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5:59

21

   

   转眼间,佳慧到美国已经一个月了。

   我和她的交往,远远比我预先估计的要频繁。

   每周,我们都会一同开车去买菜。有时,我们还会一同去饭馆,或者去Mall(购物中心)闲逛。我原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地买菜,更不需要如此频繁地光顾购物中心。我一直以为,去购物中心,自然是为了采购,以我的财力,又怎能每周到这些华丽而昂贵的地方采购呢?

   然而除了这些去处,我们却似乎无处可去了。其实,仔细想来,这里的业余生活也不见得如此贫乏:学校的体育馆是随时对学生开放的,可以进行各种球类活动,健身,游泳,还有一个巨大的铺着橡胶跑道的室内田径场。除此之外,安阿伯也很有几家电影院,大多数是放映最新的片子的,票价不斐,要八九元一张;但也有放过时片子的电影院,一张票只要一两元。即便不去体育馆,也不去电影院,据佳慧说,中国学生会也有很丰富的活动,每逢中西大小节日,都会有各种聚会,陆敏夫妇就常去参加,佳慧的许多小道消息便都是从他们那里得知的。

   然而我与佳慧的单独外出,又如何能够只是为了看一场电影呢?我只不过在替好友照顾妻子。“照顾”的概念是不该包括一同娱乐的吧?

   与佳慧一同去参加中国人的聚会呢?那就更加不合适了。更何况,我与中国学生会也是久无往来的。

   但一同去逛Mall却是有接口的:佳慧经常会需要些零碎的小东西。当然那些小东西最终都是从Walmart买来,但就像佳慧说的:“去Mall里看看嘛,说不定有降价的呢?”

   Mall里的确经常有降价的东西,可那往往不是我们根本不需要,就是降了假仍是天文数字。所以去逛Mall,十有八九是要空手而归的。

   尽管如此,佳慧仍是兴致勃勃。她拉着我光顾Mall里的每一家店铺,好像家家都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她会指着塑料模特身上苗条的套装问我好看不好看。

   我若说好看,她便追问我哪里好看。为了省事,我干脆不置可否。

   这时,她便小声嘀咕着:“阿伟一定会喜欢我穿这套衣服的。”

    我随口回答:“那你就去试试吧!”

   她于是立即兴致勃勃地躲进试衣间里去了,她的果断,令我感觉似乎中了一个圈套。

   有不少顾客从店门外走过,他们大都悠闲自得地漫步。偶然也有打着领带,步履匆忙的,似乎正忙不迭地赶去什么地方赴约会。

    等待了许久,我的腿有些发酸了。我心里突然生起报复的念头。

    她终于神采奕奕昂首挺胸地走出来。

   我皱起眉头,抚摸着下巴,挑剔地注视着她,却不发一声。她于是有些慌张了,转头对着镜子搜寻身上的不是。

    当她开始由疑惑而变得绝望的时候,我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不过,多难看的衣服,你穿了,刘伟那老色鬼也会眼前一亮。”

    她会向我挥挥拳头,骂我一句“小滑头”。有时,那拳头也会果真就落到我肩膀上,软绵绵的。

    我心里的确是释然的。甚至是有些快乐的。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我于是有些惊讶了。我惊讶的,并不是为何这样想;而是为何这样想了,却不似以往那样惭愧了。

    然后,她就笑着跑回试衣间把新衣服换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买两百美元一套的时装的。她的资助也并不充裕。

   我知道,我们的确是很熟了。就连她的房东夫妇,也时常拿我们取笑:“别人家的夫妻,也不如你们这样形影不离呢!”

   在这个与故乡相隔一万公里的小城里,我遇到她。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曾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我们开着彼此都心领神会的玩笑。有一天下午,就在那年迈的丰田车里,我们甚至共同高唱: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战舰轻轻地摇……”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当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

   唱到这一句,我们开始争论。我说是“小船儿轻轻飘荡”,她却说应该是“红领巾随风飘荡”。

   我们争执不下,却也无据可查。我们互不相让,我们用各自的版本唱下去,唱到最后,终于变作“啦啦啦啦”的合唱。

   我想女孩子也许天生就很容易被最细小的事情所打动。况且她又正身处这举目无亲的异乡。想必她也是惧怕孤独的,所以如今,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

   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把我当作伟?

    我果然是没有原则的。我毫无原则地接纳愿意接纳我的人。然而佳慧是不可以随便接纳的。因为,她是伟的妻子,很久以前,在伟的宿舍门外,我曾蔑视她而憎恶伟。

    也就是一瞬间吧,在这“啦啦啦啦”的瞬间里,我却似乎把这一切都临时地忘记了。

   然而,她毕竟是伟的妻子。我知道,她每周还会同伟通电话。

   但仅仅通通电话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她几乎每天都会与我通电话。她会打电话到实验室来,她从不担心Steve会接听。

   想到这里,我稍稍安心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只不过是给一个合得来的朋友打打电话而已。 其实,我又如何会了解佳慧呢?佳慧她又如何会了解我呢?

   她也曾深夜打电话给我。我告诉过她,我每晚十二点以后才回家,我还告诉过她,我和房东的电话线是分开的。

   尽管我不是每夜都准时到家,但是她似乎每天都有很多新发现,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如果我回家晚了,她会从午夜12点整开始,每隔五分钟打一次电话,直到我接听为止。

    凌晨的电话,总有新奇的事情要发生了。

   比如这一晚,她兴奋地告诉我,就在这个周末的下午,密大的中国学生会将在休仑河边举办一个烧烤派队,庆祝中秋佳节。

   “这礼拜天是中秋节吗?”我问。

   “好像不是,哪有那么巧?”

   “不是中秋庆祝什么?”

   “是星期天呀!大家总要都有时间吧?快点儿,去不去?”

   “有什么好去的呢?一大帮人在一起能干什么?就是吃几块烤肉?”

   “有很多事情可做啊!陆敏说,可以打球,可以跳舞,还可以打牌,下棋,应该还有好多好多别的活动吧?再说,河边的风景多好啊!”

   “我不喜欢跳舞打牌。风景好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啊。”

   “可我从来没去过,每次都是路过……”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对了,芝加哥领馆的人也会来呢!”

   “领馆的人?呵呵,我见他们干吗?”我忍不住笑了。

   “见见有什么不好了?就算什么都不做,多认识几个人不也好吗?都是中国人,以后总要有个照应吧?”

   “不去,我忙,要背GRE单词,还要……去实验室干活。”我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其实,星期日STEVE多半不会到实验室来,我自然也就无活可干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有些沮丧。

   “你去吧!我送你去好了!送完你,我去实验室,忙到五六点,我再去接你,咱们一起……吃亚非(晚饭)?”

