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0:08

★已收录★ 《那时天蓝》 BY 雪满天山 【完结】

本帖最后由 猫瞳 于 2009-4-25 04:25 编辑

肖山注意到这个男人已经很久了。

    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他推门走进店堂,神情倦怠,先是微微地打量了一下店内的布局,收了伞,轻轻放到旁边专门放置湿伞的槽内。

    当时正大雨,导致生意冷清,肖山百无聊赖。他只好一张张地往唱片机里塞唱片,不时打量着偶尔进来光顾的客人。一种沉默的阅读。

    这位客人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一下,很快点了餐。从侍者那里,肖山知道他点的是一份十五块钱的炒饭,送一份例汤。很简单。还有一杯柠檬水。肖山看着,笑了笑。那款红烧牛肉饭,是小洁最爱吃的。尽管价格并不贵,可味道非常好。真正物美价廉。

    炒饭很快上来。客人专心地吃了几口,停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穿堂而过的音乐,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肖山面前。

    只说了一句:“您能给我重新放一次这支歌吗。谢谢。”

    肖山楞了一下,点头。

    那首歌叫做《海浪》,也是肖山所喜欢的。

    然后他看见客人朝他举杯致谢。

    他一惊,那个男人笑起来仿若天开。那是一笑就笑到人心里面去的暖洋洋的笑容。非常地让人舒服。像清澈的水流,有甘甜的气息。

    《海浪》的MTV拍得并不唯美,相反,让人视觉疼痛。有一个镜头是黄品源耳贴大海螺,背景是繁华都市,灯火阑珊。当心底的潮水涌过来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神情如此寂寥。片中反复出现的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缓缓抚过黄品源落寞的脸庞,充满情欲的味道,但是非常干净的气息。细微的动作,有股叫人心碎的无望。

    锁了门关了窗熄了灯闭了眼什么正在走掉

    看不见听不着想不成摸不到两个人的依靠

    一个人一只狗一杯酒一夜一下子变老

    爱怎么能消失掉

    床底下书桌上抽屉里记忆底拼了命的找

    一点点一小时一公里一世人相爱过的一秒

    公路上城市中人行道向前不断奔跑

    痛追来了甩不掉

    我听见海浪的声音站在城市的最中央

    我想起眼泪的决心你说愿意的那天起

    后来怎么消失去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我是怎么能让你死心离去

    卷起海浪的声音刺穿我发烫的身体

    像一个刺青永远抹不去

    电视上,黄品源的笑颜沧桑,他戴了墨镜,脸微侧着,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可是从他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欢乐。一副稚气的表情,很可爱,会让人觉得安宁亲切。又很霸悍,却温柔。刘青云也是如此。孩子气的青涩,温暖的酷意,矛盾又合拍,在一个人身上,可以结合得这么好。

    本身就是一首忧伤的歌。由这样气质的男人来演绎,非常到位。肖山看到,这个男人盯着MTV看,直至手中的烟燃烧到尽头,炽热地灼伤他的手指。

    30分钟后,他起身离开,推开酒吧的木门,走向外面黑暗潮湿的街道。肖山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被暗夜吞噬,手臂下夹着的公文包一闪而过,再也看不见。

    肖山做这间酒吧的老板时间并不久,但也算阅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这样,突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印象深刻。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肖山就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某种黑夜的气质。出众而孤独,温暖且从容。

    后来,这位客人便常常来了。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有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总是一副疲倦的样子,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同样的一款炒饭,一杯柠檬水。一直都没有变过。

    在他到来的这个时间段里用餐的客人是少之又少,况且他永远不愿意尝试其它餐式,久了,连侍者都会不等他点餐,就主动为他送上。有一次,肖山听到女侍们聊天,说起这个男人:“真是很奇怪的一个人。那么英俊且衣着不凡,但是丝毫不张扬。很低调的样子。”

    “是嘛。就像我们肖老板。那么有钱,还愿意整天守着这么个店子。”

    “继续”的格局,俨然是旧年的风景,清淡。连忧伤都显得悠远。有时候,客人来时,最角落的位置被占了去,他就站在吧台边,静静地等一会儿,和肖山说话。诸如,店子装修的风格简洁大方,选放的音乐和墙上的装饰画都很有品位。听得出来他是由衷的赞叹。

    久了,也就这么熟了起来。人不多的时候,肖山靠在吧台里调酒,有浅淡的音乐穿堂而来。这个客人便走过去,要一杯酒,慢慢地喝着,聊天。

    肖山渐渐地知道他的一些情况。苏城,26岁,某著名企业销售部副部长,经常需要在全国范围内飞来飞去。因为喜欢肖山的店,出差回来,就常常来此小憩片刻了。

    他抽的烟是茶花,烟盒上印了一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肖山看到了,笑了一笑,说:“苏城,是这样呢。”

    苏城的眼睛在黑夜里有些东西闪动。他的脸上始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肖山,店铺为什么要叫作‘继续’呢,很独特的名字。”

    “很简单了。”肖山说,“不管如何绝望,生活需要继续。如此而已。”

    苏城点头。

    “你很喜欢音乐?苏城。”

    “是啊。我向来是把喜欢的音乐称为天籁,于是现在努力行善以便将来升入天堂可听,呵呵。”苏城笑着说。

    在动荡里坚持强硬,而音乐,始终是让人安宁柔软的东西。

    “但愿天堂还会有好的电影可看。昨天晚上看了《和平饭店》。很好的片子,可惜当年的票房并不好。”

    “周润发?”苏城扬眉,“发哥占据了我青春偶像时代一半以上的迷恋和沉醉。还记得当年看《秋天的童话》和《阿郎的故事》,看得全身颤栗起来。”

    “是啊。”肖山顿了顿,“对了,今天和一个与你仿佛年纪的人谈天,问及他向往的生活,苏城,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怎样说?”

    “他说,一战扬名,百战成功,美人在怀,温香如玉。”

    苏城笑:“很有追求的样子嘛。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可是……”他的声音黯然了,“曾经以为,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当当太阳,可是现在,我只想和我的爱人一起,看看太阳。我只想等他回头。”

    “苏城。”肖山震动地去握他的手,“我也是。我也只想等小洁回头啊。”

    肖山总是一副很优雅的样子,想来也曾经是唇红齿白的绿衣少年,常常在吧台里摇头晃脑跟着CD唱歌,咧着嘴,眉眼都笑得疏朗,十八岁一样。苏城看到了就笑笑。有时候也跟着哼几句。他的歌唱得非常好。

    有一次喝醉了,苏城问肖山:“你怎么还不结婚?”

    肖山说:“我心里有个结,还没解开。”

    旁边有个不识趣的家伙说:“另外找一个算了。”他一巴掌就甩了过去。苏城大笑,爱情啊。

    关于爱情,大家都太天真。本质上,是这样柔软的性情中人。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0:42

这个城市常常会有细细碎碎的雨飘荡着,微寒。苏城每次来时,总是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上,吃饭,喝水,抽烟。他不知道这个座位是肖山特意留给他的,即使不做生意,也是要把位置留下来的。常常,他吃完了,休息了一会儿后,就会跑到吧台前,和肖山聊聊天,喝他专心调好的红酒。猩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如花盛开,像是一朵烧灼的玫瑰,在火焰里有绝望的美丽。

    Vampire。吸血鬼。诡异的名字。它滑过的时候,喉咙像是被一只干瘦的手紧紧地扼住。疼痛的感觉,无法呼吸。血管突突地跳动。咳嗽。剧烈的。

    肖山说生意不好做啊心情也烦得很昨天跟收电费的为了一块钱吵得天翻地覆,苏城说老百姓过日子个个都不容易。肖山说你还在那个公司干哪,苏城说就那样混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法子。肖山悄悄说你旁边这个喝牛奶的女人似乎看上了你,苏城说那我求之不得。

    有时候客人忽然多了起来,肖山就一个人走到一边忙着。接下来的时间里如果苏城不急着回家,会接着喝酒,或者哈哈笑着和waiter们海侃。他知道旁边这个女人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而他从来不肯去看她。她叫Daisy,是他的下属,但是现在并非工作时间。

    那一天夜里,雨大起来。公车早没了,出租半天不出现。苏城慢慢走在雨里,回家去。车灯在他身后亮起来的时候,他让开。

    灯光依旧在他身边亮着,车门打开。Daisy说:“我可以送你吗?”

    这像极了电影里男女主人公被命运安排的镜头。苏城笑了,感觉滑稽得很苍凉。灯光暗淡,他用了五秒钟认真地看她,犹豫了一小会儿,雨实在是太大了,于是他上车。

    她问:“你去哪儿?”

    苏城说:“海之梦小区,谢谢。”

    便没有别的话说。车况不错,开起来无声无息。有的只是音乐,竟是苏城偏爱的《海浪》。他侧过脸,有一丝诧异,没有说话。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俩聊了一会儿天。关于“继续”酒吧和当时正在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可惜两个人都对那部戏知之甚少,记忆和印象叠在一起,便使得那部本是海岩的戏变成了池莉的创作。只好彼此轻笑起来。

    然后是,苏城下车,道谢,上楼,回家。别克在身后轻轻滑走。

    掏出钥匙开门,滴答蹦了出来。苏城拧亮电灯,抱起它,拍拍它的脑袋:“滴答滴答,今天吃饭了没有。”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房间里飘荡。“滴答啊,我今天上午才从杭州回来,嘿,那笔生意谈起来可艰苦呢。不过总算成功了,人家终于签单了。”

    “滴答滴答,对方的那个女秘书,口才可好生了得。”

    “滴答,明天我可以在家里休整一下,稍微晚一点才去开会。可以陪陪你了。听到没有?”

    滴答睁大眼,一副慵懒的样子。苏城叹口气,这只小狗,也真亏了它,主人经常出差,它倒也学会了自己找吃的,成长得健健康康,不需要照顾依然生活得很好。

    其实滴答原本是不叫滴答的。杨懿叫它叮当。那个时候,杨懿最喜欢逗滴答了。每次都拿一根鸡腿:“来啊,叮当,来,过来!”每天下班后,苏城推门进来,杨懿的第一举动就是轻轻抱一下苏城,再接过苏城手中的食品袋,掏出给滴答买的鸡腿,一叠声地唤过它:“叮当叮当,过来。”有时候也唱歌:“叮叮铛叮叮铛,铃儿响叮当。”每次滴答都会撒着欢儿跑过来。

    苏城总会耻笑杨懿:“你看看你,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它小叮当。噫!一只小狗,叫作叮当!”

