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22:41

《警官,借个胆爱你》 作者:香小陌 完结

文案

本文又名《罗太狼的幸福生活》

蹲了几年大牢的京城混子大哥罗战,出狱后决定从良,并且挖空心思死皮赖脸狂追烂打他喜欢的帅哥“片儿警”程宇……

两个男人的义气和爱情,男人之间的生死之交。

罗太狼较着劲耍着赖掰弯很酷很man很有范儿的小警帽儿神马的,最美好了!

- 京味儿温情甜文,胡同大院儿市井生活,美食民俗色香俱全~

- 警“匪”强强,闷骚女王VS流氓忠犬~本文没有卧底,无关黑帮情仇,

也没有勾心斗角相爱相杀,

只是小胡同里发生的一幕温馨欢脱夫夫恋爱轻喜剧,1VS1, HE。

【正文开始阅读】

1、当街重逢 ...

  罗战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再次遇见程宇。
  那个三年多以来他一心一意惦记着、睡在大牢里每天晚上对着小窗口数星星盼月亮、舌尖咂摸着滋味琢磨想念的程宇程警官。
  罗战这天从后海荷花池子的几条小胡同里踩盘子回来,开车上了鼓楼西大街,正要往二环路上拐。小胡同里斜着冲出来一辆浅灰色小车,车轮子用极为暴力和刺耳的方式蹭过马路牙子,冲上机动车道。
  灰车身后小胡同里蹿出一道蓝色身影,跑得贼快,脚底下生风:“站住!警察,停车,你给我停车!”
  灰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以野马脱缰之势切进了内道,叮叮咣咣,希哩哗啦!
  北京城二环里的街道,那是个什么阵仗?那就是个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茫茫车海,哪由得了这小灰车就这么蛮横地斜着插进车流之中,随即溅起一大片骂骂咧咧。
  “找死呐前边!撞我保险杠了!”
  “我操,剐了!剐我车了!这谁啊?下车!”
  灰车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司机竟然狂踩油门,一头顶开了侧身挡在他前边的一辆奇瑞小QQ,顶得QQ里边坐的姑娘吓坏了,死抓着方向盘吱嗷尖叫。
  灰车在车流之中撞开了一条路,推土机一样向前冲去。
  妈的,这一折腾又得堵车,耽误老子的事!罗战点了一根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往窗外抖抖烟灰,皱了皱眉头。
  人行道上哗啦啦迅速站满望风围观的人。路边小饭馆吃午饭的食客纷纷涌到门口,手里还端着盘子,稀溜稀溜地挑着炒面吃,吃饭和看热闹两不耽误。
  “警察!站住,停车!!!”
  穿蓝色制服的身影躲闪着车流大步蹿向灰车,一双黑色皮鞋在柏油路大街上跺得嘎嘎响,声音清脆,皮鞋一脚踩上车门,身子紧贴了上去!
  端着炒面盘子的食客看得特激动,嗷嗷得:“呦,警察抓坏人啦!打起来了,厉害了!”
  饭馆老板娘王翠翠探出一脑袋,哼道:“嗳?那不是咱管片儿的小程嘛,我帮他打个电话叫人去!”
  王翠翠回过身,拨派出所报警电话去了。
  灰车挤在两条道中间,歪歪扭扭地挣扎。
  蓝制服左手死死扒住下到一半的车窗玻璃,右胳膊伸进去拔钥匙。车里的人攥着方向盘跟蓝制服厮打搏斗,一掌把人推了出去。
  灰车猛拐方向盘蹿出去,小警察没扒住玻璃,被甩出来,后背撞上旁边一辆车,就地一打滚,眼瞅着就往罗战这车轮子下边滚过来了!
  罗战猛踩刹车,尖利的刹车声像是拿一把刀把他的记忆剖成两半,划出鲜红的血肉。
  手里的烟烧到了手指,忽然觉得挺疼的。
  小警察的背影实在太他妈眼熟了,但是这一身深蓝色民警制服搭配黑皮鞋的平凡装备又让罗战有点儿恍惚,是他吗……
  蓝制服利索地从地上蹿起来,眼里一晃而过的是一股子狠劲。
  罗战狂按喇叭,从车窗里伸出脖子吼道:“上车,你上车我帮你追!”
  年轻的警官猛然回头,眉目间怒意清晰,眼底微红,半张脸沾了灰,短袖衬衫遮不住胳膊肘上蹭掉皮露出来的一块红肉。
  就这一眼,罗战就认出来了。
  程宇。
  真是你小子啊……
  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命的架势!
  隔着前挡风玻璃,罗战咧开嘴,嘿嘿得想乐,心里突然软下来似的,攥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出汗发抖,心怦怦跳。
  一条街上已经被撞得七扭八歪,几道车流排成拧着腰的蜈蚣形,趴着不动。
  灰车撞开一条现成的路,插空闯进自行车道,罗战开着车追上去,程宇从车窗里探头大叫:“靠边儿!骑车的人都溜边儿,别撞上了!”
  灰车冲到鼓楼路口,不看灯,直接闯了。
  罗战踩一脚油门跟着闯了。
  丁字路口执勤的交警白手套跳出来吼:“喂,喂!干嘛呢你们,红灯!”
  程宇探出头来叫:“磊子!磊子让路靠边儿,截那辆灰车!”
  田磊跳得像个兔子似的迅速后撤,罗战的车轱辘几乎轧到他的脚面。
  小交警嚎道:“哎呦我操,轧我脚了,程宇你追谁呢你?你追人你的车怎么不打警灯?!”
  田磊骑上他的交警摩托,直追罗战的切诺基。
  今天进城上街的人都算是开眼了,繁华的地安门大街上演了一场追车大战。
  最终还是交警的小摩托在人车密布的街道上行动力最为矫健敏捷,飞身把灰车别上绿化带。大切诺基随即狠狠地贴上去,堵住它倒车逃跑的路线。
  后边很快呼噜呼噜又追上来几辆热心帮助警察追坏蛋的出租车,以及一大批被撞掉了保险杠和擦花了车屁股的冤家债主。
  灰车司机被铐在方向盘上,程宇一手撑着车门,问对方。
  “我说您内,大热天得你跑什么?后边撞成什么样了您自己回头看看,还能看吗!
  “驾照和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你口音不是本地的,暂住证办了吗?”
  程宇审问那个司机,田磊在旁边处理那一大群被撞了车追上来讨债的车主:“嗳,嗳,一个个来,排队,排队登记哈!”
  罗战插不上嘴,程宇也没功夫搭理他,他就只能杵在一边耐心地等着,这时候早顾不上自己要去办什么事了。
  能重新见到程宇,就是这半年来顶天大的一件大事!
  这大中午的,太阳地底下晒着,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罗战就连去路边买个煎饼都舍不得去,怕还没说上话,一错眼这人就跑了,没处找去。
  他不眨眼地盯着程宇看,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眼珠子把程宇的身形前前后后那几道弯几条线都瞄了个明晃晃。
  程宇是他抱过的人。
  罗战直到现在还能回忆起手掌心里那一团让他撒不开手的温热触觉,汗水淋漓,血泪横流,刻骨铭心得。
  几年了,程宇还是那样儿,就没怎么变。俊朗,帅气,脸膛是常年外勤被太阳炙烤出的浅浅的麦黄色,蓝灰色制服裹着挺拔的身材,一双黑皮鞋透着整齐利落。
  就是制服款式不一样了,换单位了。
  罗战微眯着眼看人,脑海里回想的仍然是当年的程宇程警官,帽檐遮面,穿防弹夹克,迷彩裤,高帮皮靴,一双薄薄的眼皮,冰渣样的视线,拿微型冲锋枪冷冷地抵着他的腰。
  罗战自己的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后,坐在押解车上,每次一歪头就看得到程宇那张侧脸,鼻梁和嘴唇勾出温润诱人的弧度。
  “你说你是来北京走亲戚的?亲戚在哪儿住,姓名,地址,干什么的?
  “你把你大舅子打伤了,害怕,所以你才跑?你打个大舅子顶多到派出所做个笔录,治安拘留十五天,你至于吓得撞了满条街的车么?好几辆奔驰呢!说实话吧,你躲我干什么,害怕成这样?”
  程宇那一双眼黑黝黝得,瞳仁里闪着精光,半眯着,往车厢里地毯式的扫视,扫得嫌疑人直抖,戴手铐的手在方向盘上抖出咔咔咔的动静。
  做警察的眼睛都特毒,更何况程宇是学刑侦的。
  他一眼就看出这小灰车的车牌挂得不对劲,牌子是真的,车也是真的,但是他就能看出来这车牌不是这辆车的牌照。
  他走上去查证件,司机跟他目光一对就完了。这不像是户籍片儿警的眼神,眼里流出来的那种盯猎物的狠辣劲儿这他妈的是个正经的条子公安!司机吓得踩油门就想跑。
  这倒霉蛋严重低估了二环内堵车的惨烈程度,开车还没警察两条腿跑得快,怎么可能逃得掉。
  程宇打开灰车的后备箱,一看行李包里那些乱七八糟跑长途的东西,对赶过来的俩同事说:“这小子没说实话,八成是有案底的流窜来的,带回去慢慢审吧。”
  罗战终于等到程宇转过身,这才敢贱兮兮地凑过来,伸手拍了拍程宇的胳膊:“程警官。”
  程宇一抬头,淡淡地点头:“哦,刚才谢了啊,车没事儿吧?车要是剐了去登个记。”
  罗战摘下茶色眼镜,下意识地捋了捋极短的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程警官,您可是贵人多忘事,您不认识我了?”
  程宇微微一愣:“你谁啊?”
  “我罗战啊!”
  程宇不由地猛抬头盯住人,看了两秒钟,绷紧极薄的嘴唇终于缓缓地揉开了弧度,像是某种笑容:“罗战,是你啊……”
  他刚才确实没认出来,就顾着抓嫌犯了,没功夫仔细端详这位助警为乐的好市民长啥模样。更何况罗战这些年也变了样貌,头发削成很短的板寸,唇上和下巴蓄了一层整整齐齐的胡茬,戴一副变色墨镜;没有以前那个前呼后拥的江湖老大排场了,但是骨子里洇出来的气质改不了,很酷,酷得扎眼。
  程宇的手跟罗战握在一起,仍然是淡淡的表情,笑意若隐若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什么时候出来的?”
  罗战近乎贪婪地盯着程宇嘴边浮现的笑纹,这人忒吝啬笑了,面部肌肉多活动活动你丫会死吗!
  罗战点头笑道:“哥们儿出来都小半年了,咱不提当年了,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
  他递给程宇一根烟,凑上火,眼睛从侧面不停地偷看程宇眼睑上忽闪的两扇睫毛:“程警官,您今儿个是出警,巡逻?还在市局刑警队做么?”
  “不在那儿干了。”
  “哦?那您现在是?”
  程宇低头凑近罗战,点了烟,眼皮子没抬:“后海的派出所,就那旁边的胡同里。”
  “哦……”罗战略微有些惊讶,但是很有眼力价儿,没再追问。
  程宇眼神微微晃动:“你现在怎么样?”
  罗战咧嘴笑道:“我就还那样,混呗!准备跟几个兄弟一起合伙弄个营生,正规划着呢。”
  程宇点头抽烟:“好好混啊,别再给我混歪了。”
  罗战满脸堆笑,头凑得更近:“那是,那肯定得老实着!我说程警官,您这大中午的,没吃饭呢吧?咱哥们儿难得碰上,要不咱……咱到后海边上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坐坐?”
  罗战觉得自己表现得不明显,这样不算太上赶着吧?
  以他和程宇的关系,见面一起吃顿饭的交情还是有的,这绝对有啊!
  一起打过“仗”,流过血,遇过险,付过命的铁交情!
  程宇狠抽了两口烟,伸手拍拍罗战的后背,垂头笑道:“忙,还要扫街呢,最近严打。”
  片儿警管治安巡逻叫作“扫街”。
  罗战不甘心:“那,那晚上一起吃顿饭,我等着你,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
  这回轮到程宇不太好意思,摆手推脱:“别介,别等了,我真的忙,我晚上值夜班。你也赶紧忙你的吧……这车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借朋友的车开。”
  “那你不早说?别让你把朋友的车撞坏了。”
  程宇赶忙又绕圈儿把罗战的车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不放心地叮嘱道:“你的车要是刚才剐了,蹭了,到派出所去登个记。你这种属于见义勇为,车子受了损失我们所里有补偿性质的奖励。”
  罗战发觉程宇对他有些冷淡,或者其实程宇这人本来性格就是淡淡的,跟谁都那样,不爱说话,也不随便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地热乎。
  程宇也是真忙。
  后来的那个下午,罗战就远远地跟着程宇,看程宇扫街,像做贼望风盯梢似的,还不敢跟得太紧,怕对方觉察出来。
  他看见程宇在小饭馆买了个盒饭,匆匆吃了两口,没吃完,拎在手里,继续扫街。老板娘亲自招呼程宇,把人送出门,笑得跟一朵六月盛开的月季花似的,还狂巴结似的拽了一把帅帅的小程警官的胳膊,要不是程宇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抽走,老板娘还死摽着舍不得撒手呢。
  他估计自己和程宇说话时脸上的肉麻表情,跟那老板娘也差不多的谄媚。
  程宇那天扫了四条大街,八个胡同,盘查了二十几个违规停车的,顺手还抓了一个撬自动售套机偷钱偷避孕套的,没收了两个卖淫秽光盘的,赶跑了三个在胡同口刷办证小广告的。
  程警官傍晚踩着后海一池的荷塘月色回了派出所的小院,手里还拎着那半盒冷掉的盒饭,准备拿微波炉热热,当晚饭继续吃。
  三三两两的小情侣搭着肩,搂着腰。荷花池畔欢声点点,酒吧外的小桌上烛光与人影闪动。
  罗战从车窗里探出头,远远地看着程宇在月光下略显柔和清冷的背影,默默地抽烟,手里攥着程宇给他写的电话号码。
  哼,老子现在终于找着你小子的庙了,有庙就跑不了你个小和尚!
  他找程宇找好久了。
  从牢里出来就打听程宇,听人说程警官不在市局刑警大队里干了,调走了,调哪儿去了不知道。
  他三年多前最后一次见着程宇,这人躺在医院里,失了很多血,整个人安静得像雕塑,完美的面孔如同胎薄易碎的瓷器。
  后来在牢里,他也托探监的兄弟打听过。兄弟打听回来跟他说:“战哥,程警官估计不能再当警察了。他那条胳膊伤多重啊你是亲眼看见的,那胳膊肯定残废了啊!他那半边不能打了,枪都开不了了,这人就算是废了!”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事。
  三年也可以让一个人因为某个念想,越来越惦记另一个人,就像一头狼惦记鲜美肥嫩带着浓郁膻香的羊头肉一样的惦记,那叫一个抓心挠肝!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27:09

2、小程警官 ...

  程宇第二天早上交了班,从所里出来已经快九点了,盛满露水的荷花池飘出一阵阵扑鼻的鲜气。
  一夜没怎么睡。
  白天抓的那小灰车司机,程宇跟负责案审的华哥一起审了俩小时,审出重要东西来了,赶紧又打电话把分管刑侦的副所长大半夜的从家里床上叫过来,给分局写报告。
  程宇在值班室沙发上刚躺下,报警电话进来了。后海北沿胡同里某某酒吧两伙人打起来了!
  巡警出警办案都要至少两个人一起,程宇和同事潘阳蹬着自行车赶去现场拉架,酒吧门口是一群喝得满眼血红东倒西歪手提板凳打砸摔的醉汉。
  喝醉酒蛮干的人是最麻烦的,力气大,脾气倔,还神智不清,不听从任何示警与劝告,只能硬上。硬上你还不能把人家给弄伤了,因为他是醉汉啊他不是罪犯,警察出手要是把醉汉给打伤了那刑事责任就得警察来背。
  程宇拿一盆水泼醒了一个闹事的,又把另一个扛凳子妄图袭警的光头给扭着腕子关后门小厕所里了。
  潘阳正把第三个家伙按在地上,俩人在地上滚得跟两只亲热的八爪鱼似的。
  潘阳那瘦猴似的小身板,竟然按不住那头牛,呲牙裂嘴地叫唤:“哎呦喂,程宇!程宇你快过来帮我按住,手铐呢,先把丫铐上!”
  壮牛一翻身正要挥拳头打人,程宇冲上去一脚,皮鞋鞋尖扫上那人的拳头。嗷一声惨叫,那家伙捂着手醉醺醺得,鼻涕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程宇提着那头牛的衣服领子把人拖过石板路,一只胳膊铐在荷花池子铁栏杆上了。他端起对方挨踢的那只手,打开手电照了照,哼道:“你的手没事儿,可能发个肿,回家抹点儿正红花油就好了。”
  “呜呜……呜呜呜疼,手疼!……妈——我妈呢……”闹事的小青年岁数不大,这会儿知道疼了,认出面前穿制服的人是警察了,于是害怕了,才想起喊娘。
  程宇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到了派出所你自己打电话,叫你妈来领人!”
  程宇和潘阳把一堆人收拾按趴在地上,挨个登记身份证,领头的两个打架砸东西的给扣了,提回派出所做笔录,赔偿损失。
  酒吧小老板垂头丧气地看着一地狼藉,一件一件地捡拾被砸得破烂的桌椅。这年头在后海边做酒吧生意的都不容易,店家竞争激烈,客人挑剔,钱不好赚,对上要打点好工商的、税务的、派出所的,平日里还要担着开门做生意的各种风险。所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小老板端着软饮料和三明治出来:“程警官,潘警官,吃点儿东西,今天辛苦了,真辛苦了,谢谢您二位了……”
  程宇摆摆手不吃:“这俩人我先拎走了,你明儿早上到所里填个单子,把损失数额报上来,然后再跟他们协商赔付吧!”
  回到所里,把抓来的俩人先铐在长椅上晾着,程宇面朝下一头栽进沙发,趴着就睡过去了。
  他觉得他睡过去还不到五分钟,五分钟,报警电话你妈的又响了!
  “阳子,电话……”程宇迷迷瞪瞪得,伸出一只手隔空一指。
  潘阳在另一条沙发上趴着呢,眼皮都没抬,伸手去捞桌上的电话,捞了两下没捞着,呼噜倒是打起来了。
  程宇从沙发里抬起头来,抻长了胳膊一把拽过电话,浓重的鼻音腔:“喂,什刹海派出所,您哪位?”
  报警的是前海某胡同的大妈,警察同志你快来帮帮忙吧,我老伴找不见啦,丢啦!
  “什么时候丢的?”
  “我老伴每天傍晚出门买报纸,遛弯儿,八九点钟准时回来,可就是今晚上都到后半夜了还没回来呐,这肯定是走丢了啊这可怎么办呐呜呜呜呜呜呜!”
  “大妈您先别哭,您家里人先出去好好找找,成吧?这才几个小时,估计没走远,或者在哪儿磕了碰了的,您家里人先出去找……”
  “我没家里人,我儿子闺女都不住这儿,都住得远着呐!我围着后海转了一整圈了也没找着人呐呜呜呜呜……”
  “大妈,要不然这样,您明天白天到所里来报个案,带上大爷的照片和证件……”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啊?今儿晚上你们就不管找了?我这打电话不算报案嘛?!”
  大妈在电话那头哭:“我都找过啦我要是找得着我还找警察干嘛?胡同墙上贴的大标语不是都说了吗,‘有困难,找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大妈我在后海河沿儿上住了五十多年了,从刚解放我就住这儿,五十多年了我都没找你们服务过,我就今天头一回找人民警察了,你们怎么能不管我们老两口的死活啊!!!!!”
  潘阳从沙发里抬起一只眼皮:“哎呦喂这才几个小时啊就报失踪啊?程宇你跟大妈说,过24小时才能报案,过48小时才立案侦查呢!……”
  大妈继续哭诉:“小同志啊你怎么这么不尽人情,这么不懂事啊!我老伴有轻度老年痴呆,口齿不利索行动还特缓慢,你说他要是一个不小心滑到那个荷花池子里淹了,或者被车撞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我都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小同志啊你也是有爹有妈的人是不是,你平时也知道孝顺老人是不是?你说这要是你亲爸爸走丢了,你能狠得下心就不去找吗!呜呜呜呜呜……”
  程宇打断了对方:“大妈,成了您甭说了,我知道了……您把您家地址报一下,我现在过去一趟,我帮您找。”
  程宇没有爸爸。
  他爸在他念初中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想孝顺都没机会了。
  程宇拿脸盆里的凉水匆匆抹了把脸,眼睛里还残留一圈红血丝。
  潘阳从沙发里探头叫道:“你还真去啊?这深更半夜的,要找也是白天去找啊!”
  程宇匆匆道:“我自己去就成,你先睡着吧,别睡太死了,待会儿有电话你接。”
  潘阳七滚八滚地从沙发上出溜下来,抄起自己的警帽,扛上大手电,哼唧道:“啥叫你自己去啊?你什么意思啊?你想甩单啊?操,不就是找个老大爷么,一起去呗!!!”
  程宇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阳子这人嘴巴唧歪,见天发牢骚,心眼儿其实特好,热心负责的小同志。
  程宇笑说:“你不知道人家大妈大爷感情深厚?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赶紧帮人找吧!”
  潘阳戴上帽子,两人蹬上自行车,漆黑的浓夜里传出小警察苦中作乐的笑声:“大爷腿脚不灵,肯定跑不远!听组织的没错,追!!!”
  程宇早上交了班,蹬着自行车从派出所回家。
  罗战一抬头,透过小吃店的玻璃窗,看见程宇骑车的身影从眼前飞快地掠过。
  呦喝,咱们小程警官下夜班了?罗战搁下桌上的油条馄饨,跑出门,眯眼盯着程宇的背影。
  他这一大早,是专门过来蹲守程警官下班的。
  程宇骑车路过农贸市场,从一个步履缓慢蹒跚的老大爷身旁掠过,迅速停下来回头:“呦?大爷,您今儿咋自己出来买菜啊?”
  侯大爷一看乐了,招招手:“小程啊,下班啊?”
  程宇从车上蹿下来,顺手把老头子拎得两大兜子菜接过来自己拎着:“大爷,不是跟您说了么,周末我帮您买去,您需要什么就记在纸上给我。”
  侯大爷咧开没牙的嘴摆摆手:“嗳,我看你上班下班得太累了,别折腾你了。我这也没事,正好起个早,我就顺便出来遛达遛达就把菜买了,也不麻烦你……”
  程宇一本正经地说:“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侯大爷乐道:“小程啊,工作甭太累了,你妈昨天在院儿里又跟我们唠叨你来着!”
  程宇垂头抿着嘴笑:“我妈又说我什么了?又是那些破事儿……大爷我跟您说,您以后还是别自己一人儿出来,现在胡同里开车的人也多,万一碰了摔了,多让人担心!昨晚上我一宿没睡,出去找一个走丢了的大爷,这刚给找着,送回家去了……您以后别自己买菜,周末我给您都买好了,成么?”
  罗战一直悄悄开车在远处盯梢,眼瞧着那爷俩钻小胡同了,切诺基实在钻不进去,他就只能下车徒步跟踪。
  他隔得老远都似乎能看到,程宇每一次侧过脸跟老大爷讲话时、嘴角掩饰不住的笑容,似乎能听见程宇说话时闷闷的又挺有特点的鼻音。
  这小子跟老子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没这么笑过!
  罗战看得入迷。
  他太喜欢小程警官了。
  侯大爷和程宇进了大杂院的门。
  大院里脚步声和人声嘈杂:扛着自行车出门上班的,炒菜冒烟的,占着水龙头洗衣服的,朝门外胡同里泼洗脸水的,往铁篦子下水道里倒尿盆的……
  “妈,回来了。”程宇低低地喊了一声。
  程大妈掀门帘瞧了一眼:“程宇,才回来啊,进屋,妈跟你说话!”
  南墙根儿屋里的莲花婶,端了个盘子出来:“小程,下夜班啦?吃油饼吗?还剩俩糖油饼,你喜欢吃的!”
  程宇把菜兜子给侯大爷撂到屋里,又接了莲花婶的一个油饼。
  李莲花嘴里嚼着油饼,嘴唇油花花的,咕哝道:“再拿一个呗,我吃不了了,俩油饼你都拿走呗!你妈等你老半天了,找你呢,快去吧孩子……回头来你婶儿屋里坐坐哈!”
  程宇一进屋,他妈妈捧着热毛巾就迎上来。
  “擦擦,哎呦瞧这脸花的,好好擦擦吧你……”
  “妈……唔……嗯嗯,我自己擦……”
  程大妈知道她儿子累了,困了,看那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赶忙把人按床上先睡下。她要帮儿子脱衣服,程宇埋头揉了揉眼睛,说道:“我自己脱,妈您出去待会儿,我脱裤子……”
  程大妈白了一眼,往床上一坐,不走:“你脱裤子就脱裤子呗,你妈没见过你光屁股什么样啊?你赶紧的,快点儿,我不是要看你,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程宇剥掉沾染一身灰尘的警服衬衫长裤,一头扎进枕头,抱着被子就想打呼噜,身体蜷成个虾米。
  程大妈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头,不甘心,怕吵着儿子睡觉,可是又怕自己不见缝插针赶紧唠叨,一转眼这儿子又被单位叫走了值班去了,抓都抓不着人!
  “程宇,妈上回跟你讨论的那事,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就是林丹丹上回跟我说的,她让她爱人帮你走个后门,调到海关去,你到是给个话儿啊?人家是知道你的情况,真心实意想帮你……”
  程宇没睁眼,低声道:“不想去。”
  “干嘛不去啊?人家那是海关缉私局啊!那那那是多肥的差事,多好的待遇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走后门都进不去,工作不累,挣得也多啊!”
  “我们所里挺好的,我现在干着挺好的。”
  程大妈特心疼地拉过儿子的右手,握住,捏了捏,“这儿是挺好的,你们领导都挺正派挺客气的人。妈不是嫌弃别的,妈真是为你将来考虑,趁年轻换个地方,要不然将来,将来你就一直这样……”
  “妈……”程宇翻了个身,把屁股撅给他妈。
  程大妈欲言又止,凑到程宇耳边问:“我说儿子,你是不是还膈应以前你跟林丹丹那事儿呢?其实要我说吧,那闺女挺不错的,没缘分走到一起,可惜了的,咳,啧啧……”
  “妈!……人家都结婚多少年了!”程宇直接用毛巾被捂住了脑袋,把自己包成个粽子。
  程大妈觉得这宝贝儿子就是脸皮薄,固执,自尊心又强,死撑着拉不下这张脸来,不想用人家闺女的后门。
  程大妈伸手拽啊拽,跟程宇抢毛巾被,奋力把这只大粽子剥开,不依不饶地捏她儿子的脸:“是啊,人家闺女都结婚多少年了,你还有什么害臊的?你说说你,你怎么这么麻烦啊,你真是让你妈为你都愁死了!!!”
  程宇迷迷糊糊地睡,脸上的几块肉被他妈妈捏来捏去,捏成各种形状。
  程大妈看一计不成,于是缓兵迂回,又生一计,神秘兮兮地凑到程宇耳边:“儿子,还有一事儿,你莲花婶给你介绍那对象,周末有空你去见见人家,啊?”
  程宇哼唧:“这个月严打……”
  程大妈瞪眼:“我知道严打啊,严打是打击不法犯罪分子,严打跟你见不见人家姑娘有嘛关系?”
  程宇半睡半醒,微微撅嘴哼哼:“妈……我忙么……”
  “你忙?你天天都忙,你比市长还忙呢!咱市里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在严打!合着你们公安局领导打击什么治安犯罪、扫黄、黑帮团伙、暴力、盗窃的,你就不能去相亲啦?那咱们要是一直这么严打下去,你到四十岁也娶不着媳妇你怎么办啊?愁死了,愁死了,真是愁死我了!!!”
  程宇最扛不住他妈妈的口头禅,愁死了,儿子,老娘都为你愁死了!
  他妈妈在他耳边不断地推销姑娘。
  你莲花婶说那闺女特好,气质好,身条棒,人特有修养,你想啊,是做老师的呢!
  而且还是本地人,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双全,家里条件不差,是你莲花婶她家孩子的班主任,教语文的,这么年轻就班主任了,特有才的一闺女!
  姑娘说了,不在乎职称啊钱啊房子啊什么的,人家挑得是人,模样气质不够英俊不合眼缘的,人家还看不上呢!这年头这样的好闺女上哪儿找啊,我说儿子,你赶紧见见人家呗!!!
  哼,这姑娘就是个女色狼啊……程宇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被他妈妈威逼利诱着点了头,成,不就是见一面么,爷是警察爷还怕色狼吗!
  程大妈满意地出屋遛弯去了,儿子答应去见姑娘就成。
  程大妈对自家儿子挺自信的,他也就是穷了点儿,没房没车的一个片儿警,可是咱程宇这张脸,这个儿头,这身材,再穿上蓝制服,戴上大檐帽,往街边上一摆,闺女们的回头率是百分之百啊!
  这么帅的儿子,怎么可能娶不到媳妇呢?
  肯定能找着个识货的,一定的!
  程大妈前脚刚出院门,色狼后脚就悄没声息地溜进院子。
  罗战在胡同口徘徊了很久,这回是连程宇的家门口都摸到了,进不进?进不进?到底进不进去?!
  自己会不会太积极了,冒然露面,再把小程警官给吓着!
  大杂院的两扇朱漆小门斑斑驳驳,脆干的漆皮层层剥落,暴露出颇具年代感的古朴的木纹。
  罗战一闪身摸进了半开半掩的院门,视线迅速扫过几户低矮的平房。
 

  3、小院抓贼 ...
  