   我笨拙地用我所谓的“上海话”讲出最后三个字。

   她终于也笑了,可听上去有点失望似的。

   星期天中午时分,她在河边下了车。我又向她重复一遍,说下午五点准时来这里接她。她冲我微笑着摆摆手,兴致勃勃地转身向派对的方向走去了。

   我把车开往实验室。

   其实,实验室里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过至少可以上上网,也许果真背背单词。GRE是非考不可的,而且应当尽量考好。我仍旧是打算离开安阿伯的。

   星期日的下午,实验楼里异常安静。教职员工们当然都不用上班,但博士研究生们竟然也不见几个。难道,他们都去庆祝中秋节了?

   美国人自然是不会庆祝中秋节的。不过这里的博士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大陆,台湾或者香港。他们想必都有过中秋的习惯吧。少了他们,这里果然清冷了许多。

   我走在楼道里,地面很光滑,反射着我的倒影。

   离着几十步的距离,我突然看见那实验室的玻璃门敞开了,Steve从里面走出来。他回头对着玻璃门稍微拢了拢额上的发,迈开大步走远了。

   他为什么会到实验室里来呢?是来取东西的?还是来加班的?而现在他要去什么地方?穿着合体的西裤和油亮的皮鞋?我的内心突然燃起一股好奇。也许今天,我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女友了。

   我远远跟随着他穿过几条楼道。

   他最终从实验楼另一侧的大门走出去了。门外是空阔的停车场,并没有几辆车停在里面。我站在楼门内,隔着玻璃,目光默默地跟随着STEVE的身影。

   他径直向停车场的角落走去了,那遥远的树荫下,泊着一辆花花绿绿的车——是一辆警车,只不过车顶的警灯被摘掉了。

   警车的门敞开了。一位戴着墨镜的年轻警官,迎着Steve走过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结实。他胯上那黑色的皮带表面,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光。

    我突然就想起给“原著民”送行的那一夜了。那一夜,也曾有这样一位年轻健壮的警官,他曾命令我抱着头趴在地上。他曾仔细搜索过我的全身。他的双手划过我双腿的时候,我感到了他掌心的温暖。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的味道。

    这就是他了,走在Steve身边的警官!我这样顽固地想着。其实,我距离他们那样遥远,他又戴着墨镜,我如何能够识别出他是不是我某一天晚上匆匆见过一面的人呢?

    他们正一起走向那警车。他们并未寒暄,只是并肩走着。彼此仿佛很熟很熟,又仿佛完全陌生。

   然而,我看到了。毫不经意而且异常短暂地,警官牵起了Steve的手。只一秒钟,便放开了。

   但一秒钟,已足够被我看到了。

   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没有掀起一丝尘土。

   我走回实验室。

   这个寂寞而漫长的下午,我无端地烦躁起来。我依然没有见到Steve的女友。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了。我很后悔,为何要跟踪着他,一直到停车场呢?

   我一直以为,我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如今,我不再这样认为了。为何突然间,似乎全世界都是如此的危险呢?

   为了躲避这个危险的世界,我每晚凌晨以后才回到住处,而且,留言机也被我关闭了。

   然而很多夜里,我仍然梦见辉,他穿了奶白色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打了黑色的领结,满脸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

   我原本以为,我是快乐的。和佳慧一起卖菜或是逛商店,就是快乐。我原本以为,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关闭留言机也是值得的。可为何此刻,我的思绪却突然变得如此苍白了呢?为何每天夜里,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变得如此空虚了呢?为什么在这些时刻,我却不敢仔细品味我和佳慧在一起的快乐了?似乎那些快乐,突然简变得索然无味了呢?

   我如何躲避得了呢?这秋天的温热,这秋风的挑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角落,能够让我安全地躲避呢?

   父亲啊,我又如何完成我的诺言呢?

   我歇斯底里地从书包里抽出支票本,写下一千五百元。然后在收款人一栏填上阿文的姓名,最后在备注一栏用中文写道:

   “连本代利,敬请笑纳,如不兑现,将寄现金。”

   我狠命把支票塞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阿文的地址。

   然后,我仿佛完成了一件巨大的使命。

    实验室里,那些张牙舞爪的金属支架,在墙壁上投射出令人心悸的影子。

    我伏在桌面上,不敢去看它们。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6:20

22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河边的小停车场,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正缓步从河边走来。她背后的河面,被夕阳的光芒涂抹了,闪烁着金色的波纹。

   我示意她坐进车里,她却轻轻摇摇头说:“天气真好,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我于是关了车门,随着她走回河边。我问:

    “中秋的聚会已经散了?”

    “是啊,四点钟就散了。”

   “你等了一个小时了?”

   “嗯,差不多。”

   “难道聚会里没有见到熟人?”

   “见到了,见到陆敏夫妇了。”

   “那干吗不搭他们的车回去?”

   “和你约好了的,何况,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景,多耽搁一下有什么关系?”

   我无话可说。这一次,我并不快乐。我的心情原本低落着。实验室里那些金属支架的阴影,似乎还笼罩着我。甩不开了。

   果然是秋天了。我们竟然踩着落叶了。河边的树林很茂密,树木高大挺拔,风姿错约。最精彩的要数那树叶的颜色了,红,橙,黄,绿,紫,五彩斑斓地混杂着。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

   “很喜欢。这里,还有这座城市。”

   “你不寂寞吗?刘伟不在你身边?”

   “我很想念他,不过认识你,所以一点也不寂寞。”

   两只大鸭子,中间夹着一队毛茸茸的小鸭子,从容地游泳,在水面划开一道纹路,倾斜着扩展开来,层层叠叠。

   “陆敏告诉我了。”佳慧的目光,随着鸭群慢慢地移过水面,“她说,你替我付过两周的房费。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呢?”

   河面上漂浮着一节断木。那队鸭子绕开它继续游着,队伍于是显得有些散乱。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美元。我想,你可能也不富裕吧。”

   我想起初到美国时对学生会的感激来。也许,他们原本不是成心和我断绝往来的,只不过,我悄悄躲藏了起来罢了。

   “小冬,你真的很善良。”

   那队鸭子终于消失在一丛芦苇的后面。佳慧的目光,就停留在那水面倒映的芦苇的影子上。

   我弯腰拾起一块扁扁的石头,正想抛向水面,手却停在半空。

   我有些无趣地把那块石头又悄悄丢回地上。

   我忆起那天,也是在这里,阿文抛出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纹,把我的石子点出的那一串波纹都撕破了,挤碎了,或者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那天他告诉我,他不希望回台湾去。他说他不想成家,不想继业。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不想离开安阿伯。

   是我不曾给他机会说。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他是如何地憎恶着我。就像我憎恶伟一样。

    我的心跟着那散乱的波光,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阿伟昨天拿到签证了。所以,他很快就要到美国来。”

   佳慧的话把我从沉思中惊醒了。

   “他准备圣诞节前后来。”她继续着,并没有流露出兴奋或是沮丧的表情。我猜她一定还是兴奋的吧,为什么沮丧呢?难道,她不是一直在思念着他么?