    杨懿不理他,只专心地逗着滴答,喂它鸡腿。

    苏城站着看一会儿,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一抱杨懿。什么都不说,只是抱一抱。那个时候,真的以为就这样,可以平静地过上一辈子。

    半躺在床上,苏城注视着滴答。这是一只漂亮的纯白色小狗,有天真的表情,柔软极了,让人怜爱。当然也会有小小的脾气,苏城如果心情不好不理它了,它会发怒,发出像孩子一样呜咽的声音,表示不满。

    走鸟,夜很静。想和你说说话。坐在这里,对你讲讲心境,很私人,尽到我最大的诚恳。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些悲欢太过矫情,根本不足为道。

    看了你前天写给我的关于你的点滴往事。该怎样对你说起我自己呢。大学四年,我是个沉默的人,从大二开始,爱着那个永不可得的少年,被孤单和自卑一日日吞噬,长久地望着天空看那些宽广的云朵。

    然后就是离开校园,工作。那年8月,一帮新员工参加培训。都是刚从学校出来,满脸青春。中央空调打得太冷。记得上班第一天穿的是一件颜色浅得有些淡白的蓝裙,干净而低调。

    那时喜欢一些学术类的文字,看得很投入,那时爱吃很多零食,那时在深夜辗转反侧剧烈地想念一个人。而现在几乎只看言情和武侠,不吃零食,买大量水果回家,依然不爱喝水,在周末的时候去学十字绣,很快可以消磨一个上午,夜里会喝点酒助睡。

    仍是社会的小角色,一份微薄的薪水,乖张的个性,静待流年逝去。所幸还有网络还有你,让我可以说说心事。

    是半夜了,有阴冷的感觉,打字打到手指发青。懒得加衣服,去弄杯热的东西吧。再用毛毯把自己裹起来,蜷缩着,盘起腿,会很容易熬到天亮。

    感谢网络,走鸟。谢谢它把你带到我的世界。缘分的牵引令我始终感恩。

    阿末于老狼《久违的事》歌声中。

    苏城照例被每晚的失眠折磨,在无声的黑夜里,静静躺着,看房中的一切在微光中显露他们的轮廓。它们都睡了,只有他醒着。

    他已经学会了忍受。在这样的夜里睁眼等着,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他沉沉睡去。而明天——每一个明天,还一个不哭不笑的他给这世界。

    有时连躺着都难受,索性坐起来,倒一杯牛奶,加上很多蜂蜜,很宝贝自己的样子,再找本侦探小说看,看到很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进去没有,很久了才记得翻动一页。厌倦了书本,搬个凳子,坐到窗台前,不开灯,就在夜色中坐着,与窗外的路灯对望着,什么都不想,可以坐到很晚。

    或者干脆上一会儿网。偶尔可以碰到阿末。他通过网络认识的一个冰雪般凛冽的女子。再或者,找张碟片看看。苏城极喜欢收藏DVD。那些美好的片子,可以释放一些压力,很轻松。他特地买了个黑白迷你电视机,连着DVD,可以一边在电脑上下棋,一边看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黑白的旧电影,经典的桥段和对白,熟悉而陌生。

    因为是黑白灰的原色,视觉效果影影绰绰的。遇到摄影精美的片子,感觉非常特别。

    音乐很棒,对白很耐人寻味。

    “不知道是我忘了关水龙头,还是房子越来越有感情。我一直以为它是坚强的,没想到它哭得最厉害。一个人哭,你只需要给他一包纸巾。可是一间房子哭,你可要多做很多功夫。”

    每次听到633这样独白时,苏城便会心微笑。

    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

    海的那一边乌云一整片

    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不在身边?

    常常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2:01

公司里年轻貌美的姑娘非常多,对苏城心暗许之的人自然也不少。这个明亮锐利且生动的男人无疑是值得期待的。况且他还足够的年轻,还有相当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

    苏城走进办公室。

    还早,会议在一个小时之后才开,因此有了从容的心情。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地晒一会儿太阳,顺便看一些文件资料。

    长期在外奔波谈判,已经将漂泊做成了姿势和习惯,有这样一刻惬意,虽然短暂,也是好的。

    会议是简洁干脆的,寥寥数语,一切布署周密明确。苏城起身,合上笔记本,走了出去。

    两天后,将启程赴乌鲁木齐。

    中午的时候,Daisy打来电话:“苏城,一起出去吃顿饭可好?听说,中华路那边新开的湘菜馆味道不错。”

    苏城拒绝:“今天还有事情要处理。改天,改天好吗,我请你。”

    Daisy有些失落。无数次了,自己一再放下矜持,甚至常常尾随他去“继续”制造偶遇,可他仍是这样冷淡。

    很想就此撒手,可当真是爱他的。苏城。这个男人眉目英挺,俊气迫人,细致体贴。值得给予。

    Daisy认识苏城已经很多年了。到了现在,她仍然记得初见苏城的刹那。那天,有很好的太阳,她抱一摞书从寝室出来去上公共课,路过篮球场,听到如雷的欢呼声,是一场比赛,苏城进了一个极为漂亮的三分球,在最后八秒内,锁定胜局。在此之前,他所在的球队尚以两分之差落后。

    人群中,身穿黄色队服的苏城,身姿挺拔。

    记住了,也就记住了。

    从未向别人说起,包括日后的苏城。也不会有人相信,缘于大一那场篮球赛,Daisy会对初次见面的苏城记忆深刻,一见钟情。

    可等她打听到他的名字后,才失望地发现,那个球场英雄刚好大四毕业。那场比赛是他们的告别赛。她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苏城。

    在那所闻名全国的大学里,Daisy是出名的女孩,优越的家世,无懈可击的书法,又画得一手好画。那时,她还年轻,19岁,青春明媚。

    于是会收到很多的信。那些从学校寄出的信,通过邮局,在外面转一圈,再回到学校的……她的手上。Daisy不看,很意兴阑珊。周末的时候,也不答应任何人的邀请。只穿了黑衣,静静坐在篮球场的看台上,想一些心事。

    冷傲的Daisy在三年后,毕业了。因为学业出类拔萃,得以留校。并有机会翻看到师兄苏城的资料。

    看到关于苏城的去向记录时,Daisy有片刻的怔忡。她没有想到,自己竟浪费了三年的光阴。那个人其实一直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未有稍离。

    苦思良久,想不到顺理成章和他见面的理由。如此几日,Daisy渐无法按捺,径直去找苏城。

    Daisy见到苏城,是在他所在公司附近的餐厅。距离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三年。苏城依然挺拔俊朗,一件普通的白衬衣被他穿得整洁儒雅,世家子弟般的优雅清淡。恰好他们公司招聘销售人员,Daisy考入其中,并顺利地通过了极为严格的培训考核。于是办好学校这方的辞职手续,开始和苏城同处一幢楼。

    苏城是这家公司销售部的副部长。上班第一日,他召集全体销售人员,为Daisy和另外三个新员工开了简短的欢迎会。会罢,Daisy故意逗留片刻,挨在后面,果然,苏城叫住了她:“Daisy,我看了你的简历,我们是校友。你……”他打量着她,笑笑,“穿宝姿开私车来打一份月薪2500的工?”

    Daisy朝他微笑:“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销售,非常具有挑战性。我会尽力做好。”

    他亦笑,眉宇间隐约有赞赏之意。

    Daisy在公司很快火了起来。这是一个朝阳企业,有很多年轻人。下班后,会有人请她喝茶,吃饭,也会有人送来鲜花,不菲香水,首饰。Daisy只拒绝。

    和苏城熟了后,他也会开她玩笑:“Daisy,怎么,我们公司的小伙子,你一个也看不上?”

    Daisy笑:“我手头上不缺钱,不用像要找长期饭票的女人那样,功利而世故地对待一份感情。”

    苏城也笑,眼里尽是欣赏。

    这是事实,但Daisy更想说的不过是,因为你。

    可是有什么用呢,苏城永远是那么悠远的样子,可以接近,但是无法更近一步。

    苏城呆在办公室里,点上一支烟。身边总是有这么一些女子存在。只能应付。都说欢场无真情,商界与欢场,也是雷同的。已经见过太多明艳的女子,身姿婀娜活色生香。可对于他,她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毫无顾忌贴近的温暖。周旋在各色人等中,被日渐泯灭的,是那一腔没有丝毫杂质的温情。并不能对此加以指责,因为出外讨生活,真是难啊。太难了。他做到今天的位置,一步一步都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很不容易。生存第一,之后,重心便是谋求发展,而感情,只能将它置于次要。只能如此。

    苏城无法体会自己。这个26岁的男人,在寂寞的城市街头,霓虹如烟花刺目,于喧嚣里游走,缺失了心。

    他已经成为一个根性里习惯漂泊的人,习惯过各种生活,习惯被女人从背后拥抱。生活的本质就是生活,没有别的。有的时候他想也许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到处只有喧哗吵闹繁忙慌乱和谎言。

    然而寂寞的生活总是需要另一个人来填充的,不断丰盛,继续延伸,一种残酷的信仰。

    苏城是不缺女人的,他已经忘记到底换过多少似是而非的女友了。他和不同女子做爱,完全无爱情无关,只有需要与否。黑暗中抚摸着温暖的躯体,贪婪而乏味地流连对方寸寸肌肤,手指间带来真实的触感与安慰。

    常常就是这样,愈靠近,愈寂寞。愈寂寞,愈靠近。

    只是……完全没有爱情这回事的。

    那些女子,不过一具具鲜活的肉体而已,体香芬芳,肌肤柔软,却始终面目模糊。是的,每一个。

    没有爱情发生。一样温柔相待。可……Daisy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这样任性地真心着。不允许被自己伤害。苏城叹口气。

    大家都是这个城市的异乡人,生存不易。一切冷暖自知,并不需要借旁人真心实意的温暖来安慰自己。

    很多时候,人生了无生趣。

    其实,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在十六七岁的年华,也是过着娇惯生活的,没有为金钱操过心,少年踌躇满志的心,盼望着将来留学国外,加洲的阳光,佛罗伦萨的艺术……那个时候,是学业优异的孩子,且没有什么事情好担忧,以为自己想要的,统统都可以收入怀中。

    可惜,快乐的时光那么短暂。做大官的爸爸被查出贪污受贿,他的政治生涯划上了句号,并为此付出了很恐怖的代价。

    在爸爸服毒自杀的第二天,妈妈从十八层高楼的顶楼跳了下来,所有阴暗的晦涩的都发生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2:35

那一年苏城高二。

    曾经那样意气风发过。只是,在际遇潦草的安排里,命运总有着沧海桑田的变更,那些关于幸福的定义,也许仅仅是湮没于风中的传奇。

    一夜之间,苏城懂事了许多。较明白人情世故。生活要多艰难有多艰难。

    那时就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人活着,能靠的,只有自己。

    很快失去了住所。那座舒适的,华美的,有巨大院落和曲折回廊的三层小洋楼,以极低的价格出手。

    以为那会是一生温暖的家。却这般无奈而轻易地换了主人。

    如锦年华如此短暂。转眼便没有纯净的目光,为何从此不能再万事无忧,在落英缤纷的绿树下迎风招展,嬉笑?