  罗战一闪身摸进了半开半掩的院门,视线迅速扫过几户低矮的平房。
  这是老北京内城小胡同里很典型的院落。现今仍然留存下来的那些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都是有权有钱的红贵、富贾或者政府机关事业单位才能享用得起,平民老百姓几户甚至十几户住得这些院子,叫做大杂院。
  午后的大杂院静悄悄的,上班的人还都没回来,院里的人都在睡午觉,只有茂盛的老槐树上那几只知了仍然不停不歇,溽暑的热气中发出尖锐枯燥的长鸣。
  仿佛是第六感作祟,罗战一下子就瞄准了东墙根下、门窗漆成朱红色的一户人家。那家门口摆了一辆自行车,晾衣绳上晾了一条男式牛仔裤,几件T恤。
  他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走过去,掂起脚,隔着纱窗,瞧见了屋里睡得很香的程宇。
  罗战乐了,死盯着床上的睡神,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
  程宇侧着身,睡觉的姿势蜷着,就跟个没长大的男孩似的,把毛巾被全部抱在怀里,像抱个宝贝,身后露出一大片光滑的脊背,随着平稳的呼吸静静地起伏。
  罗战一个人趴在窗外色迷迷地傻乐了一会儿,却又慢慢沉下脸来,眼睛直勾勾地往下溜,溜到毛巾被遮盖不住的地方,程宇穿的黑色平角裤下包裹的臀部隐隐约约露出很挺很翘的弧度。
  罗战扒着窗户棱,也顾不上这心思有多么的猥琐和龌龊。
  视线拐着弯地往腰线下的凹处溜进去,他特想看程宇光屁股会是什么样儿,在心里已经自己扒拉想象过无数次。
  窗户没拉帘,程宇也没盖严实被子,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这一床的春色简直是不看白不看,老子多看几眼不算猥亵罪吧?
  他看入迷了,脑门和鼻子贴在纱窗上,手指无意中碰翻窗台上一只花盆。
  哐当!!!
  “谁啊?嗳,你谁啊你?!”
  耳畔一声尖利的怒喝,罗战眼角瞥见一只长把子的笤帚疙瘩,照着他后脑勺扫过来!
  罗战腰杆往后一撤,躲开了。笤帚疙瘩在他脑顶挥舞,胖大婶的身躯像一台推土机气势汹汹地袭来。
  罗战脑子里灵光四射,蓦然闪过某个令他喷饭的景象:猪八戒挥舞金箍棒?
  猴子呢?救命啊——
  “你是小偷吧你?你偷自行车的吧?你是哪儿来的?站住,你给我站住!”
  罗战满脸堆笑,左躲右闪,连忙伸出一只手挡着:“嗳,别,别打,别介,我不是偷车的!大妈您别,不是,姐,大姐,您手下留情!”
  “谁是你大姐 ?!”
  彪悍的莲花婶一笤帚抽上罗战的膝盖。
  面对胖婶,武斗功夫施展不利,罗战只能跳着脚躲笤帚。大杂院里满地乱堆的家伙事儿太多,遍地都是雷,他一个躲闪不及,哐当一脚踩进水龙头旁的洗衣盆。
  他的皮鞋底噗哧吸溜,顺势就滑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墩!
  “嗳?我的衣服,我刚洗完的衣服!孙子呐你干的好事!”莲花婶气得骂。
  没等罗战爬起来,气吼吼又泼辣的莲花婶抄起一个盆,洗完脸还没来得及倒掉的洗脸水,带着一层泡沫子,冲上去兜头盖脸地一泼!
  这么一折腾,程宇其实一下子就醒了,隔着窗户一瞧,竟然是罗战那家伙。
  他从床上蹦起来冲出屋,却猛然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裤,顺手就拿门帘子往身上一裹。
  “婶儿,别打,我朋友。”
  胖婶收起笤帚,上下打量罗战:“哦,你朋友啊?不是偷车的啊?”
  最近附近几条胡同丢好几辆自行车了,莲花婶作为居委会联防小组组长,一直惦记着抓贼立功呢。
  罗战精心收拾的一身行头全泡汤了,满头是肥皂沫洗脸水,米色休闲裤浸在泥汤里,一只皮鞋脚还杵在洗衣盆里,那姿势别提多么狼狈。
  程宇看在眼里,没想到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罗三儿竟然被莲花婶几笤帚给撂倒了,忍不住想乐,平日里冷淡无痕的两片薄嘴唇就咧开很好看的弧度。
  罗战哭笑不得地坐在地上,果然人不能干坏事,觊觎美色绝对是有报应的!
  他歪着头仰脸看程宇,程宇也看着他。程宇全身上下就穿个小裤衩,扯着他家大门上挂的布帘子裹在腰上遮挡,那小蛮腰的形状缠着围裙,还挺性感婀娜,罗战顿时就喷了,嘿嘿嘿得就乐起来,乐得爽快,张狂。
  程宇冲他一摆头,用眨巴的眼神说:别傻吧唧坐泥汤子里了,多大个人了在这儿现眼,赶紧进屋呗!
  罗战就等这个呢,哧溜就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泥就进屋了。
  程宇背对着罗战穿衣服,精瘦结实的腰迅速收进制服长裤中,翘屁股在罗战眼前一晃而过,都没给他机会再多瞄几眼。
  罗战抖了抖一身的狼藉,厚着脸皮蹭过去陪笑道:“程警官,您看我这,我这衣服……”
  程宇穿上衬衫,慢条斯理地系扣子,唇边仍旧是一丝淡到冷漠的笑,领口下袒露出的小麦色胸膛让罗战眼热。
  程宇挺瘦的,但是身上并非那种干巴瘦的羊肋骨,胸腹的轮廓和肩膀的线条一看就是练过,覆了一层精干利落的肌肉。
  程宇嘴角动了动:“被收拾了?脏啦?”
  罗战点头认栽:“可不是么,你们这院里都他妈是一群便衣啊!老子今天有眼无珠,没认出来那胖婶是女便衣,程警官我错了!程警官您给个方便,借身衣服呗?”
  程宇似笑非笑,拿他那一双钛合金刑侦眼扫过罗战的橙色T恤衫标牌:“今儿拾掇这么整齐利索,全是名牌,约会啊?”
  罗战笑道:“可不是有约会么,你看我这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我这儿没好衣服,都是便宜货,没牌子,你看不上。”
  “这什么话,你的衣服哪能看不上!随便来两件,能蔽体就成!”
  程宇从大衣柜里翻出衬衫和牛仔裤,扔给罗战。
  罗战成功地登堂入室之后心情顿时无比畅快,激动得就快要仰脸对着并不太高耸的天花板引吭高歌了。他迅速就把自己在程宇面前扒个干净,恨不得连内裤都扒了。
  可是程宇没主动提供小裤衩,后屁股湿漉漉的内裤权且先留在身上,别暴露得太彻底。
  他没急着穿衣服,子弹头紧身内裤里挺着他一向引以为傲的雄壮部位,故意在屋里晾着,左顾右盼:“有毛巾么?有水能洗洗么?哎呦程警官,要不然您给咱打盆热水?凉的也成!”
  程宇冷哼了一声,抬下巴示意门外的水龙头:自己冲水去!
  罗战的口气就跟耍赖似的:“我光着呐!”
  程宇不以为然:“光着怎么了?怕人看啊?院儿里没女的。”
  罗战煞有介事地一瞪眼:“那还一个胖婶盯着我呢!她不是女的啊?”
  程宇撇嘴哼道:“莲花婶不算女的,人家比你还爷们儿呢!”
  窗户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爆吼:“哪个臭小子说老娘坏话呢?谁爷们儿啦?!”
  程宇连忙喊了一嗓子:“没有没有!就我们俩是爷们儿,婶儿您是一朵花儿!”
  罗战顺势扑到程宇后肩上乐,手臂轻勒程宇的脖颈,做出一个没有发力的锁喉动作,顺手就在程宇胸口抹了一把,隔着一层衣料摸到那不肥不瘦恰到好处极为温润的手感,忒舒服了,忒惦记了。
  程宇朝窗外吐了吐舌头,抿着嘴,腮帮子上抿出一颗小酒窝。
  那小酒窝罗战特眼熟。
  当年他被铐在车里,并排跟程宇坐着,车子在盘山公路的云端仙境中盘桓。他转头望着程宇,程宇就是这样笑出一颗酒窝。他那时候希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就这样一直在云端飘着,太美了。
  他太喜欢看程宇垂头抿嘴轻笑的那劲儿。
  漂亮甚至妖娆艳骚的男人,罗战见得多了,玩得腻歪了,不稀罕。
  程宇跟那些俗艳的小鸭子完全不一样。那种外表内敛冷漠然后偏偏不经意间在你面前悄悄变软融化出来的轻柔和美妙……这人太他妈的有滋有味了,耐嚼!
  罗战就是故意在程宇面前起腻歪。
  他知道程宇就是典型的滚刀子的一张嘴,豆腐脑的一颗心,他早就对这人的脾气知根知底了。
  程宇果然转身就拿了个脸盆,到院子里打水,还嫌水有些凉,伏天用凉水洗完了身上反而不舒服,发粘,于是又往盆里兑了开水,试好了水温,然后丢给罗战一条毛巾。
  罗战在屋里赖着不走,程宇也不好钻被窝睡觉,只能斜靠在沙发里,看看电视,磕磕瓜子。
  罗战磨磨蹭蹭地擦身,有意无意地在程宇面前晃悠显摆他那一身罗列得漂亮整齐的肌肉。他其实才不怕人看呢,都是爷们儿怕什么?是娘们儿咱也不怕。
  他对自己的身材特自信,宽阔的肩膀沿两条肋线舒展出华丽流畅的倒三角形,晒成古铜色的肩头手臂上再残留几块若隐若浮的旧伤痕,弥漫了几分野味儿气息的男人气概,挺招人的。
  这身形,爷们儿见了羡慕嫉妒恼恨,娘们儿见了眼热心颤想泡,难不成就你程宇是一块榆木疙瘩,欣赏过老子的线条,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程宇还真没什么反应,眼皮半开半阖,视线好几次淡淡地扫过罗战的身体,那眼神分明就跟警察扫街的架势差不多,透着某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无动于衷。
  罗战估摸着自己裸着这一身好肉,在对方眼里,就跟胡同口立着的某一棵树、某一个邮筒没啥区别。
  妈的程宇这人是性冷淡?
  他把自己从头擦到脚,再从脚擦到头,当着程宇的面赤身裸体穿个小裤头,再这么傻了吧唧地擦下去,都快要自己把自己摸热乎了擦枪走火了!
  实在绷不住裤裆里的燥热,罗战暗暗在齿缝里骂了几句牢骚,不情不愿地穿衣服。
  程宇的衣服穿到他身上还是显小了。俩人外表看起来个头差不多,程宇甚至微微高出一两公分,身材也差不离,但是剥了衣服就显出区别,罗战身上的肌肉条把衬衫绷得很紧,下边几粒扣子勉强扣得上,领口和前胸却咧开着,露出浅浅的一抹铜色。
  罗战大大咧咧地挤到沙发上,给程宇点烟。
  茶几上放着程大妈一大早就给儿子做好的饭菜,用个倒扣的纱帐子扣着挡苍蝇。罗战闻了闻,笑道:“手艺不错,京酱肉丝,尖椒土豆丝,刀工很可以啊!”
  程宇唇边浮出笑意,眼睛却快要睁不开,在沙发上仰着都快要眯瞪了。
  罗战盯着程宇微微颤动的喉结,从下巴到脖颈领口的简练线条,狠狠地压下某种冲动,凑过来碰碰胳膊,小声说:“程警官,这次能又跟你遇上,咱哥俩也算特有缘分的人。”
  程宇轻轻点头:“嗯。”
  “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没啥朋友,也不像以前那么混了,嗯……难得见着了就想跟你叙叙旧呗,晚上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程宇慢慢睁开眼,瞧着罗战,突然乐出来:“你小子他妈的在我背后跟了两天,就为了请我吃顿饭啊?”
  罗战:“……啊?”
  程宇:“啊什么你啊?”
  罗战:“什、什、什么啊?”
  程宇:“你说什么啊,一头蒜装什么水仙花啊?盯梢跟着我的人不是你啊?!”
  罗战没吃到羊肉,咬了一嘴毛,心有不甘,迅速倒打一耙:“我说程警官,您跟我说话,别老跟您在局子里审犯人似的,成不成啊?您看我现在已经改造释放了,我已经是个正正经经遵纪守法的公民了!”
  程宇歪着头看他:“不想被审就老实交待啊!”
  罗战讪笑:“哎呦我,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没想跟踪你,我就是,我这不是想找你,但是没机会靠近你么……”
  程宇冷笑:“罗战你胆儿够肥的啊你?你还敢跟踪警察?你都跟到我家里来了!”
  他程宇是谁啊?正经是刑侦口的科班出身的警队精英,侦查和反侦查技术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罗战那傻不愣登在他屁股后边尾随徘徊,程宇身后带了这么一个大尾巴,自己能不知道么?他要是连这大尾巴都觉察不出来,他就甭当警察了。
  罗战一看事情败露,下不来台,下不来干脆就不下台了,厚着脸皮蹭过去,一边挠头一边拿肩膀拱了程宇几下,彻底地开始耍无赖。
  程宇用眼角瞥着罗战,心里也在合计。他估摸罗战可能因为是个刑满释放的社会闲散人员,想跟警察口的人搞好关系,拿自己当个人脉,所以拼命地巴结。
  亦或者,其实还是为了当年那件事,罗战心里一直惦记着,想报恩。
  程宇知道罗战也不是个不可救药的坏人,以前犯过事儿,但是在道上的风评还不错,对朋友挺仗义的,所以也就没介意对方这么腻歪地蹭上来。做警察的,成天就是跟道上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这号人程宇见识得多了。
  程宇眨眨微微泛红的眼,搓了搓脸。
  罗战一看,连忙说:“程警官,我打扰你休息了吧?”
  “哼……”程宇心想,你丫才知道啊?我好不容易值完夜班歇一天假!
  “我本来没想打搅你么,我这不是,就想扒窗户往里瞧一眼是不是你,结果被女便衣抓现行了么!”
  “该!”程宇冷哼。
  罗战就喜欢看程宇那爱搭不理的小样儿。他觉得自己目前这种心态,就是明明白白地寻找各种机会犯贱!他又陪笑脸道:“程警官今儿歇一整天?那,那今儿晚上,有没有空跟哥们儿……”
  “说吧,哪儿吃啊?”程宇抬起眼皮子,嘴角勾出慵慵懒懒的弧度,让罗战瞬间惊艳得心跳慢了半拍。
  罗战紧张得都有些结巴了,连忙说:“那、那、那好,就、就、就后海边上的砂锅居呗,咱老北京菜,离你这儿也近便?”
  “成。”程宇答应得干脆利索。
  罗战乐得直搓手指:“那我晚上开车来接你!你先睡着,睡到晚上7点我来找你!”
  不就是吃顿饭么,程宇那时候心想,让罗战请一顿,这人也就踏实了,省得整天忙前忙后地搞跟踪,瞎折腾!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27:42

4、第一次约会 ...
  
  罗战认为,这也算是他跟程宇的第一次约会吧。
  他激动得回家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色紧身T恤和休闲裤,脸上的胡茬仔仔细细修理掉,身上喷了些古龙水。他这人一向注重形象和生活品质,别看以前是混的,混也算是那种混得比较有品位上档次的人。
  程宇借给他的衣服私下截留了。
  一整天都没心思处理别的事,就等着晚上的饭局。
  要不是怕程宇嫌他有毛病,罗战宁愿啥也不干,就站在程宇家窗户外边,站一整天,静静地看这个人睡觉。
  程宇从大杂院门槛里一脚踏出来的时候,罗战胸口揣的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肝都不会蹦了。
  这人真好看。
  休息日不用坐班值勤,程宇就没穿蓝制服,没戴大檐帽,而是捡了一身休闲装。他没有名牌,他的衣服都是程大妈按照儿子的尺码去动物园批发市场跟人砍价砍来的便宜货,浅肉粉色的长袖衬衫,把袖筒卷起到手肘处,下身是黑色水磨布料的牛仔裤。
  罗战觉得穿衣服其实不在于牌子,就好比没气质的娘们儿背个正版LV包都能背成菜篮子的感觉,而程宇就属于那种穿个跨栏小背心也一定能穿出阿玛尼模特范儿的人才。
  程宇从胡同里露头,看见等在那里东张西望的罗战,轻轻挥了挥手,唇角飞扬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纯净的脸庞在金色的夕阳下竟然闪烁发光。
  程宇迈出家门时,程大妈在他身后不停地嘟囔埋怨,见朋友,你见什么朋友啊?儿子你好不容易歇一天假,你一个礼拜才歇这么一天,周末和国家法定节假日你都没有假,你不乖乖在家睡觉也就罢了,还偏要逮着今天去会什么“朋友”?
  儿子你今天应该去相亲!去见见人家温柔贤惠如花似玉的人民教师!!!
  程宇对相亲这种事实在是提不起多大兴趣,以前被老妈鞭着赶着,也相过几次,都是处不了多长时间就吹了,对这种事愈发就心理抵触了。
  有的姑娘是嫌他穷,没房子;
  没房还不说,而且工资低;
  工资低也就罢了,竟然还工作时间超长,成天加班,接警随叫随到,还尼玛没有节假日!
  国家的法定节假日对其他公民都有效遵循,就是对警察无效无法。越是全国人民阖家团圆欢度节日的时候,派出所全员满血值勤,上街巡逻;家家户户吃团圆饭年夜饭的时候,程宇要提着警棍在平安大街鼓楼大街和后海大大小小各条胡同里扫街,巡视,维护社区治安,震慑不法犯罪分子。
  这日子过得,一天两天还能忍,时间长了,谁家闺女受得了啊?全给吓跑了。
  哪个女人找丈夫不是这样?要么图钱,要么图这人老实可靠是宜家宜室的经济适用男,程宇是两头都不靠。
  前来相过亲的姑娘们对程宇一致的评价是,这人人品性格没得挑礼儿,长得又帅,脾气也不错,就是……就是这工作性质和作息时间,不是脑筋正常的普通女人忍得了的!
  于是帅帅的小程警官眼瞅着就快要沦落为大龄剩男了。
  程宇跟着罗战往胡同口走了没几步,接警电话追到他手机上了。
  他们分管治安刑侦的副所长,开门见山地问:“小程,睡起来没?在哪儿呢?”
  程宇一看是副所长的电话,心里忽然有点儿小遗憾,这顿饭八成又吃不成了,答:“起来了,外边儿呢,什么情况?”
  副所长说:“有个民事纠纷来报案的,大满和华子他们都接警出去了,我这儿人手不够。我本来想叫潘阳,一看这地方就在你们家门口,你去顺便处理一下!”
  罗战面色露出浓重的失望:“呦……你是不是有任务啊,有情况啊?那,那咱俩……”
  程宇连忙说:“没大事儿,就是接个警,说是装修工程跟邻居发生纠纷,需要调解,应该很快。”
  程宇让罗战先去饭馆里坐着,罗战偏要跟他一起去接警。罗战乐呵呵地说:“我知道你们白道上也有规矩,条子接警必须两个人一起,一个人不行,出了事儿没有人证,你这属于没有严格执行出警的规范条例!所以我必须陪着你,我要监督你!”
  程宇笑骂:“别贫了你!”
  两人拐进隔壁街的一条小胡同,按照门牌号找到那位报警的大妈。
  却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装修工程纠纷。大妈把俩人领进院子,指着小楼房一层与二层之间搭的塑料棚子:“民警同志,我们家在二层晾衣服,没甩干,衣服水全滴到人家一层的塑料棚上了,时间长了发霉发臭了!人家非要强迫我们不准晾衣服,那怎么行?!你说我们怎么办啊?”
  程宇仔细瞧了瞧,于是跟楼下那户人家说:“你们搭这塑料棚合法么?这属于乱搭乱建吧?”
  楼下那户也不乐意了:“我们怎么乱搭乱建了?房管所的都没管我们!民警同志我们叫你来是解决晾衣服水的问题,你管我们的棚子干嘛?”
  楼上也不干了:“我们凭什么不能晾衣服啊,你搭个棚子兜着水是你乐意,但是你不能妨碍我们晾衣服!”
  于是,两家人在小程警官面前哇啦哇啦开始吵,嘎嘎嘎吵得如同后海荷花池里漂来五百只鸭子。
  罗战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程宇整天就接这种警?我靠,片儿警这活儿真不是老爷们儿能干的!
  程宇也不爱管这种邻里纠纷,可这些就是管片儿民警份内的事。程宇倒是宁愿他接的警都是打击不法犯罪分子,人民群众在前方高喊一声“有人抢钱啦,抓劫匪啊”,然后自己飞身而上与歹徒英勇搏斗,直接抡拳上脚干起来多爽啊,比调解邻里纠纷省事痛快多了!
  程宇跟那两户大妈说,要不然这样,你们两家人把这棚子改造改造呗,棚子顶上通一条窄窄的下水管,把晾衣服的水引到边上,不就不会积在顶棚上了么。
  两个大妈说行啊,但是谁家来做啊?
  二楼大妈:“当然是你们家做了,这棚子是你搭的!”
  一楼大妈:“废话,当然是应该你们家做了,那衣服是你们家要晾的!”
  程宇皱着眉头说:“你们两家人就不能互敬互让一下,邻里街坊的至于分这么清楚吗,一起弄一下不就完了么!”
  二楼大妈:“我下岗了,我家里没钱。”
  程宇:“没钱出人啊,你们家有男的没有?装个管子又不难,会动手就行。”
  二楼大妈:“我们家没男丁,他们家有!”
  一楼大妈一听,眼睛瞪起来了:“我儿子还小呢,哪能让他登高爬梯的做这么危险的事儿啊,摔着了算谁的啊,不行!”
  程宇挑眉插嘴道:“你儿子多大了?”
  一楼大妈一本正经道:“我儿子才22,大学还没毕业呢,我哪能让我儿子干这个啊!”
  二楼大妈接茬道:“民警同志,您看我们叫您大老远跑一趟就是为了帮我们解决这管子的问题啊,您不能不管啊,您既然是咱管片儿的警察,就不能帮我们把这管子给接一下嘛?您都帮我们弄好了,我们这邻里街坊的不就没矛盾了,以后就不用麻烦您了嘛!”
  神马?这事儿不归你们警察管?
  你们管片儿的民警不管这个管什么啊?
  您说您都来了,您就不管了就走了?您帮我们把这事解决了不就完了嘛!!!
  您这回帮我们解决了,以后再不用麻烦您跑来跑去地调解劝架了嘛!
  ……
  程宇面瘫,面对一群哇啦哇啦的大妈,烦得半天吭不出声。
  罗战算是听明白了,听得直想乐,小程警官咳咳!
  其实去银锭桥头找个等活儿的民工,二十块钱就能搞定。但是请民工要花钱,让自己儿子做又舍不得,所以才要报警,找热心又能干的人民警察啊!
  那天,罗战看着程宇从二层那户人家的窗户口钻出来,骑在窗台上,探出半边身子,帮人家搭水管子。
  这年头做基层片儿警的,确实不容易,还真得能伸能屈。
  面对邪恶势力要敢于挺身而出横刀立马,面对广大人民群众要善于做小伏低,还要十八般武艺俱全,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杀得死木马,爬得上围墙,缠得过大妈,打得过流氓。
  而且罗战知道程宇这人最是面冷,嘴硬,心善。
  小警察被几个大妈吵着吵着就屈服了,被人当免费民工使唤,那副沉默着受虐还带一丝委屈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招人疼爱!
  罗战发觉程宇干活儿总是习惯用左手。
  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现了,白天在程宇屋里洗涮,程宇端脸盆、提暖壶,都是用左手。
  前两天在街上追小灰车,他亲眼看见程宇左手扒着车窗,右手伸进去想拔钥匙,竟然没挣过那个司机,被摔出来了!
  这绝对不是程宇的水准。想当年,不就是追个车么,他能抡起一掌一个横切气管直接把司机打晕,然后潇洒安稳地抢车。
  这人已经彻底是个左撇子了……
  罗战心里突然一疼,像是被记忆中的某些片段狠狠地拧到心口,难受了,心疼了。
  他从一楼架起梯子,吭哧吭哧爬上去帮程宇一起架管子,俩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弄好,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
  从小胡同里出来,程宇淡淡地道:“今儿辛苦了,谢谢啊。”
  罗战笑得很狎昵:“谢什么啊?跟我还来假客气!”
  程宇脸上浮出笑意,肉粉色衬衫蹭了几块灰尘脏痕。罗战伸手去给他掸,若无其事地帮程宇整理衣服领子。
  俩人挨得很近,罗战从程宇身上没闻到乱七八糟的护肤品或者古龙水,只有一层很淡的香皂混合汗水的清澈味道。
  罗战开着车带程宇转过两条街,进了饭馆。
  老板杨油饼站在吧台里吆喝了一嗓子:“战哥你才来啊?那边窗口的雅座,给你留了一晚上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杨油饼也是罗战以前做娱乐城生意的手下兄弟,这几年从良改行经营小饭馆,一直还跟罗战混,一起合伙做买卖。
  当然,“油饼”这名字是他的混子绰号,不是大名。这人脑门子上总是油花花的嵌满粉刺痘疮,看着就跟一张大油饼似的。
  杨油饼再一抬头,声调立刻就变了,连忙一溜碎步小跑出来招呼:“呦,警官同志?您今儿个来小店吃饭?快请进,快请进!”
  罗战诧异地眨巴眼睛,咋着,你们俩还认识啊?
  杨油饼点头哈腰地给程宇递烟,横了罗战一眼,使眼色道:战哥,你咋也没提前跟我说,你请的是警察同志啊?提前跟我说,我让大厨多准备准备啊!
  罗战把他兄弟揪到一边儿去质问:“你早认识这人?那我当初翻遍北京城找程宇,你也没说你认识他!”
  杨油饼瞪大眼睛,无辜地说:“这人我刚认识的!前几天店里顾客有个纠纷,我上派出所调解去了,就见过一次,我都不知道人家大名儿叫什么!……我说战哥,原来你风风火火蚂蚁上锅似的想找的那位小警察,就他啊!”
  罗战用手指头捏住杨油饼的嘴,威胁道:“兔崽子待会儿甭给老子废话哈!”
  杨油饼挺憨厚地乐了,又瞄了瞄程宇,小程警官这休闲装往身上一穿,电影明星气质,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的,爷们儿帅气啊!
  其实罗战半年前从牢里出来以后,就打算做良家正道的餐饮生意,在不同的地方踩了踩盘子,最后还是觉得后海这片风水宝地最好。星罗棋布的饭馆街和酒吧街客源兴旺,内城几条颇具渊源的小胡同也适合搞一搞老北京氛围的特色餐饮,罗战琢磨着在这块地方扎营。
  而且杨油饼这几年已经经营起这家饭馆,虽说生意一直平平淡淡,不温不火,将将能把本儿给捞回来,至少也算是个帮助罗战翻身发迹的开端。
  现在终于发现程宇就在后海派出所上班,家也住在这里!
  罗战心里是乐坏了,乐翻了,老子决定不挪地方了,就在这旮瘩落户扎根,和程宇摽上劲了,这辈子不把这人追到手,誓不罢休!
  杨油饼亦有心巴结小程警官。他也看出程宇不是那种满大街横着走吆三喝四的警霸,可是这街里街坊墙内墙外的,管片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不好好招呼伺候着吗?
  一个是大哥,一个是管片儿的警察大爷,杨油饼赶忙就把自己的亲老婆和亲小姨子都从吧台里叫出来,穿得鲜亮妖娆的,陪战哥和程警官喝酒吃饭。
  罗战一边开啤酒瓶子一边在心里搓牙骂人,杨油饼你妈的这狗眼力价儿,这是老子的头一次约会!我不过就是图你这儿近便,菜好吃,你跑出来瞎掺和啥啊你?
  你以为老子是来你家喝花酒的吗?你把你丫的几个家眷端出来发什么骚、陪什么酒?!


  5、霸王餐 ...
  
