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29:19

阮家嫂子(2)

将要过年,我接到三堂哥传来的口信说是表叔公要我回去。我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想回那个家的,但总赖在阮三爷这里也不是办法,那天便大清早赶到县城给父亲发了电报,报声平安并说想早日回家去。

回来路上却遇到两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本来是何西陪我上县城的,可是刚要出门阮三爷派人来叫何西。没法子我就只好叫老彪与我同去。

路上经过一个小镇,名字我也不知道,因我贪着在县城的书社看书就误了午饭,便只得在那小镇落脚吃饭。

本来吃的好好的,却听一阵敲锣打鼓。街上行来一队人绑了个年纪挺大的老婆婆,嘴里还大叫:“晒草蛊婆子啦!晒蛊婆子啦!”

就看到那老婆婆象是已经被打过了,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神气很萎靡,给一个汉子牵了一路跌跌撞撞。

街道两旁原本各自做了各自事情的人们见了这老婆婆突然都目露凶光,不少人还拣了地上的菜皮石子向那婆婆掷过去。

我怪可怜老婆婆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事了,竟是要遭这罪。

老彪看我连饭都不吃只顾望着那队人,就对我说:“玉堂少爷别觉得那老婆子可怜,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她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了?就是有罪的人,这里不是有官府的么?为什么要用私刑?”

“她是草蛊婆,定是害了那家孩子的小命了,官府可不管的,死了也是应该。”老彪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我默默不语。

草蛊婆我是知道的,父亲说起湘西曾提过这里的人情风土,对草蛊婆还特意多说了几句。父亲说那其实就是迷信。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下蛊的事情。那些小孩会死大约是害了病,至于这些草盅婆也都是些可怜的女人。生活不如意或是死了自己丈夫孩子,活不下去,就去做巫,再以后就真觉的自己通灵了,能下蛊,便越发深信起来,别人诬她害了孩子的命,她也决不辩白。

这在湘西是常有的。

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是该同情那老婆婆还是这里的乡民。

老彪大约是怕我同情那婆婆再要生事,急着催我上路。

我买下两个馒头奔出去,赶到那队人里,也不说话,只将馒头塞在婆婆手里。

那婆婆睁了眼睛惊讶的望我。

老彪吓的急忙拉我就走,上了船还嘟囔着:“小少爷没碰到草盅婆吧,别要给下了盅。”

“不会的,你放心。”我摇摇头要他安心。

远远的还能听到那队人在喊——“晒草盅婆啦,晒草盅婆啦!”

路上我关照老彪别把这事跟何西说。

“玉堂少爷对何西还真是好呢,我可没见哪个少爷会对下人这么好的。”老彪笑的一张马脸更长了。

我正色道:“我从没当何西是下人的。他是我朋友,我对他好是应该的。”

“朋友?哈哈,我可从没见大户人家的少爷要同我们这样没身份的狗养汉子做朋友的。少爷别说笑啦。”

“我不是说笑的,这一辈子何西都是我朋友。”我象是发誓赌咒一样说。

老彪见我神气这么庄重,不再说话了,却总是瞧我,象是从没见过我似的。

回到百鸟镇,已是下午,就见到码头附近一座吊脚楼边围了不少人,还有女人在哭。

“出什么事了?”

“我去打听打听!”老彪也是最好奇不过的人了。

我站在一边就等老彪回来。

“小少爷!”

我听何西的声音传过来。

“何西!你怎么来了?”

“我见小少爷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有点担心。”何西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站了,眉眼服帖,他今天穿了身黑色短褂很是精神。

何西的话叫我心头温暖,“有老彪呢。”

“他人呢?”

我指指那边吊脚楼,道:“去打听那里出什么事了。”

何西眼光一暗,“不用打听,是死了人。”

“谁?”我怔了怔。

“那个姓张的。小少爷也见过。”

“啊!”我惊叫。这人我真是见过的,也就是昨天,我还听他在茶楼骂说“阮三籍是什么东西啊,不过一个卖米粉的儿子,居然还做龙头大哥,真不要脸!”

“他怎么死的?”

“别多问了,快回去吧。”何西拉了我就走。

我想回头招呼老彪的,却只看到那吊脚楼孤零零的立在码头边,影子长长的正把我遮了去。

“小少爷,今晚阮三爷叫我们去吃饭。”

“哦。”我心不在焉的答他。

我心里不知怎么乱起来,“何西……我要是回杭州,你跟不跟我去?”这话其实来来去去也不知在我心里盘旋了多少回了,这当儿竟不知怎么蹦了出来。

何西背光站在我身前,只听他说:“恐怕不能了。”他转了头对我笑,“小少爷这么抬举我,这一辈子,何西都会记得小少爷的。”何西还是笑的这么好看。

我心里陡的一空,低下头。我知道的我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可我为什么要哭?

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没想到阮三爷叫我跟何西去吃饭竟会是这么多人的。我只当是便餐而已,就这么空了手去了。

“何西,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这怎么好?”我悄悄跟何西说。

“没事,三爷不会怪罪小少爷的。”

“阮三爷不怪,那是他豪爽,我这么没礼貌却是不该。”我懊恼的道。

阮三爷亲自拉我我坐上主座。

开席前,阮三爷端了酒杯站起身道:“今天我把大家都叫了来,是有件大喜事宣布的。”

落座的众家兄弟都静静的听了三爷的话。

阮三爷转头拉起一边的何西道:“今天我刚收了何西做咱们的兄弟。何西大家都知道的,弄船的身手比老彪都高明许多,为人也硬气的很,我很欢喜他。从今天起,何西就是我们自家兄弟了。大家一起饮了这一杯,以后就要同心一德,不好再闹意气。”

阮三爷的话一说完,席间众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恭喜三爷!恭喜何西兄弟!”

我惊讶的望着何西,说不出话。

“玉堂少爷便是见证。也请玉堂少爷一起饮了这一杯。”

阮三爷对我说道。

我勉强笑着站起来,举着酒杯的手却颤抖个不停。

“大家干了!”三爷道。

烈性的酒流过喉咙象火烧一样。

“蒙阮三爷看的起,把我当自家兄弟了。何西真是感激。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今天却多了这么多亲兄弟一样的好朋友。何西在这里敬众位大哥一杯,以前要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算是赔罪了,以后还要请大哥们多照顾提携的!”何西倒上一杯酒,爽朗的笑道。

我定定的望着灯火里何西的笑脸。

这就是他不愿意同我回杭州的理由么?这里的人才是他朋友兄弟,而我原来只是他的“小少爷”罢了。

朋友?

是我一相情愿的吧?

我恍惚起来,象是又看到第一次见何西的时候,他开怀的大笑,挥散的汗珠,这么伟岸,这么夺目。真是上天最伟大的一副画像了。

“玉堂少爷!”有人在叫我。

我才看出,是阮三爷,他正拿着烟枪望着我微笑,“怎么不动筷子?是这些粗食不合你胃口么?乡下地方可比不得你们城里。”

“没有……没有……我没胃口。”我的目光象被何西的身影粘住了,竟一刻也移不开。

我知道,这以后我怕再见他的机会也不多了。

等我回去杭州,我们便是千里相隔。

我还做我的少爷。

他还是他的何西。

又有什么相干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象给一只手用力绞了又绞。我端起面前的酒杯就是一饮而尽。

“小少爷,这酒很烈,你少喝点。”

是何西,是何西在对我说话。

他的眼睛真是亮。

我苦笑,“有什么关系,等我回去了再要喝也没机会了。”

何西默默的望着我许久,终于给其他三爷的兄弟拉了去斗酒了。

我其实根本不会喝酒,才就喝了几杯下去就头痛的不得了,要呕却因着胃里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吃,呕也呕不出来。

阮三爷便叫了老彪扶我到后堂歇息。

“真没想到啊,我以前跟何西斗的这么厉害,今天倒是兄弟了!”老彪喝的满脸红光,神采飞扬。看起来他也很高兴呢。

“是啊!”我却与他相反,心头郁闷的发胀。

“怎么了,玉堂少爷不高兴么?”

“哪里会?我也替你们高兴的。”我言不由衷的道。

我真不知道我做什么这么难过了。何西给表叔公家赶了出来,能投在三湘一霸的阮三爷门下不是再好也没有了?从此他再不怕被人欺负糟蹋了。

可我心里最深处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就算何西不跟我回去杭州,我也不愿意他投在阮三爷门下的。

我宁可他象以前在表叔公家做些埋没他才能的粗重伙计,也不愿意看他有一天同那姓张的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我虽不知道那姓张的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可隐约的我却总觉得这事与阮三爷脱不了干系。

那天在茶楼我看的很清楚,三爷门下有几个弟子对那姓张的怒目而视。

“玉堂少爷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老彪说的神秘兮兮。

“什么?”

“那个姓苏的死啦!”老彪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惊的竟是酒意全醒。

“呵呵……说是给人捅了一刀,送到常德最大的洋人开的馆子也没治好。”

“是……是谁……”我听到自己牙齿打关的声音。我穿的并不少,为什么全身都在发冷。

“这个啊……谁都不知道喽,那狗娘养的早该死了!哈哈……这下才叫好呢!”老彪越说越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就是前两天吧。”

前头厅里传来划拳猜酒的声音,一阵阵酒香飘过来,老彪满脸谗相频频回头。

我的心乱做一团麻绳,对老彪道:“你去喝酒吧,我不要紧了。”

“这……真不要紧么?”

“不要紧的,你去吧。”我推了推老彪。

老彪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摊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一动不动。

——就是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何西不正是去了常德的么?

这事与他有干系么?

我握紧了双手,勉强叫自己镇定下来。

——不会的……决不会的……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说着。

我想说服的只是自己而已。

可,自欺欺人又有这么用。

那天何西回来我就觉得他一定做了什么瞒我的事了,原来竟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何西……何西居然什么也没同我说。

我举起手重重砸在石台上,手痛的厉害却不及心里那痛楚的半分。

何西离我真是远了。

“小少爷做什么?不疼的么?”

一双冰冷的手拉了我已经流血的那只手。

“嫂子!”

“你是画画的人,就靠这双手吃饭的,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了?”阮家嫂子拉了我手,淡淡的责备我。

“我心里难受。”

“又怎么了?”她细心的掏了手绢给我擦着血迹。

“我讨厌何西!”我的声音象是闷在喉咙里。

“为什么?”阮家嫂子也不抬头只问,“是讨厌他做了三爷的兄弟吧?”

我一惊,竟不知道嫂子是这么聪慧的人,一眼就望到我心里头去了。

“你是不愿意何西跟着三爷打打杀杀,怕他丢了性命吧?”

我说不出话。

阮家嫂子挑眼瞧我,“何西能认得你这样的少爷是他的福气呢!”她顿了顿道:“小少爷去我那里上些药吧,天气这么冷,别要冻坏了伤口。”

我点头随她一路进去。

“嫂子怎么不去吃酒。”

“我也讨厌那些只知道打架喝酒的男人。”阮家嫂子冷冷的道。

我坐在她屋里,前头的灯火远了,明明暗暗倒象是另一个世界。

阮家嫂子找出药来给我擦上。她的手凉的象雪花,轻轻碰到我手,那伤口竟象是不那么疼了。

“嫂子,你不快活吧?”我突然问。

“怎么这么问?”

“我头次见到你是在骂娘滩下路,只远远看到了,我就觉得你一定很寂寞的。”

阮家嫂子不说话,只低头给我包扎。

“对不起……”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说的。就象对我和何西,湘湘就怕是永远也不能提到的名字。有些事对人来说就是个伤口,每提一次就是在伤口上撒盐巴,那太残忍。过去我或者还不能懂,可现在却懂的太多了。

我转脸去看她房中布置。就象她的人一样,她房里也是冷冷清清,颜色素净的厉害,蜡烛一烧,竟让人觉得凄凉了。

我看桌子上放了两钵棋盘,想转移自己不得体的话,就问:“嫂子也欢喜下棋么?”

“我不会下棋的。”

“那……那是三爷的棋吧。”我暗笑自己傻,这本就是他们夫妻的房间,三爷的东西自然也放在这里的。

“不是,三爷不睡这儿。”阮家嫂子又象是看出我心里的念头,静静的道。

我怔住了,“三爷不睡这里?”

“恩,他事情忙,又有这许多兄弟,平常都在书房睡的。” 阮家嫂子边收拾药箱边道。“行了,包好了,这样就不怕把手弄坏了。”

她走到桌子边撩起一把棋子猛的都撒在地上,我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呆在一边。

“这棋子就是派这用场。”阮家嫂子蹲下身子一颗又一颗的把棋子竟数收在手里。

我还是不明白她这怪异的举动。

“不明白么?”阮家嫂子拾完棋子抬头对我微微一笑,她笑的这么妩媚,嘴唇红的象要滴出了血,“我要是睡不着,就把这两钵棋子都撒了一地,再一颗颗的拣,等都拣齐了,我也就能去睡了。”

我骇的脸都白了。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真代这美丽的女人伤心。

可我能怎么办?

我只是呆呆的唤她:“嫂子!”

阮家嫂子唇边又露出她常带的那种冷冷的嘲笑一样的笑意,“好了,小少爷也去前边吧,要找不到你,何西还有三爷要着急了。”

她笑的真是美,这美却又这么冷淡疏离的,象是只一眨眼就没了,化了,从此再见不到的。

我被她推出门外。

她在门里望着我,“去吧!”