   “好啊,祝贺你,很快就要和老公团聚了。”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

   “是啊……你说,他来了以后,我们三个人,能不能够象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经常在一起呢?”

   我们三个人?为什么这三个人需要经常在一起呢?伟也曾对我说过,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不知道。也许不能吧,他不会吃醋么?”

   “不会的,我有很多同学和我关系很密切的,他从来不吃醋,更何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抬头看着佳慧。她仰起眉毛说:“干吗这么看着我?你不是吗?他跟我说你是。”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么?他曾经这样告诉过佳慧么?然而卧佛寺那一夜,我们的手指,无论怎样努力,不是再也无法继续纠缠在一起了?我以为他早已彻底与我断绝了往来,然而他却曾经告诉过佳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真的,他真的不吃醋呢!”她又讲了一遍,似乎在说服我,又或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吃醋就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溜到哪里去了。

   佳慧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他从来不吃醋的,而且,你们原本就是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提起你,那神态,简直比亲弟弟还亲,我都有点受不了。你和我再熟,也比不上你和他熟吧?所以,以后我们三个一定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了!不,应该是四个,我和阿伟,你和你的那位!”

   她又笑了起来。

   我的哪位?我的女朋友?

   我们果真要一天到晚地混在一起么?她果真希望如此么?伟果真不会吃醋么?然而我呢?果真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么?我的那一位,一位象她一样的江南女孩儿么?我们在一起会快乐么?

   我很想努力把这些问题思考清楚。它们互相纠缠着,似乎都密切地联系着,又似乎彼此格格不入。然而此时,我脑中却突然空荡荡的,记忆竟然变作一片空白了。伟,还有佳慧,还有我,我们三人,是从何时开始相提并论的?

   莫非我们从来都是纠缠在一起的?伟纠缠着我的生活,而我却也一直纠缠着他的生活?

   “他什么时候到呢?”我突然就问出口来。这似乎果然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却偏偏过了许久才想起来。

   “十二月二十四号。圣诞前一天。”

   “噢,还有两个月。”

   “嗯!我想,这里的圣诞节一定比中国热闹吧?所以让他赶在圣诞之前来,和咱们一起吃圣诞大餐好不好?”

   圣诞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是我们三人共进的头一餐。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开头呢?又或者,是怎样一个结尾?

    而美国的圣诞果真就比中国还热闹么?

    在中国,最热闹的节日,要数春节了。但是,在春节的前夜,在那鞭炮轰鸣的午夜之前,北京的街道却是非常冷清的。

   美国的圣诞节,难道不会是这样么?如此重要的节日,人们都团聚在家里,谁还到大街上去呢?

   也许是我吧。像我这样没有家的人。我去哪里呢?躲回我漆黑的巢穴里去么?如果我躲藏在那里面,热情的房东会不会邀请我加入她家的晚宴呢?

   没有家的人,去参观别人家的团聚么?

   所以,那漆黑的洞穴也是不能回去的。这么说,我只有同伟和佳慧在一起共进这顿晚餐了。况且,伟不是说过吗?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我抬起头,立刻发现了她眼神里的希望。她正注视着我。我沉默多久了?我不记得了。她一直这样看着我吗?她的眼神里一直充满着希望吗?

   我的目光似乎立刻就要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得温柔了。然而,她却把目光再次转向河面。我于是随着她,看向水面那一片粼粼的温柔的波光。

   佳慧身上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力士香皂的清香。

   她转身向树林深处走去。我跟着她。我们脚下是柔软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的肩不宽,却似拖住了一个夕阳。金色的阳光从树影中钻过来,映红了她耳边的散发,那些发,正随着风,轻轻地飘扬。

   秋天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圣诞,会不会落雪呢?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6:33

23

   

   伟很快就要来了。

   赶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帮助佳慧搬入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这所公寓楼坐落在校园边一座不高的丘陵上。

    公寓楼的门口面对着盘山的公路。公路穿过这里,急转一个90度的弯,向山丘的另一侧蜿蜒而去。

    这公寓的阳台俯视着工学院的校园。从这里望出去,满眼的树,满眼的云;有几角教学楼和一座新建的钟楼歪斜的顶;还有休仑河边公路上繁忙的汽车。

    当然还有宽阔的休仑河,向天边蜿蜒着。

    十二月十八号,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终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同佳慧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校园。树叶早已落光了,四周一片茫茫的毛茸茸的棕色。

    她说她的确很喜欢这套公寓。她喜欢这些树,这些云。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里,这些便是她在安阿伯最留恋的东西了。

    我说那很好啊,不如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一直住到你们离开安阿伯。

    我很随意地说,她却皱着眉,仔细思考起来。

    我继续欣赏着风景。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从很高的天空飞过,匆匆忙忙的。的确不早了。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这些怕冷的鸟儿,为何此刻才仓促地往南方飞去呢?莫非它们也留恋这里的云和树么?

    不过直到现在,安阿伯还没有落过雪呢。今年的天气有些过于温暖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如果再不落雪,岂不是要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而如果不是白色的,这圣诞又如何能够完美呢?

    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已经在播放着圣诞歌曲了。家家户户也都在自家门窗上或房前的树枝上挂起彩色的小灯泡。有些煞费心思的,还在屋前摆出各种动物形状的灯饰。

    有些类似北海公园元宵节灯会的景象了。

    可惜在安阿伯这里,人们只会通过车窗匆匆地欣赏它们。路上依然见不到多少行人。没有行人,这节日恐怕就要冷清很多了。

    “不过这个公寓也是有缺点的。”佳慧突然开口了。原来,她一直在思考着刚才的问题——是否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她和伟离开这座城市。

    “什么缺点?”我饶有兴趣地问。她如何知道,我的思想,曾经随风飘了很远很远,一直飘到北海公园那元宵节的灯会上去了。

    “这门前的路太陡。弯太急,冬天下了雪,路滑起来,车子是不好开的。”

    原来,她也曾经想到过雪。

    看她认真的神情,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不对吗?如果是晚上,开车的时候看不到这个急弯,冲下山去了怎么办呢?很陡呢!会没命的。”她严肃地说。

    我并非觉得她的想法幼稚可笑。只不过,她一板一眼的表情,实在令我觉得很好笑。

    我抬起手臂,指指路边的牌子:“人家不是告诉你了,限速15英里?还有前面那个牌子,上面不是标得很清楚吗,前方有急转弯?”