    尽管惨淡,但是要生存。

    可所有的亲戚,惟恐避之不及。竟是众口一词:有心无力。虽然平日待他们并不薄。陪了笑脸,嗫嚅着,向父亲熟识的朋友开了口,对方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递过薄薄几张纸钞:也不宽裕……孩子又小……

    千恩万谢之后出门来,泪,瞬间就掉了下来。苏城的手一直在颤抖。户户门前张贴的对联,猩红猩红,刺得眼睛疼。

    很快就要过年了吧。

    学校里,年老的校工有间小小的房子,堆满了杂货,废弃了许久。考虑到苏城的实际情况,校方慈悲地让他入住。不是没有自尊心的,心里无数次地在喊,我不要这样的怜悯,我不要!但,到底还是妥协了。

    门前再也看不到四季鲜花,只有墙角的一枝腊梅,盛开得繁华,隔了几日,却兀自衰落了,是那样触目惊心的颓败。

    苏城从此忘不了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下对那些好日子的回忆,心里无限茫然。

    在灰尘呛人的、散发着霉味的小房子里,被肆意的老鼠的叫声、奔跑声惊醒,披了衣,没有开灯,赤着脚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无边的黑暗,想落泪。无数次地想起了从前,想起了那首歌:“笑有人天真得不得了,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但,是真的可以。抬起头,将快要涌出的泪生生逼回去,倒流进心底。

    苏城再难有泪。泪比血珍贵。身体不管任何地方破碎都能流血,而苦泪只有心破了的时候才能流出。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会在以后的年月中,反复地回想起所有本该温馨地在晚风中流淌的花样年华。

    疼痛和冷漠已如潮,淹没不再明亮的眼睛。始终静静坐在斑驳的墙角,面前堆满书本,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记住它们,用自己永不妥协的心。间或地,抬头,淡漠的眼神掠过好奇的目光。苏城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但他一直都在坚持。端着简单的饭菜从学校食堂出来,沿林荫路缓缓地走,微风柔柔地吹,蔷薇花一朵一朵地落,簌簌地落,像泪。粉白的花瓣很快被风吹去了,打着旋儿,飘向不可知的远方。它们会落到哪里呢,那里会是它们的家吗?

    在教学楼门口的光荣榜前作短暂的停留,沉默地注视着第一排上他的名字,默念着曾经读过的词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身后,是无数的目光还有窃窃的私语。

    冷淡……高傲……贫穷……成绩优异……

    等等等等。

    这样的日子。真年轻。可是在苍老。

    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头,不语。不愿意看到太多,也不想说话。苏城觉得很累。

    夜里下雨的天气,潮湿而芳香。

    黑暗里,万籁俱寂。但是饿。

    窗台上的茉莉开始打苞了,洁白的小蓓蕾,在雨丝中兀自清香着。多么美好的世界,竟无福享受。只是饿。简陋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难受。想起了自己的信念。始终固守了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如同一个微笑,留着,让人觉得美好。

    自此以后,人世间再也没有苏城吃不了的苦。

    为了生存,也为以后的生活铺路,他开始半工半读。留意起电线杆上张贴的广告。很快找到了两份兼职的工作——做家教,午夜的时候给酒吧当招待。

    因为面孔漂亮且能说会道,又渐渐知道什么是委屈求全,在客人间游刃有余,言笑晏晏,玲珑有致。推销酒水时竟总是最多,提成自然也拿得多一些。

    第一次拿到钱,有想哭的感觉。这些钱,是以前向来都不屑的。

    忙到很晚才可回到自己的小屋,感受在夜风冰凉中,风一刀一刀吹。

    忙完了一切之后,站在窗前看户外,月光如水。于是想起了张爱玲的句子:“年轻人眼中的月亮,是红黄的铜钱,象朵云轩信笺上的泪珠,大而模糊。而隔着30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独自一个人,在这样的夜,心里是会有些彷徨的。

    抬起头,看见繁星流动,簇拥着明月,不让它孤单。天上的星星懂些什么呢。不知道看星光者苍凉的心境……星星什么也不会知道……它们只是兀自灿烂着。

    可是,有这样的皎皎朗月呢,苏城总是想,明天,该是碧空如洗的天气。

    那么,今夜,伸手抓一把黑暗吧,掷向自己,砸开梦魇,醒来时,会看到满眼晨光。

    因为是学业优秀的学生,出入欢场的事情被同学老师知晓后,竟是大惊失色,纷纷捐款。他把钱悉数退了回去。从来都是自尊的人,这样的难堪,他不需要。

    夜间仍是喧嚣的,会有许多人锦衣夜行。颓废奢华的生活。苏城没有羡慕,但是无法如常般唾弃,他知道只有曲意迎合,才能换取报酬。有一天看到一本书,叫做《天使有了欲望》。是这样的。

    曾经或者是天使,可现在,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从天真到多愁,轻狂到沉默,明明不是天使。即使曾经是,但天使已经折翼。飞不起来。

    在旁人看来,酒吧是不堪的龃龉的暧昧场所,但是苏城知道,自己能够把握,不会沉沦。

    骄傲的男生。

    后来,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苏城想起了走过的艰难岁月。而当年那个早慧而沉默的自己,是心底永远清凉的回音。就像走在初夏时节满溢栀子花香的小径上,香流满路,偶一拂袖,暗香盈盈。却在回想时,有莫名惆怅的模糊心情。

    大学是美丽的,太多青春朝气的脸庞,太多逼人亮眼的青春,校园里,日复一日地,盛开着青涩的悲喜剧。而做着几份勤工俭学的苏城,却只从从容容地游离于季节的风中,庭院恬淡,岁月无惊。只是并不曾料到,生命里会出现一个杨懿。那些无法逃避的现实,在他毫不设防之际狠狠袭来,牵扯着发痛的神经。

    再后来,就是入社会了。

    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刚开始起步,日子自然是艰难的。

    见的第一份工,是为一间公司的客户服务部做事。

    那份工作,从下午两点到凌晨四点。要解决员工内部纠纷,要处理客人投诉,挨了无理客人的骂还得赔着笑脸,说不辛苦是假的。

    可苏城都忍了下来。长时间悲喜含糊不清,看在别人眼中,是老成持重。其实他自己明白,只是在忍。很知道退而求其次而已。

    他开始上路,越做越熟,越做越好。跑工商,跑税务,摆平公安和技术监督局的突击检查,没有节假日这个概念,逢年过节,到处送礼,就连吃顿饭,仍不时有电话进来。

    与有钱的主儿打交道得多了,竟有人暗示,只要跟了她,不愁以后的日子。苏城当然见过小白脸大把数钱,然而他知道,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因此从不眼热。

    做得好了,也有其它场子来挖墙角,但老板对自己信任有加,还算不薄。况且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做生不如做熟。于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累啊。真是累。每天回家都想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睡它一万年。

    所幸那时,尚有杨懿在身边,日子是艰苦了一些,但是回到家,总能看见那张笑颜,所有的苦,也都是能够忍受的。

    从来不少歌舞升平,朱灯霞影。走在他身边的女子,都是一等一的美女,白净皮肤,大眼睛,披肩发,长腿细腰。

    出来走的人,谁没有逢场作戏过?

    可从来也不曾对哪个女子付出真心。杨懿……是他这一生的传奇。

    曾经也是并肩走过风中十里长街,曾经也以为可以地老天荒不离不弃。

    那时,偶尔不忙,就会去杨懿实习的医院接了他过来,走在阳光下,大笑阔朗,蹲在路边,吃五毛钱一串的麻辣烫,爬山钓鱼,可以席地而坐。去看都是赝品的画展,流连一个下午。有时业务忙,没顾得上他,可不管多晚,回到家中,杨懿总是没有睡的,替他热饭热菜,再给他倒上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微笑着看他吃完。然后搂着看一会儿碟片,再睡去。

    睡得一向晚,第二天依然醒得早,精神倒也不错。

    就是这样。过了一日,又再一日。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3:02

他想。在每一个想起来的瞬间。

    合理不合理?

    好笑不好笑?

    你会心如刀割吗?

    日本菜还吃得惯吗?

    有没有人为你在38度的高温下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炒热辣川菜?

    你做梦吗?你用什么方法叫醒自己?

    你在房间里也穿着白袜子吗?

    你还是将空调打到18度然后盖上被子睡觉,把炎热变成温暖吗?

    你还是把喝5瓶酒叫做喝下500斤谷子吗?

    你还喜欢在失意时唱《顺流逆流》吗?

    你还会感叹许多事一如病情每况愈下吗?

    你仍坚持告诉我你不是好人吗?

    你还会大背周星驰的台词吗?

    你还是将《重庆森林》奉为最爱吗?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会过得简单而快乐吗?

    你快要回来了吗?