  酒开了,菜上了,劝过几轮,酒意慢慢地上了脸,一桌人的话也就渐渐多起来。
  罗战后来发觉桌上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不愁没有话题,男人有男人的话题,女人有女人的话题,男女之间那更是永恒的话题,气氛反而轻松欢乐起来。
  油饼媳妇和小姨子都是爽利的脾气,一个劲儿地给程警官劝菜劝酒,逗程宇说话。
  小姨子尚在大学生的年纪,但是没念大学,十个手指晾着五颜六色的贴片指甲,在饭桌上那眼睛就一直瞟着程警官,对她战哥都没心思招呼了。
  罗战在一旁看着,冷笑道:“我说妞儿,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啦?程警官帅吧?”
  小姨子表达情绪一点儿都不含糊:“帅毙了简直了!程警官您可真帅啊!”
  程宇埋头默默地扒饭……这馆子的菜还是挺好吃的。
  小姨子又端详着程宇的脸说:“程警官您长得像内谁,你们没发觉么,就那唱歌的,唱‘北京的桥哦哦哦啊千姿百态,北京的桥哦哦哦啊瑰丽多彩’——”
  油饼媳妇瞪大眼看了看:“嗳?是有那么一丁点像唉……”
  罗战立刻就不乐意了,把筷子一掷:“像个屁啊!不像不像,咱们程警官长得有那么娘们儿气吗?程宇长得多爷们儿啊,酷不酷啊?你们俩给我说实话!”
  小姨子很认真地附和:“酷!眼睛亮,脸型有棱有角的,是爷们儿版的北京的桥哦哦哦啊——”
  油饼媳妇好奇地八卦:“程警官,您成家了没有?”
  程宇摇头:“没呢。”
  小姨子追着问:“有对象了么?”
  “没有。”
  罗战心说,老子真谢谢你们两位姑奶奶了!
  小姨子还不依不饶:“程警官,您眼光特高吧,您找女朋友什么条件啊?”
  罗战也跟着帮腔:“程宇,想找个啥样的?哥帮你介绍一个。”
  热腾腾的砂锅白肉,纸一样薄的后臀尖肉片子下面再铺一层酸菜和粉丝,熬到酥软入味,吃起来肥瘦相间,滑而不腻,那就一个闷口儿香!
  这顿酒不知道喝到第几轮开始,罗战已经不再假模假式地称呼什么“程警官”,而是直呼程宇的大名,也不再自称“我”,而是很热络地一口一个“哥”。
  程宇喝干了半杯啤酒,无所谓地笑笑:“你甭费心了,我工作太忙,没时间找。”
  罗战抬眉笑道:“咱工作忙,也不能忙得没有私生活啊?”
  程宇的眼眶被酒意熏得微红,心里话就慢慢倒出来了:“忙起来不着家,连我妈我都管不了,哪有功夫伺候女朋友?每年元旦春节,两会,暑假,国庆,至少忙这么四轮,再赶上治安严打,扫黄严打,涉黑严打,有时候一个星期都睡在所里……真没时间找。”
  罗战给他倒酒,碰杯,眼神带着钩子,在程宇脸上划过:“程宇,咱人民公仆也得保重身体,人民还需要您长久持续、坚挺不懈地为我们服务呢!我知道你办事认真,但是别太累着自己。”
  程宇笑笑:“每四天值一次24小时的班,夜里要是抓了现行,第二天还得加班再审……我没事儿我受得了,可是人家女孩子受不了这种,等不起。”
  程宇说话间抬起手,咕嘟咕嘟又一杯酒下肚。
  罗战竟然从这人眼睛里读出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程宇那时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夜色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鼻梁和下巴组成一幅近乎完美的侧面图画,被窗外的霓虹镀出一道柔和旖旎的金边,目光迷离……
  荷花市场的牌楼高耸漂亮,食客和游人自下穿梭而过,后海的水波中点缀着游船的浪漫烛火。
  这是程宇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还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的时候,每天就穿着小背心儿小裤衩,后屁股蛋像滚了两只泥球儿似的,穿过烟袋斜街,绕过沿墙根儿底下吆喝的磨刀匠,从那座银锭桥上跑过去。手心儿里攥着几枚硬币,从后海边的糖人儿手艺匠那里买一只糖掐的孙悟空,男孩子最开心的玩具。
  罗战跟程宇一杯一杯地不停碰杯,俩眼不住地瞄程宇的脸色。他心里约莫有了底,程宇这人估计感情上不太顺利,被姑娘甩过,不舒坦了吧。
  程宇也没有特不舒坦。
  他被女孩儿甩过不只一次,也婉拒过不少朝他抛媚眼的小姑娘。一段又一段相识,刚开始萌芽尚未发育开花儿就迅速又化作过去完成时,被丢进回忆的垃圾筒,就连所谓的伤心难受都成为程宇二十多年来从未品尝过的情感奢侈品。他就是时常觉得心里有些寂寞,孤单,心口压抑着某种无处宣泄的情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向往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该跟谁倾诉。
  程大妈经常牢骚,一肚子的心酸啊,嫌儿子对感情的事儿忒不上心。
  所里的同事私底下拿程宇开过玩笑,说程宇那小子绝对是有毛病,同事之间传看好东西,程宇竟然都提不起兴趣,懒得看,每看必睡。
  所谓的“好东西”,就是所里的网警曹亮他们几个崽子从网上搞得乱七八糟玩意儿,还有每一轮扫黄打非活动中私下截留的上等货,储备了几千G的硬盘。
  一帮二十多三十岁的大小伙子凑到一堆,有媳妇的惦记着暖烘烘的被窝、白嫩嫩的媳妇,没媳妇的纯幻想有一天能左拥叶子楣、右抱邱淑贞,夜里值班闲得寂寞无聊,于是就在值班室里开电脑集体看毛片儿,纯粹为了解闷儿,舒缓工作压力,顺便同事之间联络战斗情谊。
  程宇看黄片儿,无论是淇妹的还是丽珍的还是玉卿的还是欧美日韩东南亚各色洋妞儿,每次都能看着看着让自己昏睡过去,直打呼噜。
  华子曹亮潘阳几个人后来得出结论,经过组织鉴定,华哥亲自审讯逼供,本派出所男同志全票一致通过,程宇这人就是一极品性冷淡!
  典型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只有观赏性,没有实用性;只有回头率,没有回床率!这厮脖子上挂着“什刹海方圆八公里十六条胡同头号帅哥王老五”的红头牌,挂了三年了,愣没卖出去呢,姑娘们可千万别上这个当!
  罗战跟程宇边喝边聊,越聊俩人的头凑得越近,程宇的眼睛愈发红了,脸孔发热,唇边的笑意渐浓,也不端着架子了。
  窗外夜色正好,饭馆里人声喧闹,油饼媳妇和小姨子起身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罗战趁着桌上没有外人,故意把嘴凑到程宇耳边说话,嘴唇都快要吻到程宇的耳廓和耳垂。程宇垂着头笑,可能是难得跟一个人聊得这么舒服畅快,竟然也没有避忌罗战越来越腻固的逼近。
  聊吃,聊附近这条道儿上混的人,聊片儿警的工作,聊把自己甩了的女孩儿,聊小时候在老城区生活的点点滴滴……
  俩人挺有话聊的。
  满座熙熙攘攘,觥筹交错,人影穿流。罗战凑到耳边说话时,程宇的感觉很奇妙……就像童年时候,俩小坏蛋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瞒着老师和家长,偷偷地交流只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
  那时候,一群小伙伴,头凑着头,嘴里叼着冰壶儿,扎堆儿在墙根儿底下,一片泥坑里玩儿弹球能玩儿上一整天,饿了就点火烤几只香喷喷的知了……
  俩人这里正渐入佳境,小饭馆另一头吵吵起来了。
  女服务员被推搡了一把,油饼媳妇过去问情况,杨油饼也从吧台里探脸儿出来看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几条大街上出了名的混混,绰号叫作冬瓜瓤子的一个胖子,从一只小砂锅里拿筷子挑出一只翅膀与腿脚俱全的苍蝇,然后破口大骂,拒付饭钱。
  罗战挑眉横了杨油饼一眼:咋的啊这是?
  杨油饼摆摆手,没事儿,就是吃霸王餐的一个无赖,都赖好几回了,这回是吃出苍蝇,上回是吃到了蜈蚣,再上回是吃出一坨毛线来,老子的后厨房里根本就没毛线!
  若是以前,手底下养一帮打手的时候,这种事儿只需要使个眼色,后厨房里就冲出人来,抡钢管上去把人揍了。可是现在不同,现在这伙人都从良了,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自己做回好市民以后,才恍然发觉,他奶奶的,这条街上的地痞无赖可真多啊!
  程宇搁下筷子,站起来:“我去看看。”
  “嗳,你别。”罗战一把按住程宇的肩膀,把人按回座位,“你放假呢,这种小事儿甭麻烦你。”
  罗战走到那桌,两手一撑,把冬瓜瓤子圈在势力范围内,居高临下看着:“哥们儿,吃舒服啦?饱了?”
  冬瓜瓤子抬头,一翻白眼:“你谁啊你?”
  罗战笑道:“我不是谁,我来吃饭的。要是没带够钱,哥帮你结了?”
  冬瓜瓤子没吭声,心想这人他妈的谁啊?
  罗战在牢子里蹲了几年,再一出来,这世道已经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街上没什么人还认识当年的罗三儿。再说这地方根本不是他的地盘。
  罗战拍了拍冬瓜的后脖子,一摆头:“过来喝一杯?就那桌,就俩人,来一起呗?”
  冬瓜瓤子和手下一圈儿小弟面面相觑。罗战从喉咙里沉沉地哼出一声:“咋了?就俩人,不敢啊?”冬瓜瓤子仗着手下人多,罗战桌上就俩人,喝就喝,喝一杯能咋的?!
  其实罗战也没想怎么着,就想把人提过来说服教育一番。
  他却没料到冬瓜瓤子刚坐到桌边,抬头一看,觉得某人眼熟,再仔细一看,脸色就变了:“……哎呦妈呀,程、程、程、程警官!!!”
  冬瓜瓤子的屁股像被针扎了似的,瞬间征服了地心引力,从凳子上弹起来就脚底抹油想走。
  程宇的腿比他的脚快得多,腿风凌厉地一闪,一脚踩在凳沿儿上,内脚背结结实实地把胖冬瓜的身躯别在桌边,卡得不能动弹。
  罗战发觉自己今儿个在这地界逞能拔份儿,有点儿菜了。这地方不是他地盘,这分明是程宇的地盘嘛!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28:17

6、人民警察证 ...
  
  冬瓜瓤子和手下人是吃过亏的。这厮俩月以前带了一伙人,在荷花市场的夜市大排档打砸闹事,被程宇和潘阳接警办了。
  冬瓜当时是眼瞧着程宇赤手空拳以一敌四,右手都没使出来,两条腿带一只左手就把几个小混混全部撂倒按服。那个脚头狠得,踹一个腾空飞起一个,踹得冬瓜和手下一干小混混们一个个缩在墙角,抱头,托着下巴,哼唧喊娘。
  冬瓜瓤子可不想再被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了,每天在警察眼皮底下强迫背诵《治安条例五十条》,背不下来不给吃饭,不让睡觉。这年头警察整人也学精了,不能打,不能让拘留犯身上带伤,最狠的是几天几宿不让你睡觉,能把你整得鼻涕眼泪尿水横流哭爹喊娘地求饶!
  程宇一句话都没说,眼皮子半眯着,就这么淡淡地看冬瓜瓤子。
  后边儿那一圈儿人都不敢动,小学生罚站似的排成一溜儿站着,哪个也不敢造次。
  冬瓜瓤子本来酒水就喝多了,这会儿被程宇盯得尿都快出来了。
  罗战一看心里乐得够呛,于是板起脸,拿筷子指着桌上的菜:“冬瓜,这馆子的菜合胃口吧?”
  冬瓜瓤子傻不愣登地点头。
  “这里边儿能吃出苍蝇?”
  “那,那,那,是,是有个小苍蝇,小的……”
  “那我跟程警官咋就没吃出苍蝇呢?那只苍蝇怎么这不开眼的,就专门往你那只砂锅里飞呢?你让咱小程警官说说看,这菜都是一个大锅里煮出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每回都吃苍蝇呢?”
  罗战今儿个心里高兴,人一高兴就废话多,还要硬绷着脸不能笑出来。
  他那个相貌气势还是挺威的,乐的时候特招人,不乐的时候特唬人。冬瓜瓤子实在摸不清眼前这位的路数,也傻眼了,心想这位爷既然跟程警官在一桌吃饭,八成也是个警察,而且岁数看着比程警官大,不会就是派出所所长吧?!
  冬瓜说话开始哆嗦:“不、不、不、不是……没、没、没、没苍蝇……”
  罗战坏坏地笑道:“没、没、没、没什么啊?没苍蝇是吧?没苍蝇那刚才那,就那一大桌,撮了多少钱啊你们?”
  冬瓜瓤子埋头哼唧:“撮了,撮了,五百多块钱……”
  “五百多块啊?哥儿几个手头不方便,凑不齐哈?那我跟程警官帮你们在这儿支个摊儿,卖个艺,凑凑钱?”
  冬瓜瓤子一听,“摆个摊儿”、“卖个艺”,这他娘的意思就是要动手削人呐?眼前这两位爷都不是吃素的啊!
  说话这工夫,程宇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身形一动不动,左手搭在桌子上,一条绷直的小腿拦住胖冬瓜的去路。
  小程警官今天穿得是便衣,没戴大檐帽,露出一张端正俊秀的脸。可是这人即便再如何端正清秀,他也不是哪个小白脸儿的歌星,他是个警察!那刀片儿式的锋利凛冽眼神,往胖冬瓜身上削了几个回合,都不用开口训话,这人就快要拔塞子尿炕了。
  这招属于警察震慑嫌疑犯的心理战术,越是不说话越让人害怕,摸不透这人的底。
  尤其程宇这人长得确实好,很好看的一张脸突然亮出两道极冷极阴沉的眼神,凭空生出一种特让人瘆得慌的压迫感与威慑力。
  胖冬瓜自认倒霉,今早出门前没看风水。
  那苍蝇蜈蚣什么的,其实都是他自个儿带来想骗霸王餐的。
  这厮连忙跟身后的小弟丢个眼色。一伙小混混齐刷刷地低头掏兜翻包,集体凑钱,掏出一大堆揉得烂了吧唧的票子,甚至零钱钢蹦儿都有。
  迅速地,五百多块凑出来了,一毛钱都不敢少给。
  程宇这时候才拎起一瓶啤酒,斟了一满杯,递给胖子。冬瓜瓤子自始至终都没听见程宇跟他费一句话,被唬得,愣是不敢接。
  罗战瞪起眼了:“程警官亲自给你倒酒,想跟你喝一杯,咋着,还不开面儿啊?”
  程宇仰脖把自己的一杯酒喝得一滴都不剩,目送冬瓜瓤子率领一群小弟夹着腚灰溜溜地跑走,背影消失在灯红柳绿的夜景中,嘴角是揶揄又略带得意的笑。
  邻桌几个客人狂吹口哨。几个女孩儿的俊眼不停地往这边瞟,花痴这位穿粉衬衫的便衣警察。
  杨油饼和油饼媳妇又跑过来,跟程宇寒暄客气感谢一番,程警官您要是天天来就好了,您往小店儿里一坐,比香案上供的关公灶神招财猫什么的还管用呢,牛鬼蛇神全吓跑了!
  罗战与程宇再次碰杯,喝酒,胳膊已经神鬼不知地悄悄搂上程宇的肩膀,亲热地捏了捏。
  他知道他跟程宇在一起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某种无法言喻的和谐感。三年多前就是这样。这三年没机会见面,空窗期,再次碰面,还是跟以前一样,很默契地就看对眼了,成了朋友。
  程宇也没甩开他的胳膊,罗战估摸着这人可能是酒到半酣,情绪放开了。
  程宇距离喝醉还远着呢,毕竟有公职在身,在外边儿跟朋友喝酒都是留着量的,头脑清醒得很。
  程宇说:“前两天你帮我抓到的那个灰车司机,你猜是怎么回事儿?”
  “咋回事儿啊?”
  “我本来以为就是个乱挂牌照的,结果审出来了,是外边儿通缉的在逃十年的抢劫杀人犯,背了好几条人命的。这家伙以为风声过了时间久了,就抓不到他了,那天他就大意了。”
  罗战乐道:“靠,可以啊咱们,程宇你扫街都能扫出潜伏十年的杀人犯来,火眼金睛啊!那你这算是立功了吧,你们领导得表扬你吧?”
  程宇不说话,抿嘴乐,酒意上脸,面颊绯红。
  罗战腆着脸凑上去:“这也有我一份功劳吧?程宇你给哥一句话,能奖励我个什么啊?”
  程宇没话,给罗战倒酒,碰杯,痛快地一口干了。
  罗战的手从程宇的肩膀滑下来,顺手捏了捏他的右胳膊肘,口气温柔地低声道:“这只胳膊,治好了么,还成么?”
  他一直想问这事儿来着。程宇垂眼,没表情,伸筷子夹了一大块白肉:“没什么事儿。”
  程宇使筷子都是用左手,使得已经很熟练,右手就一直垂着搭在膝盖上。
  罗战的声音低沉,呼吸凑上耳边:“真没事儿啊?”
  程宇不耐烦地冷哼:“真没事儿!……干嘛啊你?婆婆妈妈的!”
  程宇似笑非笑地翻个白眼儿。罗战被那一双细细薄薄的漂亮眼皮迷得肝儿颤,真想凑上去亲程宇的眼睛,亲程宇的脸,亲程宇被啤酒浸润的嘴唇,却又不敢冒然动作,怕被打,怕程宇跟他翻脸,怕自己气势上都压不住对方。
  其实他也不是“怕”程宇,而是在对方面前不敢摆那个谱,不能随便亵渎侵犯。
  俩人一直喝到午夜将至,竟有些意犹未尽,谁都舍不得抬屁股。
  罗战知道程宇第二天还要上班,自己倒是无组织闲散人员一名,时间灵活,但是程宇早上八点就要去接班。
  俩人临走起身去洗手间,心情畅快,走路微晃。昏昏暗暗的饭馆小洗手间里,灯火的晕光中散布着暧昧的尘埃。
  罗战在程宇身后哼了一句混话:“今儿喝高了,谁给老子扶个鸟啊?”
  程宇冷笑了一声,没搭理他。
  罗战觉得程宇应该还记得这话,记得俩人之间的事儿。
  并排的两个小便池,罗战酒意醺然,眼角不停地瞄程宇,看着程宇解手时半眯着眼的沉默的侧面,皮肤下微微滑动的喉结。罗战看得眼球发烫,狠狠抖了抖下身,身体有一股特别强烈胀痛的冲动。
  脑子里想象的,是当年程宇手里的枪管子滑过他的小腹,嘴角擎着一丝笑,缓缓地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手指的触觉像羽毛一般轻柔却电到他四肢的每一片神经末梢痉挛颤抖……
  罗战真的憋很久了。
  这些年,心里就只认程宇,就只想追求程宇,别人他根本都看不上眼,觉得跟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小程警官完全都没法比!!!
  程宇洗完手开门出去,吧嗒,身后掉了一样东西。
  罗战跟在后边捡了起来,正要开口,看见东西上边的字。
  程宇把裤腰上别的证件弄掉了。
  深绿色的证件板上烫着一枚金灿灿硕大的国徽,下面是清晰的一行金字:
  “伤残人民警察证”。
  打开证件,程宇的两寸彩色小照看起来像是若干年前从警校刚毕业时拍的,透着单纯青涩和意气风发。
  时光像一把钝刀,细细碎碎地摧磨心口的软肉,把残存的记忆打磨出棱角和血痕。
  罗战默默地伫立在洗手间里,门外的喧哗声化作虚无。
  他的喉咙堵塞着吭不出声,费力地鉴别那一行字,端详程宇那时极年轻英俊的一张脸,反反复复读了很久,眼睛愈是用力看就愈是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一片……
  程宇终究还是残了。


  7、证人灭口 ...
  
  十多年前,九十年代的京城,还没有经历过那几轮最严酷猛烈的涉黑严打,天子脚下的皇城内也窝藏了几股颇有势力的黑道人物。
  这些黑道,并非那类整日在街上拿大刀片子砍砍杀杀的蛊惑仔,而是有威势也有盘子的私营生意场大哥,在官府和公安部门里有人罩看,垄断了老城区的中档饭店娱乐城洗浴城卡拉OK厅迪厅舞厅等等一干生意。
  每股人马内部皆实力强悍,人数众多,且与很多部门头头脑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路子大家一起发财。
  这其中最威风的几路老大,就是东皇城根儿的尤宝川“尤二爷”,龙潭湖的“吊鬼李”,前海后海沿儿的“谭五爷”,以及西四八大胡同的罗氏兄弟,号称“皇城四霸”。
  这所谓的四霸虽然威风一时,说到底是在皇帝老子眼皮底下,无非就是匍匐在官家和红贵脚下替人出头拉线、洗钱销赃的马仔,天子脚下几只走猫;上边儿有人拿捏着分寸,逞不出太大的风浪。
  罗战那时候年轻气盛,脑子活,脾气烈,是跟他哥哥一起混的,经营很多家娱乐城和连锁餐厅,盛极一时。
  后来,轰轰烈烈的黑社会严打拉开了帷幕,抓了很多人,罗家兄弟也栽进去了。
  罪名其实很简单,无外乎就是非法经营、行贿、涉黄、聚众斗殴导致重伤害云云。
  罗战是个道上混的,但是行事还算有分寸有底线,打人他打过,杀人绝对没杀过,手里没沾命案,没想到这次栽得狠了,一进局子就发觉局子里换了人,变了天,情势已经不对头。
  那是他平生经历的最黑暗最倒霉的十几天,现在提起来都心有余悸,谈虎色变;还没进看守所呢,差点儿在拘留审讯室里就把这条命给捐了。
  审到后来,对方丢给他一句话:“罗三儿,你看清楚形势路数吧,老老实实把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全都说了,你还有一条生路。”
  “几位爷到底让我交待啥啊?我就没干过大案!”
  “甭装傻,从你公司里走的那两千万帐目是谁的手笔?你名下的公司做假帐投标的三里屯娱乐广场,背后的最大股东是谁?”
  罗战那时已经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打黑,根本就是要“打官”,他自己是被牵连进去的外围喽罗。
  “罗三儿,我们知道你上边儿有人,我们就是要你招那几个人!你就是重要的人证,你配合调查配合出庭作证,你自己的事儿根本都不算什么事儿,可以给你减刑。”
  罗战也不傻:“我要是招了,我自己的命还能保得住?我家里人呢?我二哥呢?我多坐几年牢我认栽了,我要保我的家人。”
  对方说:“你二哥的事儿比你更严重你就甭顾着他了!你也知道我们想要的就是从你嘴里交待的所有明细帐目,跟你家里其他人无关,没人要搞株连!我们保证你出庭判刑之前的安全,你老实在牢里蹲几年等风头儿过去,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们就管不着了,你自己掂量轻重。”
  罗战知道这是市委和公安局上层的政治斗争,他没的选择。他一个小混混,其实就是水塘里的小虾米,锅边灶台上的草木渣儿,何必死扛着给大鱼做炮灰?当然是乖乖地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啊!
  罗战永远也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程宇时,对方的俊模样儿。
  在看守所里关了好几个月,骨头都快发霉了,提心吊胆浑浑噩噩地等待审判来临。
  那一天,罗战终于被反铐双手,脑袋罩上黑纱头套,提上押解车。
  他知道这是他上庭的日子。他却没有想到,等候他的首先不是人民政府的法庭刑期裁决书,而是京郊荒野高速路上一场真刀真枪的驳火血战!
  押解车在经过一处高架桥时突然遇袭,前挡风玻璃在尖锐的啸声中被两颗子弹击穿爆裂成缤纷四射的碎片!
  两只前轮胎被弹片切腹飞爆,车子失控,嘶叫着从高速路内档斜着冲向路肩!罗战两眼一麻黑只觉得面前隐隐有白光飞闪,被铐牢的手腕在身体前扑倒地的瞬间被金属割得生疼。
  今儿个点儿背,遇劫了!!!
  罗战那时无法完全弄清楚政治斗争内部的惨烈与无情,但是他意识到,他这个活口人证很有可能活不到走进法庭等候宣判!
  随车的警察一把将罗战拽下车,丢进路边的草丛。罗战被高速路基上硕大尖利的石头子硌得满脸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耳畔的痛嚎声让他分辨出来,可能有警察已经中弹。
  身后不远处又是一声尖锐的刹车,枪子儿扫射的尖啸,厚重的皮靴一步步像踩上他胸口似的逼近。
  罗战以为自己完蛋了,却被穿皮靴的人薅着脖领子拎了起来。
  子弹飞蹿着叮叮哐哐射进越野车的金属前盖。
  那人用膝盖把罗战卡在身下的隐蔽处,抄枪与对面的袭击者对射。
  罗战撅着腚被压在地上,被那一膝盖挤得半边脸发麻,快要吐了,哼唧着说:“嗳,嗳我说,我跑不了,你他妈的别拿腿压着我!石头子儿硌我脸了!”
  他这一叫唤,那人非但不放松,狠狠地拿膝头一拧,罗战立刻就觉得挨着地面的那半边脸割裂似的疼,估计半张脸皮都保不住了,你妈的,老子被毁容啦!!!
  那人收拾掉对面射击的一个歹徒,正要把人犯拖起来重新装车,罗战用耳朵都能听见身后的高速路上再次爆响枪声,又是几声尖锐的刹车。
  “我操你大爷的……还有一茬儿。”
  身边人从喉咙里滚出一声骂,鼻音闷闷的,竟然还透着一股子慵懒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罗战听见这个熟悉的乡音,耳鼓里仍旧是枪声喊声此起彼伏,眼前漆黑,却突然安生了,觉得有人保他,这个人或许能护得住他。
  密集的枪声锐响,躲在车外侧还击的人一只臂膀护住罗战,压低声音叮嘱:“你趴稳了,把身子隐蔽住!别抬头,别乱动!”
  罗战说道:“哥们儿你把我那头套摘了,我眼睛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就没法儿躲枪子儿!”
  “不能摘。”
  “操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子不想被人打死!王八蛋们想杀我,我不能这么容易就死菜了!”
  已经有人冲上来了。
  罗战甚至听见近身搏斗之时肉体与骨骼剧烈相撞之后某些物件儿断裂的咔咔声与惨叫!
  只是十分短暂的致命片刻,他的黑布被身边儿的人一把扯下来。
  强烈的光线在那个瞬间刺破他的眼帘,矫健的身影在白光中侧身飞踹袭击的歹徒一脚踹中肋骨位置随即又是狠狠一脚将沉重的皮靴靴头踢在倒霉蛋的下巴颏儿上!
  骨骼脱臼碎裂的骇人声音。
  我靠,罗战暗骂,这小子下脚够毒的。
  他知道这脚是干什么的。
  刚才这一脚要是爆在后脑勺上,颅骨碎裂,或者脑干重伤,这人就挂了。但是这公安踢得是脸,一脚踢碎下颌骨,足以让这人瞬间失去一切反抗能力。
  近身混战之中没功夫实施抓捕,用这招最快捷有效,把人踢晕,至少昏迷个把小时。
  电光火石之间的一回头,罗战在看清楚面前这张脸的瞬间大脑意识一片空白,闪电的光弧在瞳膜上飞舞。
  那时候的这张脸在恶战之中呈现没有血色的白皙!漆黑耸动的眉因为高度紧张和愤怒凌厉地斜入鬓间,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用目光射穿罗战眉心处最薄弱的末梢神经。清澈深邃的眼底洇出红血丝,却又在下一刻猛然提醒罗战,这是一场要人命的恶战!
  生死关头,他却迷上了这双眼和这张脸。
  事后许多年,罗战一直不断回味当时的一刻,这张脸怎么就能如此勾魂摄魄,三秒钟之内仿佛“啪”得一声让他的精神防线骤然崩塌,迷恋这个人迷得神魂颠倒!
  或英武或漂亮的男人,罗战见过太多,他家的场子里就养过不少。但是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的迷人之处已不在于五官眉目间究竟有多么英武和漂亮。
  眼前的人,温润秀致的脸庞与手中冰冷淬硬的微型冲锋枪枪管相合,极端的违和,周身却迸发出某种令人不敢随意碰触和接近的渴望!那一刻,猎豹样矫捷柔韧的身体与下巴上颇有棱角的俊美线条,在飞沙走石血雾贲张的荒原路边如同美国大片儿中的孤胆英雄人物一般完美而突兀,那是充满雄性嗜血刺激的强悍魅力!
  罗战喜欢跟他一样气质强悍的男人,不够强的人迷不倒他。
  “当心你后边儿!”罗战突然嚎叫。
  他手无寸铁,情急之下飞起一脚,石头子儿连带搓起的砂土,子弹一样尖刻地扫射背后偷袭的人影。
  他的临时搭档用枪托又砸趴下一个人,都没有回头,就地一滚,抱摔之后一个干脆利索的十字绞腿,咔嚓一声,让偷袭者哀嚎着迅速瘸掉一只脚,倒地痛苦地翻滚。
  罗战两眼发直,暗自赞叹,那人刺短黑发之下灼灼发亮的眼却突然锁定目标,大吼:“让你别抬头!你给我趴下!”
  罗战在惊诧之中一缩脖,他的“保镖”竟然在千钧一发时上脚直接将他踹倒。
  罗战两手背铐,无法掌握平衡,气得大骂着摔了个狗啃泥。
  他扭着脖子回头时看见那人用半卧倒姿势向高架桥上射击。攻击他们的歹徒中弹翻落栏杆,像一麻袋烂土豆重重地从十几米高的桥上一头栽下,摔成一摊带血的残破肢体。
  这事儿看来真的不简单。
  罗战知道即便是公安也不会随随便便当街开枪击毙匪徒,都是接了上峰的命令才敢如此行事。双方皆是有备而来,从押解车桥头遇袭,再到跟踪保护的公安迅速反击,随后又被跟踪而上的第二茬儿歹徒攻击,罗战觉得自己今天若是能保住一条小命,真不容易!他姥姥的!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29:13

8、初识程宇 ...
  