这是头一次,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29:35

阮家嫂子(3)~~~

十二月二十,天气真是好,从我唯一能看到天色的那一方小窗望出去,晴空碧蓝,优游的白云如同颠簸在沅水的小舟。

这样的好天气我却生起病了。

我猜大约就是去阮三爷家吃饭那天受的风寒,后来再没好好养着,昨天晚上便发作出来。

那天我走出阮家嫂子的屋子并没有去前厅。我就站在大风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我的耳朵里听了前头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划拳的粗口,酒醉的骂娘,这般热闹又这般温暖。可我的心留在了阮家嫂子那间屋子里,孤独的蜡烛就要烧尽,烛台边凝结的是蜡烛的眼泪还是那美丽冷清的阮家嫂子的眼泪了?

我这样痴痴想着,想着,竟不觉站了大半夜,直到何西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冷的脸色发青。

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就望见了那一方蓝天白云。

还有一个似乎一直在梦里温柔焦急的呼唤我的声音,这般熟悉,又这般亲切。

“小玉堂,你答应过要照顾好自己的,怎么我一到就见你躺倒了?你要我把你怎么办才好呢?”又是这句无奈的低叹。

我移动视线,一张英挺出色的脸便显在眼前。

“糖哥哥!”我的声音还虚弱。

我对他微笑。只要我这糖做的哥哥来了,便什么也不用担心的了,在这陌生冰冷的地方,我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小玉堂!”三堂哥伸手摸着我额头,“烧还没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何西说你独个站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风。”

“没什么。”我扭开头,我不是不愿告诉他,而是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走近前厅去。我只是觉得那不是我的世界,那一切都离我太远。

三堂哥为我捏了捏被角,脸上露出我最常见的顽皮笑容,“是怕给三爷的兄弟灌醉吧?还记得小时侯我带你一起偷表叔酒喝的事么?”

“自然记得的。”

三堂哥深深望着我,眼睛发光,“那时候你这么小,”他比划一下,脸上是最真心的愉悦,“我们两个把表叔的那些洋酒差不多都喝过了吧?”

“是啊,我最记得了,那个什么俄罗斯人的伏特加真是太难喝了。”我紧紧皱起眉头。

“恩,你那时候还抢了喝呢,才一口就把你腔的……哈哈!”三堂哥大笑了起来。

我不服气,“那你还不是一样,才沾了一点不就辣的吐舌头的!”

三堂哥望了我微笑,“是啊……都记得这么清楚的呢……”他伸手在我脸庞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习惯的摸摸我头,“可是,我的小玉堂却已经长大了。”

我低了头,蒙声道:“我倒宁愿永远是那个时候跟在糖哥哥屁股后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小玉堂。”

一阵沉默,冬日北风把窗棂吹的“呼呼”响,我抬了头对三堂哥苦笑道:“其实我现在也是个最没用的人了!”

三堂哥笑了,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流动起来,那光好象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烟花一般,“为什么要这么说……小玉堂从来就是最好的,记得么,我说过的!”

“糖哥哥!”我觉得鼻子猛的酸起来。是因为发烧吧,身体里的水才会这么容易的就要从眼里冒出来的。

三堂哥什么也不再说,拿了一边桌上的药碗一勺一勺将那苦涩药水喂在我口里。

“等你病好了,就跟我回去凤凰好不好?”

“恩。”我点头。

其实我是讨厌那个地方,可是只要三堂哥一天在那里,我便有最大的理由说服自己留在那个充满感伤与厌恶气味的地方。

我知道的三堂哥是为了我才特意来百鸟镇。

从第一次从三堂哥口里听到阮三爷的名字,我就明白三堂哥并不喜欢这个三湘一霸,所以若不是为了我他是决不肯这么三番两次的来跟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的。

三堂哥对我的好,只怕就是亲生哥哥也未必及得上。

这辈子我该怎么报答他呢?

我端详着将药水送到口边的三堂哥,不知不觉这话就说了出来:“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要你报答什么?真是生病生傻了不成?我是你的糖哥哥啊!”三堂哥又笑了。

我的病总算在三天后就好起来了,功劳最大的自然是几乎衣不解体的照顾了我的三堂哥。

阮三爷也来瞧过我了,跟了他来的是何西。我见他和阮三爷一起的时候还呆了一呆,才想到何西已经是三爷的兄弟了,而且还听说阮三爷非常器重他的,已经当他是心腹一般。他们一起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他们在我这里没留多久的,说的都是客气话。

我与何西竟也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了。

我只是觉得疲倦。

三爷临去的时候留了话要我在离开百鸟镇之前再到他府上吃个饭,全当是赔罪。三爷总说我生病是他没照顾好。

何西听到我要走的时候,目光定在我身上,我却转了头不愿意与他这明亮的眼光对视。

“这不好吧,玉堂弟弟已经打扰的太久了,临去还要麻烦三爷,等我回去真是要给爷爷他们责骂了。”三堂哥站在阳光下,穿了一身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神色自若。就是对了这名满湘西的大人物,他也从来是这样言笑俨然,风度翩翩。

怪不得父亲总说我要有糖哥哥的一半本事,他就是现在撒手也瞑目的。

“这怎么说的?”

“玉堂弟弟先头是一个人来,要三爷照应那也没话说,现在我到了这里,再要三爷请我们就真说不过去了。”

“我是地主么,三少爷说这话,莫不是瞧我不起?”

“那里?我的意思是,等玉堂弟弟全好了,该是我们兄弟请三爷还有诸位兄弟一场,就不知道三爷肯不肯给我这个脸面,这样我回去也好跟爷爷交代的。”三堂哥说了,鞠下躬去。

阮三爷敲敲手里的烟枪,微笑道:“不愧是状元家当家的三少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阮三籍要是说个不字,岂不连太老爷都得罪了?”

“那三爷是答应了?”

“三少爷,你可是头一个能在这百鸟集请我吃饭的人!”

“是,是,那是阮三爷赏脸,李少堂总是记得的。”

阮三爷脸上还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他向我和三堂哥拱拱手走了出去。

何西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是觉得没有话好说了么?

我心里一阵难过。

“为什么阮三爷说你是头一个能在百鸟集请他吃饭的人?”

三堂哥关上房门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道:“阮三爷是什么人物,小玉堂现在该都知道了吧。”

“恩,我知道。”

“百鸟集是他的地盘,按他们的规矩,到这里的都是客,没有客人在主人家请主人吃饭的道理的。”三堂哥眼里露出锋锐的光,“所以我请他吃饭就是越礼。”

“那做什么一定要请他?”

“我不愿意欠他的人情。欠了这份人情滋味却未必很好呢!”

我困惑的望着三堂哥,他喝口茶,象是不愿意再多解释下去,“小玉堂再睡会吧,多养养精神,回去了才好有力气过个好年的。”

我顺从的点头。

这一夜是我留在百鸟集的最后一晚。

三堂哥包下了百鸟集最大的酒楼,宴请阮三爷。

我以为我能再见到何西的,可是搜遍那天来的所有人影,我也没有见到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

错过了今夜,我只怕一生都见不到何西了。

象是苦酒流过身体,我这一晚的笑容也必然苦的要命。

我坐在三堂哥手边,对面就是阮三爷。

阮三爷吃的很少,烟却抽的凶,烟雾把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象在云雾里似的不真实。

“玉堂小少爷画的那副像真是好,传神的厉害,就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看的喜欢。”

宴席结束我们送阮三爷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夸起我的画像了。

“那不是我画的好,是阮家嫂子实在美丽,其实我那只秃笔哪画的出她万分姿态之一了。三爷有这样的妻子实在羡慕死天下的男人了。”我由衷的说。

三爷又抽了口烟望着我,透了烟雾,他的眼睛鹰一样的利,我心里一突。

“三爷以后要到了凤凰可别见外,请到我府上喝杯水酒。”三堂哥对阮三爷客气道。

阮三爷点头道:“谢谢三少爷的盛情,回去的时候也请三少爷代我向太老爷问候。”

“是。”

我见阮三爷走下台阶,突然奔下几步,对他说:“三爷,我有句话想说。”

“什么话?玉堂少爷尽管说。”

“三爷……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事的,只是……只是……”我昂起头道,“请以后对嫂子好一点吧……她,她实在太寂寞了。”我眼前又象是看到阮家嫂子滴血般的红唇。

“我知道了。”阮三爷竟对我这多管闲事没有生气动怒。

我们站在台阶上直到阮三爷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才转身返回住处。

三堂哥不想我乘夜船,怕我才复原的身体又要累着,便拖了一天的行程,我们得搭明早的船才能回去凤凰。

“你给三爷画的什么画?”三堂哥的声音里透了凝重。

“没有,我没给三爷画像,我画的是阮家嫂子。”

“什么?”三堂哥突然停下步子,拉住我的手问。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三爷没说不对啊,我问了他的,他亲口答应了。”

“是么?他答应的,那就好……那就好。”三堂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就这时候我眼尖瞧见街对面老彪跟几个三爷的兄弟匆匆而过。

“老彪!”我大声叫他。

我在百鸟集的这几天,承他多有照料,我这就要走,怕以后难得见面了,我想着该向他说声谢谢的。

老彪见是我,便对身边兄弟说了几句,跑过来,“玉堂少爷。”他每次见我都要磕头的,我有了准备忙拉住他。

“三少爷。”他对我三堂哥倒只是拱手而已。

“我这就要走啦,所以想跟你道个别。”

“这……这就要走啦!”老彪也象是挺舍不得的。

“恩,这些日子你对我很好,我想跟你说谢谢的。”

老彪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这怎么说的……哎呀,怎么能要少爷给我说谢的,真是该死了。”老彪竟是着急起来,又要给我跪。

我摇头扶他,“你别这样,我也当你是朋友的,你要再跪,我可也只好给你跪了。”

“使不得……可使不得的。”老彪赶忙摆手。

我对他微笑:“我乘明天一早的船回凤凰,你自己保重了。”

老彪望了我点头如倒蒜,“玉堂少爷也保重了。”

“走吧,回去还要收拾,收拾的。”三堂哥催促我。

我拍了拍老彪的肩膀,转身去了。

虽然刚认识那会,我对老彪印象是极坏的,他那张嘴可真把我得罪的不轻,但这两个月下来,我却发现老彪为人意气,一诺千金,心肠也是好的,我常见这里的小孩子围了他,他也不怪,还买些米粉,泥人给他们。我问老彪,他也只是傻笑说,“这些孩子全没有爹娘怪可怜的,且我从来就喜欢这样的小东西了。”他又象怕我笑话他娘们样,便总要再狠狠的跟上一句:“我可不是软心肠。”

三堂哥拉了我就要跨进我们住的客栈的门堂,身后却是老彪的声音,“玉堂少爷!”

“怎么了?有事么?”

老彪面上露出为难犹豫的神色,“我……我没事。”

我笑道:“没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别尽在街上逛了。”

老彪抬头望着我好一会才象是下了决心似的道:“玉堂少爷,你是我恩人,又肯把我当了朋友。老彪是讲义气的,对朋友瞒什么事都是要拔舌头去了。”

“老彪你说什么呢?”我对他的话可半点摸不找头脑。

“不是我的事,是何西!”老彪沉声道,“过了今晚,玉堂少爷恐怕就再见不到何西了。”

“什么!”我大惊,忙拉住老彪的臂膀。

三堂哥这时候对老彪冷冷的道:“把话说清楚点。”

老彪皱着眉头,象是为难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我不能多说的。玉堂少爷,你跟我去就明白了。”

我想也不想就跟了老彪奔去。

“玉堂弟弟!”

我听了三堂哥的叫声才转了头。

三堂哥站在门口,大风吹起他的西装,他总是这么打扮的一丝不苟,象是立刻就要去见外国使节似的。

“我跟你同去吧。”

我欢喜的跑过去拉了他手,“太好了,有糖哥哥在便有天大的事也能解决的。”

三堂哥只是微笑,便跟我与老彪去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29:49

阮家嫂子(4)~~

“玉堂少爷,你们就留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出声的。这是我们帮里的大事!”老彪把我们带到百鸟镇后边的土坡低声关照。

今晚无云,月色光亮的很。

我和三堂哥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

只看到老彪快步走到一大群人里。

这些人有的面孔熟悉,是我这两个月来常见的三爷的兄弟,还有些就陌生了。他们全穿了一身戎装,青绉稠布裹头,腰上别了武器,武器的柄上系了彩绸。着青裤,裹腿,腿上插了两把黄鳝尾小尖刀,脚上打赤穿麻练鞋。

这些人围了一圈,中间放一桌,桌上排了酒盏,燃好香烛。

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水声。

我不由紧张起来,捏紧拳头。

一个长身年轻汉子郎声道:“事情我都说了,可有说的不明白的,大家尽可再问。”

这人我见过,听说姓杨,是什么执法老幺的。

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既然没有人问,那就请三爷给做主!”

我的眼光搜罗过去,果然阮三爷就站在圈子正中,还是悠闲的抽着他的旱烟。黑夜里,那一星一星的红光闪烁着,叫人心头发慌。

“就按老规矩办吧。”

“是。”姓杨的执法老幺答应了转身道:“何西兄弟你说嫂子说你的全是假话,是不是?”