    苏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有过20岁。看镜子里面的自己,疲倦的一张脸,竟有了风霜。

    其实仍是年轻的,26岁。尴尬的年纪。身边没有固定的女人。

    有人问起,被苏城简单地漫应过去,婚姻大事,可以草率吗。所以得寻觅,再寻觅。

    可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的。

    怎么会不曾有过20岁呢。当然有。血气方刚的年纪。足球场上满场的飞奔。经常在校际比赛中进球,庆贺的方式是内敛的,只是朝看台上招手,那里,有张朝气和兴奋的脸,在笑。

    带着一脸疲倦的微笑虚脱地走下场时,会有一双手递一瓶矿泉水过来,瓶盖是拧松了的,清凉的液体入喉,快意无限。然后还是那双手,扔过一块柔软的、湿润的白毛巾,大声叫,擦擦。

    很快,白毛巾成了土黄色了。再递回去。

    随后呼朋引伴,和队友一起去校外的小饭馆庆贺。

    席间仍会是那双手,替苏城挡了端过来的酒杯,自己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这双手的主人,叫作杨懿。

    苏城。杨懿。是兄弟。

    认识的人都这么说。

    当时,他们自己也是这般以为的吧。

    逆着满胸满眼的泪,让我们行舟而上,再看到六年前苍白清洁的脸。西安暮色四合时分亮白的安详,转眼是曾经风沙漫天里的流年。

    ——那是多少年前。陌上花正开,白衣年少。苏城与杨懿的初初相遇。

    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杨懿的。那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1996年9月18日。历史上,有过著名的事变。也恰是校足球联赛的揭幕战。

    那天苏城的状态好得出奇,独中四元。头缒,单刀,任意球,难得的是,还有一个是难度非常大的——倒勾。而这是他出场的首场比赛。

    看台上,有尖利的女声欢呼。11号,我爱你。

    苏城笑着。面容上绝不表现出自己的反感。他不喜欢太过直露的表白。

    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应该是过多的言语。他以为。他不喜欢多说话。

    杨懿是带了个女孩来苏城的教室找他的。女孩是苏城所不喜欢的内型,浅薄,自以为是,夸夸其谈。

    采访一次次被那女孩的插问打断。

    杨懿有些尴尬。

    其实被问及的,竟是一些很随意的问题,诸如,你人生的快乐是什么。你所认为的成功的标志。处世之道。渴望的爱情。苏城有些意外,还是认真地答了。

    杨懿微笑地谢过了他,带了女生走了。

    沿着长廊,他慢慢地走着,猛然回头,苏城还立在教室的门口,笑着,望着自己。

    也就这么认识了。许久以后,杨懿才告诉苏城,其实那天,文学社并不曾安排采访任务。不过是那个女孩想结识苏城,央杨懿想出的办法。

    当然,稿件还是在第二天的广播节目中播出了。非常好的一篇稿件,苏城倚在寝室的栏杆旁,静静地听,想着写稿件的人。一个有些羞涩的孩子。他简单的回答,经他润色,竟是十分哲理。然而又是丝毫没有违背他的原意的——苏城的人生最大的快乐是透明率性地生活着,真诚也许会让自己吃些小亏,但少吃大亏。苏城认为,成功是一种很自我的感觉,实现了自己计划中的条条款款,亦是成功。苏城的爱情观念是,等不到船的时候,似乎每一根稻草都能救命,但等的是船。不怕淹死。

    从此苏城在学校,声名鹊起。在这篇文字里,杨懿指出苏城踢球的风格像卡尼吉亚。于是有球迷叫他风之子。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来找他,说是要交个朋友。

    更有胆大的女孩,直接找来,苏城微笑地看着她们一点点费尽心思亲近他,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地以不同的原因移情别恋离开自己。也有内向的女生,写来含蓄的信。苏城看了,仔细地封好,放到抽屉里锁上。

    这之后,倒是常常看到杨懿。每次比赛,都看到他,站在第五看台上,不言,不语,静静地看。

    苏城总是在进球的瞬间,朝五看台望去。那里会有一张沉静的脸,在刹那徐徐绽放。

    中场休息的时候,挤到杨懿旁边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坐着。阳光下的男孩,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土地和绿草的味道。

    终场哨音吹响后,苏城的第一举动,竟不是和队友击掌欢庆,他在找杨懿。

    然后,是一瓶矿泉水,一块散发出好闻的香皂清香的湿润的白色毛巾。

    从此没有变过。

    因为有了杨懿,有苏城的比赛,球队不曾输过球。

    而因为有了苏城,每个有比赛的周四下午,成了节日。

    只是,就算是节日,也避免不了伤痛。

    苏城的每次摔倒,每次跌伤,让杨懿的心,沉沉地痛。

    那一天,苏城高速带球突破,在锣鼓喧天中,在尖叫声中,他遭至对方后卫强有力的阻截,一个鱼跃冲顶,苏城的半月板粉碎,当场晕了过去。

    一个身影,飞过来,飞过来,飞过来,然后他被他背起,飞快地跑啊跑啊跑啊,直到校门口。伸手拦了车后,杨懿脱掉了身上穿的红色运动服作为标志,每闯过一个红灯,都要摇一摇手中的衣服向警察示意,这样到了医院。

    苏城是在第二天做的半月板摘除手术的。从此永远离开了足球场。

    那是个深秋的黄昏,那个在林荫道上飞奔的,淌泪的少年。

    那是苏城美好的、纯净如水的20岁。

    苦难中的少年,在大学里,读自动化专业。以踢球为乐趣,周末及夜晚,去附近的酒吧打工以谋生。寝室在三楼,有时候他半夜回来,不愿意惊醒室友,在房间外的栏杆上坐着,脚悬空,在空中晃荡,抽烟,非常地累。

    在酒吧当招待时,苏城常常趁领班不注意,溜到卫生间里抽烟,非常劣质的烟,但很提神。依稀听到海浪的声音,一波波袭来。有时会生病,经常胃痉挛。但是要做下去。真空的状态。疲于奔命。常常觉得累。想躺下来。哪怕马路中央。疲倦到失去笑的力气。还是无法停顿。因为梦想始终支撑自己。穷途末路。所幸还有杨懿。所幸还有杨懿。不怕摧残。接受命运带给他的。所有。

    苏城曾经在大街上,看到过那些没有腿或者没有手的人在大街上艰苦地爬行讨饭,他会想到自己。他是一个健全的人,却也在爬行。小时候,以为自己也会飞,可长大了,仍留在地上,一生的时间都用来补伤口了。可他是如此渴盼能够把握自己的今生。他希望生命会有丰腴。希望能和杨懿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停伫。也希望,未来美如传奇。

    是怎样爱上他的?那个叫做杨懿的男孩?

    初识,喝酒,谈天。很多细节堆积着,琐碎甚至零乱,从开始只是浅淡的痕迹,却始终未曾抹去。苏城随意拣拾,却再也不能丢弃。可即便是如此,也当真是凄惶得很。他深知道自己在日复一日中便喜欢上了杨懿,但他更知道天生彼此都是男身,做不得一对寻常恋人。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3:41

阿末:

    我马上得到北京出差了。没赶上上一趟航班,因此还有一点时间。给你写个邮件吧。告诉你两件事。

    1:前天,凌晨一点半,我一个人挣扎到医院,在冰冷的椅子上居然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平时人前人后都很风光,病倒在医院里,连狗都不如。这生活让我失望。

    现在我身上装着止痛药和病历,还要飞到北京和客户签约,我不知道我活着为了什么。

    想做个看客,不知道多么逍遥。可事实上,没有人在局外。我们都在水深火热地投入其中。生活叫人无话可说,可依然说了这么多。

    2:我一个星期之内把自己灌醉了三次。

    最近一次是昨天,开工作会议。事后有人说我提着白酒瓶子转满了六桌。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住处门口,流了好多鼻血:身上、地上、衣服上、脸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洗脸。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绝望。

    每天排满没完没了的销售计划和宣传推广活动。做得这样辛苦。受这么多委屈。可是他不在身边。有人问我干嘛这样拼。不拼怎么行?除了自己,我什么都没有。以后吃粥吃饭,就看这几年了。

    可是,我亲爱的阿末,希望你无恙。

    并请好好珍惜自己的所有吧,人生真的经不起太多失去。

    走鸟

    刚办完事,反正时间还早,再去喝一杯也是好的。平常是不太喜欢吵闹的地方的,但既然没什么要保持的,迷失也是不错的选择。他需要轻松一下,下了地铁,四处走走,凭感觉随意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竟是一家著名的GAY吧。

    苏城迟疑了一会儿,他想起大学的时候接触到的一个成语:断袖之癖。从字面上来看,十分隐晦,不去做一番考证还真是不能明白其中的真意。刘欣,这个西汉王朝的昏君,竟然是一个至真至爱之人,在两人同榻而眠的时候,当他有要事要离开时,董贤的身体压住了他宽大的袖子,他不忍吵醒自己的爱人,断袖以离去,这一份细致,对爱人的那一份真爱,足以使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感到汗颜。当然他的另一半,董贤,也是一样,他在哀帝刘欣死去的第二天,就在家中自杀,死的时候,他还保留着哀帝留给他的玉玺。

    不幸的是,这一对恋人是两个男人,也就是被很多所谓的正人君子不齿的同性爱。

    很多人看到这个成语,马上会联想到阴暗的一面。但是内里蕴涵的那份纯粹的爱情,却被忽略了。爱之真,情之切,即便是在异性之间,能对对方如此体贴,如此忠诚的爱侣,也并不多见。这就是源于爱的举动,这举动背后的动力,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爱情。

    苏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嘈杂而昏暗的场所里,迷乱,狂醉,在酒精和尼古丁里纵情的挥霍。暧昧的举止,挑拨的神态,同性之间的拥抱和抚摸,唇与唇的肆无忌惮在这里都变成最合理的释放。

    苏城点了一瓶酒,坐在墙壁的角落看别人微醉的样子,醺然玫瑰般的脸庞、娇艳的嘴唇、迷乱放纵的眼神、痴痴傻傻的笑,酒精的作用夜色的迷醉,原本的一切遮掩都可以不在。他看着挑逗的眼神在四周游荡,诱惑的烟酒以及昏暗灯光里闪烁的深深寂寞。他不和人说话,他只抽爱抽的烟喝一点点酒坐着,他只想要一点刺激来麻醉自己的神经而已。一瓶青岛,一包茶花。

    酒吧里,一直是Moby在唱着:Whydosemyheartfeelsobad。Whydosemysoulfeelsobad。一遍一遍,苏城也在唱。Whydosemyheartfeelnothing。Whydosemysoulfeellow。同样一遍一遍。他慢慢地喝酒,于沉默中打量着酒吧内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看起来体面多金的男人,身边围了妖娆如花的年轻男子,献媚地,甜蜜的,一派莺飞燕舞。

    在这个社会,一些有钱有权的男人开始不满足仅仅只是征服女人了。如同奢糜的宋代,那时的有钱人,有身份的人,已经不把纳妾当作荣耀了,因为人人都可以做到,也不把嫖妓当成娱乐,它太简单,有钱就可以。他们追求更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包养一个14、15岁左右的白净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晚上做爱,白天领着去社交,就像现在的大款领着小蜜一样。那时社会何其腐化,丑陋。没有料到很多很多年后,社会中又陆续出现了这样一群人类。爱退后了,露出了人性的劣根性。

    ……

    苏城知道自己还不是太过苍老,一点酒之后自己会有微红的脸色迷离的眼神,他也知道身边有人在看他跟着他的脚步出门。

    苏城在街角站住,等身后的人步步接近。

    而后,转身。

    他冷峭了面色。他说:“滚!”