  路肩上横七竖八地,已经躺倒三个麻袋。
  当第四名歹徒冲上来时,罗战再也压抑不住骨子里某种嗜血反击的欲望在那个时刻喷薄欲出。
  他就地打滚的身形带着一股劲风,被牢牢反铐的两只手掌扒住地面,突然腾身而起!
  他从衬衫下袒露出一段铁腰,两脚飞剪偷袭者,如同悍然跃出水面怒啸的虬龙!利刃被烈日灼烧成一道炽热的白光划破瞳膜,伴随凄惨的嚎叫,从被绞断的手腕中脱飞!
  有那么一瞬间,罗战觉得自己或多说少有一丁点儿在对方面前拔谱儿炫技的不良心态。他从他的临时保镖眼底触到一抹儿微亮的动容,两人背靠背眼角神色交汇,枪口警戒四方,竟油然生出一股子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热血沸腾的冲动。
  “换车,上车!走!!!”
  年轻的公安招呼前车的几个同事,把打倒打晕的歹徒扔在路边儿不管,薅起罗战,掷进加厚防弹越野车的车厢。
  车子飞快驶离现场,以撒丫子亡命逃窜的车速往城里开。
  一名小腿中弹的警察在车厢里一边吸吸溜溜地喊疼一边叫骂。
  另一名警察将罗战从地上提起来坐好,正要给他重新套上面罩,罗战忙说:“别整那块儿黑布了,闷得慌!半道儿上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我没想逃跑,老子只想活命!”
  他不想戴面罩,他还要留着这双眼,仔仔细细端详新结识的帅哥公安呢!
  他身边儿的人用微型冲锋枪抵着他腰上的柔软,墨黑发亮的眼精明地警惕四面八方,脸膛淡漠光滑,没有一丝能看穿表情的皱纹。
  罗战瞅见那人用耳麦压低声音向上级汇报情况:“证人安全,我们的人都安全,十分钟内进市区。北郊高速距离京城20公里处交火,现场至少两人中弹,可能已经死亡,另有四个失去反抗能力的活口……”
  这一车人的任务就是保护罗战的安全,因此并未恋战,路边儿趴着的那几个,留待几分钟后赶过来的增援队伍抓捕归案。
  罗战发现自己甚至对那个低沉平滑略带鼻音的声音都开始着迷。
  车厢里是一番激战之后的寂静和沉默。
  没人开腔儿,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喘息。
  最终还是车里唯一的犯人憋不住想要絮叨的强烈欲望,打破了沉寂。
  “我说内啥……没人总个结、讲个话什么的么?”
  罗战绷不住咧开一嘴白牙,笑道:“那我代表兄弟们说两句,警官同志们一路辛苦了!”
  车厢里众人一愣。片刻,一路爆掉限速表疯狂飙车的小警察先喷了:“我操,你谁啊你……”
  腿上中弹的那位也乐出来:“你小子,真是个人物哈?我们这么多人保护你一个,算你丫命大!……咝呦,疼死我嘞!那一枪我替你挨了!”
  从被追杀的危急情势中逃脱出一条命,罗战此时的心态反而是不管不顾浑不吝的轻松,嘿嘿笑说:“那是,这趟真值了!我以前还是见识太浅,今儿算是开眼了,也承蒙哥儿几位这么仗义!……大恩不言谢,我心里记着了!!!”
  一车的人呵着气笑骂,就只有罗战身旁的人没吭声。
  罗战侧过脸瞄着人,胳膊肘捅了捅:“毙了俩人?利索,佩服!”
  回答他的是淡淡的一个冷眼,唇角微微抽动。
  呵呦,小警察还挺狂妄,还不搭理人?
  罗战抬了抬下巴,挑衅道:“其实我今儿个也就是手脚不方便,虎落平阳被一群狗追得撒丫子跑!老子身手也不差的,真的,不信咱过两招儿,我还未必会输给你!”
  副驾位上的小警察插嘴道:“你跟他过两招?你歇菜吧你!”
  罗战又拿胳膊肘捅了捅:“你不是看守所的警察,对吧?”
  对方目视前方默不吭声,脸上的表情却已经缓和下来,似乎也挺喜欢听罗战犯贱臭贫。
  罗战得寸进尺:“我瞧得出来,你是市局特警大队的人?”
  很骄傲的眼睛扭过来冷冷地扫了罗战一眼,不置可否。
  罗战压低了声音,说话声儿有点儿黏糊:“能给咱留个大名儿么?我想知道你叫啥名儿?”
  他又补充道:“我也没别的意思。我过几年还出来呢,没准儿将来咱还有见面的机会。”
  那人嘴角突然浮出纹路,揶揄地冷笑:“将来出来以后老老实实做人,你跟警察还能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我不就蹲几年大牢么……怎么着,以后不能见啊?”
  罗战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与企图接近的渴望,目光赤裸裸地对视。
  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儿,望向车窗外的眼神水汪汪的,侧面映衬在赤红染血的天空中,金橙色的曲线曝露出纯色金属的质感与亮度。
  ****
  罗家兄弟俩没有收押在同一间看守所,直到上庭的时候,才有机会互相远远地看上几眼。
  罗战行三,他二哥罗强比他大十岁。两兄弟就是因为合伙在道上瞎混,整出来几件犯法出格的生意,被老实巴交做了一辈子小市民的亲爹骂出了家门,声言老死都不再认这俩祸害儿子。
  这一回亲兄弟哥俩儿好,一起栽进去了,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就直接气死了。
  罗强判了十五年,罗战因为很多事儿都没有直接参与,又具有坦白交代和悔过自新的表现,从宽只判了八年。
  罗家两兄弟经营十年的场子基本也都赔进去了,查抄充公变卖倒手,家财全都放鹰了。而被兄弟俩交待了帐目弄进去的市委里的某人,据说坐实了一系列重大经济问题,贪污、巨额受贿、挪用公款,被判无期。
  罗战的大哥从郊区赶过来,在法庭外露了一面,跟罗战说了几句话。
  罗战问押解他的警察:“能让我坐牢之前回趟家看看么?我不逃跑,我回家看看我爸。”
  警察摇摇头:“我们没这规矩。”
  “我爸病了……”
  那个警察说:“你爸病了,你也得去坐牢;我爸爸病了躺医院里的时候,我也没回家,我还在外省蹲守抓坏蛋呢。”
  罗战那时候就在法院门口哐当跪下了,也没避忌周围一群人的眼光。
  他面朝西北他们家的方向,咣咣咣地拿脑门砸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上了收押入监的车子。
  罗战坐进收押车,车子两侧和后窗内都装置了坚固的钢扦栏杆。
  市局派来随车押送犯人的几名公安随后也上了车,罗战一抬头,惊讶道:“呦?怎么又是你啊!”
  持枪的警察也愣了,绷不住那张冻死人的冰块儿脸,嘴角弯了弯。
  罗战顿时就高兴了,之前的阴霾烟消云散,咬着下嘴唇瞧对方,抿嘴嘿嘿乐了很久。
  这是他入狱坐牢之前坐的最后一趟车,走的最后一条路,能碰上自己看对眼的这位小警官押车,算是当下唯一一件令他开心的事儿。
  一车的警察莫名盯着罗战看,从来没见过哪个犯人在收押车上这般美不滋滋儿的,仿佛不是准备去坐牢,而是开花车去迎接他家新娘子!
  罗战正儿八经地对年轻警官点了点头,说道:“我大名儿叫罗战,外边儿比我辈份大的人都管我叫罗三儿,比我小的叫我一声战哥。警官同志,咱俩也算挺有缘了,互相认识了,报个名儿呗,您贵姓?”
  罗战半眯着眼,眼角的纹路笑意坦诚,说话之间有意无意晒出来的摄人气场,让人难以回避和拒绝。
  都是爷们儿,对方要是再不给正脸,反而显得憋憋缩缩的小家子气了。
  清澈淡漠的一双眼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姓程,程宇。”
  罗家兄弟上的是两辆车,一个去延庆,一个去河北清河,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监狱。刑警大队队长指给几个队员两辆车,程宇随便上了一辆车,偏巧就又碰见罗战。
  当年,如果程宇上得是罗强的那辆车,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罗战这家伙,一生的命运都不会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与牵绊。
  距离上回罗战从远郊看守所押解进京已经有一个月,案件因为尘埃落定而风声渐远,人心安定,待铲除的都已经铲除,该伏法的也已经伏法。
  押解车上因此气氛宽松了许多,再不用像上次那般,公安押个刑车而已,竟然如同一车的亡命徒在枪林弹雨中暴走逃避极道追杀。
  罗战问:“程警官,上回那条路上你毙掉两个人,你们领导没找你麻烦?”
  程宇冷冷地说:“执行任务。”
  罗战又问:“腿被你拧折了的那位呢?下手忒狠了吧?”
  程宇挑眉哼道:“谁告诉你折了?我卸脱他一个关节,上医院接上就好。”
  罗战不怀好意地一笑:“程警官甭蒙我!我都看见了,你那招叫抱摔接足锁十字固,我也会,我玩儿过,丫的小腿骨绝对折了!”
  程宇哼了一声,这人看来还真是行家,不是个棒槌。
  副驾位的小警官白远,侧身回过头来唧唧呱呱地八卦:“反正那人最后没跑成,吊着断成两截儿的腿,顽强地蹦了一千多米呢,真不容易!还是被后边儿赶上来的咱英明神武的大队长给擒获了!”
  罗战又问:“下巴颏儿被您踢碎了的那位,咋样了?”
  程宇这次没绷住冰山脸,嘴角撇出冷笑:“医院里整容呢呗!”
  罗战乐道:“要我说,整什么容啊,把下巴卸掉算了!人家潘长江也没下巴,脑袋长得多小巧精炼,多节能减排啊!咱们的脑袋都是四缸的,就他是两缸!”
  白远和开车的警察大毛一起狂笑,车子在公路上随着笑声颠了两颠。
  程宇的半边脸颊上也隐隐约约被车子颠出一颗小酒窝儿,浅浅的。
  三伏时节的暑气洇透车窗,路边的尘土都带着燥热的气息,整个车厢像灶台上的一只大蒸笼。
  大毛把窗户下到一半儿,大伙儿跟着车一起吃土。
  罗战背铐的姿势挺难受的,汗水哗哗地顺着腋下流,跟程宇说:“忒热,老子想脱衣服。”
  程宇道:“脱了你更热,胶皮椅子发黏,难受。”
  罗战说:“你帮我把衬衫扣子解开呗!”
  罗战坐在后排椅子上,坐得是老板的位置,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要伸腿,那副大大咧咧吆喝人的架势,真就跟大爷指挥手下一群保镖似的。
  程宇白了他一眼,伸手去给他解扣子。
  他的手指碰到罗战胸口汗湿的皮肤,从胸口到小腹,再到下腹,解开那一串扣子……
  罗战当时口特别渴,浑身的汗毛都壁立静止了,垂头看着程宇的手从自己胸口慢慢划过。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能让他跟做梦似的发飘,跟别人一起时,别人给他解扣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恍惚到陶醉的感觉。
  程宇也挺热的,但是警服衬衫扣子系得严严实实,一丝多余的肉也不给外人看,骄傲而禁欲的纯净气质。
  只有汗水不停地钻出帽檐,淌过漂亮的鬓角,沿着脖颈的淡青色动脉游走,亮晶晶的,让罗战那一路上拼命压抑着想要一偏头扑上去饱尝一口的冲动……


  9、欢乐之旅 ...
  
  一辆驶向监狱的押解车里场面气氛如何,其实是由被收押的那名犯人决定的。
  要是押送某个穷凶极恶罪行昭彰的杀人放火犯,不仅警察需要荷枪实弹,囚犯也要脚镣重刑加身,警囚之间虎视眈眈剑拔弩张的。
  罗战就不一样了。
  罗战本来就不是重刑犯,一门心思惦记着认真改造、早日释放呢。更何况,这车里还坐着他心仪的小程警官。
  他这人颇有老北京的市井烟火味儿,特别贫,身上没有那种戾气,霸道爽快但是不让人发憷,而且跟谁都是自来熟,三句两句就把对方绕进去了。
  于是,这一路的前半程,简直是几个警察有生以来最欢乐的一趟押送犯人之旅。
  罗战一路上不停嘴地跟几个警察八卦,讲他们黑道上当年的几桩大案小案。
  什么“柳巷胡同暗娼集体失踪案”,“某老板贵宾楼离奇坠空事件”,“龙潭湖猫脸儿浮尸案”,“建国门公交自燃爆炸案”……很多事情小警察们都不清楚破案的内情,被唬得一愣一愣。
  罗战又讲小时候混迹于西四八大胡同的各种奇闻异事。
  羊肉胡同的白水羊头吊子汤,砖塔胡同的佛葬舍利塔,石老娘胡同里的鬼影子小脚老产婆,燕山卫胡同残留下来的前明朝锦衣卫闹鬼遗宅……
  大毛和白远其实都不是本地人,完全不知道老皇城中的这些秘闻,听得都入迷了,在车厢里大呼小叫的。
  就程宇不吭声。
  罗战斜眼不停地瞟程宇,他说得喉咙都快点火冒烟儿了,当然不是为了取悦前排坐的那俩二了吧唧的家伙。
  程宇这人是天生面部肌无力与表情障碍吗?!
  罗战问:“羊头吊子汤是什么知道不?白水羊头吃过没?没吃过吧!啧啧,吃过这个,那才叫一个三月不识肉滋味儿!我告诉你们吧,吃肉啊不能吃臀尖啊肚儿那些位置,那都是肥囊!吃肉就要吃筋头八脑儿的杂碎,吃鸡要吃鸡爪,吃鸭要吃鸭舌,猪肉要吃肥肠下水,羊肉就吃羊头!”
  白远搭茬儿:“涮羊肉多好吃啊!我就爱吃你们这地方的涮羊肉。”
  罗战腆出肚子,摆出内行范儿:“涮羊肉还不是我们这儿最好吃的。”
  程宇冷不丁淡淡地插嘴:“廊坊二摊‘羊头马’,飞刀纸薄炒椒盐儿。”
  白远愣神:“程宇,什么意思啊?”
  程宇歪头看了一眼罗战,罗战忽然笑了,狭小的车厢里似乎凝滞出某种浓郁厚重的味道,很暖。
  罗战于是对白远大毛那俩人眉飞色舞地讲解:“这白水羊头啊,创始人是廊坊来的一位老艺人,名叫马玉昆的,人称‘羊头马’!冬日里的京城刮着西北风,马大爷他就在西四二条小胡同里,推着他那一辆铜包角木轱辘的小车儿,吆喝他的独家秘制白水羊头!
  “只见马大爷他头戴清真小帽,身穿蓝布大褂,白衬衫,挽起白袖口,手中一只三寸来长的牛耳刀唰唰唰,刀片快如飞,肉片薄如纸!切好了盛在一片碧绿的荷叶上,再撒上炒香的椒盐儿,哎呦那叫一个香啊!……”
  白远让罗战忽悠得满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个劲儿问程宇:“程宇,这玩意儿真这么好吃啊?有你们老北京涮羊肉好吃么?比新疆烤羊腿还好吃么?”
  程宇翻个白眼儿,唇边笑意渐深,表面上不言语,其实特喜欢听罗战胡扯。
  大毛一边儿开车一边儿咂嘴品评道:“罗战你这种人怎么竟然进去了?真可惜了!你丫以前说相声的吧?还是单口儿的!”
  罗战又开始胡吹乱侃皇城各家老字号的豌豆黄,芸豆糕,豆汁焦圈,茶汤面茶,哪家的豌豆黄最清香爽口,哪家的豆汁儿最窜鼻够味儿,一副资深行家的口吻,那架势就如同乾隆皇帝点评满汉全席!
  他是皇城根儿脚底下长大的胡同串子,又是搞娱乐餐饮的,这些就是他最熟悉的东西,津津乐道。
  这些偏偏也是程宇最熟悉的东西。
  他是后海沿儿荷花池子里泡大的小孩儿,在荷花池里游泳,在银锭桥上买糖官儿,在柳荫街小巷子里掷沙包,从小就吃他妈妈做的香喷喷的炸酱面、洒麻酱椒盐儿的面茶。
  罗战问:“牢子里早饭不给炒肝儿豆汁儿吧?晚饭没有羊头肉酱牛肉吧?”
  白远乐道:“没有,早饭稀粥,午饭白菜熬豆腐,晚饭窝头咸菜胡萝卜丝!”
  “夜宵呢?有没有豌豆黄艾窝窝啊?”
  程宇实在忍不了了:“你想得美,别贫了你!”
  罗战摇头叹息道:“操,我这八年怎么熬啊?早知道牢饭不合老子的胃口,说什么也不能栽进去啊!”
  程宇嘲笑道:“就你那胃口,你以为牢饭是紫禁城的御膳啊?”
  一大早出发,从城里开到位于北郊延庆县山区的监狱,需要开一整天。
  傍晚夕阳斜下,青山叠嶂映衬漫天红霞。
  押解车停在进山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镇,一行人都被罗战说得饥肠辘辘,肚子咕咕直叫,于是下车买晚饭。
  罗战也要下车。
  程宇拿枪点了点他:“你在车里待着。”
  罗战说:“我得解个小手儿。”
  程宇否决:“你不能下车。”
  罗战瞪眼:“那你也不能让我憋着啊!我尿裤子了!”
  程宇烦得眯着眼撩他:“谁让你刚才喝那么多水?”
  罗战不满:“大热天的你不让我喝水,我就晒成人干儿了!”
  程宇只得跟白远一起拿枪押着他,进了饭馆的小厕所。
  郊区的小饭馆儿,洗手间幽幽暗暗破破烂烂的,只能勉强挤进去两个人,第三个就挤不进去了。
  罗战两只手还铐在背后,这是押解的规矩,手铐不能随便解开,以免出意外。
  罗战挺了挺胯,拿下巴示意:“程警官,怎么着?您要不就帮我解铐子,要不然就帮我解裤子啊!”
  程宇拎着枪顿了顿,拿这个大混混没辙,伸手帮他把皮带和裤链解了,外裤褪到屁股上挂着。
  罗战斜眼瞄着程宇的表情,嘴里哼唧:“嗳,嗳,还有里边儿那层呢……帮我把鸟儿掏出来啊……”
  程宇抬头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罗战全然不畏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着迷似的端详程宇气哼哼的萌样儿。
  程宇眯着眼,冰凉凉的枪管子杵上罗战光裸袒露的小腹,枪口探进他的内裤边缘。
  罗战低声叫唤:“喂,喂我说,您别走火了!”
  程宇绷不住冷笑,以牙还牙,恶作剧似的,拿枪管子把罗战的内裤前沿用力一扒,里边儿窝藏的那只大鸟挣脱束缚,欢脱地蹦了出来。
  程宇偏过头去,不看。
  虽然都是爷们儿,也总不好盯着对方那个部位使劲儿瞧,程宇下意识地扭过脸回避。
  可是罗战就想让程宇看他,心里发痒,浑身都开始痒了。
  他对自己那个部位最是自信得意,即使是在打瞌睡的状态,尺寸亦是相当的雄伟,硕大的一条枪,枪口色泽饱满红润。如果不暴露出来还好,现在这杆枪都端出来了,像是有灵气有意识,追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就蠢蠢昂动起来。
  罗战低声哼哼道:“我说程警官,我这样儿没法尿啊……”
  “怎么没法儿尿啊?”
  “我这样不都尿我裤子上吗?麻烦您高抬贵手,帮我扶个鸟儿呗……”
  你让爷帮你扶鸟?!
  程宇终于忍无可忍,表情想要咬人,脸色从耳朵根儿那里开始隐约涨红了……
  白远提着枪扒门缝瞧着呢,插嘴道:“罗战你弄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扶?”
  罗战横了白远一眼,威慑的眼神,白警官这有你什么事儿啊?别坏了爷的好事儿!
  白远才不是要伸手给罗战扶鸟,而是直接把冲锋枪的枪口就伸过去了!
  冰凉的枪口还没有触到罗战的要害,他就急得嗷嗷得:“我操,你把你的枪收回去!你他妈的手指头一哆嗦再把老子的蛋点了!”
  程宇暗笑,白远的表情坏得流油:“罗战你的蛋这么值钱啊?我帮你扶鸟嘛,你至于那么多事儿的嘞!”
  罗战对白远嚎叫道:“白警官你你你给我把枪收回去,我不用你扶!还有,你不许偷看我上厕所,我准许你看了吗你就看我!”
  小白警官很无辜地撅嘴,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厮刚才跟程宇有说有笑的,一转脸就吼我呢?!
  罗战继续得吧:“白警官你把门关上,不许看,老子裤裆里藏了俩金蛋,值钱着呢!”
  昏暗的小洗手间里爆出极力压抑却抑制不住的笑,程宇实在忍不住了,服了这个满嘴扯淡的家伙。
  后来两个警察谁也没给罗战扶,罗战没用手就自己把自己搞定了。
  程宇笑的时候露出一嘴干干净净的白牙,酒窝浅浅的,整张脸在幽暗的灯火中流动光彩,罗战那时候望着这张动人的脸,就无法控制地勃起了。
  幸亏程宇当时别过脸去,特正派地没有盯着罗战看,什么也没觉察出来。
  罗战自个儿这么不正派的一个人,都讪讪地脸红了,完全抑制不住身体的渴望和冲动。
  罗战解了手,被重新押回车子。
  程宇在小饭铺里寻么了几眼,给自己和同事买了三份普通盒饭,却单给罗战买了一份不一样的东西,拎回车上。
  大毛和白远伸脖子看:“你给他买的是什么啊?”
  罗战一瞧,乐了:“程警官,你咋知道我喜欢吃炒疙瘩和绿豆面儿丸子汤啊?”
  程宇嘴角弯出一道弧,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贫、这么烦的一个人!
  四个人在小车厢里埋头吃饭。
  罗战的手仍旧铐着,由旁人给他喂饭,这人只管舒舒服服地张开嘴吃。这顿饭于是又演变成为这厮一个人的单口相声。
  “这炒疙瘩其实就是面疙瘩,但是一定要有配菜,炒出来要黄绿相间,还要色泽金黄,再添点儿牛肉末子,这味道简直没治了!民国时期的老北平最流行的家常面食!
  “还有这丸子,是用粉条儿和绿豆面儿捏出来的,配羊肉荤汤,知道不?汤里再点上,点上……嗳我说程警官,这汤里边儿你都给咱点了啥啊?”
  程宇又喂给他一大口,说:“麻酱……”
  罗战打断他:“等会儿你先别说,我自己尝尝……你搁了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花椒盐儿,葱末,香菜末,一共七样儿,对不对啊?”
  程宇笑得更深。
  罗战专注地看着程宇,目光深邃得像要把这人吞进去:“这滋味儿真绝了!独一份儿!”
  独一份儿。
  罗战说的是这碗绿豆面儿丸子汤,其实也是说眼前这个人。
  罗战吃完了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程宇又递给他一个纸包:“这个能带进去,够你吃两顿早饭的。”
  “这什么啊?”
  程宇打开纸包一角,给他露了一眼。
  这郊区小饭馆里也卖家常小吃。程宇特意又给罗战买了一份糖卷果,一份炸咯吱盒。
  罗战真是没想到。
  他一时间喉咙都梗住了,半晌无话,后来才慢悠悠地乐出来,缓缓说道:“炸咯吱盒我自己就会做,小时候我爸手把手儿地教给我,绿豆面儿煎饼皮儿摊开来,再裹成卷,切成小块,炸焦了,而且一定蘸蒜汁吃……”
  程宇仍然垂着眼,淡淡道:“牢子里可没有蒜汁。”
  罗战道:“只要东西好,干嚼着都有滋味,够我慢慢品的。”
  程宇道:“吃完这两包就没了,就天天吃白菜熬豆腐了。”
  罗战答:“我慢着吃,八年忍忍就熬过去了呗!……程警官,谢了!”
  罗战抬头看程宇,眼神意味深长:“程警官,你没吃过我的手艺。将来有一天我出来了,一定请你尝尝我做的饭,咱这是正宗口儿,绝对不让你失望。”
  罗战那时觉得,眼前的小程警官,这人简直就是天仙啊!
  他如果不犯罪,不判刑,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遇见程宇。
  现在遇见了,深深地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在通往八年牢狱生涯的这条凄凉路上。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34:09

10、入狱险路 ...
  
  延庆县多山,罗战即将被收押的那座监狱地处远离城镇的山区。
  呈现异常血色的夕阳最终跳跃着被山峦吞没最后的身影。一条山路越开越偏,眼瞅着路边儿的草木逐渐荒芜,车辆与人烟渐稀。
  公路逐渐狭窄,海拔缓缓升高。
  山区的云雾在暮色中堆积,夏日的夜空是沉静幽深的蓝,星光繁密。
  开了一整天的车,又刚吃过晚饭,几个人皆露出疲惫之色。
  大毛把胳膊肘搭在车窗沿上,一边儿开车一边儿抽着烟。
  白远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跟后排的程宇和罗战聊天。
  程宇基本就是问一句哼唧一声。罗战的手腕儿铐了一整天,都发酸了,金属贴肉的地方被汗水浸渍得发红。
  罗战望了望盘山道一侧壁立千仞、另一侧空谷幽深的夜景,突然就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说:“我爸就住这附近,快到了。”
  程宇抬眉问道:“你们家不是住老城区么?”
  罗战惨然笑道:“我爸早就不搭理我了,嫌我不学好,嫌我瞎混。他不住我在城里买的房子,搬回郊区小镇了。”
  罗战又补充道:“就是我们以前的老家,我爷爷待的地方。后来有了农转非的户口,才到城里安家落户的。”
  程宇问:“你爸干什么的?”
  “你猜猜?”罗战笑道,“嘿嘿,我爸有手艺的。小时候常看他在灶上炒面茶粉儿,轧咯吱盒,在煤炉子上烤墩饽饽……他还会雕蛋壳儿!蛋壳儿那么薄,一捏固就碎了,老爷子雕得可好了!”
  罗战慢慢地梳理他的回忆,西皇城根儿北街那条小巷子里,冬去春来从不间断的车轱辘印迹。
  胡同,板儿车,蜂窝煤。
  北方最寒冷的冬天,小平房儿里白气缭绕,炉膛中的煤慢慢燃烧出淡蓝色的火焰。老爷子用铁钳夹弄着烧红的煤球儿,水壶在炉口上滋滋地冒着热气儿,白薯在炉膛里渍出油汪汪的糖汁儿。
  生得浓眉大眼机灵劲儿的小男孩儿,穿着大棉裤蹲在炉子边儿上,眼巴巴地馋着炉膛里的几枚烤白薯,偷偷地伸出长满红皴的手去掏。
  老爷子手里的铁钳挥过来:“三儿,烫了你的爪子!”
  那一双布满皱纹的眼角里填充的尽是家的温暖,那是罗战久远的记忆里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我爸他老人家每天骑自行车下班儿回来,给我们哥儿仨做饭,做好饭我们吃,他其实在厨房里一边儿做就一边儿先吃饱了!
  “然后呢,他就提着鸟笼子出去遛弯儿。他一般去哪儿遛弯儿你知道么?他往前海沿儿上走!那时候北海公园前门儿那里有个花鸟市,夏天的晌晚儿特热闹,赏花儿的,遛鸟儿的,卖字画古玩的,唱昆曲吊嗓子的……我爸这人呢,其实就是去那儿找别的老头儿陪他下棋!”
  程宇轻轻地点头。
  他当然知道前海有个花鸟市,夏天每个凉爽的傍晚都有很多人遛鸟,下棋,他们老程家自打程宇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就住那一片儿,太熟悉了。
  罗战的眼睛不看程宇,看着窗外,仿佛陷入回忆的畅快,自顾自地讲:“我爸每晚儿遛鸟儿回来,都跟我们哥儿仨唠叨,我今天又碰上那老小子了!那老小子他娘的又赢了我两盘棋!老子又把那一兜子脆枣儿输给那家伙了——我爸每次去下棋都带吃的东西过去,给人家吃,带去的东西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每回都输给人家,我爸这人还特实诚,特逗!输了棋他不服,下回他还去输!”
  程宇默默地品读罗战入戏着魔似的神态,突然插嘴问:“你爸都输给过人家什么啊?”
  “他什么都乐意输啊!他做的东西好吃,就喜欢听人家夸他手艺好呗!经常带一盘儿他做的芸豆糕,干奶酪,或者糖耳朵……操,我都吃不着的好东西,他都带给他的老棋友分享去了!”
  罗战说得身前的大毛和白远都抖着肩膀乐,交口赞道:“你们家老爷子不错,是个厚道人,这就叫作有棋品!”
  就只有程宇没有一丝儿笑模样。
  罗战爽快地笑说:“你们别以为只有娘们儿才有那种关系特别近的蜜,男人也有,我爸就有蜜!他那时候老是找同一个人下棋,人家老能赢他,他偏就不甘心,较劲似的,每天晚上去找那个人下棋,有好几年吧……那个老头子就是他的‘棋蜜’!
  “咳,可是后来呢,有一天再去的时候,他的棋蜜没露面儿。
  “我们家老爷子是个棋痴啊,每天去等,每晚儿端着一碟儿芸豆糕在鸟市里遛达,等了挺长一段时间呢……老头子因为这事还挺失望的,觉得他棋友不来了咋也不通知他一声,他也忘了打听对方家住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他为这事儿惆怅了挺久呢……”
  程宇那时候安慰他说:“也许那人突然碰上了什么事,不再去了,不是故意放你爸鸽子。”
  罗战表示理解宽容地点头笑笑,望向车窗外的眼神竟有些氤氲,眼前晃动的是冒着热气的灶台边,那忙碌晃动的熟悉身影。
  程宇默默坐在他身旁,眼睛望向另一侧的车窗,眼底缓缓积聚起两团湿润的红潮,舌尖回味的似乎是那碟儿芸豆糕,早已淡漠久远的味道……
  津津有味儿听故事的白远摸不到头脑,好几次回头看这两位沉默的大神,咦,这俩人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呢?
  淅淅沥沥的雨从山谷中飘落。
  弯曲盘桓的山道变得湿滑。
  雨夜里打开的车窗传出罗战那一口颇有豪爽气魄的亮嗓儿,嚎起皇城根儿小胡同里老手艺人的吆喝,带着一股子炙暖人心的乡土味儿。
  “冰糖——葫芦儿——
  “硬面儿——饽饽儿——
  “磨剪子嘞——呛——菜——刀——”
  ……
  或许是那晚雨越下越大,弯曲的盘山公路及其难走。
  又或许是连续开了一整天的车,白远替大毛开了一会儿,然后又换回大毛,这人疲倦过度,瞬间走神儿了。
  要不然就是被罗战那几嗓子嚎得太正宗了,太有滋味儿了,空谷之中浸透一股湿润的苍凉,勾搭起所有人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中的乡音,一车的人都魂不守舍……
  事后罗战回忆,其实最直接的原因是刚刚拐过一个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弯路时,对面一辆从山区运送滚木出来的大货车车速过快,雨天车轱辘严重打滑,而山路上逆向行驶的车辆之间没有任何的隔挡!
  大货车高亮耀眼的前车灯在罗战瞳膜上划过两道灼烧般的痕迹,满眼天地颠倒!下意识地自我保护意识让他在那时候偏过头去,都没机会吭一声,身体失控时肩膀被甩向一侧的窗玻璃!
  肩胛骨的剧痛连带轮胎急刹声草木枯枝断裂声窗玻璃爆裂声与车厢里身体翻滚撞击骨骼血肉摩擦的惊骇声音尖锐地践踏蹂躏一切感官神经!
  车翻了。
  押解车为了躲避打滑的大货车冲出了公路,翻滚啸叫着坠落山谷……
  罗战连挣扎叫唤的机会都来不及,背铐的双手挣不脱,完全无法护住要害或者掌握平衡,身体蹿着就冲向车头。
  生与死的幻象交织的那一瞬间,罗战的魂儿都快要吓脱窍了。
  他的脑壳儿就算再硬,也硬不过那扇厚实的前挡风玻璃。这一撞,如果撞不碎玻璃,他脑袋就碎了;如果撞碎了玻璃,他整个人就会直接从前窗飞出车厢,栽进深谷。
  他被一股力量拖拽着拖回了后排座位。
  脑壳儿距离挡风玻璃似乎只有两寸,耳畔的风声雨声和挣扎痛叫声撕裂神经末梢!
  他的身体突然被身边儿的人紧紧勒在怀里,钢筋样的一条前臂箍得他有一刻在剧烈的肉体碰撞翻滚之间几乎窒息断气儿。
  破裂绷断变形的车厢四壁从四周疯狂地扑压上来,在距离罗战眼风寸许之处猛然撞向护住他的那具身体!
  金属与肉体剧烈的撕扯撞击并没有伤到罗战的身体,却仿佛狠狠地拧上他的心口,让他在极度惊恐中想要大喊,想要呼救,想要挣脱捆缚他的镣铐,想要抱住身边的人……
  血喷了出来。
  头皮突然像被电锯切割般的剧痛,俩眼一黑,鲜红黏稠的液体在罗战眼前炸开,在他失去意识的那瞬间……
  哗啦啦的雨水透过残破的车窗玻璃,抽打在罗战脸上,让他很快就恢复了意识。
  浓重的血腥味儿弥漫整个儿车厢,浅浅的呻吟声仿佛很近却又似乎遥不可及。恍惚中,罗战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车子翻倒在一段很长的坡下。
  哼哼唧唧的呻吟声来自于坐在前排的小白警官,半边儿脑袋淌着血。
  罗战身下是暖的,热辣辣黏稠的浆液沾染全身。
  他惊恐地活动身体,慌忙用背后的两只手去摸:“程警官?……程宇?程宇?!”
  “操,有手电吗?给个亮儿啊!哥儿几位都吭个气儿说句话啊,还能喘气儿吗?!”罗战急得大喊。他俩眼一麻黑,完全看不见谁是谁。
  白远呻吟着动弹,想要从车厢里脱身却一时没有办法,但是总算腾出手来,抽出腰上的小手电。
  光柱撕破寂静染血的黑夜。
  罗战一侧头皮上也舔着血喇子。侧窗玻璃上镶嵌的一道钢条被破裂的车体揉烂着扎向他的头颅,却被人挡住了,只是擦着他的头皮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
  罗战艰难地扭过头,看到压在他身下的程宇。
  他那一刻因为眼前的景象近乎疯狂,身体四肢痉挛。
  他觉得他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恐惧过什么,害怕过什么。无知者无畏,他罗三儿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八大胡同挺着胸光着脚横着走的一霸!
  有那么几秒钟,他快吓傻了,快要哭了。
  他想,程宇大约是在某个瞬间用肩膀扛住一片混乱的车厢,把他抱在怀里。
  本来应该戳进罗战眉心戳穿他头颅的那根钢条,被程宇奋力挡开了,然后就这么插进程宇的手臂,从右手肘外惯穿,上臂骨一侧刺出,再刺进了右肩,就好比一根儿穿羊肉串的铁扦子,把程宇像个肉串儿似的穿在上边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给我留言打分的妹纸,我喜欢这章表达的感情,真的……【别扔西红柿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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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冬是鼓楼煤厂给居民供应蜂窝煤的最后一个冬天。随着煤改电工程的进展,北京二环以内逐步将烧煤取暖的平房住户改成用电取暖,蜂窝煤和煤炉子成为历史。
  还记得这种老式烧蜂窝煤的炉子么?有人用过没?
 