“是!”

这声音,就是这声音,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就是声音也透着男子汉的勇气,是何西。

我探出头去,想瞧清楚了何西却被三堂哥一把拉住,他对我摇摇头。

“那好,按规矩请何西兄弟到神台来。凡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俗人辩不出的事,就只有请神明给大家做主了。”

何西越众而出,他脱了麻鞋就往高台上站。

这高台是以八张方桌垒起的。我才一见就觉得突兀的很。

执法老幺又道:“何西兄弟是初来,规矩倒要再跟你说清楚了,这台下有个坑,坑里散放了十六把尖刀的,刀锋向上,你跳下去,要是毫发无伤,那就是神明给你左证,你是清白的。若不是……后果你自己也该知道的!你现在要是怕了,尽可以下来,不过那就是认了嫂子对你的说话,你可要想清楚了。”

“是!谢谢杨大哥指教。我对嫂子决没起过歹心的,就是刀山油锅我也敢下。”何西清朗的声音传过来。他站在高高的台上,夜风把他头发吹起来,我瞧见他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呢。我的心一动,就是这笑,坦荡无畏,便是就要丢了性命,何西也还是这么微笑的。

三堂哥的声音在我耳边,“你别去,这是他帮里的事,就算你去了,何西也不会乘你情。你若真信他就让他自己解决!”

我转头过去,三堂哥靠我这么近,他的手按在我肩上,背光的脸只瞧见他一双眼睛又是温柔又是坚定。

我点点头。

“好!何西兄弟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请!”执法老幺大声喝彩。

何西坦然一笑,没有半点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时间就象尖刀一样在我心上磨蹭,我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终于那坑里露一个人头,又一下,矫健如豹子的身影就跃了出来。何西站在月光下,身上除了沙土再没有半点伤痕。我的心这才终于能放回自己腔子里了。

“何西兄弟已经在神明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现在嫂子有什么话说了?”执法老幺的声音越发严峻。

一个窈窕美丽的人影走出人群。

她的脸色白的吓人,倒显得眼睛流转的象天上的星星。

“没了,我再没话说了……我早该知道的你们男人全是些孬种!”阮家嫂子轻蔑的笑道,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气。

“嫂子为什么要诬陷何西兄弟现在可以说明白了吧!”

阮家嫂子撩了撩额前头发,“咯咯”笑了,“我诬陷他,我为什么要诬陷他?你问问你这些兄弟了,他们哪个没在心里转过要同我睡觉的念头?恩?”阮家嫂子指着一个站在她边上的男人笑道:“是你么?你没想过么?”

那平常杀人打架都不眨眼的汉子这时候倒是怕的退了一步。

“还是你?”阮家嫂子又指着另一个汉子问。那人也是一脸惊惧。

“你自己没想过么?”软家嫂子转脸对着执法老幺笑问,她笑的可真是又美又甜,简直就象含了甜水的无锡水蜜桃似的。

执法老幺脸色变了,瞥一眼站在边上没出一声的阮三爷,才有沉声道:“嫂子既然不肯说,我们也不多问。但,事情既是出了,总要了断的。”

“了断?是啊……总要了断的。”阮家嫂子轻声道,她忽抬头看了何西一眼,“我还有句话想问问他。”

“是,嫂子问就是了,我想何西兄弟也会如实回答嫂子的。”

阮家嫂子走到何西跟前,“为什么?我只问这一句。”她的眼光真是温柔的都要滴出水了,她仰头看着何西,美丽的颈项露出衣领,象一阙醉人的歌谣。

何西却避开了她,“没为什么的。”

“是那个湘湘么?”

何西没说话,眼睛还是不肯望她。

“还是……他……?”

何西象是全身一震,终于碰到她眼光。

阮家嫂子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是他啊……哈哈……竟是他啊……”她笑的象是连腰也要直不起来。

何西的脸也发白了。

我却觉得恐怖,我从没见阮家嫂子这么笑过的,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快活,心里很是同情。

“我没话再要问了。”

执法老幺恭恭敬敬的鞠躬道:“是。那……我就要动手了。”

“等等!”阮家嫂子挑起细长入鬓的眉毛叫道,“我不要你动手,我是三爷的女人,该是三爷亲自动手才是道理。是不是,三爷?”

阮家嫂子这话里带了风情的威严,执法老幺不敢拦她,就看她婷婷袅袅的走了过去。

三爷抽烟的手一顿。

他们的目光遇在空中。

“三爷……”阮家嫂子唤他,声音里满是我从没听多的柔情似水,“我遇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生的男人,他们都说你年纪太大,可我不管。你知道的,我向来是看上什么就要拿在手里的。”

“我知道。”

“可我错了……我真错的厉害了……”阮家嫂子伸出了手抚摩阮三爷的脸。

“是我错了。”阮三爷低声道。风把他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我听出那里边竟象是带了颤抖的。

阮家嫂子摇头,“不……你不会错的,你是阮三籍啊,你怎么会错!别人都是会错的,只有你……只有你……三爷是不会错的。”

阮家嫂子闭上了眼睛,又是嘴角那抹冷冷的笑,“动手吧,三爷!”

阮三爷望着她,许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

夜静的能听到这许多人的呼吸,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突然,阮三爷扔了手的烟枪,拔出一把雪亮的刀。

“别看!”三堂哥伸手遮了我眼睛。

可惜,三爷的动作可比三堂哥快的多了。

我已经看到了。

那亮的象眉睫的刀划过阮家嫂子雪白美丽的颈项,飞溅的鲜血染红我的眼前。

我鼻端都是血腥的味道,眼冒金星,身子晃了晃,就什么都再不知道了。

身子象在水里游曳,晃来晃去。

阮家嫂子滴血般的嘴唇亲吻在我脸颊,“乖乖的小少爷,你瞧我美不美?”鲜血从她雪白的颈项溅出来,都滴在我脸上了,我大痛起来,叫道:“嫂子!嫂子!”

“玉堂……小玉堂……”

我睁开眼睛,就见三堂哥抱了我,一脸担忧。

“三堂哥!”我唤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去凤凰。”

“是……”我从三堂哥的臂弯看出去,沅水就在眼前流淌。我们这已经是在船上了。“何西呢,他……他怎么样了?”

“何西也没事,他是清白的,阮三爷不会为难他的。”

我从三堂哥怀里挣出来,靠了船壁坐下,“对不起……我真没用。”

“不是你没用,那场面我要是初见也要晕的。”三堂哥从袋里拿出两只新鲜翠绿的苹果,“要不要吃些苹果?是烟台带来的,我没拿出来就是想着给你留着船上吃。”

“恩。”我茫然点头。

三堂哥拿了小刀慢慢削着皮,突然问:“小玉堂知道我为什么定要请阮三爷吃饭么?”

“不知道。”

“那你总该知道苏文卿的事吧?”

我抬头诧异的望了三堂哥一眼,不明白他提这事做什么,“我知道的,听老彪说过。”

“是我请阮三爷收了何西的。”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苏文卿的父亲是这里三湘的保安司令,你想他儿子死了,能罢休么?”

我打个冷战,这江上的风可真大。

三堂哥脱了自己外衣给我披上,“如果是阮三爷的弟子,没有实在的证据,苏司令便也不敢再乱来的。”

“就是为了这个你才说欠了阮三爷的人情?”

三堂哥把削好的苹果交到我手里,他的眼光忽闪的象沅水一样叫人看不分明。

“你也知道是何西干的?”

三堂哥微笑着摸摸我的头,“你不是叫我救何西的么?你的话我总要听的。”

三堂哥还是这么喜欢取笑人的,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很快就要到凤凰了,小玉堂把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是……都忘记就好了。”我转头去看只能见那码头一线的百鸟集喃喃的道。

清脆爽口的苹果吃在嘴里却不知什么滋味,是苦还是甜?

三堂哥为我拂开额头给江风吹乱的头发,我听到了,他那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0:02

湘行(三)蛊婆婆(1)

船过骂娘滩,我又回到凤凰。

表叔公家的大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停了脚步,怔怔站定。

“怎么了?”三堂哥在前头台阶上问我。

“没……没什么……”我摇头。

是的,没什么……能有什么了,对于这里的人,不过是死了个丫头。而我却觉得这巨大宏伟的建筑便象传说里最贪食的巨兽——饕餮。它吞下的正是湘湘年轻生动的生命。

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走吧,小玉堂。”三堂哥的手又大又温暖,还有他的微笑。

我点头,又一次跨进表叔公家。

才刚在厅里把行李放下,就看大伯父已经等在那里了。

“玉堂回来就好,在百鸟集没受委屈吧?”

“没有。阮三爷对我很好的。”我答道。

大伯父虽然对我说着话,眼睛却是望向三堂哥的,我知趣,也许他们父子有什么不方便在我眼前说的话,我给大伯父鞠躬道:“大伯父,我下去了。”

三堂哥却一把拉住了我,“别忙,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他对我笑着,又转头对大伯父说,“父亲有什么事就说,玉堂弟弟也不是外人。”

“啊……是,是……怎么会是外人。”伯父的表情有点尴尬,“是狗娃……”

“狗娃怎么了?”三堂哥依旧坐在椅子里喝着刚泡的茶淡淡的问。好象狗娃是个不相干的人而不是他亲身儿子似的。这里有风俗的,要是大人特别疼爱小孩子,就要给孩子取个贱名,这样才好养活,那些妖魔鬼怪才不容易把孩子抓了去。三堂哥是长房嫡孙,他的儿子自然在这家里也尊贵的很了。

可我早就觉得三堂哥对狗娃不太亲近的。

三堂哥却笑着对我说,“我讨厌小孩子!”

我不知道他这又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三堂哥总是让我很琢磨不透,他虽然常常在笑,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心里觉得快活才笑的,他同何西是截然不同的人。何西是自然的儿子,要笑,自然是开怀大笑,要生气就骂人,要伤心也会哭,可是我的糖哥哥却是不一样的,他一直都在笑,不论遇到什么事他都在微笑,他喜欢你也好,不讨厌你也罢,他对你总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对于这个糖做的哥哥我常常不知道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有一件我是知道的,就象阮三爷说的——“三少爷待小少爷是真的好!”

伯父唉声叹气的道:“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惹了什么邪神,狗娃病的不轻。”

“生病了就看医生,家里又不是没钱。”

“可是……”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家里除了表叔公,人人都怕三堂哥的,就连大伯父在三堂哥面前都一点没有父亲的威严。我从没见伯父象我父亲训斥我那样训斥过三堂哥,甚至我发现大伯父跟三堂哥说话的时候都有点不敢看他。

“到底怎么了?”

“看来是被人下蛊了?”

三堂哥慢慢放下茶盏道:“爷爷还不知道吧?”

大伯父因为不安而下意识的搓着手,“还没敢跟父亲提呢!”“我才走了几天,就出这样的大事了……真是一刻都不能离了我。父亲,您这家当的真是好!”

这个家名义上现在仍是大伯父在当家的,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实际管理着家里钱财出入,地里租金,以及县城各个铺子来往帐目的却是我三堂哥。

“三堂哥!”连我都听出了三堂哥话里对大伯父的不敬和讥削。

三堂哥对我招手,“走吧,玉堂弟弟,你不是很喜欢狗娃的么,我们去瞧瞧吧。”

“是。”我低头走过还坐在堂椅里脸色青白的大伯父眼前。

我真觉得大伯父很可怜的。大伯父这么和蔼的人,三堂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父亲?

“糖哥哥,你不该这么对大伯父说话的!”我仰头对三堂哥道。

三堂哥微笑回望我,“小玉堂就是良心好,对谁都是好的。”他眼睛看着前方,象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么忧愁的眼睛,我真想为他拂去眉头的皱折。

三堂哥轻轻的道:“有好多事情你都不明白的。”

我不敢再问,书上也很多写过的,象表叔公家这么大规矩的大家庭里总是藏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故事的。三堂哥既然不说,我怎么好多问。

我只是跟了他一路往三堂嫂那屋子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重重的什么瓷器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三堂嫂喝骂的声音,“你是木头啊,这么烫的东西能吃么?狗娃都病的这样了……要是……要是他好不了,我要你们这些狗杂种都给我的儿子陪葬!”她声音这么尖利刺的我耳朵好痛。

三堂哥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我怕他要对三堂嫂发脾气,这时候他们夫妻怎么还能吵架呢?

我拉拉三堂哥的衣袖,不安的看着他。

三堂哥原先阴沉的脸在看到我的时候终于转了颜色,“放心!”

我点点头。

“干什么的,进来也不敲门!”

我跟三堂哥才踏进门口一个大花瓶就冲我们飞过来,三堂哥身手敏捷让了过去,我却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呆了一呆,花瓶就要砸到我了。

突然三堂哥抱了我,用他自己的身子和一只左手挡住了花瓶。

“碰!”的一声,花瓶摔碎在了地上。

三堂哥的手上也流出血了,浸透了他雪白的西服衣袖。

“糖哥哥!”我惊叫。

“你怎么样?受伤了么?”三堂哥却好象完全没发现自己受伤似的,只是一味拉了我询问。

“没有……我没事……糖哥哥,你……你自己受伤了!你的手……”

三堂哥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伤,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还笑道:“不要紧,只要你没事就好……反正我血也多着,流一点没关系。”

我心里热的象是有口炉子在烧。

“糖哥哥!”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三堂哥挥开几个上来要给他包扎伤口的下人。

“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儿子都病的这样了,你倒为个外人在别的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天,你说到底谁发疯了。”三堂嫂头发有点凌乱,面色也不如头一次见到这么红润了。她的话虽然无礼,可到底是因着心疼自己的孩子,我怎么能怪她。

“你说什么?谁是外人了?你说清楚!”