    然后他大笑,然后他奔跑,然后他听到自己的泪水终于开始在夜空里飘。

    苏城在寂寞的十字路口停下大口地喘气,他让自己哭得直不起腰。

    杨懿,我们,我们和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啊。可是为什么要把我们与他们一样,都定义在这个名称里?

    这个夜里,他终于不能停止思念,一任潮水般疯狂蔓延。

    杨懿,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夜?

    路人别再笑我,不是疯了,只是心好疼。我想我还不能走开,也许等等,你就回来。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祥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ONENIGHTINBEIJING你可别喝太多的酒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把酒对月高歌的男儿是北方的狼族

    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

    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

    人说在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祥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ONENIGHTINBEIJING你可别喝太多酒

    走在地安门外没有人不动真情

    ONENIGHTINBEIJING你会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人)

    ONENIGHTINBEIJINGONENIGHTINBEIJING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凌晨三点的街,潮湿冰冷。北京城下起了雨。又直接又温存的雨,干脆利落地让一个孤独的男人狼狈万状。苏城在雨中走,自始至终。终于到了尽头,向左还是右呢?他停下回头,却发现这明亮的大街,原来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出招凶狠的城市。

    然后他打车回到宾馆。

    舒适的标准间里,黑幕中闪着碎裂的白光,流离飘散,却久久不能退去。苏城想起自己刚才在陌生的北京马路上的痛哭,竟是觉得孤单了。想找个人倾诉。

    很久了,他都只是孤单单,没有人会一直在他身边,父母爱人都是如此。同样,他的痛苦他的欢乐,没有人可以分享。他忽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失态在这夜晚,好像也是来安慰和寻求安慰。就算明明懂得还是要自己欺骗自己。

    打开手提电脑,苏城吃惊地看到阿末居然在线。

    走鸟: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线?

    阿末:我睡不着。你呢。

    走鸟:我想你。

    阿末:发生什么事情了?

    走鸟:刚才从一家GAY吧回来。看到了一些令我难过的场景。

    阿末:然后呢。

    走鸟:我和他,我和他要比他们干净得多。

    阿末:你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要和别人做比较?

    走鸟:但是那些人的行为令我和他这样的感情备受责难。

    阿末:那些人是别人,不是你们。再说,你怎么就知道那些人的感情就是不洁的?也许他们和你一样,因为受到指责所以才挣扎至堕落。

    走鸟:也许吧。我看到的只是表象。

    阿末:只是我们的社会暂时不能提供足够宽松的环境给你们。世俗啊,偏见啊,难为了相爱的两个男人。

    走鸟:阿末,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感情?

    阿末:只要是真挚的,我不会去质疑感情的形式和成分。所有的感情其实都是相通的。你们相爱,必然有你们的理由。别人可以不理解、不接纳,可是没必要指责。

    走鸟:希望你不仅仅只是安慰我。

    阿末:我没必要安慰你。两个人相爱而已。你不必太过介怀别人的看法。

    走鸟:但是我生活在这里。

    阿末:你们只是爱得异数了一点。以后去国外吧。或者是期待我们的社会更能博大一点吧。说到底,只是社会道德的标准跟不上社会发展,呵呵,也就是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罢了。

    走鸟:谢谢你,阿末。其实我并不确定我和他究竟是否相爱。他的态度并不友善。

    阿末:既怨且央,所谓鸳鸯。他应该爱你,否则不会逃。对了,今天看到你发给我的邮件。很难过。

    走鸟:当时感觉确实很坏。

    阿末:痛吗。

    走鸟:痛的时候很痛。

    阿末:也许你试着换一个工作,来成都怎么样?

    走鸟:我不会离开西安。我害怕独自走得太远,他回来时会找不到。

    阿末:但愿他能明白。你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走鸟:呵呵,还好。谈判时各怀鬼胎,为着利益取中间,大家风度很好,关系却再较量不过。

    阿末:真辛苦。

    走鸟:没办法。混口饭吃。

    阿末:说得这样卑微?

    走鸟:确实如此。买卖而已。自卖自身罢了。你的工作呢。

    阿末:在学习,情况尚可。但是不快乐。

    走鸟:什么叫快乐。

    阿末:吃得下,睡得着,至为快乐。

    走鸟:阿末,你要幸福着。

    阿末:我知道。

    走鸟: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回到西安得多看看书了。有时候我可以把一个项目做得很好,可到了具体的专业技巧上会很难应用自如,从长远打算来看,这显然是不行的。搞销售也得懂点技术。要弄一些技术资料看看。然后晚上回家看碟片。

    阿末:什么片子。

    走鸟: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白衣白马,梦想中的江湖。

    阿末:生死相随?这个江湖,其实并非只有剑和酒。

    走鸟:自然知道,这个江湖……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可我一样沉迷其间。

    阿末:说得真好。

    走鸟:我看你的邮件,似乎因为情感而不太开心。

    阿末: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走鸟:你爱上一个人,但还是得不到他。这的确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阿末:是。他的不俗决定了我日后的品位。从此走入我心里的男人,要么特别英俊要么特别优秀才可以,良人才人归人三合一啊,哪里去找?即使找到,但是我又并无可以与之匹配的资本,所以必定爱而不得,因此会有痛苦。

    走鸟:有没有尝试着去接纳爱你的人?

    阿末:虽千万人吾往矣。呵呵。

    走鸟:听我说,阿末……

    阿末:你和我一样固执,咱们谁也劝不了谁。

    走鸟:执着有时候真的是一种错。

    阿末:我们一错再错。

    ……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4:46

许久没有去的“继续”酒吧里,照例有苏城爱喝的吸血鬼。肖山夸张地叫:“亲爱的我好想你。”来一个拥抱。

    旁边有人在用眼光和他招呼。是Daisy,手里握着一杯啤酒,微笑着致意。

    苏城走过去:“Daisy,还没谢谢你那天送我。”

    “这么客气。一起喝一杯?”

    也好。

    没有更多的话说,只是一起喝一杯。闲淡地聊着,白天里彼此看过的风景听过的笑话。有个人可以说话的感觉要比一个人独自举杯稍微好一点。然后苏城哈哈地笑,仿佛快乐的样子。

    又坐上她的车,副驾驶的位置上。苏城记得上次她的车里放着《海浪》,这一次是张雨生寂寞的声音。

    “从那遥远海边,

    看那潮来潮去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苏城微微一怔。这支歌。

    记得那时候,还在校园里,每次踢完球后,和兄弟们聚完餐去唱卡拉OK是令他高兴的事情,抢了话筒,一遍遍地唱一首久久盘旋在心里的《大海》,让自己忧伤的情感得到释放。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蓦然回首你在哪里。如果大海能够……

    如果大海能够。可是,自己是否能够……

    能够爱上一个同性?

    而他,却从不敢开口向杨懿诉说自己的心意——怕一开口,就失去他了。

    真的,怕开了口之后,连朋友都没得做。还是维持现状吧,就以好友之姿出现在他生命中,至少这样,可以堂堂正正地关心他。

    曾有一日,苏城读《聊斋志异》,看到《云萝公主》这篇,公主问安大业,“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耳。君取焉?”大业取了六年夫妻。若两个人中有一人为女子,苏城必会如大业般“六年后再商之”。但彼此均为同性啊,只能忍痛选了做一生的朋友,从此将一腔爱意深埋于心底,只以兄弟的身份出现在他生命中。虽然心中始终不甘。

    那个时候,苏城已经担任了校广播台的台长,独自住一间宽敞的大房子,逢上不做节目的时候,他会叫了杨懿来,给他做各种好吃的菜。

    照顾自己惯了,苏城的厨艺非常不错。两个人在冬天的黄昏,煮一锅酸豆角炖鸡,再炒两个下饭的菜,热气腾腾中,快乐地吃,再相视笑一笑。有时,也会喝点酒的。助兴。

    两个人是这样地要好啊。交往久了,苏城的心里脑里便全是杨懿了,恨不能捧了全世界到他面前以博一璨,他,是真的陷进去了。可是,这叫他,情何以堪?何以自处?

    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那个时候,在学校里苏城是锋芒毕露的。非常的卓尔不群,非常的朝气自由,非常的多才多艺,因此也被非常多的女孩倾慕。也会收到千纸鹤,幸运星,甚至是烟灰色的手织围巾和手套。那些有着玲珑女儿心的温婉女子,倾尽纯洁痴迷的方式,一点一滴地给他温暖,在深冬的雪夜,和杨懿并肩走在寒冷大街,偶尔会想起那些女孩的笑颜,心酸无限。杨懿,已任性且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心,虽然他自己并不知。而任何女子,从此无法容身进来。

    在那些倾慕他的女孩中,让他最为心生内疚的,是个叫作丁小满的女孩。当时,苏城是学生干部,时常要主持一些晚会及会议,每次他都会去找她,请她撰写开场白、串词以及会议发言稿。丁小满是那样平常的女孩,朴素的,古典的,温柔得像一朵清香的小茉莉。苏城是欣赏她的。但是知道她对自己的一腔热忱之后,还是忍不住要逃。

    那样年轻真挚的女孩子,温和,低调,才气。他,是她长长一生中唯一精彩的篇章——这话是她说的吧,可她只是他的外一章,无法楔入他的流金生命。

    小满是在学校优秀生事迹宣传橱窗里看到苏城的照片的,下面有他自己撰写的材料,非常大气的不浮夸的文字,配上他身着法国队服的阳光朝气的面容,赏心悦目。后来因为学生会的工作,结识了他,便常常为他写稿件。然后就开始一点一滴地,爱上了苏城。

    是如此的年纪,盛开最初爱情花朵的绮丽年代。苏城是那样健康年轻,在日后无数个春季秋季,回想起来,他是高她一个年级的学长,孩子样稚气的笑容,黝黑的肤色,细密的睫毛,深深的眼,穿越纷披红尘,穿越喧嚣人群,望向她。突然地她就爱上了他,说爱,死心塌地。

    突然也就回到早年,两个人还没有相遇的时候,在千里之隔的角落晶莹着各自清澈的岁月,自顾自大笑,成长。小满拥有着纯色的记忆,唇红齿白的,面对笔直的未来,昂首前行。而那时候,苏城是俊朗的少年,光芒万丈,让全校的女生心花怒放,令全校的男生从此痛恨太阳。站在绯红的晚霞下,粲然地笑着。

    还是迷路了,在看不清痕迹的重庆森林,茫茫地。小满无辜地任苏城淌过自己的内心深处,深刻得一如她心底那些真实存在的自卑。只是夜夜从此无法成眠,她依旧一副无辜的样子,也依旧控制不住,想着他。站在寝室的阳台上,看着对面。多么庆幸,自己的寝室正对着足球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透过春天寂静的阳光,望向那不足二十米远处的绿茵地,想象着苏城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这种感觉,小满定义为幸福。