  11、等我回来 ...
  
  “程警官!!!程宇你还醒着吗?!”
  罗战喊程宇的名字,喊白远,喊大毛。他的嚎叫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凄厉地回响。
  “我的手,快把我的手铐松开!我得把程宇弄出来!”
  白远的喘息声凌乱:“钥匙,钥匙呢……你的手铐是程宇的,钥匙在他身上……”
  “程宇,程宇!程警官!!!”
  罗战奋力扭过身子,程宇身上喷出来鲜热的血,把两个人贴和的身子都染红了。
  “程宇,钥匙!把手铐钥匙给我!!!”
  罗战看到程宇微微睁开眼,胸口的每一次剧烈喘息都让罗战浑身发抖,想哭。
  他那时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他从来没有这样昏乱失控:“程宇,程宇你给我手铐钥匙,我得把自己解开……程警官你受伤了,你别乱动,我救你,我把你弄出来,你把手铐钥匙搁哪儿了你倒是说话啊!!!!!”
  程宇嘴唇嗫嚅,说不出话,强忍痛苦的眼神缓缓地失焦,然后再用尽全身力气慢慢凝聚起精神,半晌,左手摸向腰侧。
  罗战费了很久的力气,自己打开手铐,在破烂变形的车厢里把双手释放开来。
  他用肩膀撞开一侧的车门,爬了出来。
  四周一片漆黑,隐没在云端的公路简直遥不可及。
  车里四个人,罗战竟然是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幸运儿,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救眼前这一车警察的人。
  “大毛警官?……大毛!大毛!!!”
  罗战看见大毛带血的脑袋把前挡风玻璃撞出一个蛛网状的裂纹洞,方向盘嵌入胸口,再也摸不到呼吸和脉搏。
  罗战这些年也算颇经历过一些事儿,见过血,旁观过死人,但是如此惨烈的车祸横在眼前的扭曲破败情景,像刻在灵魂中的印迹,让他此后的多年里记忆犹新,终生都无法抹拭掉。
  他强撑着在雨中疼痛抽抖的手脚,对白远大喊:“有能用的电话吗?手机!咱得报警叫救护车啊!”
  可是电话打不出去,雨夜的山区没有信号。
  罗战试了白远的手机,甚至钻回车子从程宇和大毛身上翻出血水模糊的手机,都打不出去。
  罗战那时候都快急疯了。
  他强忍着不去看被困在车厢里艰难喘息的程宇,不忍心看,心口像横七竖八戳进去好几条钢筋,撕绞着地疼痛。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再怎么疼,也没有程宇疼。
  罗战合计着先把还能动弹的白远弄出来,然后再想办法救程宇。
  或者先跑出去求救,打通电话,报警救人。
  雨这时候停下来了,四周是暗夜里窸窸窣窣的诡谲声音。
  罗战却在那时发现车子早已开始漏油!
  他不知道车子的油箱里还剩多少油,浓烈的汽油味儿透过雨后的湿气扑鼻而来。如果油箱没剩多少油,油汽浓度超过爆炸极限值,一个小火花儿就可能让整辆车子爆炸!
  “车漏油了!会爆炸的!白警官你快出来,你必须想办法爬出来!”罗战急得趴在窗玻璃上吼。
  可是程宇怎么办?
  程宇卡在里边,动都动不了。
  车是朝右侧侧翻,然后卡在一块大石头上,没有滚到沟子底。罗战撬开司机位的车门:“白警官你只能从这边爬出来,爬出来!……大毛可能不行了,你自己挺住喽,从他身后想办法爬出来!”
  罗战拖着白远的胳膊,两个人在扭曲的车厢中一里一外地使力,白远被拽出半条身子。
  油箱里滴淌出的汽油在车尾汇作一条黏黑色的小溪流,油花每一次滴落的声音都敲打着罗战几欲崩溃的神经弦儿。
  罗战颤抖着声音对白远吼道:“白警官我顾不上你了,你自己想办法钻出来!我得赶紧把程警官弄出来,我不能让他留在里边儿!!!!!”
  罗战小心翼翼地钻回后排车厢,一只手按住程宇湿湿滑滑沾满雨水和血浆的胸口,大声地喊话:“程警官,程警官!你别睡过去,别怕,甭害怕!我想办法把钢条拆掉,拖你出来……”
  罗战一开始试图拆卸嵌在程宇身上的钢条。
  他随即发现自己没有趁手的工具,想拆零件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白远从破窗玻璃里艰难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出头就吐了,哇哇哇地呕吐。
  小白警官也才从警校毕业没两年,经过的事儿其实还没罗战多呢,从来就没碰上过这样的天灾人祸,吐得撕心裂肺,也不知道是因为踩着他同事尚带余温的遗体爬出来实在太难受了,还是因为刚才翻车的时候撞坏了头,脑震荡了。
  白远吐完了,抹抹嘴,带着哭腔,用手指着说:“车后厢里,后厢有工具箱,有扳手和钳子……”
  罗战吼道:“后厢他妈的都卡死了,打不开,根本就打不开!”
  “我出来,我帮你撬后厢……”
  “不能撬太大劲儿,程宇他受不了!车子万一再往下翻几个滚,程宇就完了!!!”
  罗战用手去拔钢扦,两只手的手指全部割出血道子,手指头都快断了,还是没办法。
  处理这样的车祸现场,通常都需要专门的切割机器切开车厢,徒手怎么可能搞定?
  可是他不敢把程宇就这样留在车厢里等待救援,电话打不出去,车子随时可能继续侧翻或者起火爆炸,他必须把人救出来。
  “程警官,程警官你听我跟你说……”罗战搂着程宇的头,用力地抚摸对方的脸,急切地说,“程警官,这钢扦子我拔不出来!我、我、我想咱们得这样,我把你的胳膊从这钢条上拔出来!”
  两双眼定定地对视,狭小空间里彼此痛楚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罗战盯着程宇的面孔,程宇的脸很白,汗水淋漓,一双眼在微弱的电筒灯光下黑黝黝得深不见底,眸光若明若暗,极度虚弱下坚强地支撑。
  程宇的神智似乎还清醒,声音低低的:“是不是要起火……你走吧……”
  罗战一票否决:“我不把你弄出来绝对不会走!!!”
  罗战的手抖着抓住程宇没有受伤的左手,用力握了握,指力捏到对方的手骨,像是给程宇信心,又像是自己给自己鼓劲儿:“程警官没事儿,你忍着,撑住喽!
  “我先把你的肩膀错出来,然后再把你的胳膊退出来……估计是要疼两下,疼过这两下就都过去了你一定挺住了,成吗?!”
  罗战抱着程宇的脖子吼:“告诉我,行吗?行吗?能挺住吗?!”
  程宇阖上了眼,睫毛簌簌,然后缓缓睁开,默默无声。
  罗战把自己的衬衫剥掉,只穿着他那件白色的紧身背心,肩头裸露着沾血的古铜色皮肤,如同一头身处绝境拼死一搏的斗兽展露出光亮夺目的鬃毛!
  他把衬衫袖子团吧团吧,塞到程宇嘴里:“咬着,咬着这个……”
  他扳过程宇的肩,程宇的右半边儿身子是红色的,看不出警服的原本颜色。
  他扳着人用力向侧后方一撤!
  钢钎扭弯断裂的部分从程宇肩头楔出,黑暗中仿佛带着淋漓的血肉,血水汩汩地往外冒!罗战用衬衫去堵血,程宇在他怀里剧烈地抽搐。
  罗战抓着程宇的头发,指腹揉进颅骨的缝隙,让程宇保持清醒:“肩膀出来了,出来了!没事儿的,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回!!!”
  程宇的右胳膊吊在车厢里,像穿了铁扦子挂在炉膛里被炙烤的一只红烧蹄膀。
  罗战用手指轻轻地给程宇抹掉满脸的汗水,像爱抚一般,轻声耳语地安慰,也不知道程宇有没有听到,也不管自己那时下意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肉麻,出卖了真心。
  他用眼丈量好位置、角度和足够迂回的空间,一手攥住钢扦,一手握住程宇的手腕,一闭眼一横心,就这么把程宇的胳膊生生地撸了下来!
  那瞬间的知觉把罗战疼得嗷嗷的,像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活剥了一层皮。
  “程警官?!……程宇,程宇!!!”
  罗战把眼前的人紧紧抱在怀里。程宇的身体佝偻着在痉挛中脱力,脖颈向后仰去,像是被超越忍耐极限的疼痛摧毁掉知觉,死死咬着衬衫的牙齿缓缓松开,全身都浸在血水里,黏稠的血浆快要把两个人粘在一起。
  程宇疼昏过去了都没有喊出一声。
  罗战垂头望着浑身是血的人,又想骂,又想哭,又想抱着啃。
  这人怎么这么能忍呢,怎么就是不给句话呢,就这么死过去了都不给咱留下一句动听暖心的话!
  真是个爷们儿。
  罗战那时候心里想,如果程宇能挺过这个劫!
  如果他将来还能全须全尾地从牢里出来!
  他绝不会放过程宇!
  小白警官爬出车子,昏头八脑地趴在树坑儿底下,嗷嗷又呕了一个回合。这人看来真撞出剧烈脑震荡了。
  罗战焦急地指挥白远往空地上爬。他把程宇一寸一寸地从车厢里挪出来,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搬到安全的距离。
  他不甘心地又回去看了一趟,黯然地确认大毛确实没救了。
  他想着是不是把这人也拖出来,不应该留在车里。
  车子几米范围内弥散了浓烈刺鼻的汽油味道,浮躁的空气仿佛徘徊在燃烧的临界点。
  白远在远处喊:“罗战,你、你、你快回来啊!车子真的会烧起来!”
  罗战用手电最后扫了一眼,赫然发现车后座的夹缝里,那包东西。
  他探头进去摸到那个染血的纸包,揣进怀里。
  车子在几分钟后突然爆炸了。
  熊熊的火苗带着炙热的气浪将四周潮湿的草木烤干,噼啪作响,火光映衬着罗战在林间跳跃飞奔的红铜色肌肉……
  白远靠着大树瘫软在地上,看着远处迅速烧化只剩一副深黑色骨架的车子,呜呜呜地抹眼泪,为了刚才的死里逃生。
  罗战用衬衣把程宇的身体裹住,手指捋平程宇脑门上凌乱的湿发:“程警官,这片儿的路我很熟,我想办法找到人,找人来救你们俩。”
  程宇的脖颈仰着,喉结轻跳,每一下呼吸都十分艰难。
  罗战对白远吼道:“白警官,你帮我守着他,别让他睡过去!我很快就回来,我一定会回来!你们俩别挪地方,就在这里等着我!!!”
  罗战再次用力抱了抱程宇,手指留恋这具身体的温度,手掌抚摸着这人被汗水血水浸透的后心,嘴唇毫不掩饰地贴上程宇湿透的鬓角,几乎无声地耳语:“宝贝儿,撑住喽,等我回来……”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35:01

12、最后的一面 ...
  
  罗战先前跟程宇说过,他们家以前的老家就住这附近,他对这一带很熟。
  他兜儿里揣着程宇的手机,手里拿的是程宇的警用小手电,陡峭的坡道上参差密布的矮灌木在他袒露出的肩头和胸膛划出血痕。
  他费力地攀上大坡,爬回公路。
  把他们挤下公路的那辆大货车早就跑没影了,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来救人。
  盘山公路被浓墨似的暗夜吞没尽头,一辆车都看不见。
  罗战于是开始跑。
  夏夜天空多星,他依靠星图的位置依稀辨认出方向,沿着公路下坡,往村镇坐落的方向跑去。
  四周昏天黑地,他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两条腿都仿佛不是自个儿的。原本准备蹲大牢所以穿了一双棉布衲的懒汉鞋,鞋底儿都快磨穿了。
  旋转的公路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罗战跑了一路,一共就碰上三辆车。
  乌漆麻儿黑的,罗战又浑身都是血,凶神恶煞一般,没有一辆车敢给他停下来。
  罗战不要命似的冲向高亮头灯的小面包车,想要强行拦车,小面包惊恐地鸣着喇叭,呼啸着与他擦身而过。罗战在车子几乎将他撞飞的一瞬间跳开,后脊梁砸在山岩峭壁上!
  “我操你妈!!!!!!!!!!!”
  罗战对着一溜烟儿跑走的车屁股疯狂地嘶吼,眼角迸出泪花儿。
  他眼前晃动的就是程宇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的样子。
  程宇的嘴唇呈现脆弱干涸的粉白色,倔犟地紧阖,一声儿都不吭。
  程宇并没有伤到要害。他会一直流血,直到把血流光,变得冰冷,慢慢地死掉……
  越是坚强的人偶尔流露出的那般脆弱无力,最是让人披肝呕血地揪心。
  罗战砸开他家院子大门的时候,衣衫不整,白色背心儿上全是血。
  小院儿里家犬狂吠,罗家老大罗涌提着一根儿木棍子出来开门,一看竟然是罗战,脸上是极度的震惊。
  “三儿?你,你,你怎么回事?”
  “大哥,大哥你的车在吗?我需要用车!”
  “三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去哪儿?你不是应该已经关到监狱里了吗?你自己跑回来了?!”
  “大哥我要去救人!我需要车!!!”
  两条大黄狗欢欢喜喜地扑上来,罗战推开拱来拱去的狗,一头撞进正屋,看见他家老爷子躺在病床上。
  罗大爷又惊又怒,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罗战:“三儿,你、你、你、你个兔崽子,你还有脸回来!……”
  “爸,爸,押解车翻了,我们掉沟里了……”
  罗老爷子从床上撑起来,一把拎起拐杖往罗战身上砸:“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气不死我你就不消停是不是?你还敢从监狱里逃跑!!!”
  “爸我没逃跑!!!”
  罗涌瞪大眼颤着音儿地问:“三儿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怎么跑出来的?你身上这么多血你怎么弄的啊?”
  袭警越狱逃跑可是重罪,这还不得全国通缉,抓回去不得枪毙?
  罗老爷子脸色熬白,一连声地骂,咳嗽,快要吐血。
  罗战喘着粗气对他爸爸吼:“爸,我没逃跑,我没越狱!……我们还没到监狱呢,就出车祸了!”
  罗大爷和罗涌无法相信罗战的话。
  罗战头皮上还挂着一道疤,血已经凝固了。他两眼殷红地吼道:“押解我去监狱的两个警察受伤了,这会儿还躺在沟子底下等我去救呢,人命关天啊,这俩人要是万一挂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罗战跑到小院儿当中露天的地方打电话,这里终于有信号了。
  他从程宇的手机电话簿里找到他们局长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听到罗战汇报的情况极度震惊,不停地追问:“罗战你现在在哪里?你又是怎么回事?!”
  罗战急得说:“您甭管我在哪儿了,我现在就找车赶回去,你们赶紧派条子和救护车过来救人!”
  罗战跟他爸和他哥说的也是实情。押解车翻下公路,已经死了一个警察,程宇和白远这两个活口倘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起事故现场简直太像罪犯袭警伤人翻车后逃跑,罗战真是跳到永定河里也洗不清嫌疑!
  罗涌到左右隔壁叫来几个本家亲戚,收拾棉被褥子,开车。
  罗大爷慢慢弄明白了事情原委,手掌用力拍着床板,眼泪就流下来:“三儿你个混小子,你个小王八蛋,你、你、你就是个祸害你!你又惹祸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儿,警察死了伤了的,那你怎么办?你可怎么办啊……”
  罗战站在他爸爸床前,不知道说啥好,咬咬牙道:“爸,我……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干了。”
  罗大爷一边儿抹眼泪一边儿说:“你还有以后吗……你以后都改了吧,老实做人吧……”
  罗战狠狠地点头:“我改,我一定改。”
  罗大爷一下一下地砸着床板:“等你改了的时候,你老子还活得到那天吗,还看得到吗?”
  罗战就掉泪了。
  他跪在他爸爸床头咣咣咣地磕了好几个头,跟罗老爷子指天画地地保证,以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瞎混,再不敢做犯法坐牢的事儿。
  罗战那时候是真的后悔了。
  悔得想撞南墙,捶胸顿足地难受。
  他觉得是他把他爸爸气掉了半条命,又把程宇这么好的一个警察给害了。
  如果不是押这趟车,程宇就不会出事。
  可是如果自己没有犯事儿坐牢,也就不会有机会认识程宇。
  多好的一个人啊……
  罗战最后给他爸磕了个头,红肿着眼睛说:“爸我去救人了,这趟走了可能三五年七八年的,就回不来了,我一定老实改造,争取早点儿出来,三儿再给您磕个头,爸您保重身体,您等我回来!”
  罗战正要奔出屋,被罗涌一把拽住,拽到角落里低语:“三儿……你真要回去?你想好了?”
  罗战挑眉:“大哥你啥意思?”
  罗涌形容疲惫,突然也喉咙哽咽起来:“你真的进去了,这可就是八年啊……三儿,你真的想好了?你真不是想跑路的?”
  罗战怔怔地看着人。他这个大哥是做了一辈子农活儿老实巴交清清白白的农民,竟然在这时候也问出这样的话,罗战觉得自己真是作孽了。
  罗涌吸着鼻子说:“咱爸其实最疼你了,心里老惦记你,拿你当个宝贝似的,你在咱家最小么……”
  罗战这时候想起个事儿,从兜儿里掏出那个纸包:“大哥你帮我把这包东西好好收着,不方便带到牢里,你帮我收着!”
  罗涌看着被雨水泥巴浸泡过而且沾了脓血的烂纸包:“这是啥玩意儿?”
  罗战说:“大哥你甭问了,你一定帮我保存好,我以后还要的!我八年以后从牢里出来,我还要他的!!!”
  罗家兄弟开着车原路赶了回去,比公安和救护的队伍先一步抵达现场。
  罗战看了车上的里程表才估算出来,他在山路上一口气狂奔了十五公里,大概是跑了一个半小时。
  刑警队和救护车抵达的时候,一伙村民已经用简易担架把两个伤号儿从山沟里抬出来,身上都蒙着大棉被保温。
  程宇和白远被抬上救护车,罗战因为全身血啦呼呼的特吓人,也就得以同车前往医院验伤。其实他身上都是程宇的血,自己就蹭破了一块头皮。
  医院里,罗战跟程宇的大队长简单交待了实情。
  刑警队大队长没想到一趟押解车竟会出现这样严重的事故,一死两伤,当然更没想到罪犯并未趁机逃跑,反而把两个押车的警察给救了。
  大队长拍了拍罗战的肩膀:“罗三儿,等回去以后,我会把这件事儿跟上级打报告,依照你的悔过立功表现,帮你争取减刑。”
  大队长又要派几名队员押罗战回去,罗战说:“你们能不能让我再等一会儿……程警官动手术呢,我想等他出来看一眼,看他能不能脱离危险……”
  大队长宽慰他:“这里这么多医生呢,程宇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现在毕竟已经是服刑期,坐在这儿不合适,还是走吧!”
  罗战的神情执宁:“我不走。领导同志,您不用紧盯着我怕我跑了,我要是真想跑我早就跑了!……程警官伤挺重的,我就是想看看他那条胳膊怎么样了,还能保得住么。”
  大队长没辙,迁就他,干脆就把他一只手腕铐在手术室外的长条椅子上,让他坐着等。
  手术室里出来几个小护士,焦急地问,谁是A型血?有A型血的没有?伤号儿失血太多了,再晚几分钟就没得救了,我们需要大量的A型血!
  罗战腾得从椅子上蹿起来:“我我我!!!我是O型,我万能血,我给他输血!!!”
  护士说:“你先等着,你候补。”
  罗涌赶忙跑上前来,撸起袖子:“我可以给程警官献血,我是A型!”
  罗战踮着脚眼巴巴地候补,最终没排上他的号儿,捶胸顿足,妒忌死他大哥贡献的那两大管儿血了。
  白远从另外一间治疗室里先一步被推出来,一颗脑袋被纱布裹成个大白粽子。这小子确实是撞出了脑震荡,头晕呕吐了好几次,浑浑噩噩的。
  白远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唠叨了一句:“程宇他留了一张条子,他说万一挂了,那是给队长写的报告……”
  大队长从程宇那件血衣衣兜儿里找到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得没法看,勉强能辨认,显然是重伤时用左手写的。
  程宇在纸条里就是跟他们大队长交待,车祸完全是意外,与罗战无关,罗战从即将爆炸起火的车里把他救出来。
  罗战后来大致明白了程宇的心思。
  当时白远那小子怕程宇睡死过去,就一直抱着程宇唠叨,说罗战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程宇你一定得挺住喽等罗战那混蛋赶回来啊!
  程宇你说罗战他还会回来么?
  丫八成就把咱俩扔在这里,自己直接跑路了吧!
  这么好的机会,他要是不跑路他就是大傻子!
  靠,丫要是敢不回来,回去咱就发布公安部全国通缉令,千里追杀这个王八蛋!!!
  程宇那时候对白远说:“他肯定没逃跑,会回来的,罗战不是那种人。”
  白远说:“程宇你看人准么你?”
  程宇说:“准。看人不准你还混进来当警察?你分得出好人坏人么……”
  程宇后来大约是想,黑灯瞎火的,罗战指不定跑到哪里去找人,万一不能按时回来,万一自己挺不到被救就死了,白远这只二货,脑袋再磕傻了讲不明白事发经过,罗战作为带刑的犯人这罪责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程宇从腰里摸出纸笔,让白远给他打着手电筒,流着血十分吃力地写了这张条子。
  罗战最后看到程宇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程宇胳膊上做了手术,麻药还没醒。
  罗战就只有机会远远地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程宇,白色被单覆盖着赤裸的身体,睫毛乌黑卷曲,下巴、喉结和锁骨勾勒出侧面的曲线,像雕塑一样静谧动人。
  在那一天之前,罗战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钟情迷恋一个人,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动了真心,会是这样一种甜到骨髓又痛在指尖的折磨与思念!
  那天是罗战入狱前见程宇的最后一面儿。
  他随即就被送进了监狱。
  那天也是他跟他爸爸的最后一面儿。
  半年之后,罗家老爷子在病榻上咽了气儿,没能等到他最挂念的老儿子刑满出狱。
  在这之前,罗战最尊敬最在乎的人是他亲爸爸。现在爸爸没了,心灵中留下一段无法弥补的失落和遗憾,他如今心里头最尊敬、最在乎、最喜欢、最渴望的人,就只有程宇!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完了啦,虎摸每一只。
  虐是必要的吧,其实就是给大伙解释下,罗大灰狼为毛洗心革面从良了,又为毛那么那么那么稀罕小程警官。世上木有无缘无故的森森的爱,这厮绝对是萌发真爱了,哈哈哈~
  给被虐到的萌物们补偿,每人一盘儿糖卷果,回民小吃,主料是山药大枣梅子金糕什么的,甜的糯糯的,好吃!
  

  13、老白干儿 ...
  