    “是吗?我……又不认得那些牌子,就给你笑话了。”她的脸又微微红起来,有点生气似的。

    一时间,我突然想去握握她的手,又或是抚抚她的肩了。我连忙把双手背到背后,相互狠命地捏了捏。

    “没关系,以后教你开车就是了,你就能看懂了。”

    “你会教我开车吗?”她似乎立刻就把刚才的不快忘掉了。

    “是的,我……我教会了刘伟,让他再把你教会。”我改口了。似乎这才是我应该说的。

    “哦,是的。这样更好些。”她回答。

    我们于是又沉默了。她这次又在思考什么呢?

    但我果真会教伟开车么?使用这架年迈的丰田车么?我会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么?我会同阿文一样有耐心么?

    也许会吧。不过阿文呢?他如果早知道我要做伟的老师,还会愿意把他的车卖给我吗?

    他甚至原本是希望把丰田送给我的。但被我拒绝了。似乎,我拒绝了他许多许多,但为什么,我仍觉得我欠了他很多,而且越欠越多了?

    我想我实在是多虑了。

    阿文此时正在两千英里以外的地方。他一定早已收到我的信了。因为,那一千五百块钱,他已经从我的账户里提掉了。

    然而,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没有收到他的email。我更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我早已把电话留言机关掉了。

    他想必已经非常憎恶我了。又或许,他已经忘记了。

    我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但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呢?我的目的不是都已经达到了吗?

    然而难以否认的,我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这个在圣诞夜没有去处的孤独地生活着的人。我独自给自己做饭。做完饭,独自一个人吃。我仍然时常烹制鸡腿顿土豆,又或是排骨顿土豆,现在已经不若以往那么难吃了。佳慧教会我使用葱姜花椒八角和料酒。

    她还教会我如何炒蛋炒饭。

    不过打蛋的时候,无论从大的一头,又或是从小的一头,我依然常把蛋弄得支离破碎,一片狼疾。

    佳慧曾经笑着说,你一定对鸡蛋有心理障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象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打鸡蛋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蛋黄和蛋清正从指间流过,鼻涕似的。我突然有些想哭,然而,我却跟着她笑。我毕竟是成年人了,我是有微笑的本事的。

    佳慧于是手把手地教我。她靠得很近,我清清楚楚地闻到那股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连忙撒谎说不舒服,不想再继续练习烹调了。

    她有些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她自责地说,都怪她不会开车。她要打电话给陆敏夫妇。

    我就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已经好了。我接着说我们还是不要做饭了,今晚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不太同意出去吃饭,因为那样毕竟有浪费的嫌疑。但是看到我这么快就恢复健康了,她也不愿立刻扫我的兴。

    她丝毫不喜欢快餐。不过为了省钱,她执意到快餐店。

    我们最喜欢市中心繁忙路段的麦当劳。这条街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繁忙,仅仅在吃饭的时间,学生们从校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寻找食物。

    满街的年轻人,夹着书本,捧着咖啡或汽水。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兴高采烈地聊着;也有独自一个人低头赶路的,脚步很大很急。

    街上人多了,白色的蒸汽也多了。白汽纷纷从咖啡杯里冒出来,或从嘴里或鼻子里冒出来,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着。

    那行人,那白气,看上去,有一点点象冬季的清华园了。

    清华园的冬天,在印象中,也是非常寒冷的。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6:48

24

    圣诞节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号。

    伟的航班应该在下午一点钟到达。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达佳慧家,她却告诉我,飞机晚点了,要下午五点钟才会抵达。

    她说她打过电话查询,北京下了大雪,所以飞机起飞时就延误了。

    北京已经下雪了。然而这里,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安阿伯,却至今还未曾下过雪。

    不过,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的确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

    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不过很少罢了。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尽数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

    但那雪,本来不是很洁白晶莹么?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不也是洁白晶莹么?那些大团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旁边,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

    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

    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

    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

    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比往日拥挤了许多,物价也随着人流膨胀起来。比如韭菜,虽然原本就不便宜,而此时更是贵得离谱,四美元一磅,竟比肉馅还贵着两倍。

    回家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那座跨越休仑河的大桥。

    佳慧说:“还记得么?上一次在河边散步?这里的树很漂亮呢。”

    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

    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停车场里没有车,空空荡荡的,似乎比印象中大出许多来。我知道又是我的记忆在作祟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非常狭小的停车场,拥拥挤挤地停满了车。

    依然是那些树,它们却果然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薄薄地结了一层冰,所以看不到鸭群了。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正压上来,风虽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

    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替她遮挡。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

    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的身体正渐渐变得麻木。

    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这彻骨的恼人的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

    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会不会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

    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

    也许不会吧。他早该忘记了。况且,若有人正坐在他身边的话,那人应该不会向他提起同样的故事吧。

    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在那四季如春的国度里,叫人如何抵挡呢?

    我连忙收住思绪。我继续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佳慧正躲在我怀里。她究竟知不知道,我曾那样憎恶着伟,憎恶着她的爱人呢?

    我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衰老。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

    突然,不远处的停车场里,传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知哪辆车正凶猛地加速,拐了一个急弯儿,远去了。

    我们抬起头。老丰田还停在那里。

    停车场原本是空空荡荡的,难道我曾忽略了,还有另外一辆车,正孤独地停在那里吗?

    又或许,那车在我们之后才到来,车里的人因为惧怕寒冷,忙不迭地离开了。

    这里的确是寒冷的,这里的树也早已落光了叶子。这里早已不再是那春天午后温暖得令人颓废的河堤了。

    我和佳慧并肩走回停车场。天更阴沉了,风也更猛了。在这寒冷的北风中,我闻不到她身上那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零散的雪花飘了下来。

    终于还是没有错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7:02

25

    我和佳慧马上就要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驾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从我们头顶徐徐滑过。

    佳慧毕竟还是焦急了起来。她不等我把车完全停稳,便推开门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里去了,留我一人在车里等待。

    伟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不会吧,毕竟五个月前,我还见过他呢。既然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心里又为何紧张呢?

    他俩随时都有可能从那半透明的自动门里走出来。而当他俩走出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付图案呢?他或许应该推着一部手推车,所有的行李都放在那上面。佳慧则甜蜜的挽着他的臂,或是帮他一起推着手推车?

    那两扇玻璃门在不停地开关着,走出各种各样的人来,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

    我突然开始懊悔,我为何要答应佳慧今晚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呢?