“哼?还有人不清楚的么?我看这个家里脑子最不清楚的就是你!”

“你看你把这里闹的都什么样子了?你要丢脸发疯请回你自己娘家,别在我这里撒泼……刚才要是真砸到玉堂弟弟了,我看你怎么跟杭州的表叔交代!”三堂哥怒道。

“哈哈!跟谁交代也比不得跟你交代不是?”三堂嫂冷笑道,“你还是别回来的好,你回来也不会真要管狗娃的死活的!”

“是么?是谁弄的现在这样的?是谁弄的我不想管自己儿子死活的?”

“你!”三堂嫂本来坐在床边拍着床上的孩子,这时候陡然站了起来,可地上到处是她摔碎的瓷片还有撕烂的破布,她脚下一滑就要摔倒。

我一惊,忙奔了几步要扶她,可是近在她跟前的三堂哥却连伸一下手都没有,只冷冷看她摔在地上。

三堂嫂气的脸色发白,“你……你……好!”

“我很好,多谢关心了!”三堂哥突然笑了,可那笑容决不是对着我常有的顽皮或者温暖的微笑,他这笑容就是12月的冷风,吹的人心都寒了。

“你们把这里整理一下,狗娃要有什么变化再来告诉我。”三堂哥吩咐下人,“走吧,玉堂,我给你新安排了住处,这就去瞧瞧!”

“可是……”

三堂哥却不让我说话,拉我就走。

我转头就看到三堂嫂看着我的眼神说不出的怨恨,象是我抢了她什么要紧东西似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三堂哥叫了下人简单给他把受伤的手包扎了一下,就领我到了西厢的客房,就是那时候表叔公大寿给尊贵客人下榻的所在。

三堂哥很是细心,全部被褥都换过了,屋里还贴了几副我喜欢的画家的真迹。

“怎么样?还喜欢么?”

我抚摩着桌上的茶壶,突然想到那时候湘湘常常就是这么给我倒了茶便坐了一边静静看我作画的,她的眉眼呼吸我都似乎还能感受,可是,可是……她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终于再也见不到这个山水灵秀的女子了。

我双肩颤抖起来,眼泪滴在茶壶上,发着极轻微的声响。

三堂哥从身后搂住我,他那低低的无奈的叹息就在耳边“小玉堂……别难过了!”

“不……是我害她的,是我害了湘湘的!”我轻轻的重复着这话。我怕我一生都摆脱不了对湘湘这沉重的负罪。

三堂哥突然重重将我身子掰过来,面对了他,他的眼睛犀利而明亮,象是望到了我灵魂深处,“跟你没有关系的!这是她的命!是洞神要她去的!”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糖哥哥,那个跟我一样是在西洋学堂接受教育的糖哥哥居然,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你……连你也这么说?连你也相信什么洞神的鬼话!”我大声起来,“要真有洞神,那也是我,是我!”

“你想救她么?你想救湘湘么?”三堂哥的声音也提高了,他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是!我要救她,我该救湘湘的!”我懊恼的道,我恨自己的无能!

三堂哥却突然冷笑起来,“你谁也救不了的!”

“不!”我象是被人从梦里惊醒,大声叫了出来。

三堂哥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笑容,他不笑的眼睛跟表叔公真是再象也没有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理性冷静,简直接近冷酷了,“别否认,小玉堂,你得看到眼前的现实,你能救了湘湘,能救了何西,能救了阮家嫂子……可你能救其他人么?象湘湘这样的女人在这沅水每天没有两个,就有三个……你下去沅水瞧瞧,那地下埋了多少尸骨的!你都能一个个去救么?”

我呆了,全身冷下来,三堂哥却紧紧抓了我手,“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不 ……我不能救,你能的,你能的,糖哥哥……你这么能干,父亲说的,我要有你的一半,他就死也瞑目的,你帮我救他们!”我连哭泣都没有力气了,我象是抓住最后的稻草似的拼命抓着三堂哥的手。

三堂哥突然一把抱住了我,他把我抱的这么紧,象是就要把我揉进他怀里,我简直就要窒息。

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我闻到他手上伤口涌出的血腥气,“糖哥哥……你疼么?”

“不……不疼了。”三堂哥的声音在发抖。

我抬眼去看,三堂哥眼睛里有水花似的东西在流动。

“糖哥哥……”我怔怔叫他。

三堂哥在对我微笑,还是最常见的温和的微笑,“我也没办法救他们的……我已经连自己都没办法救了!”

我这么近的看着他,近的能数出他眼帘上的睫毛,他的睫毛真是又长又密的,就这样遮下来就把他全部的心事都遮住了。

我看到了,那从来光亮犀利的眸子里这时候都是我的倒影还有……还有一种绵长深邃的悲伤,象是从他心里透上来的。

那是什么?

那东西让我晕眩起来,连身在何处都忘记了。

我只是想为我最最欢喜的糖哥哥把流出眼睛里的水花抹去了,就象小时候他为我抹去哭泣的眼泪。

“小玉堂……别对我这么好……别……”三堂哥叹息一样的声音流水似的滑进我耳朵里。这声音却再不愉快,这么痛苦的颤抖起来,象是地狱的火焰在烧烤着他的灵魂。

我不解的看着我的糖哥哥,可他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肩窝里。

一声声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啜泣就在我耳边。

我就象雕塑一样被他抱着,再也动坦不了分毫。

是在哭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我这向来坚强莫测的糖哥哥打倒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苦吧?

我轻轻抚着糖哥哥的背脊,如同小时候母亲对我的安慰。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2:20

蛊婆婆(2)

这一夜我辗转难以成眠,三堂哥那低低的啜泣总在我耳边响起,还有他嘶吼般的那句话——“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真是这样的么?

我真的谁都救不了的么?

我反反复复想着这两句话,瞪了眼睛就是一夜。

天才蒙蒙亮,我便披衣而起,站在院子里那侏开的极盛的梅花之下。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采一枝梅花捏在手里低了头,梅花特有的暗香钻在鼻间与这清晨冰冷清爽的空气混在一起真是叫人陶醉。

我记得,教这两句诗的正是三堂哥。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还幼小却已经非常喜欢拿了画笔在纸上涂画,但一见了那些方方正正厚的象砖块的书本便远远的逃了去。父亲与教学的先生都拿我没有办法。那一日,象是下着大雪,我逃在茶院的角落里正看一群蚂蚁搬家看的兴高采烈,就有个阴影遮了我头上的光,我以为是父亲吓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可那不是父亲,那是个陌生的人儿,高高瘦瘦的个子,穿个跟先生一样的长褂子,可他穿的可比先生好看多了,他冲我笑呢,这么温暖的笑容,竟是比太阳照在身上都要暖和的。

他把我抱起来,叫我“小玉堂!你是小玉堂么?”他的声音也好听,就象戏台上打的鼓,一下一下都敲在我心上。

他拿一枝梅花在我眼前。

“这是什么?”

“梅花!”

那天的梅花真是香,我抓着他的手,猛的吸了几口,他大笑起来,胸膛一震一震的,真是有趣。

“喜欢梅花么?”

“恩。”我用力点头,其实我是想要他手里的那枝梅花呀。

“那我教你一句话,那是把梅花说的最动听的话了。”

“什么话?”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个象鼓点一样的声音优雅的吟颂着这句千古名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是我头一次见到我这个糖做的哥哥。

那时候我弄不清“堂哥哥”和“糖哥哥”的区别。我总想,这个哥哥这么欢喜笑的,又总是笑的这么快活便一定是糖做的吧。

可是,昨天我的糖哥哥却化了……

就象这天上飘落的雪花一般,虽然这么晶莹美丽,却总抵不过太阳的力气。

是什么,是什么让我的糖哥哥终于化出一片泪水的?

我轻拂着身上那件雪白的狐狸皮皮袄呆呆望了天上的雪花出神。

我没有料到湘西的冬天竟然会这么冷了,没有带上皮袄子,现在身上穿的这件是三堂哥拿了给我的。

雪白的狐狸皮,没有一根杂毛,就是雪花落在上头也分不出。三堂哥虽然没有说,可我知道的,这件一定是他的。我闻到了,这上头每一根狐狸毛上都有糖哥哥的味道。

我将自己冻的发白的手拢在皮袄里。

突然面前挡着的假山后传来两个人的低语。

“父亲,你就借些给我吧!”

“你又问我要,我那里来这许多钱了?要用钱该去问少堂要啊!

“嘿嘿,父亲你这不是存心把我往火里推么?问三哥要?他是什么人啊,精的都成妖了,那天我要能从他那里拿到钱了,我就变玉皇大帝了。”

“说什么无赖话,钱我是没有的。”

“父亲你瞒你自己儿子做什么啊,刚才布庄不是还拿了笔钱给你了?”

“那是要进货的钱!你没见今年冬天冷的这么厉害的,得补充些上好的毛皮,这些钱可不能随便挪用。”

“父亲……对着自己儿子,你还装什么正经啊……”

“你……你说什么……”

“哎呀,父亲……上次那批货,就是那次的绸缎,你还不是进了次品了。”

“你可别胡说。”

“我那里是胡说了。父亲,这次你又不会进些品质差点的去补贴后江那些小骚货的肚皮吧。”

“你……你要死啦,这些胡言乱语要是给你爷爷听到你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么?”

“哎呀,父亲,现在该担心的是三哥,你得防他什么时候去查帐查货的。父亲……你要是给我些花销,我倒能帮你遮掩过去的。”

“你……你这个忤逆子,居然要挟你亲爹了!”

“父亲……我可没啊,我是给你想办法呢!”

“你这个月的月钱呢?”

“没了。”

“又赌输了么?”

“嘿嘿……手气差了点……下趟去总要赢回来的。”

“还赌!就有十个状元家也要给你赌败了的!”

“呸!呸!大清早的,父亲,你可别咒我!你给是不给啊!?”

“恩……拿去!”

“谢父亲了!”

随了西西梭梭衣衫摩擦的声音,假山后走出两个人。

一个个子高瘦象竹竿似的,看着挺文气还带了金边眼镜的正是我二伯最小的儿子,二伯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只有这个儿子,也就是我四堂哥,学没好好上,也不做工,更不愿意当兵,便闲在家里,整日抱了公鸡,蟋蟀与人赌博。跟在他身后便是我那个常住县城照料城里布庄,米铺生意的二伯。我也只在表叔公寿宴那天见了他一面的。我听父亲含糊说过,这二伯父与我父亲早前曾一起做过生意,但后来象是生了嫌隙的。父亲不肯跟我明说,我当时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多事,更没想到能听了他父子这样的话,便没有多问父亲二伯父当年与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伯父跟大伯父长的很不一样,倒是很象表叔公的,一张长方脸,总是很严肃端正的样子,似是从来也不会笑。

他们一见了我面,就呆了,象是没有想到这么早会撞见人的。

我对他们一笑,向二伯父道:“二伯父早,这天真冷,出来解个手就冻的厉害了。”我已经瞧见二伯父眼睛里那怀疑的神色。

“恩,听说玉堂在百鸟集还生了病的,可别再冻了,回去你父亲就要怪我们乡下人不会照顾。”二伯父端了架子,冷冷瞥我。

“玉堂弟弟是刚出来解手的吧?”四堂哥亲热的望了我问。

我知道的,他哪里是真心对我了,他这只是怕我听了他话去在试探我罢了我厌恶他与二伯父假摸假样,便草草鞠一躬,对二伯父道:“要没什么事,玉堂回去了。”也不等二伯父答应,我就已经转身去了。

身后还听到二伯父的训斥“你瞧瞧,对长辈这么无礼的成什么样子了?还是杭州大学堂里出来的呢!”

“呸!”

我那里会在意这些的,淡淡笑了。我只可惜那侏清雅幽香的红梅真是给活生生玷污了去。

我想着回去也睡不着的,便趁了早上去看看三堂哥的儿子,狗娃。昨天闹了一场之后我哪里再有心情去看望孩子了就是去了我怕三堂嫂也只会将我赶了出来。倒是现在这时候我猜屋里大约也只有老妈子和丫头在的,毕竟这么整夜守着就是铁人也抗不住。

虽然三堂嫂象是很不欢喜我,可我却很是欢喜狗娃那个孩子。这小不点才三岁,却是聪明伶俐的很,我才教他画了太阳,他下午便能画云彩了,我才给他念了诗文的,隔天再问他他也能记得。他笑起来最是象三堂哥了,那弯弯的眼睛真象个甜蜜的月牙,我总忍不住要捏捏他软软的脸蛋。我一捏他脸蛋,他就要生气,皱着小眉头,摸样真是再好玩不过的了。

一想到这样活泼有趣的生灵如今却受着病痛的煎熬我便不能安心。总想要望望他,给他说说话,虽然他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能帮了他,却总好过如今这般不闻不问。

廊上一个丫头见了我忙给我行礼。

我认得她的,昨天我还在三堂嫂那屋子见过的。

我见她手里端个碟子,装了些黄澄澄的糕点,这肚子便跟了眼睛一起贪婪起来。

这一大早的我东游西逛倒还真什么都没吃呢。

“这是什么?”