  罗战自从瞄准了什刹海派出所管片儿的地盘,就开始三天两头琢磨,如何不断地,一步一步更加深入地,接近和骚扰程警官。
  即便以前跟程宇的机缘再深,毕竟是四年前的事儿了,这么久都没见过面儿,记忆里的血色山光早就化作一团暗青色的影子,在心底的小角落里徜徉不灭。
  电话里,罗战跟程宇臭贫。
  罗战笑呵呵得:“程警官,今儿忙么?吃了么?没吃呢我给你送午饭过去?”
  程宇还是那种不冷不热的声音:“不用了,甭麻烦。”
  罗战:“程警官,接警啊?远么?远的话我开车送你啊!”
  程宇:“就隔两条胡同,开什么车啊!”
  “哦,不远啊……那有同事跟你一路么?没有的话我可以陪你接警啊!”
  “阳子跟我去。”
  罗战搓牙:“潘警官陪着你呐?潘警官其实也挺忙的吧,他忙就让他忙他自个儿那摊子事儿去呗,我闲着呢!我不忙啊!”
  程宇在电话里喷他:“你算干嘛的啊?”
  罗战咂嘴:“我助警为乐,我好市民成不成啊?”
  程宇心里说,你这人有病吧……
  罗战厚着脸皮哼哼:“嗳我说程宇,程、警、官,您啥时候扫街叫上我!”
  “叫你干嘛?”
  “我帮你啊,你一个人就两只手你抓坏人都抓不过来!你在前边抓人,我在后边拿根绳儿帮你捆人,咱俩配合啊!”
  程宇不屑:“我用得着你帮我么?我扫街带你这么一个大尾巴干嘛?甭给我添乱啊!”
  罗战锲而不舍地进行自我推销:“程警官您还甭看不起我!咱这大尾巴能跑,能打,能开车,能给您当保镖,往街上一站,能威风凛凛地震慑不法分子!咱是警民两用,黑白通吃,贴心舒适服务!”
  程宇被这人骚扰得快受不了了,肉麻得浑身浮出一层小米粒儿。
  罗战这边儿又开始琢磨新的计划和步骤,每天这么电话叨扰,半开玩笑似的不断试探对方可容忍的底线,程宇早晚嫌他烦,而且也缺乏实质性进展,他需要想方设法彻底打入警方内部。
  这天晌晚,罗战估摸着程宇快下班儿了,于是开着车又往后海这边儿来了,寻找机会。
  车座的公文包里搁着他的刑满释放人员个人文件档案。
  他在街边儿停了车,拿了包,正要钻小胡同,身后一阵风刮过,一辆摩托从肩膀后边撞过来,车上的人伸手夺包!
  公文包的带子套在罗战手腕上,被用力地一挣,差点儿挣脱。
  罗战反应很快,立马意识到碰上个抢劫的!
  坐在摩托后座上的抢匪第一下儿没得手,摩托减缓了速度,那家伙一手扑上来薅罗战的衣领,另一手准备抢第二下儿。
  罗战眼明手快,手指捏住对方的腕子,一把拽过来就上了膝盖,飞膝狠狠地一撞!
  这一撞直撞对方的软肋,那家伙哪里禁得住这身手,疼得嗷嗷的,一头栽下车满地打滚儿。开车的那人一看同伴被打了,手忙脚乱,这时候还想掉头开车撞罗战,捞同伙。
  罗战是什么人啊?八大胡同出身的一个大混子!以前从来都是他去抢别人,出手揍别人,今天碰上这么俩不开眼的家伙,竟然敢动手抢他的包!
  太岁头上动土,关公面前耍刀啊喂!
  摩托车冲着罗战突突地开过来,罗战也不躲,迎面飞身而上,腾空而走,一脚踩上车头,凌空狠狠一脚兜头飞踹!
  摩托车嘶叫着斜冲上便道,开车的倒霉蛋从车座上飞了出去,用很惨烈的方式与路边一棵大树拥抱。
  罗战一把搂住失控的摩托,翻身就骑了上去,踩上油门就走。
  那俩劫匪彻底傻眼了,嚎叫着追在摩托车释放出的那一股黑烟尾气后边儿,大呼小叫:“车,我的车!!!……抢劫,有人抢劫!抢车啦!!!!!”
  路边三三两两的行人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到罗战凌空飞踹之后潇洒落地,随后反抢劫匪摩托的一幕,有人掏出手机抓拍,有人跟在后边嗷嗷地叫好。
  罗战比劫匪更熟悉这片儿地形,直接钻了小胡同,带着那俩劫匪穿过全长八百多米、曲了拐弯儿的鸦儿胡同,直奔后海,拐进派出所的小门脸儿。
  管案审的民警华子刚审完一个案子,正在门口抽根儿烟解乏,罗战的摩托车就撞进来了。
  后边那俩人跑得气喘吁吁的,都快累出屎来了,带着哭腔哀怨地嚎叫:“警察,那小子抢俺们的摩托!!!”
  罗战指着身后说:“警官同志,我给你们抓来俩骑车抢劫的,就是他们俩!”
  华子还在愣神呢:“你们两拨人到底谁抢谁啊?”
  罗战问:“你们派出所的程宇程警官在么?他认识我。”
  华子纳闷:“你怎么认识程宇的?”
  “嗯,内个……”罗战挠头,胡乱应了一句,“我是刚放出来的,程警官负责监督我改造!”
  罗战进屋,程宇正登记接待报警的呢,抬头看见华哥把罗战带进来,一惊:“你怎么进来了?你又犯事儿了?”
  罗战瞪起眼睛说:“我什么啊我就又犯事儿了?”
  程宇说:“你没犯事儿你进派出所干嘛?”
  罗战顿时就不乐意了:“我没事儿就不能进来瞧瞧啊?你不是也天天进派出所吗!”
  程宇说:“你甭废话!”
  那俩抢劫的一看这形势不太对,慌神儿了,转身想跑,迅速就被罗战薅着领子揪回来,掷到程宇面前:“程警官,咱帮你抓了俩人,光天化日之下骑摩托车抢劫,您审审呗!”
  刚才正在跟程宇报警的一个女的,这时候回过头来认出那俩人,叫道:“就是他们俩,就是这两个人!”
  罗战乐了:“呦?你也被他们俩抢了?”
  女的说:“不是!是他们俩强奸我!”
  罗战眨眼:“呦……”
  那俩人也懵了,百口莫辩:“谁强奸你啦?你明明是自愿的!!!”
  于是那仨人开始指着鼻子吵,当着一屋子警察互相申辩,女的说那俩人强奸,那俩倒霉蛋哭诉说俺们没强奸,俺们哪有那个胆子啊,我们就是去嫖一把的。
  程宇拿手指敲桌子:“有完没完?吵够了你们?!”
  涉及女嫌疑人的案子一般都要由女警审讯,但是所里唯一一个女民警这几天歇产假,于是这活儿不知道为啥就被同事们推给程宇。理由是程宇长得耐看,脾气又好,性子闷闷的,让女人接触起来母性大发,油然生出某些难以言喻的吐槽坦白亲近欲望,女嫌犯最喜欢这样的男警察了!审起来容易!
  程宇问那女的:“你去医院验伤了么?”
  “没伤……”
  “那俩人留下什么东西没有?有证物吗?”
  “那俩王八蛋什么都没留下,还把我的手提包、钱和手表都偷走了!”
  程宇慢条斯理儿地说:“这种事儿吧,如果要证明对方强奸你,你总得有证据给我们看吧,比如医生开的证明,能显示你身上留了那俩人的那什么的……”
  女的小声咕哝:“都扔了,那玩意儿我还能留着啊……”
  程宇冷哼道:“避孕套儿扔了?”
  罗战搭茬儿:“这俩小子挺守规矩的,强奸还戴避孕套儿啊!”
  程宇点头附和:“那俩人做完了就拍屁股走人了吧?他妈的太不是东西了,都没给你钱吧?”
  女的应声骂道:“就是的,太不是东西了他们!没给钱不说,还倒抢我的钱,王八蛋!”
  罗战捂着脸乐了半天,拿眼睛瞄程宇,挤眉弄眼儿的,程宇没搭理他。
  罗战觉得咱小程警官就是人长太帅了,魅力太大了,这小婊子自己就招供了。
  卖淫女被请进小黑屋,蹲墙角面壁反省去了。
  俩劫匪被铐在长凳上,耷拉着脸,后悔死了今天犯傻劫了罗战。这俩小子年轻,刚出道没多久,抢劫哪抢得过罗战啊,结果自己送上门儿来。
  程宇指着那俩人:“什么玩意儿啊?你说你们俩丢人不丢人啊?”
  那俩人点头哈腰:“警官同志,俺们丢人,俺们真丢人……”
  程宇冷哼道:“痛快都招了呗,一共抢过几回,抢了多少钱?”
  那俩人哭丧个脸:“警官同志俺们知道错了,您看在俺俩每天没日没夜地挣这几个辛苦钱,从轻发落,少判几年成么呜呜呜……”
  “抢别人的钱你们俩还辛苦了?!”
  那俩人继续哭,可怜巴巴得:“俺们真的特辛苦呜呜呜!白天偷平房,晚上偷酒店,一天至少干十六个小时俺们容易么呜呜呜……这不是傍晚随便出来遛个弯儿么,都不是正式上工,就想顺个包结果碰上那家伙,就是他!他他他还打俺们!您看他把俺脸都踹肿了,他还抢俺们的摩托车呜呜呜呜呜呜……”
  程宇狠狠地瞟了罗战一眼,用拳头掩住嘴,绷不住想乐。
  程宇压粗嗓子哼道:“那辆车也是偷来的吧?身上还有什么赃物,老老实实都掏出来!”
  那俩贼乖乖地把身上带的改锥钳子水果刀还有偷来的钱包手机打火机都掏出来,好么,哗啦啦摆满了一桌子,摆摊儿似的。
  程宇沉着脸:“就没了?你俩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就偷这点儿东西?待会儿别让我翻出赃物来!”
  那俩人被唬得手脚哆嗦,互相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开始脱衣服,脱裤子。
  程宇皱眉:“你们俩脱衣服干嘛?”
  俩人哆哆嗦嗦地说:“警官同志您要找赃物么,俺们身上的衣服鞋都是赃物,俺们用脱光了么?能给留一条小裤衩儿么……”
  那俩劫匪脱成个没毛的鸡似的,穿着小裤衩儿,抱头捂脸,夹着腿掩住羞处,蹲在长凳上。
  华哥过来跟罗战寒暄:“哥们儿,可以啊你,有两下子,这回立功了哈,一下子帮我们破了俩案子!”
  罗战爽快地笑道:“那没的说,为人民警察服务,我的荣幸啊!”
  华子问:“你当初犯什么事儿进去了?”
  罗战看了程宇一眼:“咳,我就是做生意没遵纪守法,锒铛了……程警官知道。”
  罗战又说:“几位警官快下班了吧,到后海沿儿上找个饭馆撮一顿,喝两杯?”
  程宇垂着眼皮没接茬儿,罗战的眼睛却一直瞟着程宇。
  罗战笑嘻嘻得:“程警官,咱这可是第二回见义勇为了哈?没事儿,我抓的这俩贼都记在你账上,月底你们所长考察业绩的时候,就算是你抓的。”
  罗战指着那俩没毛发抖的鸡,吆喝了一声:“嗳,你们俩,‘嫖娼从来不给钱’,打一个酒名儿,知道是什么不?”
  那俩人傻了吧唧地摇头:“不知道……”
  罗战邪笑道:“老白干儿!”
  “噗——”
  潘阳把一口带沫子的热茶水喷了他们警务督察一脸。一屋子警察抖着肩膀狂笑。
  男人之间都喜欢凑到一起说几句带颜色的笑话,最给劲儿了。
  程宇抿着嘴唇,实在抿不住了,酒窝都爆出来,却还硬撑着矜持。
  罗战最受不了程宇那个狂憋的样儿,勾得他心痒不耐,想扑上去狼啃。他在想,程宇这人放开了会是啥模样儿呢?程宇这种人在床上撅着被他干的时候,能不能爽得呻吟叫唤出来?
  几个同事心情不错,附和着罗战的建议,下班一起吃饭。
  罗战跟程宇凑上头,透着与旁人不同的亲近,笑得颇有一丝暧昧:“程宇,一起呗?来一瓶老白干儿,喝几杯放松放松?”
  程宇吭了一声,罗战这人真能忽悠,把一屋子同事都煽动起来了,自己要是不去反而显得不给大家面子似的。
  罗战压低声音,喉音沉沉地起腻:“嗳,我再给你说一个,‘包公嫖娼不给钱’,打一个啥?”
  程宇低着头,从眼皮下狠狠地瞥了罗战一眼,耳朵根儿竟然有些红了。
  那天一屋子警察连带罗战一起,在后海边儿某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席间喝掉五六瓶老白干儿,喝得一个个心情畅快,热汗横流。
  程宇的同事们对罗战不太熟,在酒桌上把这人按住头,八卦拷问了一番。
  罗战最不惧人多嘴杂的场面。他这人一向好热闹,于是把自己当年横行八大胡同的光辉事迹拎出来,胡吹乱侃,口水生花。
  他然后又活灵活现地给一桌警察比划,自己是如何如何干脆利落地徒手制服那两个彪悍的摩托劫匪。
  潘阳舔着嘴唇拍桌赞道:“牛掰得可以啊你罗战!嗳?你这样的人当年怎么落入法网的啊?是程宇抓的你么?”
  罗战和程宇飞快对视一眼,双双摇头:“没有,没有。”
  潘阳又起哄:“罗战,你跟程宇交过手么?你打得过他么?哪天练练啊?”
  罗战连忙摇头摆头:“甭介,我可打不过!绝对打不过——再说我也不敢啊,我哪敢跟咱们程警官动手啊!我见着他都是直接蹲下,抱头,护住我的下巴颏子!我这张脸挺招人的,别他妈给我一脚踢毁容了!”
  一桌人狂笑。
  潘阳点点头,跟罗战碰杯道:“程宇以前那条胳膊能用的时候,应该挺厉害的,虽然我也没见过有多厉害……但是我觉得他踹翻你肯定白玩儿啊!”
  罗战笑得有些勉强,没好意思再接茬儿。
  罗战吃饭的时候总是跟程宇挨着坐,寸步不离。
  程宇左撇子,罗战就坐他右手,吃饭的时候凑着头不停地说话,有意无意似的碰碰、捏捏程宇的右手。
  其实程宇跟罗战在一起聊天胡侃的时候也挺开心的,不知不觉酒都喝得过量了,饭量都长了。
  他只是不太习惯忽然有这么一个人冒出来,闯进了他的工作和生活,跟他套近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悠显摆。
  当年的事儿不过就是两面之缘,一场意外,完全没有料想日后还能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程宇觉得罗战这个人接触起来,就像是按着他的头一口给他闷进去一杯衡水老白干儿,没有缓冲的余地。罗战身上那股子劲儿,热,辣,呛,冲鼻子,前味儿强劲,后味儿悠长,让他从心口和胃里开始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热力最终浸润到全身的皮肤毛孔,浑身燥热的冲动,不知缘何而来。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35:40

14、内部卧底 ...
  
  程宇很快发现,罗战这个彻底没长脸皮的玩意儿,就这样按部就班似的打入他每天上班儿工作的势力范围,一步一个桩子,踩进他的地盘。
  吃过那顿饭之后,没几天,罗战再次踏进派出所的门槛儿,带着他的一大堆刑满释放人员档案材料,往桌上一拍:“警官同志们,老少爷们儿们,今儿个呢,老子就正式到你们所里报道了!”
  华子纳罕地问:“罗三儿,你来我们这儿报什么道啊?”
  罗战一本正经地说:“我连档案都带来了,我以后就是你们管片儿的人了,你们得管理我啊!”
  华子乐着揶揄他:“你打算让我们怎么管理你啊?”
  罗战很潇洒地一骗腿儿往华子的办公桌上一坐,晃悠着一只脚,说:“随便怎么管理都成啊!
  “嗳?你们这所里开讲座或者学习班么?有那种什么志愿者劳动服务的机会么?或者让我干点儿什么都成,穿便衣巡逻?反扒?在街上帮你们抓刷小广告的,碰瓷儿的,传销的?”
  一屋子警察再次乐得东倒西歪。
  吃过牢饭的犯人都最怕见条子,条子们从来就没见过像罗战这般主动纠缠警察要求被管理监督改造的好同志。
  程宇实在忍不住了,把罗战拎到一边,用精明透亮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说你,你是我们管片儿的人么?”
  罗战装傻似的眨巴眼睛:“怎么了,我不能来啊?”
  程宇一点儿都没客气:“你户口是哪个片儿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呦?你还真调查过我的底细啊……”罗战乐着咂嘴,“我说程宇,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老土,屁大个事儿都要查我户口本儿啊?”
  程宇:“甭废话,该是哪儿的回哪儿去,你回你自己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瞎折腾去!”
  罗战把胳膊搭在程宇肩上,歪着头,嘴角横出一丝挑衅的神情:“程、警、官,我今儿一早上已经跟我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都打好招呼了,不信你往厂桥派出所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们王所长?我以后要在后海这片儿开店,租房,营业,我就住在这儿了而且就在你的管片儿辖区里做生意赚钱!所以我就应该来你们所里报道!”
  程宇瞪着罗战,没话说。
  罗战那个死皮赖脸的流氓样儿,有时候特欠抽。
  罗战还不依不饶地叫唤:“程警官你可别不仗义啊,我现在放出来了我落魄了我没人要了,你不管我谁管我啊?!”
  程宇觉得罗战这厮永远都是这么一种货色,胡搅蛮缠还整得好像别人都欠他的,就丫的最有理了!
  自从这天之后,罗战开始三天两头跑到后海派出所报道。
  公安部确实有这方面的规定,刑满释放人员需要每三个月到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汇报情况,跟管片儿民警谈一谈改造后的工作生活状况,吃了啥穿了啥找到什么工作交了什么朋友需要什么帮助,体现党的英明领导,政府的宽大为怀。
  真正执行起来却没有那般严格。每个派出所也都大致了解自己管片儿辖区里住着几个从牢里出来的人,只要你老实做人别闹事儿,警察平时忙着呢,没闲工夫搭理你。
  但是罗战这厮报道得也忒勤快了!
  规定上说三个月来一次,罗战一个礼拜就来三趟了!
  而且这厮屁股老沉的,来了就不挪窝儿,就好像派出所这座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小院落里藏了一块巨大的磁石,强烈地吸引着他,撒不开手,上瘾了。
  罗战每次来报道还都不是空着手。
  “哥儿几个,地安门‘秋栗香’他们家的糖炒栗子,华哥阳子你们都没尝过吧,这是城里炒得最地道的一家,没第二家了!”
  华子和潘阳俩人把脚翘在办公桌上,剥栗子,连声说“确实好吃”。
  过几天某人又串门儿来了,已经熟门熟路了,进门儿就大声吆喝:“兄弟们都没吃饭呢吧?今儿买了几屉香喷喷好吃刚出锅的,趁热吃趁热吃!”
  潘阳就好像没吃过饭的瘦猴样,飞似的蹿过来,眼巴巴地问:“这什么啊,包子啊?”
  罗战得意地飞了个眼儿:“什么包子啊?这叫烧卖!我买的这可是城里独一份儿的最正宗的烧卖,乾隆皇帝御用的,尝尝吧小潘警官!”
  派出所的一帮警察现在已经习惯了罗战时不时地在眼前晃悠一圈儿。
  大家还都挺待见这人的,性子豪爽,说话带劲儿,脾气合得来。
  程宇刚接警回来,一脑门子的汗,衬衫胸口处都洇湿了。
  罗战拎着一袋单独打包的烧卖递给他,还特别有心地拿塑料小盒装了一盒香醋,几瓣儿糖蒜。
  程宇是真的饿了,闻见热腾腾的香味儿,脸上抿出笑模样:“大热天儿的,你还跑到前门去了?多远啊!”
  罗战终于遇见个识货的,心里也美翻了,觉得自己没白折腾:“要买就买老字号最正宗的,有你这张嘴把关呢,我可不敢糊弄你!”
  程宇撇嘴笑问:“就只有烧卖啊?”
  罗战道:“还有醋啊!”
  程宇的眼神拽起来了:“我爱吃三鲜的,猪肉大葱的,你买的对么?馅儿不对我不吃啊!”
  罗战比他更拽:“你先尝尝我买的对不对你再说!”
  程宇抿嘴,酒窝流露:“干炸小丸子呢?!”
  罗战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晃晃塑料兜子,乐出一脸得意畅快的纹路:“我买了啊!”
  罗战后来听潘阳说,程宇给所里几个常坐班儿的同事买了一条儿好烟,请大伙抽烟,说“罗战是我朋友”,“人其实不错”,拜托同事们多担待和关照“这烦人的家伙”,这人要是哪天做出什么出格碍眼不合规矩的事儿,我私下里收拾他,大伙甭跟这人一般见识。
  罗战觉得,程宇那张冷冰冰的小脸儿和硬邦邦的小嘴儿,啥时候也能变得和那颗心一样暖乎烫手又会疼人的,该有多好啊!
  程宇越是这样,他就越喜欢这人。他每一天都更加喜欢这个人,朝思暮想。
  罗战在派出所小院儿里耗着,又耗到快下班的点儿,问程宇:“今儿值班儿么?晚上喝酒去?”
  程宇说:“值班。”
  罗战面露失望:“你怎么成天都值班儿?多累啊,你就不能少值几次啊?”
  程宇点了一根儿烟,似笑非笑地端详罗战:“是我值班儿又不是让你值,你叫唤什么啊?”
  程宇又解释道:“我都跟你说了么,四天值一回,早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运气好的话,接警到凌晨两三点,还能睡个后半夜。”
  罗战亮嗓子开骂:“从早八点到第二天早八点?熬鹰呢这是!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用啊?你们条子都不是人,都是一群牲口吧!”
  程宇:“你才牲口呢!”
  罗战:“程宇,我这不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么。”
  罗战看旁边儿没人,又凑过头说:“程宇,哥跟你说个事,我现在没房子住,你给我找个房子呗?”
  程宇皱紧眉头:“没房子住?那你出来这半年都住哪儿了,你睡天桥底下啊?”
  罗战挠头撇嘴:“东家西家地凑合挤着呗!我兄弟刚结婚了,有媳妇了,不能让我住了,把我赶出来了,你说我咋办?程警官您可别不管我啊!”
  程宇从罗战的话音里,隐隐约约听出想要讹人的调调,眯细一双精明的眼:“我说罗战,你在道儿上的兄弟多着呢吧?开饭馆的那杨油饼不是你兄弟?你让他帮你找房子去。”
  罗战歪着头,叼着烟:“杨油饼人家也拖家带口的,我一个单身的大老爷们儿,我哪能老麻烦人家啊我……”
  程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人,那你就好意思的整天麻烦我?!
  罗战的脸皮厚度不是一般人能比,那是多年在三教九流丛生的八大胡同里打磨出来的,真的比紫禁城城墙还要厚,追着程宇说:“程警官,你不帮我找房子我就真得睡天桥底下了!要不然这样,我今儿就把铺盖卷儿拿来,没地方睡那我就在你们所里打地铺您看成么?反正你也三天两头值夜班,那正好,我陪着你值班儿呗……”
  程宇瞪着他:“你到底算干嘛的啊?所里是你随随便便睡觉的地方么,要不然你睡拘留室里?”
  罗战腆着脸用手一指:“程宇你小子真够不仗义的!兄弟一场,妈的,你最后就让我睡拘留室!!!”
  罗战直接就从车里搬出铺盖来。
  他这人脾气也是死硬很倔的。
  豁出去了,都准备停当了。脸皮厚而且脑子快就有这点儿好处,永远都先一步走在程宇前头,让程宇措手不及得。
  前几天被治安拘留十五天的那卖淫女从被窝里抬头一看是罗战:“大哥,你怎么也进来了啊?”
  罗战面无表情哼道:“你睡你的,没你事儿。”
  卖淫女一翻身起来了:“咋叫没我事儿啊?这屋明明是我的,我先来的呢!”
  罗战:“……您要是嫌我碍眼,咱俩在中间儿拉一帘儿成么?”
  女的特别不乐意:“拉帘也没用啊!本来我一个人住单间儿的,你进来了,我八米的房子一下子就变成四米了!条件就差多了,我住得还不舒服呢!”
  罗战磨牙:“你要是不舒服你搬到隔壁值班室里住去!那屋宽敞,人多,还都是一水儿的帅哥!”
  女的哼哼唧唧地躺回去了,过一会儿在被窝里幽幽地说:“我告诉你,姐今天身上不舒服,姐不接客的!”
  罗战脑顶生烟,我呸!老子看上的是隔壁值夜班儿的那位鲜亮水葱儿似的大帅哥,老子能看得上你这货色啊?!
  都是程宇欺负我!
  他姥姥的!!!
  罗战假模假式地扑了一床铺盖,然后就在值班室里找程宇继续闲扯淡。
  程宇被这人纠缠得没辙,兜里电话响了。
  “喂,妈……我今儿值夜班呢,忙呢。
  “嗯,我知道了,回头再说吧。
  “要不然算了,我也挺忙的,最近没什么兴趣……
  “妈我错了我知道了!!!您别高血压了您,我尽量周末抽空见,成了么?”
  程宇被他老妈的紧箍咒巴巴巴巴地念得脑仁疼。
  罗战笑问:“呦,怎么着,你家老太太跟你念什么经呢?”
  程宇心不在焉地说:“咳,非要让我去见个女的呗。”
  “什么女的?”
  “熟人给我介绍的对象。”
  罗战的笑容僵在嘴角,抽了半天没抽出一个像样的表情,口气有点儿酸溜:“呦,程宇,你已经有对象啦……”
  “没有,都还没见过面呢。”
  “干什么工作的?”
  “听说是个中学老师,就在八中,你知道吧?”
  “八中我知道啊,市重点呢!呦呵,这老师条件挺不错的啊?”
  罗战的语气更加地酸了,配烧卖的那盒醋都被他喝干了。
  程宇露出略显得意的浅笑:“八中也是我母校。”
  罗战的表情彻底僵了:“真的啊?哎呦……程宇你念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啊?你当初怎么没去考清华啊你?真可惜了……”
  罗战心想,程宇都小三十岁的人了,竟然还没结婚,深交的女朋友都没有一个,这人想必也是眼光挺高,等着天上掉下来一个天仙呢!
  可是如今大事不好,计划要黄。
  自己这还八字没一撇儿呢,都没找到机会上手,程宇那边儿已经有潜在对象儿出没了。
  这对象儿听起来条件还不错。人民警察配人民教师,我靠,都是正儿八经受人尊敬、被全社会认同的正派体面职业!听起来就像是美好的一对儿,而且还是校友!
  自己呢?
  自己他妈的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大混混,做学生的时候就能折腾得全学校鸡飞狗跳,老师成天请家长,考试门门挂红灯,校长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恳请他为全校师生做贡献主动退学算了,于是他高中都没念完就出去混了。
  而且有案底,就算是现在做正经生意,这身份也洗不白了。
  人人都说警察抓坏蛋。
  没听说过坏蛋泡警察的。
  程宇这种骨子里挺傲气、正儿八经的人,能乐意让自己泡上么?
  罗战那天晚上没再去骚扰程宇,真的在拘留室里睡了一宿,睡得无比凄凉,形单影吊,孤枕难眠。一颗原本满怀热烈钟情的心,被残酷紧迫的现实一碾而过压成肉饼儿再丢进冷柜,惨烈惨烈,拔凉拔凉的!


  15、好人有好报 ...
  
  后来的好几天,罗战心情烦闷,时常在后海的小胡同里徘徊,想程宇。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柳荫街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像一群欢闹的羊羔,呼噜噜地从学校大门里涌出来,背着小书包在小胡同里飞奔,欢笑的身影绕过前方推着竹篾车佝偻缓步的老大爷。
  罗战绕过恭亲王鬼子六留下的那座颇有名气的花园府邸,步入前海西街,来往的人群渐渐多起来。前海沿儿的饭馆和酒吧上灯燃灶,炊烟袅袅,艳丽的灯影倒映在微波的湖面。
  老北平遗留下来的古朴的青砖胡同,与繁华的现代酒肆食坊仅仅一墙之隔,却像是一步迈入另外一个世界。
  热浪扑面,人流如梭,喧哗声不绝于耳,罗战这心里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他那时觉得他跟程宇就像是这样,仿佛只有一墙之隔,随时想见这个人都可以见到,内心却像是在两层时空年代里艰难地摸爬穿梭。
  程宇那张黑白分明的英俊面孔,在他脑海里逐渐融入喧噪的灯影,五官依稀黯淡。自从重逢之后,程宇绝口不再提当年那一场刻骨铭心的事故,不提俩人之间的交情,罗战完全摸不透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是怎么看待他的……
  罗战走着走着,路边一侧突然人头攒动,围了一伙人,闹闹哄哄的。
  “呦,有人摔倒了这是?”
  “怎么回事儿啊?这谁家老太太啊,有没有人管啊?”
  “刚才好像被谁撞了一下,可是碰老太太的那人跑了啊!”
  罗战这人不惧凑热闹,闲得没事,就伸脖子过去瞧了一眼。一个衣着平常的老太太侧身闭目歪在地上,身体微微抖动。
  罗战在人群里插嘴道:“呦,这大妈是摔了吧?赶紧打120啊!”
  “是啊,是应该打120赶紧送医院啊……”旁边一圈儿人大多是路过的游人和食客,七嘴八舌的,就是没人动弹。
  罗战走过去了,蹲下来看那老太太仍然有意识,赶紧喊话:“大妈,大妈?听得见我说话么?您家住这附近么?家里有人在吗?”
  老太太气息不顺,眼神晕迷,说不出话。
  罗战掏出手机打通了120。
  人群里有人提点:“嗳,甭随便揽事,人不知道是谁碰的,小心回头赖上你!……这年头最忌讳的就是当街随便扶老太太!”
  有人附和:“就是,老太太最凶猛了……”
  罗战一听这话音儿不对,扭头横了那人一眼:“怎么叫小心赖上我?怎么说话呐?”
  他拿手指头点着周围一圈儿人:“这老太太躺地上躺半天了,你,你,你,还有你,这都围着看半天了吧,都不知道帮忙叫个救护车啊?叫个车就会赖上你啊?!”
  有人小声嘀咕:“救护车来了谁付钱啊?贵着呢……老太太万一有个大毛病咋办……”
  罗战眼皮子都不抬地低声开骂:“操,家里都是不是有爹有妈的人啊?!”
  围观的人一看罗战那凌厉摄人的眼神气质,直觉这人就不是个善茬儿,流氓混混啊?
  罗战心里不舒坦。
  其实这一坨人里就他是家里没爹也没妈的人。
  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已经是高龄产妇,那时候条件也不太好,结果因为生罗战送掉了命。他爸爸又是因为他坐牢给气死了。
  罗战觉得自己就是一孽障,就像那《西游记》里边儿一露头就被孙猴子一金箍棒给打死,然后从天上下来一老神仙,甩下个金钵钵,喊一声“孽畜休走”,把他给收了——就是那种等天收的祸害!
  所以罗战从牢里出来最懊悔的一件事儿,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追求程宇这项大业都尚有一线曙光可以期盼,爹妈是永远都盼不回来的奢望。
  罗战握着老太太的手不停地安慰说话。旁边儿又出来俩挺好心的小姑娘,撑起一把伞挡住毒辣辣的夕阳。小饭馆的老板出来递了一杯水,问要不要喂点儿水。
  其实很多时候,做好人好事就是需要个挑头的;有罗战见义勇为似的站出来了,万一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麻烦,反正也都是他给兜着。
  老太太喝了口水,脑袋清醒些了,哼哼着说:“哎呦……哎呦呦……我儿子呢,我儿子,你们帮我给我儿子打个电话……”
  罗战蹲在跟前,凑近了问:“大妈,您儿子电话号码您还记得么?我帮您联系。”
  老太太摸了摸衣兜,掏出个纸条。
  罗战拿着纸条上的号码正要拨电话,一看这不对啊,这一串手机号码……咋看着这么眼熟呢?!
  这些天他打过好多遍、屡败屡战、锲而不舍、烂熟于心的一个号码,能不眼熟吗!
  罗战拿自己手机里的号码一对,赶忙趴过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老太太,怪不得刚才就觉得这大妈看着面善呢,原来真神老佛爷就在眼前啊!
  老太太被罗战看得都毛了,这小子没完没了地看啥呢?这要是四十年前,大妈我知道你小子在看啥,可是现在大妈这张老脸比不得当年闺阁姑娘家的俏模样了,有嘛好看的啊?
  罗战笑呵呵地问:“大妈,我说大妈,您儿子是警察吧?”
  “啊?”老太太懵了,顿时警惕地打量罗战,“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儿子是警察啊?”
  罗战噗哧就乐了,臭美得满脸都是笑纹儿。
  再给他浇点儿水,他脑门上都能开出一朵灿烂的牵牛花儿!
  围观的人都不知道罗战为什么这么高兴。
  120急救车都十多分钟了还没来,估计堵车堵在三环路上了。罗战腾得从地上蹦起来,跟老太太说:“大妈,大妈您别着急啊,我有车,我这就开车去!您坐着别动地方,我送您去医院!!!”
  罗战开着车把程大妈就近送到积水潭医院。
  那天傍晚,程宇匆匆吃过晚饭就被报警电话叫出去,半道儿上却又临时接到罗战的电话,这才着急麻慌地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程大妈已经瞧完病,从治疗室里推出来了。
  程宇满头大汗地冲进楼道,一扭头,看见的是这样的场景:他妈妈躺在楼道的一架治疗床上,身旁立着个吊瓶架子,正在输液。罗战就双手撑在床头跟老太太聊天儿,俩人互相聊得正火热呢,一高一沉的笑声在楼道里窸窸窣窣地透着无比的和谐与惬意。
  程宇赶忙过去拉住他妈妈的手紧紧握着,这一路上揪着心,脸有些发白:“妈,妈!您怎么了……怎么样啊?……”
  护士阿姨从治疗室出来,又换了一只吊瓶,顺嘴问道:“病人家属呢?”
  程宇还没来得及应声,护士一眼看见罗战宽阔的身板,认出这是刚才送老太太进来一直楼上楼下忙前忙后的人,指着罗战说道:“嗳?你是家属吧?你们家老太太原来就有挺严重的高血压,你知道不知道啊?”
  罗战蓦然一愣,赶忙点头:“哦,高血压,我知道,怎么着?”
  护士挺认真的:“我可得好好跟你说啊,你们家老太太岁数大了,这高血压很容易发展成脑血栓,脑血栓严重了会中风你知道吧?所以平时在生活上饮食上要多注意,不能让她累着,还要保持心情愉快,别惹老人发脾气!”
  罗战一叠声地点头应着。
  “还有啊,你怎么能让你母亲这么大岁数一个人上街瞎溜啊?!——嗳?这是你妈妈对吧?”
  “是是是!”罗战点头。
  “以后再上街最好有人跟着陪着,要不然高血压犯了突然摔了,挺危险的呢!”
  护士阿姨劈头盖脸就把罗战数落了一顿,对于照顾老人不尽心不给力的子女表达她的强烈愤慨与谴责,临了还不满地低声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个儿都是祖宗!就顾着工作赚钱,顾着自己有家有口儿的了,父母有病都不管了,真是的!”
  罗战一听这个也有点儿不乐意了,这其实刺得不是他,而是程宇啊!
  罗战陪着笑脸儿:“大姐,您也别这么说,我们怎么不管父母了?我们挺上心的!”
  护士阿姨虎着脸,估计今天是生理期,脾气也挺大的:“上心还能在大马路上躺一个小时才给送来?不上心的能什么样啊!”
  一句句数落听在程宇耳朵里,特不是滋味,眼神儿就黯淡下来,拉着他妈妈的手,半晌才说:“妈,以后别自个儿出门了,我陪着您呗。”
  程大妈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嗳,我就是吃完晚饭闲得没事儿,出去遛个弯儿,今儿就是突然头晕了,我平常多结实啊,我从来不晕的!……儿子甭担心哈,甭拿今天这个太当回事儿!”
  “妈,以后也不用做饭什么的,我从外边儿买回来吃。”
  程大妈一口否决:“那哪成啊?外边儿买的那些东西都不健康,你没看前几天电视上《全国质量调查报告》节目曝光的啊?那都是味精,五颜六色的添加剂,地沟油,旧皮鞋什么的,妈哪能让你天天吃皮鞋啊?我给你做的最健康了……”
  程宇小声嘟囔:“您就是别太辛苦了么……”
  程大妈白了她儿子一眼:“你甭让我操心我就不辛苦了,你赶紧娶个媳妇回来,我就再也不用伺候你了,以后让媳妇伺候你就成了!”
  罗战在旁边特想插话,大妈,其实不娶媳妇也能有人伺候咱程警官,不就是平日里给他做做饭,再陪老佛爷您聊个天、遛个早儿么,这活儿我就能接啊!
  程宇把罗战拽到一边儿,小声问:“挂号费治疗费输液费你刚才都付完了?”
  罗战点头:“都付过了,你不用操心。”
  程宇掏钱包说:“一共多少钱,我给你。”
  罗战摆手:“甭给了,你跟我还这么客气!”
  程宇拽住人说:“什么叫甭给了啊?该多少就是多少,你把单子都给我看看。”
  罗战挑眉呵气道:“我说程宇,咱先不忙算账呢,咱来日方长,我过两天还去你们所里报道呢,回头你再跟我慢慢算钱,成吧?”
  程宇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又挺愧疚,特诚恳地说:“今儿真得好好谢谢你,麻烦你了……”
  罗战一摆头,笑得亲昵:“不麻烦!我看见你妈妈就觉得亲近,真的,我们俩刚才聊半天了,特投缘!以后咱妈有啥事,那也就是我罗战的事,你跟我打声儿招呼就成,我一定随叫随到!”
  罗战特意狠狠地强调了这句“咱妈”!
  这一声“妈”叫得那叫一个厚颜无耻与理直气壮,声调里透着一股子鸡犬终于登堂入室得道升天的猥琐欢乐心境!
  程大妈让儿子回去,继续值他的夜班去。
  程宇说:“我请假了,晚上就在这儿陪着您。”
  罗战说:“不用你陪着,我陪就成,我又不用值夜班,我帮你照顾。”
  让罗战一个人陪着怎么成,这叫一个什么事儿?!自己忙得没日没夜地给全管片儿的人民群众伺候爹妈,偏偏把自己的亲妈给漏了,摔倒在路边上都没人管!做儿子做到这份上,说出去会被人戳脊梁骨的,程宇心里可内疚可难受了。
  万幸的是被罗战撞见了,帮了一把,要不然真出个什么事儿,程宇简直不敢想自己怎么办。
  程大妈瞧着罗战跟程宇那个亲热劲儿,纳闷了:“我说小罗同志啊,我刚才还忘了问你,你跟我们家程宇,是好朋友啊?挺铁的啊?”
  罗战点头,顺势亲亲热热地搂着程宇:“那可不是哥们儿么,我跟程警官特别铁!”
  程大妈笑眯眯地问:“你跟他是哪一类朋友啊?”
  罗战不解:“呦,程宇的朋友还分门别类啊,有讲究啊?”
  程大妈笑说:“那当然有讲究了!我们家程宇不爱说话不爱搞事儿,平常说得上话的朋友就两类,一类是他同事,都是警察么,一帮年轻小伙子;另外一类就是他抓过的、改造过的、教育过的,犯过事儿的年轻人——小罗啊,你属于哪类啊?”
  罗战面瘫,撇嘴,扭头瞪程宇。
  程宇掩面,嘴角抽动,酒窝乍现。
  程大妈上下打量罗战,很有经验地直接给罗战定了性:“小罗啊,以大妈我的眼力,我瞧着你不像个警察。”
  罗战哭笑不得:“我说大妈,咱们程宇同志就不能有第三类朋友么?我就是一个异类成不成?我跟他别的朋友都不一样,真的,我们俩的交情,别人绝对都比不了!!!”
  罗战果真在医院陪了一晚,端茶递水,尽心尽力,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跟护士阿姨在某间治疗室里讨了一张床,让老太太睡在小屋里。
  程宇不是特别能聊,远没有罗战能侃爱犯贫,三人行基本成为罗战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把程大妈哄得心情无比舒畅,跟罗战那是一见如故,喜欢上这小子了。
  程宇后来趁他妈妈睡过去的时候,说:“罗战,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请你吃饭。”
  罗战眨了眨眼,一张大脸就凑近了过来:“呦?程、警、官,以前每回不都是我上赶着请你吃饭么?你怎么忽然想起请我了呐——”
  “……我想谢谢你成么?”
  “成!真难得,这心意我领了,这顿饭我一定得好好吃!”
  罗战笑得十分得意,热辣辣的呼吸喷到程宇耳朵根上,喷得程宇想拿大耳歇子扇他。
  罗战觉得这事儿就叫作好人有好报!
  果然还是当个好人心里踏实,快乐,舒坦,这一趟助人为乐真是太值了!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36:17