    在那年学生会组织的圣诞晚会上,苏城兴致很高。一连唱了好几首歌,非常投入。尤其是一首《想说爱你不容易》。听着,小满竟会想要流泪。很贴切的歌词: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你是不是有些在意。

    悠扬的乐曲声中,看到他与那些活泼开朗的女孩起舞,如鱼得水的样子让小满心里非常难过。可她却并无胆量,从容上前,邀他共舞。她恨自己的懦弱。

    听见了心内的挣扎,犹豫了许久,小满还是起身,唱了一首歌。《太阳花》。是她自己作词作曲的歌曲。献给所倾慕的人。

    直到现在,苏城仍清楚地记得这些只听过一次的、反复吟哦着无望和自卑的歌词:“看着你,我觉得没有希望。我悲伤,因为你高高在上,我说你带我走吧,连我都觉得荒唐。你说一切都已晚了,一切都已错了,你说你,就要下山了。除了你我还能为谁把花儿开,除了你我还能为谁把歌儿唱,你说在等待我成长,可我还是这个模样,因为你给我的爱,是我等不到的晚上。”

    太阳花对太阳的爱恋,结果无非如此。

    苏城仔细地听,非常地震动,可是一直沉默着。那次之后,路遇时,小满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如既往地为他写稿件。日子久了,他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提出请她看场电影。她那时是真的爱他的啊,这么一个小小的邀请,却几乎使她手足无措起来。她去赴约,带着一颗无限挚诚无限满足的心。

    那天的电影实在很平常,乏味的情节,乏味的对白,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木木地坐着,似乎找不到话题。然而影片演至结尾时,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说了句:“我要你今后坐在摇椅里,追忆似水年华时,想到的人是我!”小满一震,接着就点点头,心里暗暗赞叹女主角的热烈果敢。他也是一惊,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看她。说来也怪,她此时的面相比平常开朗了许多,在这一刹,他看到了她的坚定和执着,她也因这一刻生动的表情而美丽无比。他几乎就要去握她的手了,可是,可是……

    杨懿。

    苏城要怎样告诉小满,自己爱的,其实是杨懿?他要如何才能开口?

    突然地,他就叹了一口气,心里袭来一阵茫然的祈谅的情绪。

    小满却是微微地笑,眼里是一片安详。

    他竟是心头一凛,有些怜惜,又有些挣扎,终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闭上眼,死命地咬紧了牙,指甲掐进皮肤里,遗憾得紧。

    只是遗憾,只是不忍,只是难过,只是挣扎。他到底,仍是整天与杨懿在一起。他们是哥们儿,很多人都这般以为。

    路遇时,看到小满,她仍是微微地笑,悠悠的神情使他的负疚感减轻了许多。

    回头,是他盎然的样子,在笑,不是对她。

    总是穿着泛起毛边的破旧大衣,凌乱着短发行路,是小满飞扬跋扈的高傲年纪,自说自话,冷冷为人处事,不可一世地满不在乎,独自看电影,独自逛街,在漂亮的男装面前止步,微笑着偏头想象穿在苏城身上该有怎样的帅气。然后在路遇时,平静地和他点头,寒暄,走出很远,再偷偷回望。苏城黑密的头发在暖黄的阳光中眨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气,湿湿的,有着薄荷一样的清洁。闻不见他的气息,无所谓别人的眼光,几个字几个字在脑海中排列,隐在眼泪后边,是苏城,说过的拒绝的话。

    那一天是小满的生日,她约了苏城到足球场上,要送给他满满一盒千纸鹤。

    那天,逆着大风,小满和苏城,站在操场上。人间四月的这个黄昏,堪堪而过。满天星子流动,苏城那样地,在小满面前伫立,没有笑容,是十九摄氏度的天气,对望时小满没有眼泪。只有空洞的暗色的哭墙。隔开着彼此。她看见苏城坚毅的嘴角,寒气逼人的侧面像,轻轻地笑了。在靠近的时候,听见青春悠扬地流淌。然后苏城唱歌,爱那么重爱那么痛,他唱如果太苦,把我忘掉,他说背负不起的责任,他说,他不爱,一字一句,仍旧的寒冷刻骨。晚风呜咽。

    苏城并不肯收下它。小满便奋力地将千纸鹤往空中一洒,不顾他惊愕的表情,扭头狂奔而去。

    那蓝色的瀑布啊。

    小满在角落里蜷着,看到寝室的女孩焦急找寻她的身影,不着一语。手握住刀柄,却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给夕阳。脚下是空了的酒瓶。有没有人告诉过苏城,他也是醉人烈酒,叫做浓香52度的那一种?大风凛冽,急急吹到她的眼角,苦苦抵挡,那割裂心脏的极度痛楚,抱住双肩,当街痛哭。

    那之前的两个星期以来,每晚每晚,小满把夜坐到很深,折一只又一只纸鹤,婉拒室友的帮忙。那时,宿舍楼22:30分熄灯,她点上蜡烛,感受在他人皆睡自己独醒的冷静与孤独中。烛光投影,墙壁上印下她孤寂的姿态。

    寝室的窗户开着,夜风徐徐地吹,吹落一地的苦楚,在风中慢慢幻化出对苏城的思念,给时间让自己完全平静。

    在当年的小满心间,对爱情,是有过最纯粹的向往的,真的是想要和苏城在一起,做他贤惠的妻,安静地爱他宝贝他,想要看着苏城快乐,看着他老去,整整一生此情不渝。她想要在阳光普照的大房子里,为他煲一锅汤,看他边吹边笑地喝下,再深深地望着她,楼上间或传来孩子的甜蜜哭声,这样的,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这所有的温情片断。她要守候到夕阳射到窗棂时,他推门进来,给她他的笑容,霸道地拉过她,揽她入怀,激烈地亲吻。无法停止的激情。

    而千纸鹤事件之后,小满和苏城之间的关系,却是奇怪地开始平和起来了。从此有了释怀的面对。阳光如水一样寂静地照在她的白色T恤上,她听不见苏城心内的叹息。却在每个邂逅的时候,相视一笑,再走远。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5:37

后来,在他们之间,有了轻松。仿若自天际洒下的清悠花香。便也开始胡乱说话,胡乱开些玩笑,也胡乱地大笑。那一年圣诞节的时候,小满收到了匿名的写满温暖话语的贺卡,她站在阳光下,微笑着捧着看,像是拥有了秘密一样的甜蜜。她知道是苏城。虽然他们之间依然平静地相处。还有他写给她的信,简单的信里,只是一些祝福,但是在小满看来,那是花朵一样盛开的文字。

    苏城比小满高了一个年级,毕业那天,她赶着去送他,远远地,看到了他和杨懿久久地拥着,兄弟情深的场面感染到许多平时一起踢球的男生们。大家握着手,说着,笑着,却是无限的失落难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不说话,只望着他,那么深深地、哀伤地看定他,似乎要将他看入她的生命。

    苏城的心里,竟是剧痛。

    她,是怎样地被他伤过?

    看着她漆黑清澈的眸子,他想,其实以她看着杨懿时悲哀怜悯的眼神,她原是洞悉一切的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从来都是知道他的,却全然不动声色,并不去点破。

    骊歌的声调历历在耳,可苏城会在哪一个音符的背面出现,带着他冷暖自知的自若表情,帅气行路?小满知道,那些能够天天看到他的笑容的日子,不会再回来。火车上,苏城向她挥着手,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珍重,仍旧俊逸出尘一如从此她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夜。

    风茫茫地穿行了。身边的女孩为苏城的离去落了泪,火车开动的刹那追着跑了很远。小满寂寂无声,不回头地离开火车站。

    用一转身离开的你,用一辈子去忘记。

    那一天,是1998年7月8日。小满站在寝室外黑暗的阳台上,望向足球场。仿佛苏城仍奔跑在绿茵上。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了。许久才记得去洗脸,再吸一支烟。很多年了,她一直在这个高高的阳台上,吹了冷冷的风,抽烟。看眼前的烟雾编织过往的面孔。那些以为永远不会离别的眉目。

    而苏城的青春,曾经是星光少年的他流光溢彩的年少岁月,就这么结束了。

    毕业后的元旦,苏城给小满打来电话,用他一贯平静的语气,泛泛地谈论着天气,工作,如今的世道艰难。小满握住话筒,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许久许久,才听到苏城说:“小满,对不起。”

    小满哭了。

    用这样一句话,在日后清凉的夜里,反复拿来安慰自己。只得如此。

    苏城不知道,那天,直到他收了线,小满依然赤脚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站了很久。

    不止一次,身边的朋友说,某个刚入校的男生,有一张酷似苏城的面容。小满没有兴趣刻意去看。相逢无意中,那人,一张面容胜雪,更为精致。小满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无论是谁,不会如苏城般笑着看着她,或者,冷峻掉头走开。

    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要无数次地挣扎追悔,才能在空白的信纸上写下他的名字,要千万次地说服自己,才能写下自己的问候,却没有勇气和他说上哪怕一句心事。然后一整晚,站在阳台上数星星,每次数的数目都不一样。

    日子就这样地过。第二年,小满也毕业离开了。她生活了四年的美丽校园,阳光依然明媚得如同她初初见到苏城的年头。那么多年和月。无论雨或雪,风或霜,天空始终没有血色。

    小满选择了去成都,一个距离西安遥远的城市。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的城市。

    总是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应该忘记苏城,过平静的生活。偶尔也会痴想某一日天堑可以变成通途。

    但真的只是痴想啊,其实心中早已洞彻澄明,这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期待,正如期待风的凝结和六月飞雪。

    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翻开影集看,苏城微笑的样子总是会让小满心动依然。

    或者这就是她爱上他的初衷。在1996年初秋,有温暖的午后阳光,他的容颜,以及才气。念中学的时候,认为大学里的优秀男生是俊朗、朝气、才华横溢的。而当现实中的人和梦想合而为一、丝毫不差,除了爱,小满还能做些什么?