“回玉堂少爷,这是酥油饼。”

“我……我可以吃么?”

那丫头掩了袖子吃吃笑了。我来的虽不久,但府里上下都知道我为人和气,下人在我面前便也少些拘谨。

“少爷要吃什么,用什么,哪里要问我们下人的?”

我脸上一红,“我怕这是给三堂嫂的点心,我要吃了,会累你挨骂的。”

那丫头的笑容淡下去,她咬了嘴唇,“总是我们做下人的惹少奶奶不高兴的。”

“你且忍耐些,三堂嫂这会心情定是坏的,你为她想想,你若是她也必定难过的很,不是么?”

“恩。”那丫头点头,望了我又是一笑,“怪不得大家都说要是玉堂少爷是我们的主子那就美死了。”

“我三堂哥不好么?没的说这样的话,我可要告状的。”我微笑道。

“三少爷也很好的,我可不敢说他的坏话。”那丫头吓的一缩头。

就这时候我那肚子不争气的叫出声来。

那丫头又是“扑哧”一笑,我的脸可真烧的连身上都要冒烟的了。

“玉堂少爷,你吃好了。这不是给三少奶奶的,这是四少爷在县城接二老爷的时候带回来的。四少爷知道我们孙少爷最爱吃酥油饼的……你吃好了,反正现在孙少爷病的这样也没法子吃的。”

“真不要紧?”

“恩。”那丫头拿了一片黄澄澄的饼子递到我手里。

虽然已经冷了,可焦黄的颜色,葱花的香气都在向我那唱着空城计的肚子招手,我哪里奈的住了,接了过来就要咬下去。

“原来在这里偷食呢!”三堂哥调笑的声音就在耳边,他一只手按了我就要送到嘴里的饼子。

“做什么呀,糖哥哥!你要跟我抢饼子吃么?”我笑话他。

三堂哥的脸色有些发白,大约昨夜也没睡好,“你吃什么饼子啊,这么油腻的东西,你忘记自己才病过么?这样东西吃下去,还不坏了肠胃,你要嘴谗尽可叫厨房给你弄特色的小菜米粥。”

我皱了眉头,大叫:“糖哥哥,你什么时候变的比我父亲还严肃,比我母亲还罗嗦,比我奶娘还麻烦的?”

三堂哥瞧着我,哈哈的笑了。

我也笑,我真愿意看到他这样开怀的笑,就象小时候在杭州那会,他就是这么灿烂的笑着的。我不愿意再见他昨天那样软弱痛苦的模样,那让我心疼。

三堂哥取走我手里的饼子,又是摸摸我的头,“小玉堂……”我象是听到他后边还有半句话的,可是到了我耳朵里却变成无声的一个渭叹。

“这么早逛什么呢?”

“我想去看看狗娃。”我拉了三堂哥的手,“你同我一起去吧,你也还没去瞧过狗娃吧?”

三堂哥似是不太情愿,不过终于还是点了头,“好吧,等瞧了狗娃,你就同我去吃早饭。你得答应了以后决不吃这样油腻的饼子。”

“是,是……你可真是牵丝绊藤!”我露了句江南俚语,我晓得三堂哥也是听的懂的,我对他做个鬼脸,仿佛这就是我们两个共有的小秘密。藏在心里了,就只我们两个。

走进狗娃那屋,果然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两个丫头的,问起她们,说是三少奶奶五更才去睡的,竟真是守了一夜。我心里感叹,虽然三堂嫂总是蛮横的样子,但到底是做母亲了,就象我母亲常对我说的“天下间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扑出骨血的热爱。”

床上,狗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脸皮发白,呼吸这么微弱,象是随时要断。他可比我走那时瘦的多了,那只伸在被子外头的小手细的只见骨头。

我不敢叫他,只咬了嘴唇望着他。

这可爱的小生命正坚强的与病魔做了斗争,我这个大人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我心里真是难过。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狗娃是被人下了蛊的。就算这世界真的有人可以下蛊,我也不信真有人忍心对这样一个好好的孩子下了毒手的。

三堂哥在我背后拍拍我肩膀。

“糖哥哥,这样下去不行的,得带狗娃去看医生。”

“父亲说大夫来过了,也诊断不出什么毛病,大家都说是中了蛊的。”

“你怎么也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没信,不过大夫不是也瞧不准么,大约就是小孩子都会发的病,不会很要紧的。”三堂哥轻描淡写的道。

我重重的摇头,“不是的,这病一定是很重的了,你看狗娃都瘦的什么样了?”

“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带他去医院,去常德,那里不是有洋人开的西医医院的么?去那里!”

“不可能的。”三堂哥说的竟是斩钉截铁的干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为什么?”

“爷爷最反对洋人的那些医术了,他总说那些碧眼洋人拿着针管只能把活人治死了,他决不会同意叫狗娃去常德治病的。”

“狗娃是你儿子,到底是狗娃的命重要还是表叔公说的那些没道理的话重要。”我决不相信三堂哥是跟这家里其他人一样只会对表叔公的话唯唯诺诺的无用之人。

三堂哥瞧着我,我也瞧着他,一点没有退缩。

三堂哥终于苦笑道:“小玉堂啊……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啊……”他弯了腰抱起床上的狗娃。

我就知道三堂哥决不是不明道理的人。

我高兴的吩咐那个老妈子还有两个丫头给收拾收拾些用具好带了路上替换的。

正忙着,突然门给重重推开了,三堂嫂冲了进来,她头发都还凌乱着,眼睛发红,“把孩子放下!你把孩子放下了……你要带他去哪里?”

三堂嫂冲过来也不知道那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把三堂哥一把推了过去,抢了孩子紧搂在怀里,“你要带他去那里?你要丢了他么?你不喜欢他,不爱他就不要睬他好了……干什么非要害了他丢了他了!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三堂嫂大声叫嚷着哭道。

我见她误会了三堂哥,忙走到她跟前道:“嫂子,你误会了,三堂哥是要带狗娃去常德看西医的。”

“是你!就是你!是你害的狗娃的!你害我还不够,还要害我孩子,都是你……你没来的时候什么都好好的,你一来就死了人,现在狗娃也要死了……”三堂嫂狠狠的瞪了我,“什么看病,你是要害我孩子吧……狗娃是中了蛊了,要看什么西医。全是骗人!”

我还想再好好跟三堂嫂解释的,谁知道三堂嫂却对了我脸重重的一掌扇来。

她的手劲这么大了,竟象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我站立不住,一交摔在地上。

我这半张脸火辣辣的痛,竟比那时候给老彪撩的那下还疼了许多。

三堂哥这时候已经扶住了我,他伸手在我嘴边一抹,我这嘴角疼的忍不住眼泪就要掉出来了。从小到大,就是我父亲也从没有这么重的打过我的。

我看到三堂哥手指上那一抹嫣红的血迹也看到他眼睛里比血迹更红的怒火,我连忙拉住了他,“别……别发火,求你了,糖哥哥!”

我真不愿意他们夫妻这时候还要为了我这个外人再多生嫌隙的。

为了狗娃就是平时有再多的不满怨恨,这时候也要忍的。

“怎么了?李少堂,你心疼了么?你只知道心疼你这玉堂弟弟,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来心疼我的孩子的?”三堂嫂竟不知趣,倒又来火上浇油。

我见三堂哥嘴角露出上次见到的那丝冷笑,心里不由一颤,我就怕他要说什么伤人的话。我紧紧握了他的手,他手上一根根青筋都爆出来了。

“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那是你的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干系的,我为什么要管他死活!”我一下没拉住三堂哥,他已经转了身子对三堂嫂冷冷一笑。

三堂嫂这时候脸上却再没有刚才的凶狠劲了,她咬了嘴唇,那双一向蛮横的眼睛含满了泪水,连平时又高又尖的声音都软了下来,“可……可我是你……我是你妻子啊!你……真的对我没有半点情分么?你真的对我从来没有喜爱过么?”三堂嫂的语气已经不是悲伤了而是低三下四的哀求,她这是在求她的丈夫啊。

我怔怔望着她,这样的三堂嫂好生陌生,又好生叫人同情,我忍不住要去将她扶住了,好好安慰的。我不知道她到底跟三堂哥出了什么差错竟变的如今这般光景,可只凭了这一句,我便知道她对三堂哥依然是深爱的。

象她这样出身将门的女子,在地方上必是要风得风。从前做闺女的时候父亲对她定是千依百顺,到了成年那些追求的男子也必是从来没有拂逆她心意,这样的女人想来是从不曾这么低声下气的求过什么人的吧?她肯低头那就是无路可走了,那就是爱的连性命尊严,骄傲地位都丢弃了的,这样的女人就是有一百个错,一千个错,也未必不能原谅的。

我指望三堂哥这次莫要意气用事再伤她心了。

“喜欢你?”三堂哥突然高声笑了出来,“你知道么,当初为了不与你成亲,我曾经绝食了七天七夜,我曾经被父亲打的一身是伤躺了3个月才起的了身,我曾经剃了头发要出家做和尚的……哈哈……喜欢你……你竟然要我喜欢你……你断送了我一生唯一的希望,你杀死了我,却要我喜欢你?”他笑的比哭更难听。

我吓的只是摇头,我从没听三堂哥说过他的婚姻,以前猜测他可能另有心上人也小心的问过,可总为被他太极推手似的混过去了,我想那总是他不愿意说了,便不好勉强的,却那里知道这其中竟有这么骇人的故事。

何西硬是在床上躺了2个月才把断腿养好,而三堂哥竟躺了3个月,那……那是什么样的伤,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全是为了他……全是为了他啊……”三堂嫂脸色暗淡的象是灰蒙蒙的天色,“你把罪责都怪在我头上有什么用了,我不过是喜欢了你,要父亲把我嫁给你而已。我有什么错了?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称心如意的么?你以为你父亲你爷爷那样的老古董会答应了你么?你以为别人不会在背后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么?你以为他也同你是一样的心思么?”

“不……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三堂哥抓住三堂嫂的手臂,眼神凌乱起来。

“你比你想的要没用多了,少堂!”三堂嫂轻轻拂起三堂哥散在额头的头发温柔的笑道,“其实你才没有外人看的这么能干呢,我知道的,我全知道的。”

三堂哥深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既然你不希望狗娃到西医那里看病就随你好了。”只这一瞬间,他的神色已经又恢复了往常那个犀利精明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混乱的人根本不是他。

“走吧,玉堂,我们去吃早饭去!”三堂哥回过身对我微笑。他笑的还是一样的好看优雅而且温和,就是最挑剔的英国绅士也不能从他身上挑出半个毛病。可我却知道这是假的,是假的……全是假的,只有刚才那野兽一样的嘶吼,那哭泣一样的大笑,才是真实的他。

我迷惑的望着三堂哥,我真是不懂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3:41

蛊婆婆(3)

“哪个没规矩的闹的这么凶了?”表叔公威严的声音从长廊里传进来。

“爷爷!”

“太老爷!”

“表叔公!”

每个人都藏起自己原前的表情,换了一副恭恭敬敬的神气。

在这个深宅大院唯一执掌着绝对权威的就是眼前这拄了龙头拐杖,皱纹如同年轮一般的老人。

表叔公身后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堂哥,四堂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人都低着头,静默着。

“怎么?我现在问话竟没人搭理的么?”表叔公在椅子里一坐,冷哼一声。

依然没有人答话,空气都似乎要凝结起来。

“太老爷!请太老爷给我做主!”突然三堂嫂跪了下来,哭道。

“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是。太老爷……狗娃,狗娃……他病了……”三堂嫂哽咽道。

表叔公看来一点没知道这消息,大大吃了一惊,站了起来,“什么?快……快让我瞧瞧!”

三堂嫂赶了两步将怀里的狗娃抱到表叔公面前。

表叔公看了狗娃半晌,抬起头,缓缓将目光移到大伯父脸上:“怎么回事,狗娃病的这样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伯衡,你说!”

大伯父的头垂的更低,结结巴巴的道:“父亲……我……我是……我怕……”

“爷爷!是我让底下人别跟您说的。”三堂哥这时候也跪了下来郎声道,“跟父亲没有关系的。”

表叔公“哼”了一声,坐下来,“为什么不跟我说了?是不是把这家交了你们父子就不没有我老骨头立脚的地方了?”

“没有。少堂不敢。”三堂哥边磕头边道,“少堂是想您老人家别要为了狗娃的事情多操了心。狗娃不过是寻常小孩子都要生的过风病,等一段日子自然会好的。没的惊动了您老人家,少堂可担当不起这罪过。”

表叔公捻着手里的佛珠淡淡道:“我瞧这病可不轻。”

三堂嫂跪在一边抢了道:“太老爷……这……这不是病啊……这是……是给人下了蛊了。”

表叔公原本一直半闭的眼睛陡的睁了开来,那冷冷的目光叫我想起那天他下令将何西腿打断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捏紧了拳头才叫自己能够不从这样的眼光里逃出去。

“太老爷,孙媳妇请您老人家做主。”三堂嫂抱了狗娃凄然道。

“天大的事情,我状元李家难道连自己的骨血都救不了的?你尽管放心就是。”表叔公沉声道。

“是……可,可少堂听了人家蛊惑要送狗娃去什么西医那里治病了……”

“什么?”表叔公重重拍了桌子打断了三堂嫂的话,“哪个有这样的胆子要送我曾孙儿到那些碧眼洋人的医馆送死的?”