16、因病获福 ...
  
  程宇因为他妈妈犯了这么一次病,歇了好几天假。
  说是歇假,其实完全不可能全天候休息。
  他们这间什刹海派出所,管着前海后海一大片老城胡同,管片儿范围北至德胜门,南到北海公园,西临新街口,东接北新桥。
  派出所里一共就三十几个民警,一个所长,两个副所长,政治指导员,户籍民警一坨,内勤民警一坨,网警两位,督察两位,除此之外最大的一伙人就是分管刑侦治安的警察,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一个盖儿配一口锅,少了哪个都不成。
  以程宇的专业和资历,要是整天就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给街坊居民办户口卡,这活儿他当然也能做,但是就属于糟蹋人才了。他自然是刑侦分队的骨干。这伙人是最忙的,不仅要成天出外勤,治安巡逻,打击违法犯罪,掌控管片儿区域内的嫌疑分子重点盯防对象,抓回来的人还要挨个儿审理,尤其夜班接警的任务最重。
  在派出所这一帮同事里边,程宇算是履历表挺牛掰的,公安大学的本科双学士毕业,各项考核成绩都很优秀,毕业就分配进入市局刑警大队。
  同事们私底下一致认为,程宇就是因为那场具体详情其实大家也不太清楚的事故把前程给耽误了!右手废了,枪不能打了,没办法了才从刑警队里退下来,不然这小子挺有前途的。
  但是也因为程宇的资历,他进派出所时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进来就是二级警司,深受所长副所长指导员的器重。
  所长跟程宇说,好好照顾咱妈,准你三天假,你每天不用早上八点钟来,十点钟过来就成,然后晚上六点我让你准时下班!
  罗战听说了,瞪大眼睛质问:“嗳哟我靠,我说程宇,这就是你们领导给你准的‘假’啊?这忒么的也叫‘放假’啊?”
  程宇仍然是一副习惯性受虐的表情:“怎么了?”
  “你们领导也真好意思啊?一天八小时坐班兼外勤,这也叫‘放假’?!”
  程宇解释道:“领导这就算对我不错了,我这每天比同事少一倍的上班时间呢。”
  早上十点才上班,就有时间照顾老妈起床洗漱,买早点,再把中午饭弄出来。
  晚上六点钟准点儿下班,就有时间回家做晚饭。
  程宇觉得,领导多么通情达理啊,刑事治安分队的同事们平时从来都没有六点准点儿下过班!
  罗战自从这件事跟程大妈攀上了交情,于是开始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天天来程宇家报道。
  程宇在院子角落里跟罗战递眼色,你怎么又来啦?
  罗战每次来还都不空着手,手里提着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对程宇的威慑眼神视而不见:我又不是来看你的,小样儿的你甭臭美了,我是来看大妈的!
  程宇说:“我妈我自己照顾就成,不用麻烦你。”
  罗战说:“我乐意过来瞧老太太,怎么了?我自己没妈,我喜欢你妈这人,我就想孝顺孝顺她,不成啊?”
  罗战还不依不饶地臭美了一句,笑得特坏:“程宇你也甭太自私啊,你们家老太太喜欢我,你瞧着不乐意了吧?你是嫉妒了吧?老太太也有交朋友的权利,你没有理由限制她!”
  程宇现在觉得罗战这厮比胡同里的哪个大妈都更加难缠!
  程宇白天去上班儿的工夫,罗战就主动陪程大妈在家里聊天,做饭。
  程家在这户大杂院儿里占了一大间和两小间屋子,程宇睡在有沙发茶几和电视的大间,程大妈睡小间。自从程老太爷和程爸爸相继去世之后,那间背阴的小书房也就慢慢变成了杂货铺,堆满古董垃圾,还保留着老太爷传下来的那张极有年代古旧感的红木书桌。
  罗战白天闲得没事儿,就买一堆材料和家伙事儿回来,给程大妈做好吃的。
  这是罗战最拿手的,他是存着心在程大妈和程宇面前显摆,歇了虎子掀门帘儿——露一小手儿。
  午后的阳光掠过红木棱子小窗,穿透绿莹莹的窗纱,暖洋洋地堆在大间屋的桌案上。罗战站在案前鼓捣他的京味儿小吃,程大妈给他打下手,看得啧啧称赞,哎呦喂,大妈就没见过哪个秃小子这么会做好吃的!
  罗战把绿豆面和白面混合成很细的面糊糊,在饼铛里摊成极薄的煎饼皮,搁在案板上。
  馅儿料是程大妈用擦子擦出来的胡萝卜丝儿,香菜末子,再拌上白胡椒粉和五香粉,香喷喷的。
  在煎饼皮上铺了馅儿,再盖一层煎饼皮。
  这玩意儿是老北京坊间的特色小吃,名曰“咯吱盒”。
  传说是慈禧太后亲自尝过的小点心。太后老佛爷吃完两块没过瘾,李莲英按规矩要把菜端走了,太后拦着说:“别端走,搁——着!”于是这道小吃就有了太后亲赏的名字:咯吱!
  罗战操刀,把夹馅儿大煎饼小心翼翼地切成宽条儿,还跟程大妈讲解:“先切宽条儿下锅炸,炸完了再切成菱形小块儿,不然下了锅容易散!”
  程大妈虚心地点头称赞:“嗳你这小子,你也忒能干了!我们家程宇让我和他爸给惯的,就不太会做饭!”
  罗战笑说:“不打紧,他不会做我做啊!您只要乐意赏脸吃,以后我常来给您做饭!”
  吃过午饭,罗战沏了一壶茉莉花茶,特有耐心地陪老太太聊天。
  聊天的话题自然基本都围绕着程宇;程大妈是有心夸耀自家宝贝儿子,罗战是存心打听程宇的各种隐私。
  程大妈问:“小罗嗳,你认识我们程宇多久了?”
  罗战说:“挺久的,好多年了。”
  “你们以前不是同学吧?”
  “不是不是……我可没有程宇学习那么优秀,还能考上八中!”
  程大妈特激动:“你都知道啊?他们八中出名的校友可多了,就那个沈祥福,以前北京国安队的主教练!……还有个唱歌的,叫什么狼的,唱校园歌曲的!”
  罗战点头:“知道,我知道,老狼,唱《同桌的你》的那位!”
  大抵每个做母亲的,聊起自家优秀的儿子,都特来精神,特别亢奋。程大妈从柜子里掏出尘封久远的好几只牛皮纸袋,给罗战一一展示。
  罗战俩眼放光,一件一件翻看得津津有味儿:“哎呦,小学时候还是三好学生呐……
  “考试成绩都挺不错的啊!数学动不动就考九十多分啊,比我的考试分儿翻了一倍,我总是考四十五……
  “哎呦,程宇小时候就长得这么可爱啊!看其他男生都歪瓜劣枣、脏不啦唧的,就程宇穿得最整齐,嗳这小红领巾系得,挺着小胸脯,规规矩矩的,还抿嘴乐着,这小样儿的!”
  罗战把程宇上小学时的小帅哥照片端在手心里,使劲地瞧,爱不释手。
  程大妈特骄傲地给罗战指点,每一张学生时代的集体合影里哪个小男孩儿是程宇。俩人很欢乐地分享程宇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各自心里都是一片春暖花开草长莺鸣,那美好的起腻的滋味儿,真是无法对外人言说。
  程大妈笑得满脸皱纹开花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跟罗战说:“他们中学班里,那时候可多女孩儿都喜欢我们程宇了!”
  罗战笑问:“真的啊?”
  程大妈特自豪,眼角都飞起来了:“当然了,三天两头有女孩儿往家里打电话呢!我们程宇一般的女孩儿他都不招,不爱搭理人家,心里可有主意的!”
  罗战很有兴致地打探:“那程宇当初怎么想起当警察的?”
  程大妈摆手说:“咳,男孩子么,喜欢拿枪,就爱好这个!当初我也想让他考个好点儿的大学,他非要去做公安呗,他心里有主意……”
  程大妈念叨着念叨,脸上的笑模样慢慢地就沉下去了:“咳,我们程宇啊,就是命不太好,那时候在市局刑警队里干得挺好的呢,他们大队长特喜欢他,谁不喜欢他啊……”
  罗战垂下眼,缓缓地接口道:“是么,那时候,怎么回事啊?”
  程大妈顿了顿,抬头问罗战:“你知道我们程宇,一条胳膊,受过伤吧?”
  罗战面无表情地僵硬点头:“我知道。”
  程大妈略微纳罕:“你还知道这个事儿啊?……那你跟我们家程宇还真挺铁的哈?他最不爱跟别人说这个了,跟谁他都不说。”
  罗战低头给老太太添茶水,半晌沉着声问:“那程宇后来……没想着转行?”
  程大妈发愁地说:“他大学念得就是公安,能转什么行啊?再说转业也得他自个儿乐意啊,这孩子脾气可倔了!”
  那天,程宇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罗战随后就被押解送监了,没看到后来发生的事儿。
  程大妈赶到病房里看见她儿子那样儿了,一条胳膊几乎要截肢了,命差点儿没了,当时就快急疯了心疼死了,哭天抹泪地抱着程宇哭了一会儿,又去找程宇的大队长,说程宇这工作不能干了,说什么也得让我们家儿子转行,你们领导帮我劝劝这孩子吧,别再干警察了,这是要命的事儿!
  大队长也很体恤地劝程大妈,程宇这位小同志,我们领导都是很喜欢很器重的,这次受伤纯属意外事故,我们也很难过!程宇属于工伤,医疗费用上我们局里都会负担,这个事儿大妈您可以放心。
  程大妈说,这不是工伤不工伤费用不费用的事儿,平时动刀动枪的我就整天担惊受怕,这回真出事儿了!程宇是他们老程家千顷地的一根独苗儿啊,他还没娶媳妇呢!孩儿他爸走了好多年了,你说我守寡这么多年我就守着这么一根苗儿,我们家程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甭活了我怎么去见他爸爸啊呜呜呜呜呜……
  程宇拗不过他妈妈那一阵子每天在病床前哭,自个儿心里也难受,养好伤之后就调职到什刹海派出所了。
  因为他右手举不起枪了,手掌抖得厉害,瞄不准,于是就进了基层派出所。这也是程宇和他老妈互相妥协以及领导体恤照顾的结果。程大妈认为做片儿警要安稳多了,而且这派出所就在自个儿家门口,每天啥时候想见都能见着儿子,绝对跑不了,放心了。
  小窗外的日头缓缓西沉,暖暖的阳光笼着小屋里沉浸在各自回忆中的两个人。
  程大妈闷头坐着,心里特不是滋味:“熟人给我们家程宇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成。我觉着吧,人家那些闺女表面上没往那方面说,心里肯定也都在乎,觉得他,他那条胳膊不太好使唤吧……虽然外表也看不出来……”
  罗战一听这个就反驳道:“咋不好使了?那是那些姑娘们不识货!程警官好使着呢,程宇在外边儿多能干啊,他比谁差啊?”
  程大妈小声唠叨:“是啊,我也没觉得我儿子比谁差啊,可是要是严格说起来,他这也算是残疾了吧……以后娶不着媳妇,没人照顾他,可怎么弄啊……”
  罗战一听那俩字,立刻就受不了了,心口被人掐着拧着似的抽抽地疼。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沉着脸,平日里吊儿郎当神侃胡混的德性收敛得无影无踪,像一尊黑黢黢沉默的雕像,胸口确是一阵翻江倒海抽筋沥血刀割斧劈般的痛苦和愧疚。
  自己这算是干嘛的呢?
  跑这儿来报恩赎罪来了,还是戳人家痛处呢?!
  要说实话么?
  还敢说实话么!
  老太太看来是真不知道他是谁,这要是哪天弄明白了,估计就没心情在这里拉着他聊家常了,案板上那一盆生胡萝卜馅儿现在就直接糊他脸上了,拿擀面杖和笤帚疙瘩把他打出去!
  程大妈说着说着,拿手抹了抹眼角,叮嘱道:“小罗同志啊,大妈今儿跟你说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去跟程宇说,知道么?”
  罗战默默点头:“嗯。”
  “我们家程宇特不爱跟人说这事儿,你别跟他提啊,别让他心里又别扭了。”
  罗战喉头有些哽了:“我知道……”
  程大妈的话音儿里特委屈,眼泪哗哗的:“我每回想起来也挺难过的,你说我这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好好的呢,长得可好了,可漂亮了,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你说说,怎么就忽然成残疾了呢……”
  罗战颤抖着声音打断了老太太:“大妈,我觉得,程警官是一个特好的警察,真的,我觉得他这人特好,特别好……”
  他从沙发上腾得站起身,两手攥得自个儿的手骨几欲断裂。
  “大妈,我,我,其实我就是……我出去上个厕所!”
  罗战说罢匆匆地跑出屋,踏进太阳地里,浸湿的眼球被屋外的阳光刺得生疼。
  傍晚,程宇下班回来,看见大杂院门口的墙旮旯底下,铺了一地七八个烟头……
  “罗战?”
  程宇心头一紧。罗战这边儿有个风吹草动的,特让人操心,程宇总是惦记着,不知道这人又玩儿哪一出了。


  17、引狼入室 ...
  
  程宇进门儿一瞧,大杂院儿炊烟袅袅,满院香气逼人,充满人间烟火的温暖味道。
  半个院子的街坊邻居都围在小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围观罗战同志做饭!
  住在大杂院儿里,邻里间共用厨房,七八户人家只有两间小灶房,做饭都要排队抢位。
  今儿个某一间小厨房被罗战彻底霸占住了,一圈儿人围着大呼小叫得:“这做得是什么啊,这么香啊,小伙子手艺还真不错嘛!……嗳,多做点儿给大伙尝尝啊!”
  程宇透过小窗户瞧见罗战上身只穿了紧身白背心,后脖梗子被毒太阳炙烤成暗红色,热汗奔放地流溢,彻底被洇湿的螺纹布料下透出浮雕般的肌肉纹路。
  罗战做饭的架势极其专业,切丝切片的刀工细致利索,结实的铜色手臂端起一口铸铁锅,颠菜颠得均匀敞亮,横三竖四,左五右六,颇有节奏感,炒个菜竟然也能炒出江湖老大那一股子排山倒海气焰嚣张的霸道气势,灶上橘红色的火苗在这人的眉心眼底升腾跳跃。
  程宇站在院儿里怔怔地看,那一瞬间突然就觉得今天的罗战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充满了市井家居小日子的凡俗亲切感,铺面而来的是松木香油扑鼻的馥郁。
  他手里还推着自行车,都忘了把车支到墙角,不知不觉,凝视的时间就有点儿长了……
  罗战抬眼瞧见程宇回来,也没说话,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很潇洒地拿眼神和下巴跟程宇打了个招呼。
  他齿缝里还咬着一根儿烟,一手持锅,大火,葱姜蒜炝锅,另一只手变戏法儿似的唰唰唰往锅里均匀地筛了一层细盐,调汁儿,勾芡,最后麻利儿地浇汁儿装盘,齐活!一道鱼香咸肉茄子卷,色泽油亮,香气四溢!
  程宇手揣进裤兜里,踅进厨房,伸脖子小声嘟囔:“你今儿个干嘛啊你这是……”
  罗战一手把烟从嘴边拿开,在灶边磕了磕烟灰,甩眼皮子给程宇抛了一个只有对方能觉察到的媚眼儿。
  程宇的目光立刻从罗战的脸挪到案板上的菜盘子里,脸色被灶火熏得有点儿发红,发烫。
  罗战故意伸手用力捏捏程宇的腰,小声儿说:“厨房热,去到屋里歇会儿,陪你妈聊天儿去。还有俩菜,我一会儿就弄好。”
  程宇耸了耸肩膀,哼道:“用我帮忙么?”
  罗战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宇跟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温柔多了。
  “你会干啥啊?”罗战咧开一嘴白牙嘲笑道,“你帮忙使劲吃就成!”
  “不是都说好了,我请你吃饭么……”
  “饭馆儿做的有我做的好么?你尝过我做的么?我告诉你这菜你在外边儿都吃不着,老子现在开饭馆儿都不亲自下厨了,不伺候别人!”
  罗战表情十分得瑟狂妄,说着话拿手捏了几块香干儿,直接递到程宇嘴边。
  程宇神色间只犹豫了半秒钟都不到,张开嘴。
  罗战略显粗糙的拇指和食指一起碾过程宇的嘴唇,还替程宇擦干净沾在嘴角的芝麻粒儿。
  他的手指腻腻的。
  他的嘴唇软软的。
  这是罗家老爷子的家传秘制手艺,香干儿毛豆都是拌了核桃油的,满嘴香气四溢,程宇当真没尝过这么精致特色的小菜。
  旁边儿有邻居闲话道:“呦?小程,这是你哥们儿啊?”
  没等程宇答话,罗战就接茬儿说:“我俩是亲哥们儿,亲的!”
  程宇端了两盘菜色红红绿绿香喷喷的炒疙瘩,分别端去莲花婶和侯大爷屋里,被狠狠赞了一通。
  程宇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做的,甭谢我,是我哥们儿做的。”
  窗下的小茶几儿上摆着一桌各色菜肴,三口人欢欢乐乐地吃一顿家常饭。
  程大妈坐在沙发上乐得猛夸罗战:“程宇你看看,人家小罗做得多好,你再看上回你给我熬的那锅粥!粥糊成一坨嘎巴儿,锅底还漏了……”
  罗战和程宇俩人,一人拿了一只小板凳,乖乖地坐在茶几儿两头吃饭,瞧着就跟家里养了俩帅儿子似的,倍儿有面子,气氛倍儿和谐。
  身后的小电扇猛吹着风,吹透了罗战那一身无比淋漓畅快的热汗。
  罗战用眼神儿瞄程宇,见缝插针地问:“程宇,这炒疙瘩……比上回那个,如何啊?”
  程宇把脸埋在碗里用力地扒菜扒饭,咕哝道:“嗯,挺好。”
  罗战略微有些失望,难怪对方不爱提以前的事儿,自己这边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程宇皆浮云了,可是程宇这家伙似乎把俩人之间那些往事早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今天被程大妈交心的一席话说得特难受,心里有愧,在门外抽掉一包烟,笃定心思,重整旗鼓,雄赳赳气昂昂地又杀回程家大屋。他罗三儿几年前就认准了的人,这辈子绝对不会放手!
  程宇吃掉一大碗炒疙瘩,又开始拨第二碗,饭量极佳,自言自语,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你做的,比刘家小馆做的好吃。”
  罗战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通往延庆监狱的山路旁,那个小镇里,那间小饭馆确实叫作刘家小馆。他的心思顿时又潮水泛滥、变暖回春了,于是拿筷子点着他做的糖卷果和咯吱盒,招呼程宇玩儿命地吃。
  程宇用力嚼着甜丝丝蘸满芝麻盐儿的糖卷果,一双亮晶晶很漂亮的眼望着罗战,诧异道:“你怎么还会做这个啊?这个做起来原料特多,特别麻烦吧?”
  程宇慢慢地嚼着,品着:“山药,大枣儿,青梅,核桃仁儿,瓜子仁儿,芝麻仁儿……还搁了什么?”
  罗战笑道:“糖桂花。”
  程宇问:“也是你爸教你的?”
  罗战点了根儿烟,黝黑深澈的眼睛望着程宇,摇摇头:“我爸不会做这个,这是回民小吃,我最近几个月现学的……你喜欢么?”
  程宇埋头笑笑,笑得眼神深邃。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程宇这才尝过罗战亲手下厨的一顿饭,那一盘咯吱盒摆在茶几儿上还没扫荡完呢,之后一天下班回来,罗战果然在他家候着,憋他呢,准备再次挑战程宇已经一步步向后退让的底线。
  程宇一进家门儿,就发现他老妈正在收拾那间废置多年不用的小书房。
  “妈,收拾我爸的东西?”
  “可不是么,破烂儿堆太久了,都收拾起来,就能住进个人儿了。”
  程宇纳罕:“住谁啊?”
  程大妈热情地朝大屋里吆喝一声:“小罗 ,你快过来瞧瞧,这屋就是小了点儿,只能搭个钢丝床,你怕是住不惯我们这么小的屋子吧……”
  罗战满面放光地探头过来应声:“住的惯,就这屋就成!大妈您真好,真谢谢您了!”
  程大妈心里还挺歉疚的:“可是这屋朝西北,夏天晒得跟蒸笼似的,冬天特别阴冷,以前都是做书房的,没睡过人呢,条件不好,怕你住着不得劲儿啊孩子?”
  程宇一把拽住罗战后心的衣服,把人拖到角落里:“你什么意思啊?”
  罗战笑得极其阴险:“我说,程、警、官,上回我交待您,让您帮我找房子住,您百忙之中没抽出空来理我这茬儿,或者您压根儿就没打算管我,就让我长期驻扎拘留室了,对吧?”
  程宇:“……”
  罗战轻吹一声口哨:“现在不用您帮我找房子了,我已经找着了,我以后就租你们家的小屋住!”
  程宇瞪大了眼:“我说罗战你这人……”
  罗战正儿八经地补充道:“程宇,我给大妈付房钱的,我是‘租’你们家的房子,我绝对不白住!”
  程宇心想你租也不成你花钱买都不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
  罗战你这家伙都登堂入室住进我们家了你!!!
  程大妈把那张旧钢丝床腾出了位置,很贴心地铺上双层褥子,又抱给罗战一床薄被:“我说孩子,就在这儿睡着哈!什么房租啊?房租不用给,大妈知道你现在困难,不收你钱!”
  罗战答应着:“房租我肯定给您,我天天给您和程宇做饭!”
  程宇那张帅脸都快要瘫痪不遂了,追着说:“妈,您让罗战住咱家来,这,这合适么?这人其实,他有别的地方住……”
  程大妈抬起头看着儿子,面孔就板起来了:“程宇,进屋来,妈这还有话要问你呢!”
  程大妈把大屋的门严严实实地一关,坐在沙发上,拷问儿子:“程宇,关于小罗的事儿,你没跟妈说实话吧?”
  程宇的脸色立时露出窘困:“妈……什么实话啊?”
  程大妈:“人家小罗都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了!”
  程宇:“?!”
  程宇拿刀片样愤慨的眼神儿削罗战:罗战你这厮都跟我妈跟前白呼什么了?以前咱俩之间发生的那事儿那是我妈这辈子最伤心的事儿你能不能不提啊罗战你个烦人的家伙?!
  程大妈不满地拍着大腿说道:“程宇,你怎么没告诉妈,你这朋友进过局子,刚刚放出来了,爹妈亲人都没了,就一个人,走投无路无处安身孤苦伶仃的?!”
  程宇吭不出声,瞟着罗战那一副计划得逞得意忘形的大尾巴狼似的德性,从那张脸上怎么也没看出“走投无路”和“孤苦伶仃”这八个字来!
  程大妈痛心疾首地教育儿子:“程宇我这几天都瞧出来了,你对人家小罗特冷淡,这事儿就是你做的不对了!小罗不就是以前犯过错误,失过足,可是曾经堕落过咱们也得允许人家改过自新,重新做个好同志!在人家最困难的时候,咱能帮就帮一把,雪中送炭啊!”
  罗战极力地绷住表情,可怜见儿地缩着肩膀装傻充愣。
  程宇咬牙切齿地咕哝说:“妈我没有不帮他,这完全是两码事儿!他,他这人吧,他其实根本用不着住到咱家来,他挺好的他过得好着呢他……”
  程大妈不解地问:“程宇你是不是有点儿歧视人家小罗同志啊?妈也明白,你整天接触社会上这样那样的一些人,难免心里会对小罗有一些看法,但是妈从来就不这么想……”
  程宇连忙矢口否认:“妈——我没有啊,我没歧视他,您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程大妈一拍腿:“所以说,咱们就帮帮人家小罗同志,没有爹妈,没有工作,连个家都没有了,多可怜啊!哎呦妈我今儿听了难受极了,你怎么就能无动于衷呢!”
  程宇:“……”
  程宇心想,我对他无动于衷?!
  程大妈就快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声泪俱下:“更何况,那天妈摔倒在那路边,你忙工作你也顾不上我,你忘了是哪个开车把我送到医院去?!当时周围那么多人,就小罗这孩子心眼儿最好,最善良,就是他主动伸手帮了我一把!”
  程宇就差没当场躺到地上,举四只手脚投降。
  罗战偷偷冲程宇眨巴眼皮子,唇边笑得甭提多么得意和邪气。
  程宇觉得罗战比那传销团伙邪教团体的还厉害,老妈就这样被洗脑了,忽悠了!
  罗战一定是在那炒疙瘩里边儿下迷魂药了。
  这厮就这么住进来了,住到他的隔壁!
  罗战那副挤眉弄眼很不要脸的德性,分明就是在跟程宇挑衅:这货皮厚,胆儿肥,纯公害,黏上了就甭想甩掉,千万别沾,沾上算你倒霉!
  程宇特想跟他妈妈说,妈您绝对是被这臭小子给暗算了,这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可怜他可精了他就一大尾巴狼!妈,您这一招棋就叫作引狼入室!