    突然有人敲我的车窗玻璃。我转过头来,一个黑黑胖胖的警察正站在车外,掘着嘴瞪着我。白色的水汽从他硕大的鼻孔里冒出来。他的眼睛铜铃般的,过盛的眼白白得有些骇人。

    我连忙摇下车窗。他对我说,这里不能停车,如果再不开走,他就只好给我开罚单了。

    看来此时机场比平时繁忙,若在平时,偶尔在路边停靠片刻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早该料到机场要变得繁忙了。有一架从中国飞来的航班刚刚降落,我想在那候机大厅里,正有层层的等待接机的人群,把海关的出口紧紧围住了。

    我发动汽车。既然那警察不许我停靠在这里,我就开车绕机场兜个圈再转回来。

    我又回头望一眼那两扇玻璃门。它们正左右分开,从里面走出一位上年纪的黑人妇女,左手吃力地拉着箱子,右手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倒立的芭比娃娃。娃娃一头长长的金发垂向地面,钟摆一样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开动车子。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拥抱着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圈并非轻而易举。

    我终于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和他并没有互相搀扶。他俩各自站着,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

    他也没有推行李车。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手中空荡荡的,她的存在,竟然显得有些多余了。

    远远的,佳慧抬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过来。他踏过马路的边缘,也许是没有看仔细的缘故,脚步有些踉跄。佳慧忙上前搀扶着他。

    于是她就丝毫不显多于了。她的另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她还冲他微微一笑。不过他没有看见。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显得有些亢奋了。

    伟离我更近了。我和他突然的四目交接,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也许是期盼,也许是怨恨,也许是犹豫,稍纵即逝,我没有看清。看清的只是疲惫,一种由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

    不过他却开始向我微笑。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实在太大了,后背箱里多半是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箱子,将它塞到后面座位上。于是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太重,我无法移动我的手背,只好任那拇指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肤里去。我手背感到了细细的一丝疼痛,一端起自他的指尖,而另一端,则顺着我的胳膊,缓缓的向着心脏的方向蔓延。

    佳慧却始终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悬在半空中,停了很久很久。又是我毫不可靠的印象。用头脑仔细计算,那拇指最多只停留了半秒钟,而我那有关很久的印象,可能是因为那一丝疼痛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的缘故吧。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后座就被伟的箱子和佳慧占满了。伟则顺理成章地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那是阿文常坐的座位。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了,只是起飞的时候耽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他和上双眼,把头仰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乎又要伸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录音带塞进汽车音响,立刻就听到那慵懒得几乎颓废的歌声。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么?我难道惧怕颓废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飞速行驶的车子,此时都放慢了速度,排起长队,如蜗牛般爬行。

    天早已彻底黑透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车前飞舞的雪花,鹅毛般大的,洁白而晶莹。

    高速路边的雪沟里,时不时见到几辆歪斜的车子,定是不小心滑下去的,那耀眼而木纳的车灯,如同圆睁的发呆的双眼,在纷飞的大雪中,无奈地等待着拖车的到来。

    除了它们,便是满眼红红的尾灯了,在风雪中长长地排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爬行了很久很久,我们终于驶下高速公路,拐上开往佳慧和伟家的小路。

    下着雪的夜晚,这崎岖的坡路果然有些难行。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四周一片漆黑,我们的车加倍缓慢地爬行着。

    幸而在车灯的照射下,那急转弯的提示牌即使在纷飞的雪中也仍很醒目。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在路边停稳。熄了车灯,前方一片漆黑。路面早已变成白茫茫一片,在公寓楼前昏黄灯光的映射下,隐约向前方延伸着。

    然而我知道,前方的道路顺着山势急转而上了。那延伸下去的方向,根本没有路,只有一个不很高却陡峭的悬崖,此时已彻底隐藏在黑暗之中。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我们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伟站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是一个陌生的国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况且此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么?”

    我原本打算附和着笑一笑,却发现伟正皱着眉,目光严峻。

    我连忙收起尚未展开的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

    饺子的味道的确不错。不过可惜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或者搅得太用力了。又或者煮饺子的人实在是太心不在焉。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一定是旅途太劳累了,而我呢,我原本就不觉得饿。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又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他眼中划过的一丝什么,也许是犹豫,也许是怨恨。我说不清,因为一切都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

    伟默然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走出公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早就后悔来参加了。更何况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仍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敲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依然闪亮着,伴着纷飞的大雪,果然造就了一个纯洁而美丽的圣诞之夜。

    我终于感到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里面没有人影,想是都已经睡下了。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正孤独地站在客厅中央。不过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便会奔跑着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慵懒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就在刚才,伟那般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就象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憎恶他那样?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一定没有雪。然而,那里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圣诞晚餐呢?

    我强迫自己不要在想下去。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了住处。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年,好像就是在今天启程。我那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快步走向那房子。那是暂时属于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至少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多日以来所拖欠的寒冷,全部连本带利地归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就站在我面前两三米开外的地方。

    好像是一尊雕像,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而挺拔。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发亮。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细长而健美的腿,一看便知是从事过很多体育锻炼的。

    我跨出一步,上前抱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异常冰凉。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喊。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颤抖着:

    “阿文!”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7:17

26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缠绵着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而消瘦,一双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紧闭的双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那下唇微微有些发白,或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此时几乎湿透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许多,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依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

    我却突然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之微微地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是的!我希望拥抱着他!这一生,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希望去拥抱一个人。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些梦境中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掉皮靴。那皮靴被雪水润透了,表面光滑而冰冷,漆黑而明亮。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湿透的鞋带,而靴底附着的积雪,还是滑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也已经湿透了。我轻轻将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的勇气不知从何处而来,我抬起头去看他的双眼。

    他却并没有在注视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这洞穴最黑暗的角落里去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我的胸膛立刻就要燃烧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我用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已然在闷着声音抽泣了。我却不许那双冰冷的脚离开我的胸膛!我要将它们抱得更紧,干脆嵌入我的身体!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那光滑而冰冷的脚踝。是什么滴落在上面了?迸裂了?溅在我的手背上了?难道是我的泪?我流泪了?我再也不需要那忍住泪水的本领了么?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他的双脚正渐渐变得温暖。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射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两百元是我欠你的。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却寄给我一千五百元的支票。”

    他又说:

    “恭喜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向地上飘落。

    我似乎突然瘫痪了。我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那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在那一阵寒风里,在佳慧躲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曾听见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难道,那是阿文租来的车?