我被表叔公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的一哆嗦,才要站出来,却叫三堂哥拉在了身后。

“没有人蛊惑我。是我自己要带狗娃去看病的。”三堂哥目光炯炯。

表叔公突然伸了拐杖就往三堂哥身上打去。

我惊叫“三堂哥!”

那只要拉三堂哥躲了去的手被龙头拐杖扫到了,痛的手指象是断了一般。

可三堂哥竟一动不动,硬是受了这一杖,我只见他背脊抽搐了一下。我的身子也跟着抽搐了,象是这一杖不仅打在了三堂哥身上也是落在我身上的一样。

而其他人连大伯父也是,竟然没有一个出来为三堂哥说话的,他们还是温顺的低了头,甚至我见到二堂哥嘴角那丝几乎看不到的笑意,我心里寒的仿佛这个北风呼啸的冬。

我简直不能了解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一个做父亲的见自己亲身儿子被莫名其妙的打了却能这般沉默的,没有半点反抗。难道在这个家里真是没有理字的么?为什么一个丫头是这样,一个下人是这样,现在连一个堂堂的少爷也是这样的?

我抬头却见三堂嫂正咬牙切齿的瞪着我,若是目光能变成火焰,我只怕这时候早被烧死了。

表叔公又坐回椅子里,“这是教训你别把祖宗的规矩,家里的礼法忘记的!别以为读了洋书就可以胡作非为!”表叔公半眯了浑浊的眼睛道:“这个家到什么时候也都还是我说的才算!”

“是,孙儿记的了。”三堂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极力强忍着痛苦。

“那个下蛊的蛊婆子可找到了么?”表叔公又问。

这时四堂哥跪了下来一脸兴奋,倒好象这是件天大的有趣事,他道:“是,孙儿昨天已经抓了一个了。我早两个月就见那婆子总在我家门口转,后来……爷爷还记得吧,我们家门前那棵白杨就死了,定是那个草蛊婆子干的。现在连狗娃都遭她毒手,孙儿哪能放过她了……孙儿……”

“行了……罗嗦什么,只说那婆子现在在那里就是了。”表叔公不耐烦的道。

四堂哥自讨个没趣,讪讪道:“就关在后院柴房里。”

“去,叫人带了来,我有话要问。”

“是。”大伯父答应了,立刻走了出去。

其余人还是站的站,跪的跪,竟没人敢挪动半步。

三堂哥为了我才挨那一杖,我那里能见他再这么吃力的跪在冰冷的石地上的,我哪里能再让他为我受这等委屈了?

就是有错也是我,我咬紧了牙,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重重磕头道:“表叔公……是我要三堂哥带了狗娃去看西医的,有错的是我,跟三堂哥决没有关系的。”

“玉堂……”三堂哥在我边上惊骇的叫。

我对他微微一笑。

“是你?”

“是的,是我。”我昂首。这一次,我得象个男子汉,象何西那样坦荡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承受这些苦难委屈。仿佛就这样也给表叔公狠狠打了一杖才能为三堂哥减轻些痛楚。

“不……爷爷,玉堂他是城里来的,他还小……他不懂事的,这不怪他,是我的错。玉堂是客人,没道理……没道理让他代我受罚的。”三堂哥全没了刚才从容受杖的风度,急切的为我开脱。

表叔公也不说话,只是瞧了我,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藏了多少岁月的历练只看人一眼,就能叫人心里发慌。过了一会,表叔公才缓缓开口:“都起来吧……难得你们兄弟这么齐心!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表叔公的目光从我脸上扫到三堂哥脸上又慢慢在二堂哥,四堂哥脸上滑过,“只可惜……这世上最多的却是兄弟隅墙。”

表叔公这话说的极缓慢,象是有所指,只见二堂哥和四堂哥脸色都变了,扑的跪下来,道:“孙儿不敢。”

“都起来吧。”

“是。”

我扶着吃力的站起身的三堂哥退在一边,悄悄问他:“糖哥哥,怎么样,打了哪里了?”

“没事。”三堂哥安抚的笑着,低声道,“我早惯了。”

三堂哥的笑容象是很轻松的,可我扶他的手却感觉到他身子因痛楚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心里酸楚的要命,紧咬了牙齿才能忍住眼泪。

这时候大伯父走了进来,对表叔公道:“父亲,那蛊婆子带来了。”

“恩……带进来。”

“是。”大伯父冲外头叫,“把人带进来。”

门外的下人答应了,带了个粗布衣衫的老婆子进来。

“你来问她?”表叔公象是自持身份不愿意与这低三下四的草蛊婆子说话,便叫一边的二伯父代他询问。

二伯父答应了,走上一步,推了推眼镜,神色严肃的象是黑袍子的法官“你是哪里来的草蛊婆子?不知道这里是凤凰的状元李家么?怎么敢对状元家的孩子下手的?你不怕给全镇的人晒草蛊晒死么?”

那老婆婆原先佝偻着的身子在听了二伯父的话才象只河里的虾米碰到热水似的展了开来。我才看到她身上竟已有了好几处的伤,蓝布的衣服上给染的都变做了泥土似的红褐色,只见她慢慢抬头,看看二伯父,又看看屋里的我们,目光呆滞的一点一点移动。她那张苍黄的脸上竟有一块焦黑的笆痕看着很是骇人。她的眼珠就这么在我脸上滑过,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就好象两颗人造的玻璃球,一点人气都没有的,就跟我从前偷偷看的那些外国书里写的僵尸象的很。我觉得自己手掌竟都是冷汗了。

三堂哥握了我手,担心的拍了拍,“别怕,她害不了你的。”

我勉强笑笑点头。

那老婆婆终于把目光移到了表叔公脸上,她喉咙里突然发着“格格”的声音,就象用手指甲抠着什么金属的东西的那种奇异的刺耳的声音。

老婆婆原本象是全没有力气的身体这时候竟猛的向表叔公扑了上去,掐了他脖子。

屋里的大家一时都懵了,还是三堂哥最是机警,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老婆婆拉了下来,三堂哥虽然才吃了一杖,但总是他年轻力壮,那老婆婆那里是他的对手,再怎么挣扎也敌不过的。

可她口里却哑着嗓子大叫:“放了我,放了我……我要杀了他的……杀了他给我孩子报仇!”

这时候大家才醒过了神,二伯父,四堂哥忙着看顾表叔公,大伯父叫人拿了绳子将那婆婆绑了起来。

二伯父更是从一个下人手里拿了不知哪里来的鞭子狠命抽起来。

老婆婆在地上翻滚号叫,但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睛却一刻不离的瞧了表叔公,就这眼光仿佛是野兽,只要脱了束缚便会扑上去将仇人生生咬死一般。

“住手!”表叔公终于缓过了气,却站了起来,喝阻了二伯父,“你……你是……”

“哈哈……哈哈……大少爷……你忘记我了么?哈哈……我却是做了鬼也不会忘记你的!”老婆婆沙哑的声音甚是难听,她笑的这般凄厉,夜枭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你是……烟华……”

“你记得了?你总算记得了。”

表叔公脸色大变,连站都象要站不住了,“你……没死?”

“也不知道是老天保佑还是老天造孽,我那孩子是死了……可我……我没有死,只给夫人派的人毁了脸去扔在山里。”

“烟华……你……你做了草蛊婆了?”

“是啊……我要是不做草蛊婆可怎么能报这40年日思夜想的杀子大仇了。”老婆婆“嘿嘿”的笑着,嘴里已经掉了半数的牙齿,就象一个无底的黑洞。

“是你害我曾孙的?”表叔公这时才又恢复了些往日的威严,沉声问。

“你的曾孙?哈哈……哈哈……”那婆婆又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四堂哥不忿,一脚踢上去,“你这老婊子撒什么疯!”

“因堂!”表叔公叫一句,四堂哥立刻退了下来。

老婆婆捂着伤处,喘着粗气,“那孩子是我害的,不过他却不是你的曾孙子!”

“你……胡说什么!”“你这疯婆子说什么呢?”

大伯父与三堂嫂异口同声的呵斥着,两人的脸色都有点发青。

我不明白,从这老婆婆一开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明白,我抬头想问三堂哥的,却见他眼睛亮的怕人,嘴角竟挂了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诡异微笑,这微笑和眼神我过去只在父亲带我去长见识的上海赌场里见过的。父亲说了,那些已经知道自己稳操胜券又极力隐瞒对手的赌徒的面上就是会有这样的眼光和笑容的。

我怔怔的瞧着三堂哥,虽然他就站了我身边的,虽然他就拉了我手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他却要渐渐离我远去了,象是放的风筝似的,我只怕再也收不回手里的线了。

“我可没有看错,我要报仇自然不会放过大少爷你这家里的每一件事的。夫人是27年前那个大雨夜死的,临死要叫大少爷那个最宠爱的姨娘陪葬,大少爷你舍不得却也没有法子,哈哈……谁叫夫人是苗人土司的女儿了。那夜雨下的真是大啊,那姨娘哭着求你,就象我当年哭的一样惨,可你……可大少爷你的心也同当年一样狠啊……我都看见了,你叫人活生生把她钉在了棺材里……哈哈……我都看见了……”

“你……你是在胡说!”表叔公浑身战栗,拐杖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那我就问这位当家的少堂少爷家奶奶……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的,是6月还是9月了?”

“你……你……是……”三堂嫂身子抖的象筛子,“快把她拉出去!快!”

没人敢动,每个人都被这婆婆说出的事情震的动不了身子。

“你不敢答么?尊贵的少奶奶……哈哈……你是头年8里进的门,你说那孩子是9月生的,可我却知道这孩子明明是6月生的。”

三堂嫂脸色白的纸片一样,呼吸急促起来,竟是站不住,一交坐倒在地上。

“她……她说的……都是真的么?”表叔公阴沉的眼色象兜头就要滚落的焦雷。

“不……不是的,不是的!”三堂嫂拉住表叔公的衣袖叫道:“她骗人的,她说的都是假的!”

表叔公甩开袖子转脸问三堂哥:“少堂……这事情你总知道的吧?”

“回爷爷的话,我……这也是头一次听到。”三堂哥从容不迫的道,冷淡的眼光在三堂嫂身上一扫而过。

“太老爷,您可不能听这个疯婆子话,我是清白的!”三堂嫂跪在表叔公跟前哀声道。

“清白!?嘿嘿!”,老婆婆怪笑道:“这个家里有那个是清白的,只怕也就是门口两只石狮子罢了。”老婆婆指了大伯父道:“这个少爷抽上了大烟,持家那些年就差点要把这个状元府都掏了空去,又逼着自己儿子娶个老早怀了野种的司令小姐,好讨了父亲的欢心。”

大伯父上前就是一嘴巴子,打的老婆婆头歪在一边,嘴角鲜血直落。

“让她说……让她都说了,没想到这府里居然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表叔公这一下子就象是老了不少了,他拍着桌子道。

“可是……父亲……”

“怎么?你怕她再说你其他丑事?”表叔公打断了大伯父的话,冷笑道,“那倒不用了,你也就这些丑事了,再多也多不了多少的。”

大伯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退在了一边,其他人就是也想上来喝止老婆婆的也都不敢再多说了。

老婆婆吐出嘴里的血,“咯咯”笑了,“说的真是不错呢,大少爷还象以前一样眼光总是好的。这位呢,这位在县城的少爷,可是最喜欢女人啦,在后江,常德可都有不少相好呢,他却哪里来的这许多钱了?自然就是铺子里的,所以啊……老主顾才说状元家铺子里货可一年不如一年啦!”她每指一个人,这个人就觉得要被人剥了衣衫,赤裸裸的把自己藏污纳垢的那些所在都昭示了光明。每个人额头都出了一头汗。

“其他的少爷主子我也不说了,只这位少奶奶……你说我骗人,那好,只要挖了后院松树边上第三盆茶花下边就见分明了,我要是没记错那里埋的就是6月那次生了孙少爷的血布!”

三堂嫂惊恐的睁了眼睛,身子晃两晃“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静静的立在那里,明明这些人都是在我身边的,可我却仿佛是在看着一副活的画像了,这些画里的人都这么滑稽的,我几乎都要大笑起来了。

这是怎么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状元家啊!

突然我听到一个人嘲讽的笑,“真是没想到啊,我们家最精明能干的三哥竟戴着顶带色的帽子呢。”

我积压在胸口那沉闷的一口气竟是炸出来了,我转身猛的抓了冷笑讥讽的四堂哥的衣领“你说什么呢?你再说次试试看!”