子墨 发表于 2013-3-10 07:36:58

18、久违的拥抱 ...
  
  小程警官一贯出色的职业素养就决定了,他对大尾巴狼的龌龊动机判断是十分正确的。
  罗战当然不至于走投无路无家可归。
  虽说当年判刑入狱时,名下的生意被扣上黑社会的大帽子,大部分惨遭查抄充公,他毕竟还有四散在京城各个角落的小兄弟,时时刻刻准备团结在战哥的周围,东山再起,携手创业,共同致富。
  罗战出狱的时候,延庆监狱的大铁栅栏门前围了十好几辆车子,一群小弟,举着牌子横幅,扛着大包小包,两眼泪汪汪的,战哥你可出来了,兄弟们这三年多被条子扫荡得连稀粥都快喝不上了,眼巴巴地就等你回来重振旗鼓呢!
  所以罗战有房住,也有车开。他还与人合伙开着好几家饭馆儿呢,远没有混到衣食不济落魄狼藉的地步。
  罗战这次扛起铺盖卷儿搬家,他手底下最亲近的小弟“麻团儿武”一路不甘心地追在他屁股后头。
  麻团儿武年纪轻,一颗脑袋长得圆溜溜的,发茬儿剃得很短,脸也挺喜兴的,嘴贱爱贫,因此得了这个很可口的绰号,“麻团儿”。
  “我说战哥,战哥,您在我家里住得挺好的,为什么搬走啊您?”
  “老子找着新地方住了,不用麻烦你了!”
  杨油饼的饭馆儿里,一班兄弟坐在一块儿喝酒联络感情。
  麻团儿武在饭桌上哭丧个脸说:“战哥你不能就这么走啊,你搬出去了,兄弟们现在知道了能饶得了我么?他们肯定以为是我容不下大哥把你挤兑出去了!回头我还不得被他们削了!”
  罗战对一班小弟笑说:“老子才不是被挤兑出去呢!我搬出去有好事儿,你们都不懂,你们别拦着我!”
  兄弟们确实搞不懂,罗战为嘛偏要搬出去住,而且还是搬到后海小胡同的平民大杂院儿里。
  现如今住惯了楼房甚至别墅的人,谁还能受得了住大杂院儿啊!解放前留下来的百八十年历史的破烂小平房,冬冷夏热,有暖气但是没空调,公用厨房、水龙头,蹲坑的公厕,满院儿晾的都是各家洗的衣服和小孩儿用的尿褯子,冬天家家户户屋檐儿底下码一溜儿冻大白菜!!!
  罗战就这么大剌剌地在这间大杂院儿里住下来了。
  这人生活习性属夜猫子型。程宇每天起早儿推着自行车去上班时,趴窗根儿底下一瞧,罗战一定是在钢丝小床上抱着被子,睡得呼呼的,香着呢。
  白天罗战出门上工,去附近两家饭馆儿里盯着,见朋友,筹资金,跑进货。
  等到程宇晚上下班回到家,罗战一定已经在小院儿里。香喷喷的饭菜做好了摆在桌上,院儿里几个大爷大婶围起一桌正搓麻将呢。
  罗战咬着烟,暧昧地眨巴眼皮儿,跟程宇打招呼。程宇伸脖子瞧了一眼,哼道:“玩儿上手了?”
  罗战咧嘴一笑:“放心,程警官,我们玩儿的是不带彩儿的!在你眼皮底下可不敢。”
  莲花婶坐罗战的上手:“八条?碰!……三筒。”
  罗战伸手就把莲花婶的三筒给收了,若无其事地顺手又丢出一张:“二万。”
  “二万?!坎张儿!”程大妈坐在罗战下手,亮嗓儿兴奋地挥开旁边的人。
  莲花婶瞪俩大眼珠子:“大姐,我说您怎么又和啦?!”
  程大妈可乐呵了,得意地把牌一推:“我就单钓二万!”
  程大妈美滋滋儿地从另外仨人那里又划走一大堆筹码儿。
  老太太手里已经攒了一兜子五颜六色赢的码子了。
  莲花婶跟程宇抱怨说:“小程,你妈今天手气特壮唉,我们出啥牌她都能和,真神了!”
  程宇偷瞄了一眼罗战的牌,操,这小子简直谄媚得太不要脸了,明明自己手里有一二三四万,停一四万,丫愣是把坎张儿的二万送出去让老太太和了!只要罗战哪一天坐到这牌桌上,程大妈就一路颠着狂赢,心情爽绝了,高血压都快要无药自愈了!
  罗战打牌正经是在道儿上很能上台面的水准;这张桌上他想让谁赢,谁就能赢。他自己手里若是实在没有程大妈要的那张牌,也能想办法勾搭莲花婶或者侯大爷把那张牌漏出来。
  又一天下班回来,程宇看见一伙人围着小院儿里那棵老槐树,仰着脸往树上吆喝。
  罗战那一百六十来斤的份量,挂在老槐树晃晃悠悠的树杈子上呢!
  莲花婶家的小花猫爬到树上玩儿,然后就怂了,害怕了,自己不敢跳下来。
  莲花婶说这猫可是我命根子啊万一摔坏了咋办啊!咱打电话报警吧,让小程或者他们同事过来帮我把猫救下来。
  罗战说报警干嘛啊?这事儿还麻烦程警官跑一趟,他上班多累、多辛苦啊?!不就是一只猫么!
  于是罗战架梯子爬上去了。
  程宇一看赶紧扔下自行车,跑过去吼他:“你慢着点儿,你别逞能再摔着了!”
  罗战把那吓得喵喵叫唤的小猫咪抱下来,程宇在下边儿给他扶梯子,生怕这人一脚踩空了。
  程宇每周末固定替侯大爷买菜的义务劳动,也被罗战特蛮霸地接手了。他都不用去超市买,每次直接从饭馆儿进的货里,挑出几捆儿最新鲜水灵的菜,给程大妈和侯大爷每家各拎来一大兜子。
  大杂院儿里的街坊邻居都夸奖小罗同志是个极品的好同志。
  “这小伙子不错,外表瞧不出好处,但是热心啊,干活儿做饭也利索,心眼儿也好!”
  “程宇你这哥们儿真不错,挺地道的!”
  程宇就这么眼瞧着罗战一步又一步地,收服他身边儿的人。罗战这人表面上吊儿郎当,其实心挺细的,而且特有主意,有拼劲儿,卯上一个目标,这辈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咱小程警官不是榆木疙瘩的蠢脑瓜,也不是铁石秤砣的硬心肠。他心里能不明白么?能看不懂罗战都在干什么?
  能没反应么?能彻头彻尾无动于衷么?
  除非程宇是个大傻子没心没肺。
  可是程宇一点儿都不傻,对身边儿的风吹草动他心里明镜儿着呢。
  这些日子心里头湿漉漉、烧慌慌的,一根电线被雨水浇短路了似的,程宇也不愿意琢磨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有些事儿最禁不起细琢磨。
  罗战成功地进驻程家,这些日子心里特高兴,有天晚上,非要拽着程宇出去跳舞。
  跳什么舞啊?程宇说,我从来不跳舞,我就不会跳舞。
  罗战说,那是因为你以前没认识我,所以你不会跳舞!你这人活得就像一盘儿用开水焯出来却没加糖盐酱醋芝麻油的青菜,白不跐咧,淡而无味,怎么吃啊?!
  迪厅里充斥着酒精与汗水混合出的热辣刺鼻味道,眼前是随着音乐和鼓点群魔乱舞的各种颜色的身影。
  罗战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中:“喂!程宇!别穿你那身警服了,人家以为你是来查抄呢你把人民群众都吓跑了!”
  程宇斜眼瞄着罗战,眸光在五彩射灯的光弧挑逗之下闪烁不定。
  罗战用挑衅似的眼神回击:“怎么着?是爷们儿不是?脱了啊!不敢来啊?!”
  迪厅中极度诱惑又充满刺激的场面是最好的肾上腺素催化剂,程宇和罗战几乎是同一刻伸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程宇解了制服衬衫扣子,从肩膀处蓦然剥下,白色紧身跨栏背心遮不住肩膀和胸膛上异常漂亮的几丛肌肉弧线!
  罗战把T恤衫从肩胛上轻松褪下,再从手指尖奋然甩脱,拽住程宇的手臂拖着他冲入舞池!
  又不是国标,这种跳舞还有什么会跳不会跳的。
  两个人面对着面,黑压压舞动的人群中辨不清阵势和方向,头顶的彩色光柱每一回扫过,彼此就只看到对方半明半暗的面孔和嵌在眼眶里流动的目光……
  罗战掐着程宇的腰教给他怎么扭,怎么折腾,怎么在一群妖魔之中引人注目。
  他随即发觉程宇其实也不比他扭得差。程宇这种腰软腿长的尤物身材,在舞池子里随便蹦跶两圈儿,周围男男女女的目光已经齐刷刷地聚拢过来,口哨声此起彼伏。
  热辣辣的汗顺着罗战胸膛的沟壑填进小腹的崎岖,男人的阳刚味道从低腰裤束缚的密林边缘隐隐勃发。
  程宇的背心已经湿透了,剧烈起伏错落的肌肉湿漉漉的,在薄薄一层螺纹布料之下以最诱人的方式隐现,脖颈上密织着皎圆细碎的汗珠,喉头颤动。
  罗战觉得这一刻的程宇性感到极致。
  太喜欢了。
  程宇在他心里就是最完美的唯一!这些年一直都是!!!
  黑暗中两个人胯骨的一侧撞在一起,柔韧的腰肢抖动着磨蹭。
  程宇并没有躲闪。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放纵,没有扭捏或者迟疑。
  只是这种张扬的放纵在程宇身上转瞬即逝,罗战甚至捕捉不到对方闪烁游离的目光。
  跳到汗水淋漓,跳到筋疲力竭,跳到几乎虚脱。
  角落里,罗战买了两瓶啤酒,递给程宇一瓶儿,凝视着程宇仰脖一口干掉整瓶儿啤酒时脖颈上流畅抖动的青筋线条。
  罗战握住程宇的右胳膊,黑暗的光线中他瞧不清楚,但是他觉得他能摸到手指下几道凹凸不平的深刻的伤疤。
  “程宇。”
  “嗯?”
  “程宇……”
  “……”
  “程宇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说什么?”
  “程宇,咱俩再见面儿都好久了,你从来也不跟我说那事儿。你不会以为,我罗战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这几年过去,就把那事儿给忘了!”
  罗战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面孔的表情,声音沉甸甸的,湿漉漉的,像是沾裹了某种炙热黏稠的液体,见了红的。
  程宇的声音平淡得没有波澜:“你还是因为当年那个事儿啊……没那么严重,甭惦记着了。”
  罗战低吼道:“怎么不严重?咱俩心里都有数,我都知道了!!!”
  程宇歪头看着罗战,平静的脸浮出射灯的光弧,缓缓地说:“我现在挺好的,你甭以为我好像过得特不如意似的。”
  罗战眼底发红,瞪着程宇,不知道程宇这人是太要强了不肯表露丝毫的软弱呢,还是太聪明了俩人之间啥废话都甭说了彼此心知肚明。
  程宇又说:“罗战你住我们家可以,我其实不介意,我就嘱咐你一件事儿。”
  罗战:“你说。”
  程宇:“咱俩经历的车祸那件事儿,你甭跟我妈细说。”
  罗战:“我没说过……”
  程宇低声叮嘱:“我怎么样其实倒无所谓,可是我妈一直为那事儿挺难过的,有时候瞒着我一个人偷偷掉眼泪儿……你也瞧见了,老太太身体不好,血压高,万一又知道了什么,再弄出个脑血栓来!罗战我就拜托你这件事儿,你别哪天给我说漏了嘴,刺激到她,成么?”
  罗战:“……”
  程宇说得特诚恳:“真的,罗战,别在我妈跟前提我受过伤的事儿,我怕她又伤心难受……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
  罗战想起前些天程大妈私下里在他跟前,哭着说,你别跟我儿子面前提咱俩说过的话,别让他难受。
  罗战那时候眼底和胸口像有一股子炽热滚烫的液体骤然渲泄,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程宇你也会觉得受伤了吗,你也总归会有一个人躲在小角落里默默地回忆淡淡的哀伤对吗,你后悔过吗,恨我吗,埋怨过我吗,我把人赔给你你愿意要吗,能接受吗!
  告诉我心里话成吗!
  罗战特想剖开自己的胸膛,把心掏出来给程宇看,就想好好地爱眼前这个人,想程宇能给他个机会,倾其所有,程宇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他一声没吭,伸过手臂一把抱住了人。铁一样坚硬的前臂把程宇勒在胸前,抱得紧紧的,两具同样坚实挺拔的胸膛狠狠地相撞,贴和,湿润的汗搅和着把胸口的皮肤溶化到一起。
  脖颈上的筋脉缠着对方颈子上的筋脉。
  锁骨妥帖地合拢住锁骨。
  胸膛的沟壑嵌着沟壑。
  小腹颤抖着与小腹契合。
  俩人在墙角相拥的身体严丝合缝儿,线条叠摞嵌合得丝毫不差,片刻的神智恍惚,连心跳的动静都仿佛是一致的。
  程宇下意识地想要推开罗战:“你干嘛啊……”
  罗战死抱着偏不撒手,一半儿是因为满腹愧疚与渴望的复杂情绪混合成一锅粥,急需发泄,另一半儿是他娘的盼这个人盼好几年了今天可算抱在怀里了管对方乐意不乐意呢老子先抱一会儿过过瘾他妈的真舒服啊!!!
  程宇推了两把没推开,竟然也没发火踹人,手掌轻轻地搭在罗战的后腰上,一动不动,只小声说:“别闹了,让人看见……”
  罗战把下巴蹭在程宇的颈窝儿里,嘴唇凑上耳垂:“程宇,对不住啊……”
  漆黑喧闹的迪厅里,罗战没看到程宇眼底混乱彷徨的目光。
  程宇那时心想,你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句“对不住”么……
  说完了这句“对不住”,罗战你这厮下一步还打算怎么来?
  程宇有时候希望自己别那么精,看人别总是像警察扫街查车反扒抓贼似的。在生活里随便逮着哪个人,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下意识地就拿那一双钛合金刑侦眼迅速利落地剥开这人的皮肉,透视他的骨髓,琢磨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程宇隐隐猜得到罗战绞尽脑汁儿,步步为营,究竟想要干嘛。
  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他平时见得太多了,他知道“那种人”。
  可是罗战啥也没说过,没有任何过分露骨的表达,只是挖空心思利用一切机会接近他,帮他。
  罗战不说,程宇当然更不会说。
  罗战只要一天不表白,程宇绝对不会主动揪着这人质问。
  莲花婶最近这些日子还追着问他:“小程,上回说要帮你约我们这位班主任,你怎么又给我们推了?”
  程宇顾左右而言它:“……我妈这阵儿身体不舒服么,病了么。”
  莲花婶:“哎呦喂,你妈病了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赶紧找个对象儿把婚结了,她病就全好啦!”
  程宇垂头小声推搪:“最近忙,过一阵儿再说吧。”
  莲花婶不满地咂嘴:“小程你这孩子,别的什么事儿都好,就是一到谈对象你就老是这黏黏糊糊的样儿,你妈不急我都替你急死了!你就给咱磨叽着吧!!!”
  罗战从小厨房里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滴溜贼精的俩眼睛瞄着,一个字儿不漏,全都听见了。
  罗战在猜程宇究竟为啥拖着不乐意去相亲。
  程宇在猜罗战究竟有没有那种猥琐心思。
  罗战琢磨自己如果哪天真的跟程宇倒出点儿啥话来,程宇这人会是什么反应。
  程宇在琢磨罗战哪天要是万一憋不住了跟自己说点儿啥,自己怎么应付这没皮没脸的家伙?!
  还没过几天,威武的罗战同志在后海小胡同里又整出幺蛾子来了!


  19、英勇的“插刀哥” ...
  
  最近几个月正值大中小学学生放暑假,街上人多,人多“活儿”就多,流氓混混与社会闲散人员也都出来活动筋骨,于是街道派出所的治安民警们也忙起来了,治安严打。
  程宇已经连续好几天凌晨踏着月色摸黑回家,有时候忙得就直接睡在所里不回家了。
  程大妈已经习惯了她儿子的作息,每到晌晚,收了麻将摊子,跟院儿里的老姐们儿拉拉家常,道了晚安,就进屋关门洗漱,睡觉。当天的晚饭给程宇单拨出一份儿留着,儿子啥时候回来想吃,都有的吃。
  程大妈习惯了,可是罗战很不习惯,每天晚上在大杂院儿里晃悠,就是为了等程宇,晚饭花心思做各种好吃的,等着程宇回来吃,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心里没着儿没落儿的,空荡荡黏乎乎的。
  程宇这几天跟治安小分队几个同事一起,蹲守地安门外大街上的三家银行和几处自动取款机。附近已经发生好几起持刀抢劫伤害取款人的案件。
  罗战摸清楚了程宇的蹲守活动路线,于是开始寻么着给程宇配送晚饭、夜宵。
  今儿送一饭盒麻酱凉面,明儿送一袋酱牛肉小窝窝头,后儿再送一碟肉末烧饼。
  程宇窝在银行大门一侧的墙角旮旯里,后脖子和手臂的皮肤被大夏天的毒日头烤成暗红色,身边儿铺满一地的烟头。
  罗战瞅着程宇就着矿泉水啃烧饼,狼吞虎咽地,吞咽食物的时候喉咙里竟然能听到野兽撕咬美味珍馐时身心满足的呜咽声儿,看起来是真的累了,饿了。
  罗战并肩跟程宇蹲在一块儿,心疼了:“程宇,以后可别抽烟抽这么猛,哥现在差不多都戒了,我三天才抽一包,你丫一天抽三包!这么抽对身体伤害太大,听哥的话,嗯?”
  程宇说:“忙。不抽盯不住。”
  罗战皱着老眉头说:“可是你这么三餐不济的,赶上一顿就猛吃,赶不上就不吃饭了,你这胃也受不了啊!”
  程宇毫不在意地回他:“这不是有你给我送夜宵呢么!”
  罗战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程宇对这种生活节奏习以为常,民警的工作强度与紧张度比以前在市局当刑警还是好多了。片儿警这类工作岗位属于放长线长期坚守,而刑警一旦碰上个上边儿批示严查严办的大案要案,真是忙得一个月不着家,鸡飞狗跑,昼夜颠倒。
  有一回北京沈阳两地的刑警跨省追击一个持枪贩毒抢劫杀人的重大犯罪团伙,连续几十天在省际高速路上跑,在沿线各家村庄里盘查,蹲守,筹划,出击,抓捕……程宇那时候每天睡俩仨小时,就靠抽烟喝咖啡顶着,烟瘾跟毒瘾一样是一种心瘾,抽到最后肺里咳出来的痰都是黑色的。
  罗战骂骂咧咧道:“操,每天上班儿八小时,再加班儿加个八小时……我说程宇,你们领导给你们发加班儿费吗?”
  程宇笑着点头:“加班费还是有的。”
  罗战歪头撇嘴:“我觉得以你们这行的劳动强度,你一个月应该挣三万!”
  程宇淡淡地笑着抽烟,没吭声。他每月固定工资、警衔津贴外加补助大概三千块。用华哥和阳子他们的话来骂,我操,这点儿钱都不够爷每个月买烟的钱!
  他们的值班补贴是按季度发,每个季度能拿个千儿八百块加班费。
  加班费给的最多一回是奥运年。奥运会那仨月是顶天大的政治任务,北海什刹海鼓楼地安门各条街巷胡同中外游客如织如云,派出所上至所长下至全体警员昼夜安保执勤,简直忙疯了,累傻了,都快吐血歇菜了。前后那三个月,程宇总共领了八千块的加班费和三千块的督察考核优异奖。
  罗战跟程宇一起背靠墙仰脸数星星,两条晒得略微粗糙的手臂有意无意碰到一起。
  罗战顺嘴嘲笑程宇小时候穿着开裆裤举着小风车傻萌傻萌地在后海边儿跑来跑去的黑白小照片,小屁股生得白白的,裤裆里一套东西长得还蛮全乎呢!
  程宇哼唧着骂,就你丫裤裆里那套东西还没长全呢吧?滚回去,赶紧回炉重造去!
  罗战用勾起皱纹的眼角色迷迷地瞄着人。他看程宇穿开裆裤的黑白照片看得特不过瘾,特想扒开这人外表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皮相,仔仔细细瞧瞧那里边儿,想看现在的程宇究竟出落得怎样一个俊得冒泡儿流油儿的样子。
  满天的星闪耀发亮,把暧昧的目光投向墙角并肩沉吟笑骂的一双人,在俩人各自恍惚陶醉的眼底照映出迷离的神采。
  程宇没想到,第二天,罗战就折腾出事儿了。
  这天傍晚罗战回来,没有直接回大杂院儿给程大妈做饭,而是腿儿着在附近几条大街上转悠,在每家银行门口东看看,西看看。他摇摇晃晃拐进一条小街,突然听到一阵呼哧挣扎的异响,有人厮打的动静儿。
  罗战脑子很警醒,迅速就跑过去,吼了一声:“谁啊?干嘛呢?!”
  他这一吼,惊吓到正主儿。
  小巷子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猫着腰箭一样地跑走,手里攥个牛皮纸口袋。
  身后踉跄追出来一个戴眼镜儿学生模样的大男孩儿,捂着冒血的脖子,尖叫:“抢钱啦,他抢我钱啦!!!”
  胡同口有联防队的大妈冒出头来瞧,罗战忙说:“这儿有个孩子受伤了!”
  他掉头就朝劫匪逃窜的方向追去。
  罗战跑得飞快,沿着大街嚎叫着一路狂追,与那坏蛋一前一后蹿过人行道,飞身跃过绿化带,追得前边儿跑的人气喘吁吁都快吐了。
  罗战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吼:“站住!警察!你给我站住!!!”吼得颇有威慑力,像模像样儿的。大街上不少行人停下脚步指指点点,都以为是便衣在抓小偷,有人跟上来帮罗战一起追。
  被追得无路可逃的家伙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刀,冲着罗战比划:“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我就……”
  罗战大步直冲面门,十分精准地一脚踢飞了那把刀。
  还真是便衣啊俺滴娘唉!那家伙吓得捧着胃继续逃窜,一边儿跑一边儿把晚饭都吐了出来。
  身后又追过来一个人,罗战用眼角瞥见人影,正要指挥那人说“抓住前边儿那个穿白汗衫的家伙”,却冷不防身边儿这人突然从袖筒里亮出一把弹簧刀!
  那家伙面露凶光,挥刀朝着罗战的后腰刺过来!
  罗战一惊,下意识地猛然转身抬腿还击,那一刀没刺中他的腰眼,直直地扎进了后臀!
  罗战瞬间明白遇上了团伙,遭到了暗算,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底洇出一片浓重阴郁的血红色!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我操你姥姥!!!”
  程宇那会儿正在街尾巴上的建行门口蹲守呢,随即就接到了长街另一头儿蹲守农行的潘阳的电话:“程宇!程宇你在哪儿蹲着呢?赶紧过来吧,出事儿啦喂!”
  “出什么事儿了?”
  “就你那哥们儿,罗战,被人扎啦!”
  程宇一听,从地上蹦起来,手里的烟都掉了:“罗战怎么了?被扎了?!”
  其实罗战也没吃多大亏。
  这人是肯吃亏的孬主儿吗!
  派出所接到联防队热心大妈报警,警察迅速赶到现场,看到的就是罗战后屁股上插着一把刀,刀刃闪着光,裤子上一片血,与那个拿刀扎他的歹徒扭打在一起!
  臀大肌吞进去一把刀,那滋味儿着实痛不可挡,罗战跑步的姿势都是瘸的。
  他就这么插着刀地满大街追人,追得那歹徒嗷嗷地直骂:“尼玛不要命了你?你能不能别他妈的追了!”
  罗战眼角迸出凌厉凶狠的神情,飞脚踹翻对方,随手抄起一块儿板砖,一声不吭,照头就嗨上去了!那架势就像当年横行八大胡同的作派,一砖一砖地砸向那家伙的脑壳儿。
  潘阳头一个赶到了现场,连忙一把搂住罗战的手臂:“喂,喂,成了,差不多砸两下儿你成了你!”
  歹徒被砸得满脑门儿是血,鼻梁骨都给砸歪了,连滚带爬得。
  罗战一只手拎着砖,屁股上冒着血,气势汹汹指着那人的鼻子狂骂:“你妈个毛儿都没长全的兔崽子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是谁?丫挺的还敢扎我!我这回砸你一次狠的,让你丫记住喽!
  “我告诉你,这管片儿是老子的地盘,这片儿的警察大爷都是我兄弟,亲兄弟!你以后再敢来折腾一个,让我兄弟成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还老熬夜抽烟的,你给我试试看!!!”
  围观看热闹的小青年儿们看了一场全武行,比港产警匪片儿还精彩呢,激动地叫好,拿手机抓拍视频。
  潘阳好说歹说拦住罗战,夺下他手里的板儿砖。砸两下儿是挺解气的,可是万一砸太狠了,“见义勇为”和“正当防卫”尼玛一转眼就变成“故意伤害”了!
  抢钱的惯犯团伙一共仨人,跑了俩,但是扎了罗战一刀的家伙被他砸趴在地,没跑掉,擒获了。
  罗战跟那个被割伤了脖子的男孩儿一起,很快就被拉到附近的医院。
  程宇本来应该回所里审刚抓来的现行犯的,可是他哪还顾得上审犯人啊,着急麻慌地就赶去医院了。
  罗战在急诊外科手术室里起刀呢,程宇气得质问潘阳:“这算怎么回事儿啊?罗战怎么跑出来抓抢劫犯了?!”
  潘阳道:“罗战这人热心呗,这几天也老是在附近晃悠,帮咱们盯着那劫匪团伙呢!”
  程宇问:“工商银行门口不是应该大满盯着么?吴大满他人呢?他怎么不来盯着啊?他要是在,罗战能出事儿吗?!”
  潘阳极少从程宇嘴里听到这种埋怨同事的小气话,愣神儿说:“程宇你今儿怎么啦这是,喝口凉茶吧这么大火气?大满他们家小孩儿发高烧了嘛,临时被他媳妇儿叫去带孩子看病了。他们这种有家有口儿的,日子也不容易,咱们就多帮着盯一下呗……”
  程宇不说话了,站在手术室门口自己跟自己运气。
  罗战不一会儿就被推出来了,下半身盖着白床单儿。
  这厮只是半麻,腰以下没知觉,脑瓜子和那张嘴清醒好用得很,一路上不停地跟程宇和潘阳哼唧:
  “哎呦喂,竟然是个小帅哥儿给我动手术,我都跟他们说了,别给我找男大夫,我要女大夫做……
  “那么帅的大夫给我脱裤子,还在我屁股上又摸又鼓捣得,弄了半天,真讨厌,我最受不了穿白大褂儿的男大夫了……”
  进了病房,把门一关,程宇板着脸跟罗战说:“你以后甭再瞎整这种事儿,就你行,逞能啊?!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成不成啊?”
  罗战趴在床上,挑眉哼哼:“怎么了我?我又帮你抓了一个现行,这可是第三回了哈!程宇你记着回头跟你们那位督察大人打个报告,把我抓的这家伙记在你的考核档案里!”
  程宇沉着声音说:“扎一刀多危险啊,幸亏妈的是扎在你屁股上!屁股肉多没大事儿,要是扎在腰里,都是脏器,扎在大腿上,把大动脉扎破了,要命的你知不知道?!……你还当没事儿人似的!”
  罗战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抱怨道:“程宇你干嘛啊你老是训我?我可是重伤号,你对我客气点儿!”
  程宇怒道:“真把你的腿扎残了怎么办啊?!”
  罗战半笑不笑地眯眼儿盯着程宇:“残了能怎么着?……我乐意。”
  程宇说:“我是警察我领那份儿工资的,你算干嘛的啊?你没这责任义务你以后甭瞎掺乎!”
  罗战神情意味深长地说:“程宇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啊。咱俩人之间,确实,谁对谁都没那个责任和义务!程宇我告诉你,你当初怎么对我的……我现在就怎么对你。”
  程宇蓦然说不出话,把脸别过去看窗外。
  半晌,程宇忽然问:“没吃饭呢吧?你想吃什么?”
  罗战不说话,就那么歪着头,斜着眼默默地看程宇。
  程宇你自个儿看着办吧,你就装吧你!
  你才是那大尾巴狼呢!
  你明明心里头已经有我的份量了,还不肯开个面儿,程警官您就继续骄傲着吧,拧巴着吧!
  没两天,网上也热闹起来了。
  罗战出名儿了。
  当日在小巷子里围观偷拍的热心群众,把罗战抓劫匪的视频搁到了网上。
  视频里罗战屁股上一直插着那把刀,气势如同水泊梁山好汉再世,脚步生风,猛虎下山,怒吼着飞扑歹徒,拎板儿砖嗨人。
  这视频一下子就火了。
  “地安门大街惊现‘插刀哥’,英勇无惧与歹徒搏斗!!!”
  “劫匪在‘插刀哥’面前抱头逃窜哭爹喊娘,‘插刀哥’屁股带刀当街狂追一公里生擒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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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警官,借个胆爱你》 作者:香小陌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