    我的心脏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抱住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却依然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突然响了。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身,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目。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依然拉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能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了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终于还了,我可以回洛杉矶去了。”阿文把目光转开了。他把目光又转向那黑暗的角落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弯曲着,似乎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的心已彻底粉碎了。我恳求他:“别走,阿文,别走……”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究竟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呢?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里仍然噙着泪,他的声音却平静下来:“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拿起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阿伟他……他说我……我和你……”

    阿文正穿起那双黑色的明亮的皮靴。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

    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还告诉过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

    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解释!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我们吵起来,他就跑出去了!我怎么办?我上哪儿去找他呀?”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我的五脏六腑都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眼看就要从楼梯口消失了,却突然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看着我。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他深邃的目光直刺进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小冬!你快来吧!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佳慧的声音更嘹亮地放射出来。

    阿文转回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丢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我知道,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7:33

27

    天仍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那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是意外的拥挤。这许许多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还是出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是早上五点五十分,在A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A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了。

    我在奔跑,穿过层层的人群,我碰到谁的背包,又绊到谁的皮箱,有人扭头盯着我,有人皱着眉小声抱怨。但我不在乎,我需要加快速度,我寻找每一个可以穿过的缝隙。我要赶上他,我要为他送行!

    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了。

    一位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我来为他送行呢?我为什么要搅乱他登机的步履呢?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拥有一脸甜美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他果真会愿意见到我吗?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两团乌黑的泥水里。也许正如他说的,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金发女郎似乎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阿文一步迈进登机门里,却又突然站住了,他回转过头来,向人群中张望。

    我慌忙闪身藏在柱子后面。

    远处明亮的玻璃窗里,反射出阿文的身影,他扭着头顿在那里,似乎在搜寻什么。后面排队准备登机的乘客开始催促了,那金发女郎也正用手轻轻拂着他的肩。

    阿文终于迈开步子,瞬间便从登机门里消失了。

    然后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那狭窄的门里涌进去。

    仍站在外面的人们则交谈着,挥着手,或者拥抱着。

    还有一些人,独自上路的,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该向哪里去呢?我转回头,缓步向着机场外走去。

    阿文终于已经离去了。我那纠缠不清的记忆,似乎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不再憎恶伟了。如今,我只憎恶我自己。

    我要告诉伟,这许许多多年,我和他一直彼此纠缠着。即使不在他身边,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他也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生活。

    然而,从今天开始,我永远都不会再纠缠在他的生活里了,再也不会纠缠在他和佳慧的生活里了。

    我的步伐越发的轻快,到后来,几乎是在飞奔了。

    我年迈的丰田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昨夜的积雪,已经被扫雪车高高堆在路边了。那宽阔的路面上,满是枞横的被盐水溶解的污泥。

    在那急转弯的标志牌下面,我泊好车,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按响了伟家的门铃。

    伟铁青着脸站在门内。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隐传出佳慧的抽泣声。看来,伟的出走并没有持续很久,倒是那争吵,仿佛到此刻仍没有结束。

    该结束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发自内心深处的,从未有过的轻松!

    伟一脸怨愤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把他压在最底下了。

    他那双浓密的眉毛,在他额前几乎快要纠结在一起了。下面的一双眼睛正布满了错综网罗的血丝。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时却象燃烧的火焰,立刻就要喷射出来似的。

    我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

    “夏冬,你来的正好!”他低声咆哮着。毕竟,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他即便愤怒,也仍是有些忐忑的,也仍是顾忌着面子的。他尽量压低声音,似乎害怕惊扰到周围那些陌生的邻居们。

    “是。”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却仰起头对住他的目光。我是来了结所有的一切的,对他,对佳慧,我已经毫无内疚了。

    “你……于佳慧都承认了!你……你怎么可以……”他更加愤怒起来。

    “承认了?承认什么了?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有些诧异了。

    “呸!还非要我说出来?不要脸!你们……你们每天……在一起鬼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她的情夫!”他愤怒得似乎立刻就要爆炸了。

    佳慧她承认我们每天在一起么?她想证明些什么呢?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我胸口翻滚,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滑稽,我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我努力抑制却再也抵挡不住了,我终于笑了出来。笑得越发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猛然间,一股疾风直冲我的面颊刮来。一声清脆的掌音,我的左脸灼烧起来,一股滚烫的液体,迅速从嘴角向下流淌。

    我却仍在笑,止不住地笑,笑得几乎流出泪水了。我回转过头,向楼下跑去。我该离开了。难道不是么?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一切不都已经了结了么?这一记耳光,多完美的一个结尾呢?

    我继续笑着,直到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还是笑,我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

    背后却传来伟的呼喊,仍旧是怨愤的,却添加了更多的绝望。

    “小冬!夏冬!你这个浑蛋!你别走!你不要走!你滚回来!”

    在后视镜里,他赤着足在雪地上奔跑。但我的丰田已经开动了,把他甩在后面了!

    “小冬!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美国!小冬!我们本来可以经常见面了,小冬,你这个浑蛋!你滚回来!”

    他仍然在奔跑着。他开始肆无忌弹地咆哮了,他已经不在乎惊扰这座陌生的城市了。

    他的发飘舞着,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

    这就是我曾经一直憎恶着的伟。他曾经圈住我的腰,用脸颊贴紧我的耳;他也曾经甩掉我纠缠着他的手指。

    他曾经茫然地望着我的大学报考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远哪!

    而如今他说:我好不容易来到美国了!

    我仍旧在笑,止不住地笑。那后视镜里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了。

    我的脚狠命踩在油门上,车子飞快地把伟的影子越甩越远。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一切吧,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此刻,我竟是如此的自由。

    那后视镜已然变得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楚了。我闭上双眼,我的丰田车却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竟然飞起来了!我的老丰田,它载着我冲过公路的护栏,飞起来了!

    我果真自由了吗?

    我们穿越那些披着雪的树枝。

    我的视野里不再有泥泞的公路,而只剩下那湛蓝的天空和多姿的云了!

    接着,是那被昨夜的白雪银装素裹的树林,还有那宽阔却蜿蜒着的休论河,永无尽头般地向天边流去。

    我和我的车终于开始顺着山坡翻滚了。

    那急转弯,我终于还是把它忘记了。就象那一晚在中国楼,我原本留意了厨房门前油滑的地毯,却仍在上面跌了一跤一样。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从小就盼望着飞翔么?我站在我家阳台的高处,展开双臂,那时我不正是幻想着下坠时那短暂的飞翔么?

    而片刻前,我不是几乎飞到那婀娜的云朵里面去了?

    整个世界都在翻滚着,翻滚着。

    整个世界都向我收拢过来,碰撞着我的头,挤压着我的身体。

    我要挣脱这个世界!挣脱这个把我紧紧包裹的令我窒息的世界!我奋力挣扎着,似乎在抵抗着全世界了。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悄无声息了。

    终于,我从这个包裹着我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我得到了彻底的自由。

    这冬日清晨的空气多么清新。我的手指似乎触摸到地面上覆盖的白雪了,冰凉冰凉的。

    难道,我终于躺在洒满阳光和白雪的草坪上了么?