四堂哥象是被我的神气吓呆了。

“玉堂弟弟!”三堂哥来拉我,我却再不肯听他的,一拳就要挥上去。

“都住手!”一声木杖锤在石板地上的声音阻止了我的拳头。

我放开四堂哥,转头去看表叔公。

表叔公叹口气道:“不管你说什么,现在顶要紧的就是要给狗娃治了蛊。”

“我为什么要给他治了?你忘记了么,你害死我孩子,我也要害死你孙子,曾孙子,我要你李家断子决孙!”婆婆恶狠狠的说着,漏风的嘴巴象只破烂的船。

“你……那都是40年前的旧事了!”

“在我却象昨天一般新鲜的!”

“你不肯救狗娃!”

“我就是要他死!”

表叔公许久不说话,他拄着拐杖的手不停的抖着,象片孤零零的叶子,“把她关了起来,不能给她吃喝,直到她答应解了下的蛊去!”

这就是最后的判决。

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我望着被下人拖下去的老婆婆,却仿佛看到的是几个月前的何西。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3:56

蛊婆婆(4)

这天夜里,才到三更天突然门外有人点起了灯,我那天一直睡不安稳就起来瞧是出了什么事。

只见那些下人都往三堂哥住的院子跑,我急忙拉住一个问:“出什么事了?”

“是……是孙少爷……”

那下人话还没说完已被我抢了灯笼,跑去了。

“狗娃!”我气喘吁吁跑到狗娃的房间,只见三堂嫂惨白的脸和三堂哥紧皱的眉毛。

“狗娃要死了……狗娃他要死了!”三堂嫂眼神涣散,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

我奔上前,只见狗娃全身抽搐,脸色已经发青。

“糖哥哥,得快送医院!”

三堂哥不说话。

我急了,“糖哥哥就算他不是你孩子,你也不能见死不救的!”

三堂哥突然露出淡淡的笑容,“是……我怎么能不救他呢!你总是这么好心的,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顾不得寻思三堂哥话里的意思抱了狗娃就走,却被三堂嫂一把拉住了,“你……你抱他去哪里?你要害他?你……你要害他!”

我又不能出力与三堂嫂争执,可怀里狗娃的情况却是越来越糟,这十二月的天我却急出了一头汗。

“焉卿,是我,我带狗娃去看病的。”三堂哥拉开三堂嫂拽了我的手,温柔的对三堂嫂笑道。灯光下,他眉眼这么俊美,这么柔情似水的,三堂嫂终于放开了手,望了他道:“你……不嫌弃我了么?你肯爱我了么?”说了这话,眼泪却流出来了。

我心里一酸,却见三堂哥对我使个眼色。

我会意走了出去。

夜风真是冷。

我知道,三堂哥刚才的温柔不过是假的,是骗了嫂子能将我放出来的。

可是嫂子她知道么?

她知道这片刻的柔情蜜意原来竟全部都是假的……

也许人真是傻一点,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也许我若还是那个跟了糖哥哥屁股后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玉堂更好些。

这一晚,我跟三堂哥带了狗娃的一个贴身奶妈连夜坐夜船到了县城,其实我们本来是要去常德的,可半路上狗娃就断了几次气,不得已,我们只好先在县城想把狗娃抢救过来的。

县城的大夫却说狗娃已经死了。我怎么样也不甘心的,我跟三堂哥说也许狗娃在西医那里还是有救的,我们总要再试试的。

我们又是一路奔波雇了最快的船往常德赶,我手里狗娃已经冷的象冰了,我把狗娃捂在自己怀里。我总不肯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就这么死去了的。

三堂哥默默看着我,却什么话也没劝我的。

可是,终究是太晚了,狗娃已经再救不活了。

这孩子死的时候却是这么痛苦的佝偻着身子。

我本来应该放声大哭的,可是那些痛哭的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这胸口痛的就快裂开了。

我埋头在三堂哥的肩上,眼泪滂沱却是发不出一声。

“这孩子不是生病死的!”

大夫的话将我从痛苦里救了出来,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是中毒死的,是铅中毒。最近有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么?”

我看着三堂哥,他苍白的脸上全是憔悴不堪,他摇摇头。

一边一直不停哭着的奶娘抹泪说道:“孙少爷平时吃的都没什么特别,就是有时候吃点糕点,那也是家里做的,少奶奶也吃的。就只有四少爷给的酥油饼,少奶奶嫌它油腻从来不吃的,只有孙少爷爱吃。”

“油饼?”我喃喃道,从怀里摸出一张酥油饼。

“你……玉堂……你……你也吃了?”三堂哥抓了我手,惊的声音都发抖了。

我摇头,“没有,我想着狗娃爱吃,要是他病治好了就给他吃的,便偷偷带了身边。”

“我拿去化验一下就知道结果了,两位请稍等。”白大褂的大夫很是客气。

结果其实早在心里了。

那张油饼果然就是害死狗娃的凶手。

回去那一路,我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个冬天,是我17年人生岁月里最冷的一个冬。

三堂哥到底怎么跟表叔公说的这事情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狗娃才下葬二伯父便带了伯母和四堂哥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也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心象是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冻僵了。

我突然异忽寻常的思念起何西灿烂明亮的笑容了。这思念常在夜里把我痛的醒了过来便再也不能入睡。我时常觉得冷,就是穿了再多的衣服也还是觉得全身冷到骨子里了。

这个地方太阴暗了,每间屋子都这么潮湿灰暗仿佛见不到天光,我就要透不过气了。

至于那个蛊婆婆更是没人关心的,等我们回来她竟已被饿死在柴房。

二伯父一家搬走后院子里一时冷清了不少。

草木凋零,繁花落尽。本来就已经太过严谨规整的这偌大宅子这时候更是死气沉沉。

今晚正是大年夜,是别人家一家团聚的日子,而在这里却只有灵堂和白幡,别人家里正是欢声笑语,而这里却只有和尚道士做了道场的木鱼声。

我裹了那身狐狸皮袄子站在院子里,月光把地上的积雪照的亮如明镜,除了前头那单调乏味简直要叫人发疯的颂经声竟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突然想起我才到这里的时候,那个三堂哥特意为我安排的小院子也是这么寂静却清幽无比,而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一片无处可话的凄凉。

“糖哥哥!”

院子里竟不是我一个人的。

梅花之下三堂哥正对月独酌。

“小玉堂……你也睡不着么?这些和尚真是讨厌极了,我也是给他们吵的睡不着了。”三堂哥笑着道。

“是啊,真是太吵了。”我坐在三堂哥对面,折一枝梅花。

“梅花真是美……一年开了又谢,可第二年它也还是依旧这么开的,人却不行了……错过了便是一辈子。”三堂哥低头斟一杯酒,“来,今夜月色这么好,我们兄弟干一杯吧。”

“是。”我从没见三堂哥兴致这么高的,不忍败兴了,举了酒杯陪他饮下一杯。

“玉堂你以前问过我的,我怎么会跟你三堂嫂成婚的,是不是?”

“是。”雪地上反出的光把三堂哥的侧脸照的这么亮了,他明亮的眼睛就是夜色另一颗孤独的星星。

“你现在还想不想听的?”

“你说……我就听!”

“小玉堂见过我母亲吧?”

我点头。

“你知道我母亲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摸样的么?”

我不语,等他说下去。

三堂哥脸上带了奇怪的微笑,沉默片刻,站起来,点了一根烟,一手插在西装裤里,抬头望了远处,“那是为了让我结婚。”

我奇道:“让你结婚?”

“是啊,那时候他们要我娶保安司令的女儿,我死都不肯,闹的厉害了,父亲打我关我都没有用,我发了狠剃了全部头发要做和尚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三堂哥吐了烟圈笑着问我。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三堂哥还是在笑,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给他们打断了腿,我就绝食。眼看没法子……可我母亲……我母亲竟是自己服了毒药。”

“啊!”我惊的跳起来手里那只酒杯掉在了地上。

三堂哥弯腰给我捡了,他微笑着摸摸我头,又继续道,“后来虽然救过来的,却变成现在的摸样。”

我能想见当时的惨状,一想到这中间糖哥哥的可怜不由颤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逼你!”

“因为……她要我保全这长子嫡孙的地位!”三堂哥的黑眼睛越发黑了,嘴角那屡笑却冷的我心寒起来。

“可她这样会死的,她不怕?”我就是不明白大伯母是怎么想的。

“地位可比命要紧的多了,你看我姨娘这样没地位没名分的活了,你觉得她高兴么?她就是死了连祠堂都进不去的。我母亲要争的怕也就是进祠堂的资格而已。”三堂哥依然带着微笑,可我听他这话却越不是滋味。

他手指上夹的烟烧到尽头了,白色灰烬散落雪地,了无痕迹。

“我不明白这长子嫡孙有什么可争的?”

“怎么没有可争的?”三堂哥转身瞧我,“小玉堂是水样的心思,不明白的。”

“你跟我说我就明白的。”

“在我们这家里,只有长房长子才能继承家业的。你别看现在二叔能干又麻利,没用的,爷爷一死,他就得看我爹脸色。所以眼热这长房嫡子的还不多了。”三堂哥笑的象一把锋利的刀,“我那时候这样反抗家里的婚事,尤其这婚事还是爷爷定的,要真闹的爷爷恼起来,把我逐出家去,我是没什么的,可我母亲却怎么办呢?她只我一个儿子了。所以她就是死也是要把我留下来,结这门亲的。”

“那大伯父呢?”我记得那天那个蛊婆子也说过是大伯父逼三堂哥结婚的。

“我父亲?”三堂哥冷冷笑着,“你那天也听到的,他那时候抽大烟都快把家里抽垮了,要是持家的权利落在二叔手里他真就不用再在这几里呆了的。你想他能放了我么?”

我见三堂哥虽然在笑,那眼睛里却是比哭更伤心的神色,轻轻唤他:“糖哥哥。”

“你就要走了吧?”

“是。”我垂下头,昨天我已经收到父亲的电报,叫我火速回家,我父亲措辞一向谨慎,这次用了“火速”二字,自然是有非凡的理由,我哪里敢耽搁了。

只是三堂哥这里我却实在放不下心。

我瞧他一日憔悴过一日,心里不是滋味。

“是啊……总是要走的,怎么留的住?”三堂哥望着那侏红梅叹息。

“糖哥哥,你以后别跟嫂子吵架了。狗娃死的这么可怜,嫂子心里定是难过的,她在这家里就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不管过去你是多么不情愿娶她的,不管狗娃是不是你的孩子,你们总是夫妻的。你待她好些吧……她其实爱你极深。”这些话我其实早想说的,现在我就要走了,再不说怕没有机会了。我握住三堂哥的手极诚心的道。

三堂哥的手却是这么冷。

“是啊,狗娃是可怜,不过谁不可怜呢?生在这家里人人都是可怜的。小玉堂就是良心好,对谁都好的……你要我对她好些,可……可谁能对我好呢?”

我听他话里大有凄凉之意,想着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待我这样好,我却没办法为他解半分忧愁,心里酸楚,声音竟也哽咽了,“糖哥哥……”

三堂哥搂了我在怀里,“小玉堂……” 他喝了酒口齿模糊,听在耳里与平常顽皮或者严谨的样子都是不同。仿佛是压在胸口的泉眼,只喷了这一点点,藏在地下到底有多深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半晌三堂哥放开了我摸摸我头道:“去睡吧,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杭州的。”

“是。”我转身去了。

“小玉堂!”

三堂哥突然又叫我。

“怎么?”

“这件皮袄喜欢么?”

“恩。”我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

“怎么?”

“没什么……只是知道你要来,特意为你做的,我想着小玉堂最是适合这纯白的狐狸皮,别的可配不上你。”三堂哥“呵呵”的笑了,也许是酒也许是月光,他的眼睛就这么在我眼前朦胧起来。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4:10

湘行(四)幺妹(1)

因为父亲的电报上要我“火速”回杭州,水路花的时间太长,三堂哥便亲自带了我到常德,要从常德走公路,再到了汉口坐轮船回杭州。

一路上就听人说沅州那里土匪闹的厉害,三堂哥担心安全,便说要到常德的军营里借了军车上路。

我没有主意全凭三堂哥做主。

在常德常驻的便是三堂哥的岳丈三湘地方的保安司令苏良德。我们到的那日已是黄昏,只见营房排了一路,碉堡工势都做好的,几队来往兵士佩了枪来往巡逻。

那几个守门的卫兵跟三堂哥象是熟识,一见他便殷情招呼。三堂哥在他们手里也不知交了什么,那几个兵士更是笑的欢了。

出来迎我们的却不是苏司令,而是一个上校阶级的参谋同一个上尉文书。那参谋挺神气活现的虽然五官端正但那一脸眼角眉梢的傲气就叫人看的厌气。倒是那说话不多的文书挺叫我亲切的。虽然他也穿了军服,长的也未必多么周正好看的,比我三堂哥还有何西是多有不如,但我总觉得这人要是穿上教员的衣服夹个书袋定是比现在这样子合适许多。

听他们话里意思,说是苏司令今天一早抓了沅州最大的土匪头子,现在正在营房审问。

三堂哥就说不用打扰,我们不过是借部车子,立刻就要上路的。

但那参谋却说什么也不肯,硬是留了我们说是天色不早,赶路怕不方便又说明天他们就要跟湖北的驻军换防,以后怕见面就没现在这么方便了。

三堂哥沉吟片刻也不好拂逆人家好意便答应了。

那参谋同文书陪了我们到一处营房,我们才要推门进去,就见司令那一间里几个兵士带了个绑的严严实实的犯人出来。

我这一打量真是吃惊不小,那人穿了蓝底白花的棉袄子,头发梳的纹丝不乱,还别了朵小小红梅。夕阳下,这艳红跟这漆黑衬在一起真是惊心动魄的美。

这犯人抬了头向我们这里瞥一眼,那黑白分明的眼就刀锋似的利,我竟是被她这一眼瞧的心下一突。

“她是谁?”我的好奇心又是大作。

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书这时候却对我答道:“今天抓的就是她,她叫幺妹,正是是沅州最大那股土匪头子。”这人声音有点奇特的沙哑,却一点都不刺耳,只是叫人听了以为年纪很大。其实瞧他模样也就30出头罢了。

“是她?” 这下连三堂哥都吃了一惊低声道,“没想到竟会是个女人。”

“就是这话呢。”那参谋心惊胆寒的道,“三少爷都不知道,我们司令为了抓到她可牺牲了差不多百来号人的。”

“她……为什么会做了土匪?”我真是想不透。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嘿嘿……那个小婊子,小少爷别瞧她长的好,她杀起人来可是眼睛也不多眨一下的。”那参谋笑的真是暧昧,还往我肩上就拍。

我皱了眉头往三堂哥身后躲。

三堂哥拍了拍我,“小玉堂别要管她了,这世上想不透的事可不多了?”

