礼仪,侧首向凌熙然求救——可此时凌熙然的眼中哪里还有他?只顾望着苏莉莉,兀自沉醉。
子颜心中难受,不顾他人目光,拣起那颗牡蛎,咬了肉粒,狠狠吞下,竟忘了咀嚼,肉粒被哽在了咽喉间,惹得他不住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了。凌熙然这才醒觉,递了杯水来,让他喝了几口,终于平息。
待子颜拍拍胸口再次抬眼时,却赫然见常振霆正凝神望向他,深深一瞥。
子颜的眼皮扑扑跳。
常振霆啜一口白兰地,暗暗微笑。这沈子颜的外型尚不算分外出众,尤其在满是西装革履的贵公子堆儿中,更显单薄,可偏偏有那么一咳——泪盈于睫,心痛入髓,眼见他瘦削而苍白的面孔惊现潮红,仿似在一瞬间就从那些油汪汪的人面中跳脱了出来。
格外动人。











——未完待续——









第五章
对于那次豪门夜宴,沈子颜在事后只留有模糊记忆。
一是由于尴尬,二则因为心虚。油光光的圆桌上,大家都敞亮地坐着,一有什么细小举动,避都避不过,出了丑也只得闷声不响地坐到底,只因心上太着力,反倒连自己见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都忘了。一夜过去,唯记得凌熙然与苏莉莉紧贴着的臂膊,以及常振霆望向自己的灼灼的眸。
也不知是否因为紧张过度,第二天竟没能如常早起。直到子仪醒觉,大喝一声:“大哥,迟了!”这一睁眼,已过了钟点。连忙起身,向子仪子珍他们交代两句,匆匆跑下楼去。
电车正驶过弄堂口,子颜跟在车后喊了几声,司机仍默知默觉,眼见它开远了,不由得心中懊恼,惟恐误了片场开工的时辰。
却闻有人高声唤道:“沈先生!沈先生!”
起初还没料到是在叫自己,只觉得那声音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隔着马路一瞧,有个戴蓝色鸭舌帽的年轻人正朝这边奔来——那不是常五爷的司机小李么!
子颜愣住:“你找我有事?”
“沈先生,我是来接您去片场的。”小李指着停在马路对过的轿车恭敬道。
子颜惊道:“你……你来接我?!”
小李答:“这是五爷亲口吩咐的,我只是照他的意思办事。”
五爷!子颜呆立着,一想起凌熙然对他的评语,只觉骇然——毕竟是传闻中为走私大烟而争抢地盘枪杀兄弟的流氓大亨啊!又想,他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何必要给他这种好处?
于是婉拒道:“多谢五爷关照。你还是回公馆去罢,不定五爷自己要用车的。”
小李笑道:“上头说了,往后这部车子的调遣皆听先生的意思,五爷那边嘛,自是另有安排的。”不等子颜思前想后,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快步上前开了车门,一躬身,道:“沈先生,请吧!误什么也不能误了拍戏啊!”
子颜绞着双手看他,把脸都涨红了:“那……那就麻烦你了。”上了车又补充道,“我就乘这一次,待到了片场……你……你就回去吧。”
小李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子颜心中惊怕,自是一路无语。这倒也好,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子颜未觉一丝不适,已到达了目的地。等车一停,便忙不迭地跳下来,隔着车窗朝小李挥了挥手道:“再会,再会。”
真是言不由衷。
小李笑笑,并不应声,径自将车子倒出了片场大院。
子颜回过身,做贼似的朝里一瞧,见众人都围坐在一旁商量着什么,没人谈笑,也没人望野眼,气氛很是异样。才刚放下的心,这一刻,不觉又是一紧。脚就踩在门槛上,却犹疑着不敢进去:“对不起……我迟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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