    那草坪仍是绿色的么?

    我那年迈的丰田车呢?我如何就离开它了?我突然有些留恋它,我想再听一听那颓废的歌声。那首关于快乐和玫瑰的歌。

    我努力睁开眼睛,一轮明日就在眼前。无比的耀眼。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为何我此时才意识到呢?

    天已经大亮了,这座城市也应该从昨夜的梦境中苏醒了。昨夜那户人家的小主人,也该欢乐地抱着圣诞礼物,冲进父母的怀抱了。

    可为什么我却感到这样疲惫呢?我实在是太困了,是不是很久都不曾睡眠了?我马上就要睡去了。

    天的确已经大亮了,一切都明亮了。似乎过于明亮了,亮得发白了。

    发白了。一切都变成白色了。

    一切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纯白中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7:46

28

    在这一片渺茫的纯白中。我缓步前行。

    或者应该说,我在缓慢地向前飘移。我的双脚似乎踩在真空里。

    我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不欢乐,也不悲伤。

    一切都很平静而安详。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五彩的光环,在慢慢地扩张。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光环呢?比彩虹更多彩,比晚霞更绚丽。我不愿耽搁片刻,我向着那光环奋力前行。

    我离它越来越近了。它似乎就在眼前了。

    我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悬挂在半空中:

    “你准备好了么?”他问。

    “是的。”我回答。

    “果真准备好了?没有任何牵挂了?”

    我犹豫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似乎没有姓名,也没有身世,我未曾见过任何人,也未曾去过任何地方。我生于这一片混沌的纯白中,我便是这无边虚无中的一部分,我的存在原本没有目的,我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的。

    然而,隐约中,我似乎的确仍在牵挂着些什么。

    “你没有准备好。你仍旧牵挂着”他说。

    “可是,这很好笑。”我回答,“我本是虚无的,我没有任何记忆。”

    “此时你是虚无的,但以前你不是。虚无抹去了你的记忆,却没有抹去你的感情。所以你终究还牵挂着以前,尽管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可是,我回到哪里去呢?我从哪里来的呢?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了。”

    然而那声音却沉默了。连同那五彩的光环也消失了。

    没有了光环,我突然再也无力前行。

    我躺下来,如同浮在空气中,又如同漂在平静的海面上。

    我闭上双眼,渐渐感觉出海面微微的起伏。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隐约听见海的声音了。

    在这温柔的声音里,我沉沉地睡去。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8:05

29

   

   我醒来时,觉得自己似乎睡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很模糊,除了明亮刺眼的阳光,我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哪里呢?空气中为何充满了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容我慢慢分辨。

    对了,是来苏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么?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的视野正渐渐变的清晰起来。

   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房顶,还有白色的窗帘。我努力把头抬高一些,于是我看见他,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却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帽子,上面什么圆形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我是谁?他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地回忆。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却仿佛被一面很薄的墙壁挡住了。记忆在墙的那一侧汹涌地翻滚,而这一侧却仍是空空荡荡,只能听到澎湃的声音,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好像有很多人正从窗下经过,他们用力地迈着步子,大声地喊着口号。

    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似乎要打倒谁,推翻谁,又似乎要什么万万岁。

   我却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为何会不安呢?是因为听不清么?我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摸到厚实的纱布。是谁用纱布把我的耳朵包裹住了?

   哦,不仅仅是耳朵。我的额头,我的头顶,我的后脑,统统都被纱布包裹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的头脑,终究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窗外的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边伏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有些模糊。

   “澜!”他轻声地喊。

    他在叫我么?他的声音是那么浑厚而且温柔。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难道以前我曾经听到过?

    “澜!”他又在轻声呼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着。

    顷刻间,我那蓄势已久的记忆,冲破了薄墙,如潮水般把我淹没了。

   是的,他是在呼唤我呢!

    我就是澜。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他们给我的父亲戴上上又高又尖的帽子,逼着他弯着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

   我想起他们扭住我的胳膊,踢我,打我,把我丢进派出所那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在那里,我分不清日夜。

   我想起当我饥寒交迫时,他走进屋来。他与他们不同,他身穿白色的警服,而他们却都是身着军装的红卫兵小将。我打算夺路而逃,我瞅准机会,向着屋门冲去,他却抓住我的双臂,把我狠命压在他身下,使我动弹不得。那一刻,我再也无力挣扎,不争气的泪水终于绝堤而出。他却微微松了手。我强忍住泪水,抬眼愤怒地瞪着他。他也看着我,眼神却很复杂。他起身离开,过了片刻却又返回来,手中多了冒着热气的馒头。他把馒头递给我,小声对我说:“快吃吧,等他们回来了,就没的吃了。”

   我想起那一夜,他突然出现,他对我说:“你快走吧,趁没人看见。”他拉住我的手向外疾走。我的双脚却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他于是背起我。他很瘦,背却很宽。我趴在他背上,双臂圈住他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颈上血管的跳动。

   第二天,就在那派出所的门前,我又见到他。他正背对着我,与那穿着绿色军装的漂亮女孩儿告别。她说:“别忘了今晚到我家吃饭。”他回答:“非今晚吗?”她瞪眼道:“林辉同志!岳父岳母迟早要见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做了个鬼脸,甩了甩头后的两根小辨,扭头快步走掉了。我也准备立刻逃掉,他却突然转回头,看见我。

   他慌张地把我拉到街角,生气地说:“怎么还到这儿来?不怕被他们看见了?”我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事先编好的借口竟然一句也讲不出。

   然后,就有了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紫竹院的湖边,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我们仍然肩并肩坐着,一直到天黑透了,公园的首门人前来驱赶,我们才起身。他挽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真希望永远就坐在这里。”

    还有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那阳台虽然只有两层,却能看到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终于有一夜,他把我揽在怀中,他对我说:澜,我爱你!那一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他告诉我,他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那天,他流了泪。我也流了泪。他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说: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该走的人不是我们俩,而是我自己。我必须逃掉。为了他也为了我,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我说:你结婚吧,我祝福你。他狠狠抱住我,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衣领。我却突然一阵眩晕,世界在我眼前翻转过来。