    简单的心,简单的爱慕,然而,并不轻松。

    更何况,这样优秀的大师兄,他的心之所系,是个男子。

    小满只能选择遗忘,并且祝福。

    有一次,她陪身边的好友看家具,看中一张双人床,床沿很高。刹那想找个人狠狠地爱一场了,却终于还是明白,找不到像苏城一样的男子。青葱年岁里,穿裙装的单身女子在心的空城独自走路,拎时尚的包,渺茫着一些关于他的记忆,在路灯下抖索着掏出烟,沿着模糊遥远的道途默然踏步,也常常会走很远的路去借书。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汽车呜呜地开过,街边小店的人们安闲而慵懒。拿本书捧在手里,想些浩淼心事,没有人知道她在想着苏城。她终于知道还是要把心脏麻醉去哈欠连天地接受某一个安详的下场。让自己甘心地,从容地,从此放弃。

    在成都,那个远离西安的城市,小满铺开生命的画布用大写意的笔朗朗书写着美丽的文字,面对着阳光而立,不想让自己看到身后的阴影。没有梦想。独自骑马独自行路独自仗剑走天涯。

    自那次元旦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苏城辗转中,得知这个令他怜惜与负疚的女孩,在成都,有着一份轻松、体面并且稳定的工作,每日下了班,回到自己的小窝,碰到熟人,淡淡地打个招呼,安安静静地走过去。有时会上美容院,做个面膜,或者是去打理一下头发,有时会在街边的棋摊边止步,和摊主将摆好的残局下完。回到住处,也无非是做简单的家务,吃完饭,洗洗碗,然后就钻到书房里从书架上抽本书,漫不经心地看。

    知道她过得平静,但是没有爱情,心里始终有些牵挂。放不下。

    “海之梦小区,是吗?”Daisy的声音在苏城耳边响起。

    “呵呵,记性不错。”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苏城侧过脸,笑了。

    然后是,他下车,道谢,回家。别克又在身后无声无息地滑过去。

    他的手里握着她的名片。上面有一行她住所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苏城并不去想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将要发生。就好比当初满心憧憬了天长地久,却终究被天地击个粉碎。痛过悲哀过才知道,人是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会不会天崩地裂的。生活在生活中,早就学会了不期待。每一个明天来时自然会明白。

    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相信一个东西,叫做命。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6:18

杨懿与苏城同届,因为是学医,读的是五年制,要晚苏城一年离校。那年夏天,栀子花香的时节,苏城要毕业了。

    校园的骊歌响起的时分,留言册满天飞,真心的话,肆意漫过心间。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杨懿填完了几位师兄的留言册时已经有些晚了,他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去找苏城。

    那间灯光温暖的教室里,最后一排,孤单地坐了一个人,面前凌乱地堆了些照片,苏城只埋头写着什么。

    杨懿推门进去,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没有吱声,支着头望着。许久,教学楼熄灯了。

    一片漆黑中,苏城慢慢收拾了东西,慢慢地锁好门,和杨懿一起走下高高的、黑黑的楼梯。

    教室在五楼最北边,很黑。沉默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走了几步,苏城慢慢伸出手去,在黑暗里,将身旁的杨懿的手,紧紧地握一握,很快放开了,隔了一会儿,又伸过去,再握一握,再放开。

    出了教学楼的门,豁然开朗。外面是昏黄的路灯,看过去,恍然梦中的感觉。

    没有说什么,苏城选择了另一条路,没有路灯,仍是漆黑的,要穿过小花园的路。

    他径直走在前面,杨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五月的夜晚,蔷薇花正开得热烈,看不见花影,却闻得到花香。苏城站住了,反手抱住了身后的杨懿。

    杨懿没有做声,听任他抱着。

    黑暗里,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苏城转过身来,更紧地拥住了杨懿。听见了彼此的啜泣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许久,两个人同时松了手。

    杨懿在迷离的慌乱中,听见苏城深深地叹息,我们这样是不行的……我们不能这样……

    第二天,杨懿如常地去找苏城。脸上有些热。

    苏城看他的眼神也有些闪躲。却什么也没有说。很快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和杨懿一起去了校外。

    校外的烧烤摊生意非常不错,有一种喜气世俗的快乐和满足感。两个人随便叫了些吃食,胡乱地吃了,没有叫酒。

    杨懿觉得饿,又要了一客白粥,稠稠的,微微冒着热气,再加上一点腌菜,吃起来竟是十分可口。或许这就是未来的生活吧。他想着,心里是茫然的。

    晚上有月亮,还有星子,归校的路上,两人都奇异地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后来到了深夜,飘着若有若无的细雨的街头,杨懿用手心小心护住打火机的火焰,递给苏城。

    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像一个人吞吞吐吐的心事。

    回到苏城的住所,门锁着。明知里面没有人,杨懿还是啪啪地拍门,像一个人喝醉酒后的放肆。苏城凄凉地笑了笑,许久后才记得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是大而空旷的,苏城早已把行李收拾好了,整齐地码在角落,随时都可以走掉的可能。杨懿走了过去,弯下腰,注视着那不多的行李,没有言语。

    苏城一进门就开了收音机,那是一档子很受欢迎的节目,说的都是别人一些深深浅浅的心情故事。他头微侧着认真地听,看不出表情。

    苏城的归期定在7月8日。并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7日晚上,校队的队友做东,为他饯行。也请了杨懿。

    席间,杨懿无数次地要替他挡酒,就像以前一样。苏城却推了,说是最后一夜,要好好陪兄弟们喝。

    膳罢,已经是22点多的光景,有人提议唱卡拉OK,杨懿上去唱了首《不装饰你的梦》,发挥得并不太好,很快觉得意兴阑珊了。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兄弟要打台球,其余一些人,有陆续回去的,也有去上网的。苏城喝了许多酒,走路有些踉跄了,干脆席地而坐,不愿意起来。杨懿劝了半天,苏城仍是不愿意动,他也就陪着苏城坐下了,就在深夜,马路中央。

    不时有红色富康闪着大喇叭开过,杨懿觉得危险,哄着苏城,起来啊起来,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苏城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录象厅有些远,两个人靠着,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杨懿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想,相依为命就是在说此刻的苏城和自己吧。这一刻,他们亲密相依。

    昏暗燥热的录象厅里,苏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放映的是《半支烟》。伤感的片子。片中放了邓丽君的情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7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苏城一脸的汗,靠在杨懿肩膀上,沉沉地睡着。

    汗,更多的汗,淌下来。杨懿四下望望,找不到可以当扇的东西,就连废报纸也找不到一张。而他自己身上,也汗塌了。想着,他飞快地脱掉衬衣。

    杨懿的衬衣是白色的,非常好的硬挺的料子,他仔细地折了又折,折成不大的方块,当扇子。一整夜。给苏城打扇。清晨的时候,苏城醒了。睁开眼,赤膊的杨懿疲惫地为自己打扇,望着他,咧嘴在笑。

    他也笑。有些苦涩。在他身后传来电影里的歌声,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是晚上的火车,于是并不需要太赶急。两人从容地吃了早餐,慢慢地踱步回校。

    回到苏城的住所,杨懿往光秃秃的床架上一躺,闭上了眼,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太累了。苏城搬了电扇,又搬了凳,坐在床边,注视着杨懿。隔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解开杨懿的衬衣扣子,想替他洗洗。

    却,呆住了。杨懿身上,触目惊心的被蚊子叮咬过的红包,一串串的。他知道,这必是杨懿夜里替他打扇而顾不上为自己驱蚊的结果。他愣怔着,许久才俯下身去,轻轻地,颤栗地,心疼地,吻上那些红色的斑点。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苏城本是家乡某单位的委培生,那一天,他乘火车回家乡,放弃了很好的工作机会,为此还赔给单位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令他花去了几年打工攒下的几乎所有积蓄,重新赤贫后,他还是回到了西安。这个城市,有着太多的铭刻记忆。并且,可以离杨懿近点,更近点。

    他很快找到了工作,为一间公司的客户服务部做事。没有出处和来历的人,注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和脑子打天下。工作非常地累,那段日子,几乎不是在过,而是在捱。

    苏城常常在休息的时候,趴在办公楼的四楼望天,经常。似乎望去了这一生所有的失望和希翼。已经成了习惯的动作,仰望梦想,即使破碎。心里不断涌现出来的词叫做远走高飞。

    也常常会想起杨懿来,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怅惘。那个学医的少年,他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让自己过得好呢,他还好吗,他知道自己就住在这个城市吗,甚至,他恋爱了吗,他身旁会是怎样的女孩?这么想的时候,工作愈加拼命了。心里有个坚定的信念,等到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买间房,接杨懿过来住。

    真的是拼命。苏城知道自己有铺天盖地的欲望。这样地生活,会是辛苦的。很难让自己开心。也许应该试着放掉一些。淡泊一点。但无论如何,他做不到。

    想要的不是放弃,不是得过且过。因为必须养活自己。也必须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无法允许自己醉生梦死。

    只能前行。惨淡,但是没有畏惧。已无法退缩。

    越来越冷淡。一双手常常做到没有知觉。始终冰冷。有人笑谑苏城说这叫冰肌玉骨,或者是清凉无汗。他自己知道,是冷。心内残酷,没有温度。计较每一点得失,营营役役。无法从容。一再为五斗米折腰,久违了一些优秀的品质。

    渐渐地也就打开了局面,做得风生水起,便利用积蓄以及朋友相借的钱买了两室一厅,先付了首期,去学校接杨懿过来。他记得的,杨懿说过,不喜欢宿舍里言语稠密的鼎盛,想要一间自己的屋子有对着河水的窗。

    那一天,苏城去学校找杨懿。站在宿舍楼下面,用手机给杨懿打电话。然后站着等,像一棵安静而醒目的橡树。杨懿很快就奔了下来,他年轻的脸庞上溢满了喜悦而忐忑的笑。只是8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却感觉过了许久。杨懿仍是老样子,挺拔的个子,瘦得非常精神,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情绪。

    那之后的半年,是苏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想要掉泪的一段时光,美好得令人叹息。

    双宿双飞。

    很晚回到家,都能看到杨懿的笑颜。就如前文中所说的:那时,偶尔不忙,就会去杨懿实习的医院接了他过来,走在阳光下,大笑阔朗,蹲在路边,吃五毛钱一串的麻辣烫,爬山钓鱼,可以席地而坐。去看都是赝品的画展,流连一个下午。有时业务忙,没顾得上他,可不管多晚,回到家中,杨懿总是没有睡的,替他热饭热菜,倒上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微笑着看他吃完。然后搂着看一会儿碟片,再睡去。

    有时候,苏城很晚回家,吃着热饭菜,杨懿坐在灯下看书,忽然地就放下书本,轻轻地叫上一声:“苏城。”笑一笑,继续翻动书页。

    苏城就放下碗筷,走过来,从身后抱一抱杨懿,低低道:“怎么?”