   我竟然来不及逃掉。

   他把我送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我患了恶性脑瘤。

   医生还说,手术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不过手术是唯一的希望。

   要是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他回到病房时带来了几只苹果。他骗我说我的病没什么,动个小手术就全好了。他微笑着为我削苹果却忍不住偷偷流泪。我真想劝劝他不要这样难过,因为即使我的病完全没希望我也不会难过。我想我真的幸运,与其偷偷溜掉孤独终了一生,真的不如在我心爱的人身边高高兴兴的死去。这样想着我甚至开始盼望那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

   手术的那一天,他微笑着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就当是睡了一觉。过几个小时就没事儿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谎话的本领实在不大高超。

   我于是微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说我要好好把你看仔细了,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就会梦到你。不知为何我说这话的时候鼻子微微发酸,其实我当时的心情不知道有多平静。

    我赶忙换个话题,我说这几天你先替我保管一下我的日记好吗?它就在病房里,我枕头下面。

   他对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把头深深埋在我腿边的被单里。他的泪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叫他离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真有些滑稽,他是如此的年轻强壮,却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好像他才是病人似的。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再看他一眼,但我浑身的肌肉都在变得麻木。我知道我马上就要睡着了,而这一觉,多半永远都不会醒来。但是我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有他给我送行,而且他将会看到我的日记,那上面记录了我所有要对他讲却来不及讲出的话。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但我却终于还是醒过来了。我又看到他的面孔,听到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

   “辉!”我也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澜!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立刻就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我的动作仍然很笨拙,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们的故事,已经错过了最完美的结局了。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能怎样呢?我不是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叫我如何再一次鼓起勇气,躲藏到哪个连我自己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呢?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他哽咽着,他额前的黑发在我眼前颤动着。

   “辉,你……”

   我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欺骗自己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澜,我决定了。明天就取消婚约!”

    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的泪也汹涌而下。

   “永远!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着吗?”我问。有一股洪水般的冲动,难以抑制地在我内心澎湃。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吗?”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我早已下过决心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有了这些话,我才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点儿饿,我想喝豆浆,好吗?”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的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连这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再继续写下去了。我已经用尽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赶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前。

   她说:“那位民警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转身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她们不等我发问便慌忙地溜掉。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必须知道,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说:“你哥他……被车撞了,就在楼下,给你买豆浆的时候。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大脑似乎突然间麻木了。

   我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白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这张画面,占据了我大脑的全部神经。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它知觉了。

   我其实丝毫也不难过。我麻木得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猫瞳 发表于 2009-2-10 03:18:21

30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生弟弟。

   更何况,梅一定会在那里,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我离开的时候,整座城市还沉浸在睡梦里。没人注意到我。

   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缓步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仍然是很虚弱的,以至于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呼吸。天色大亮了,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般的。

   已经疯狂了好几年了。我就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成长,亲眼目睹它夺走我的家,我的父母,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辉原本不是我的。他从来不曾是我的。

    然而突然间,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终于把他赏赐给我了呢?只不过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方式。

    当然要使用一个特殊的方式了。这世界早已没有属于我的位置,又何以存放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呢?假如上天果然要给我谁,当然要先把他从这世界上带走了。

   我确信我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幸而没有什么人留意我。这的的确确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非常非常的熟悉。

   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正因为它脏,人们才更加故意地躲避它,所以一定很久都没人扶过了。

   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

   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扇门!而门里又曾经是多么亲切的一个世界!

    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古观象台。然而,我本以为那离开的人是我,所以早把辉给我的钥匙还给他,再也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

   我于是继续往上爬。我要到顶楼去,那里也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色。

   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

   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看上去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

   那年轻的丈夫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微笑。

   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我突然想起很小时外婆曾讲过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一对夫妇,妻子突然死去了,剩下丈夫悲痛欲绝。那妻子的灵魂终究放心不下丈夫,所以迟迟不肯离去。正巧此地有个孕妇临盆,那灵魂便恳求阎罗,让她转世成为那即将诞生的婴儿,好一生一世照顾前世的夫君。阎罗被他的真情感动,果然就应允了他。那婴儿长大以后,果然一生未娶,只一心一意照顾那孤独的老人,陪伴他走完一生。

   外婆曾用这个故事阻止怀有身孕的女人去参加别人的丧事。

   外婆的故事到底有没有根据呢?

   我再看一眼那孕妇,心里突然微微一动。她所怀着的莫非是辉?难道辉始终是对我放心不下么?

   但果然是他又怎样呢?我不是早就打算要偷偷跑掉吗?我和他不是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吗?难道我甘心像那传说中一样,耽误他一辈子吗?

   不!我不能!

   只要他记得我,而他知道我也想念着他,那就足够了。

    我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日记。我和他的每一分钟都记录在这里面了。如果那孩子果然是辉的话,就让我把这本日记留给他做个纪念吧!

   那户人家的大门毫不吝啬地敞开着。很多杂物堆积在门前。

   我随手把那本日记仍到堆杂物里去了。那微微褶皱的封皮,竟然也能反射出些许阳光来;封皮上那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少年,脸上正绽放着夸张的笑容。

   我继续往楼上爬去,直到顶楼,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终于站在楼顶上了。

   这里风很大,毕竟已是秋天。

   这里的视野异常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西山。

   我却只想看一眼那古观象台。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一列火车,正徐徐从那下面驶过。

   第一次来到这宽阔的顶楼上,我有些迷失方向了。

   我花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又看到那古观象台。

   我向着它靠近,再靠近。我站在顶楼的边缘了。

   我未曾料到我会如此地靠近边缘。我一向是非常怕高的。

   然而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站在这里,我仿佛终于拥有了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我试着伸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我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原来如此的湛蓝。

    我终于要自由了。

    我轻轻迈开腿。

    我开始飞翔了。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飞过五楼的阳台,屋里,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阳光下,专心地缝补着什么。一双眼睛,被老花镜拉城很长很长两条缝。

    我飞过四楼的阳台,一位父亲,正在教训他的儿子,那孩子满脸的委屈,泪水马上就要落下了。

    我飞过三楼的阳台,又是那对夫妻,他们争论着,丈夫说,他姓夏,叫作夏天吧!而妻子却说,但要等到冬天,他才会出生,不如叫夏冬吧……

    冬天,夏天。我也有些拿捏不准了。我想告诉他们,不如叫他辉吧。然而,谁又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辉呢?

    这瞬间思考,使我错过了辉家的阳台。但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或许,我马上就能见到辉了。除非……除非那婴儿果然是辉?我想我实在是太迷信了。

    我想再看一眼远处那古观象台,它转瞬即逝。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却见到了,有一列长长的绿色的列车,正从那下面徐徐开过。

    我的飞翔虽然短暂,但我终于飞翔了。在那一刻,我享受了彻底的自由。

    天的确是大亮了,阳光很耀眼很耀眼,把一切都变作无边的白色。

    我的世界里一片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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