    杨懿通常会微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便也罢了。苏城走回餐桌,慢慢地回味着,偷偷地笑。心里,听到了天籁。

猫瞳 发表于 2009-1-8 20:16:45

不出差的每天早晨,苏城很早起床,为自己做一顿早餐。通常是面条。做得一丝不苟,酱油,醋,麻油,葱花,辣酱,快速地吃完,常常被烫得哧牙咧嘴。

    有时候兴致来了,而时间恰好充裕的话,他会煎上两只鸡蛋。

    在平底锅里倒了薄薄一层油,看着那油渐渐从锅底升上一些气泡。

    安静的清晨,油锅散发着热热的油香,气泡轻轻爆裂。苏城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拿起一只鸡蛋,在锅边一磕一倒,锅的中心立刻开出雪白膨胀的花来。

    双蛋单煎,一碗白粥,一碟榨菜。

    再替小狗滴答炸两只鸡腿,喂它吃完,和它说上几句话,去公司上班。

    公司离家很近,每次只需要走着过去。这个城市,所有的风景都与他擦肩而过,忙碌而有序。微亮的天幕中透出的几线霞光,笼着雾气的街市上,人们大声吆喝着买卖,扯着嗓门互相答应着,钟声掺合着人声,车轮碾过城门下的石板,早起的人们扭着秧歌锻炼,赶着上班的人们急急忙忙地按着车铃。

    接下来他会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准备会议发言,核实各种名目的帐、搜集尽可能充足的谈判样品、整理报价资料、目录、图片和说明,听身边的同事在午餐的时候说起昨晚的麻将,说孩子的老师,说家里馋而且懒的保姆,说公司的奖金制度又要改了……苏城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他甚至还可以对每个人保持微笑——看上去很美的那种。

    是的。不用惊异,这就是苏城,英俊的男人,慢慢地看着日子流过去,偶尔回忆,不再期待。仿佛日复一日,连时间也停了步子。而心里清楚——所谓渐渐老去,就是如此轻易。

    市场再大毕竟也是有限,开发一个客户相当不易,一家公司拿到多少定单,就意味着同行将失去多少定单,竞争格外激烈。所幸客户对公司的评价都很好,回头客在增多。年初甚至签订了几张全年全方位的合同,尽管并不是太多,但粗算下来,老总年初给部门订的销售额应该能完成。苏城想着,舒心极了。

    想到很久没有打开私人信箱了,他知道,肯定会有阿末发过来的邮件,果然。仍是满眼让人舒服的文字。随意的话语,清淡的关怀。却又让人疼痛。

    一共有两封邮件。

    走鸟,不知怎地,近来心情一直不太好,并不为什么事由。昨天夜里,上网去寻你,你不在线。窝到被子里就哭了,很压抑。

    我开始想念过去干爽的日子:童年,少年,一些游戏,最蓝天空下的广播体操,独自坐在旗杆下的黯然神伤,洗过的头发在晚自习的灯光下泛出的光亮,以及那个男生的笑颜。

    很久没有听BOBMARLEY,那是很重的音乐。今天翻出来,只为了那一首NOWOMANNOCRY。好了,一天过后,忘却吧,然后继续生活,在每个清晨,挣扎着起床,再抓一个笑容戴在脸上。NOCRY。

    你要好好的。

    阿末于灯下。

    走鸟,你好吗。今天我很快乐。去商场买到了一件嫩绿的中袖毛衣,很薄,可以在初夏的时候穿。毛衣的领子上有几朵小玫瑰。很清新的样子。

    记得从前喜欢穿黑白色,素颜。那时候到底是年轻的,青春着一张容颜,不需要华服去修饰,依然明媚。记得当时年纪小。旧时天气旧时衣。

    现在,呵呵,开始用明黄、玫红、粉白,来掩饰疲态了。岁月不饶人喽。

    我最近换了工种,熟悉新环境,尽快独挡一面是最重要的任务。我一向有一点害怕编程,无休止地考虑逻辑。目前只有一点点信心,但随着看书的深入,我知道应该会好起来的。正在看的书都是全英文版的,专业性很强,很多术语,尽管总是被不认识的单词所困扰,但是会耐心地借助词典一页页地翻,希望能真正学点东西吧,我只能这样祈祷,对天和自己。决心是有的,但大多数时候,行动更重要,发不起狠劲来读书,就是这样。因此依然怀念中学时代的忙碌与充实。

    现在站在新办公室的窗户边,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和近在眼前纷飞的雨丝。思绪会飘得很远。海子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然后被电话铃声拉回现实,继续工作,看书。虽然枯燥,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希望领导会喜欢我这个新来的跟班,这样就开心了。

    昨天在OICQ上和一个人聊天,他说写字的女人都不快乐。思想太多。文字并不能安慰我们的心灵。忽然想掉泪。

    我已经快25岁了,这样的年纪,本应该于好风好水的午后,坐在深碧如茵的地毯上,和爱人情意缠绵。但是,写下的不过是这样绝望的文字。

    看到你上次发过来的那封邮件,心里很难过。为什么睡眠不佳?如果是心理上的,慢慢克服。试试在临睡前喝点牛奶。需要去看医生的话就不要迟疑。走鸟,记得要对自己好。我在怜惜你的疼痛。不管你有着多么阳光的表层。

    阿末。

    自然,她也会发来自己写的小说。她的小说和邮件的风格差异很大。有一种平实透彻的味道,并没有刻意地伤春悲秋,文风并不太犀利,相反,有一种孩子气的干净,却一样让人断肠。语言也是简练温和的,于随意处显露出智慧和率性,在内里,又有种让人震撼的感觉。看后,久久地,遗憾。就是那种心头一击。

    阿末是云南人。也是在西安念的大学。她和苏城相识于网络。两个人并没有见面,也没有通过电话,偶尔会在网上聊聊天,从来没有刻意相约过时间,碰到了,也就是简单聊几句。苏城的工作向来忙,因此两个人很少聊天的,通过电子邮件交流更多些。据阿末自己说,她的面容并不美丽。但是苏城能够感觉到她身上有种简单明快的美好,是淳朴的女孩,没有什么心机。看到她发过来的邮件,他会觉得欣慰。这样繁杂的社会,这个女孩,仍能保持住一份明澈,真的很好。

    他们之间的感觉异常良好。这样的轻松,是苏城许久未曾有过的。两个相识于网络的人,珍惜着对方,在日日转烛的锱铢间留最闲云野鹤的纯净给彼此。很好。

    苏城给阿末回了封邮件。

    “最近实在是很忙。每天为自己的未来忙碌,思考被各种工作的信息占驻,没有多少空间留给自己。只有在灵魂深处,寂寞地舞蹈。生活每天就像被强奸一样,无力反抗,痛苦和受辱。从乌鲁木齐回来带了很多葡萄干和杏脯,味道很好,那是一个有梦想和干净的地方。”

    没几个小时,就收到了阿末的邮件。很简洁的文字风格,如同她的气质。淡淡的牵挂与祝福,不露声色的关怀,令人温暖。

    彼此轻轻松松地做着朋友,不谈风月,却也是一样的随意从容温情满怀。

    苏城已经习惯了在办公室,整个人疲累到无思绪的时候,听一首清淡的老歌——王菲,或者保罗.西蒙。对于前者,这个女子,他很是欣赏。常常,在她轻灵的嗓音中,打起精神,把字一个个敲到屏幕上,所谓熟练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可以走神。有同事在旁边边打呵欠边说着不加薪就辞职的话。他听着,微笑。看窗外,阳光依旧。

    目前的境况似乎看起来不错。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快乐。

    然而幸福又是什么呢。有人热爱生活,有人努力改变生活,现实中,还有人就那么没日没夜的混着。

    控制不了满心的思念。是的,在谈判桌上,在同事间,在工作中,永远是一副理性冷静的模样,从容自信,衣衫整洁,思维缜密果断,在言语厮杀时以一当十,将诘屈聱牙的音节闪烁成水晶绝句,最艰难的关口也神采飞扬,言笑晏晏,弹指间决定胜局。可是,那份沉沉牵挂,可以说与谁听?

    记忆里,满是杨懿清淡的眉目,睁眼闭眼都是。那个男生,曾带给他一室的欢欣与宁静,然后终于离开。

    那之后,那么那么长的一段日子。不知道怎样支撑着自己过下去。还要等多少个深秋才能等到他呢,一生吗。看电视上刘德华代言的手机广告,简简单单一句台词:“事业我会努力,对你从未放弃。”竟让苏城有泪湿了眼。

    可从此无数次掏出手机,接收到的短消息,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人所发。再也不见了那个人,在无声的夜里给他发短消息,让文字温暖地在显示屏上亮起来。

    杨懿。杨懿。杨懿。那个时候,是有过誓言的啊。要为事业努力,赚很多钱,在35岁就退休,然后去向往的地方看一看。

    “苏城,你说,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当然是西藏了。”

    “GOOD!和我一样。西藏是埋葬灵魂的地方,可以笑着升入天堂。”

    “杨懿,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那是自然。等我毕业了,我们赚钱,就可以去了。”

    那时,是有过很多规划的。上海,北大荒的林海,丝路,敦煌,湘西,都是要去看看的。最想去的,当然还是西藏。有时聊天到半夜,西藏总是主题。那里醉人的青稞酒闪亮的酥油灯光滑的转金箱怒放的格桑花儿飞扬的哈达圣洁的菩萨虔诚的佛最纯净的笑容和天空。

    杨懿唱歌很动听。谈到兴致上了,他会轻轻唱起《再见张炬》专辑中王勇的那首西藏味极浓的《招魂》。很是悦耳。又说起张炬,这个过早死去的唐朝乐队的贝斯手。无限感慨。

    也会说起其它一些地下乐队。有时间会赶着去酒吧观看,很另类的风格,没有妥协性,没有商业气息,音乐和歌词同样绝美。两个人也都喜欢张楚和窦唯。前者是最具游吟气质的歌手,轻唱着翻飞破碎。而窦唯更是令人迷恋。买回了很多他的专辑,封面大多是氤氲模糊的水墨画。歌名总是很朴素很民族,其内在的张力却是排山倒海的,清淡的美,春末夏初的感觉,又带着厚重的撞击力。

    谈兴浓的时候,两个人会像孩子一样,在房间里大声唱歌,从“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可爱的蓝精灵”到“红星闪闪放光芒”再到“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让你亲个够”。很多歌手的歌,想起来了,拿来哼上几句,吼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大笑起来。真是痛快。就像两只趴在洞口晒太阳的小老鼠。纯粹的满足。

    这些,都曾经陪伴自己走过青春。但是在时间的轮回里,一切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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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已收录★ 《那时天蓝》 BY 雪满天山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