“是。”我低头随三堂哥走进去,却见那文书还站了当地望着土匪幺妹被人推了踉跄的背影。

晚上,我是头一次睡在营房里的,那木板床真是硬,咯的我全身不舒服。我总也睡不着,可也记得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了,军营规矩大,那是纪律,我这个借了三堂哥光的平头小民要真闯下什么祸事可就给三堂哥惹下麻烦了。

三堂哥就睡了我对面的床铺,他转了身子背对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好几次我想开口跟他说说话的,却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望着他的背脊我心里涌出千般滋味。

黑暗里也看不出手表钟点,照我估计该是下半夜,外头突然起了一片嘈杂。

三堂哥一骨碌坐了起来,“小玉堂,你别动,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是。”我点头,拉了三堂哥的手嘱咐,“你可小心了。”

三堂哥笑着摸摸我头,“知道啦!”

三堂哥走了出去还不忘掩上房门。

是怕我有危险吧?

总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我这糖做的哥哥总是对我这么周到。

我拥了又薄又湿的被褥却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外头竟是越来越吵,听着还有军号的声音。

莫不是有敌人了?

可又不是在打仗,就算日本人也没听说打到湘西来的,难道是土匪么?哪里来的这样大胆的土匪,竟敢正面跟了这正规军作战的,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三堂哥这时候推门进来。

“出什么事了?”

“是那个幺妹逃了。”

“啊?”我心里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逃了?怎么会逃了的?不是有很多人看守的么?”

“不知道。”三堂哥摇摇头,“我猜多半是有人放她的。”

外头脚步声更是杂沓,三堂哥向外一望告我说:“我再去看看,先借了车,我们就上路。”

“是。”

又是一声特别响亮的军号,杂沓的脚步声渐渐收了去。

我好奇起来又担心三堂哥便爬下床铺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

原来那些兵士都还在的,只是全站立整齐排了一排排。最前面站了个矮胖子。这人我见过,吃晚饭时,三堂哥带我去见的,就是这里的司令苏良德。这人长的可跟我想的全不一样,原先我总以为做司令的就得是威风的很,可这位苏司令却长了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倒象我们家帐房里那个总爱说笑话的旁师爷,要不穿这身军服我可怎么也不信他就是这里管了4000来荷枪实弹的兵士的司令的。

“把何向东带上来。”苏司令喝道。

一个普通身量穿了军装的男人给推了上前。

“你当了这许多弟兄的面说吧。”

那男人抬起脸,“我没什么好说的。”

这人我也认得的,竟是那个不大多话的文书。晚饭的时候我听三堂哥说起的,这人从前真是个教书先生,后来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便从家乡出来当了兵的。

“亏我这么相信你,你怎么对的起那些死去的兄弟!”苏司令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怪不得都说胖子的声音总是很响的,这苏司令也是一样,捂上耳朵怕也还是听的到的。

我正想继续听听到底出的什么事情,门却突然开了,我失了重心差点跌个狗啃泥。

“小玉堂,又顽皮了?叫你别多事的。”

我跌在了三堂哥怀里。

我抬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

三堂哥拉我起来,“走吧,车子备好了。”

“哦。”我转头又问,“那个姓何的文书怎么了?是他看守不力么?”

“你别管了。”三堂哥提了我的行李拉我就走。

苏司令不仅借了车子给我们还派了两个兵士一路相送的。

我还想再瞧瞧姓何的文书到底怎么样的,我挺欢喜他,可不愿意苏司令真要处罚他的。

可是车子已经发动,尘土一扬,我们就渐渐离了军营而去。

我趴了后窗去看,只能看到那些在夜里黑忽忽的碉堡,象一个个巨大的坟头。

突然一个“砰”的象是枪声的声音在后边响起。父亲喜欢赶时髦也带我到上海的打靶场去打过枪的,我知道那个声音定是手枪发出的。

我忙拉了三堂哥问:“糖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刚才,刚才那是枪声。”

三堂哥默不作声。

我扭过了头,那营房看不到了,只余一点一点的灯火,“是那个姓何的文书么?是他……被打死了么?”

“小玉堂……”三堂哥温柔的叫我。

前头那个开车的兵士叹口气道:“唉……何文书人是很好的,就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放跑了幺妹那小婊子。”

另一个道:“我瞧定是幺妹给他睡过了,嘿嘿……那女人长的倒真好。”

“别胡说!我看何文书不是那种人。”

“你又知道了?狗××的,当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见条母狗也是好。”那人轻声骂道。

我怔怔望着窗外忽闪的星子,问:“是他放的她么?”

“恩。听说有人看到他把幺妹带出去的。私放犯人是重罪……没办法救的。”

“恩。”我只是想着不过几个小时前才见的那人这时候怕已似乎躺在泥地上再不会醒转来了吧。

车开到中午时分已上了公路。这条公路是新修的,专门往汉口运输湘西各地方的特产,再从汉口转货船运到全国各地,象是煤炭,桐油什么的。一路上我看到好几部大卡车飞驰而过。

盘山的路,看的很险。昨晚上我没睡好,车子这么一颠一颠的就象摇篮,我靠了三堂哥的肩膀打起瞌睡。

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坐不稳,身子往前冲去,幸亏三堂哥一把抓住了。

我揉了眼睛问:“怎么了?”

“别动。”三堂哥的声音透了紧张。

我张眼去望,就看那两个兵士跳下了车,象是到车前去查看的,就听“砰,砰”两响。

我给这声音震的睡意全消。一个人影快速的过来,打开车门沉声道:“出来。”

我才看到,那是个女人手里还拿了把枪。

“是你!”我认得她,她就是那个叫幺妹的土匪头子。

这时候她头发散开,鬓边的红梅也没了,额上都是汗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淬砺的厉害。

“快出来。”她厉声道。

三堂哥拉了我跳出车外。地上躺了那两个护送我们的兵士,鲜血已经流了一地。

幺妹拿枪指着我们,喝道:“说,你们跟那姓苏的老狗是什么关系?”

“你还是快点逃命的好,苏司令不会轻易放你的。”三堂哥就是被枪这么指着脑袋也还是冷静的很。

“你倒知道。”幺妹冷笑道,“那婊子养的,早晚被我割了头的。他把车借了你们又派人护送……定是要紧的人物。杀两个给我开路也不算亏。”

幺妹这么说了眼中露出凶光,她本来也算是很美的,这时候却全然没有了风姿,真是可惜了。

三堂哥将我一拉,挡在我身前,“我是凤凰状元家的李少堂,你要杀就杀我好了。我这弟弟是外路人,跟这里的人事全没关系。你若杀了他,没的坏了我们湘西人的名声。”

幺妹冷冷的瞧着三堂哥,那把枪已经顶在了他太阳穴上。

我惊叫:“别开枪!”

幺妹转脸瞧我,“怎么要我先杀你么?”

“你……你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这样乱杀人的。我们没有得罪你。”我只是可惜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却做出残忍的事情。

幺妹“哈哈”笑了,“你这小少爷倒是有趣。怎么女人便杀不得人了,我偏要杀人,你管我。”

“好!你要杀就先杀我好了,我三堂哥好人,你别杀他。”

“玉堂!”三堂哥急的一把拉我。

“三堂哥……我总不能看你死啊。”我转头对三堂哥道。

三堂哥又是习惯的摸着我的头,眼里也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也好……就这么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幺妹瞧着我们突然收了枪,“有骨气不怕死的汉子我从来是敬重的。算你们兄弟够义气,我今天便放了你们。跟我走吧!”

我和三堂哥都是一呆,没想到幺妹转眼就变了心思,竟不杀我们了。

“做什么?”三堂哥警惕的问。

“有你这位状元家的少爷跟着,苏老狗要放乱枪也得考虑考虑。”

“我劝你还是快点去救何向东的好。”三堂哥突然提起那个文书来。

可我知道那文书应该已经被苏司令枪毙了的。三堂哥暗中捏了捏我的手。

幺妹脸色一变,“他……被……被苏老狗抓了?”

“再晚点怕就要死了。”

幺妹再不多问,也不管我们,跳上车子打了回头,就往我们来路而去。

我惊魂未定,想着就这么一眨眼已是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双腿都在哆嗦。刚才那枪就在眼前我倒并不觉得害怕,这会儿明明已经没事,我却怕的一颗心突突乱跳。

“小玉堂,别怕。她不会回来了。”

“是。”我听到自己牙齿都在“咯咯”打架。

三堂哥望望地势,“看来我们只有用两条腿走了。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苗家寨,若我算的不错,最多明天苏司令就要带了换防的部队到那里的。走,我们先到那里等了他们。到时候再想法子。”

三堂哥拉我就走。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4:25

幺妹(2)~~~

我们到了苗家寨天色已经快黑了。虽然从公路到苗家寨直线距离不过5里地,可都是山路,并没有多少平坦的地方,我和三堂哥都穿了皮鞋的,泥泞的山地穿着皮鞋走路最是湿滑。这一路上要不是三堂哥又拉又拽后来还背了我一段,我可是走一夜也未必能到的。

苗家寨是个不小的城镇,怕有5、6000住户的。这地方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苗”字,我却没瞧见多少苗人。听三堂哥说,这里本来真是个苗人的寨子,不过辛亥革命那会儿说是苗人造反,一下就杀了上千苗人。现在这地方苗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我们先在当地一个乡绅家里暂住了。这姓卢的乡绅象是也听过凤凰状元李家的名头待我们很是客气。

三堂哥对我说先在这里住一晚,等苏司令带了兵团过来,再商量怎么借部车子再到汉口。

三堂哥的估计真是一点没错,就第二天吃过晚饭的时候姓卢的士绅就派人来告我们苏司令他们已经到了,就在天后宫那边的祠堂寺庙里暂宿。

三堂哥叫我先在这家等他,他去跟苏司令商量借车的事情。我答应了便枯坐了屋中等他。

时间过了快2个小时,可三堂哥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便想找人问问天后宫在哪里好去找三堂哥。

才走出屋子,就跟两个快步奔来的下人撞个满怀。

“阿呦……”一个年纪青的边爬起来边呼痛。

“对不起,对不起……可撞痛你了?”我忙扶起另一个年纪大的。

那老人家见是我,忙拉住就叫,“凤凰来的小少爷,你快跑吧!”

“出什么事了?”我见这老人家满脸惊慌失措的神气。

“是民变啊……造反了,都拿了刀子去砍那些常德来的兵团啦!”

我惊的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砍人?”

“说是……说是……那些兵团又是来清乡的,苗人怕了,汉人也怕的。”

那个年纪青的这时候一把拉了老人家,催道:“还不快去报了老爷知道。这些穷疯了的杀起来还不红了眼睛的,到时候怕是连我们老爷也要不放过的。”

“是……是……”那老人家给拉了就跑,还不忘记回头关照我,“小少爷也快跑吧,你同那苏司令是认得的吧,他们可不会放你的。”

我呆立在当地。脑子里一片混乱。

清乡的事情我过去在报纸上看过的,也只是浮光掠影。我只知道那是为了平息湘西或是那些偏僻地方匪人聚众作乱,又或者是为了剿灭土匪才干的军事。

可,我来这里的时候明明见的民风淳朴,没有什么匪人,却那里来的清乡的说法,何况三堂哥说了,苏司令这次也不过是带了兵团跟湖北的驻军换防罢了。这究竟是怎么会事呢?

就我这琢磨不透的片刻,宅子里已经乱了套了。

到处是东奔西跑的下人,一个个手里提个包裹行李,还有些不知从那里抱了名贵瓷器的就往外冲,更有些还拿了刀子的。

我突然想到三堂哥这会正在苏司令那边,若真有民变,三堂哥岂不危险的紧?

我又急又惊,背脊上顿时涌出冷汗。

我也不去问天后宫的所在,推了那些乱哄哄涌做一团的下人,就往门外去。

我奔出宅子才几步,就被从后边来的一队乡民撞的跌在地上。

这些人头上扎了白布,手里提的菜刀,镰刀,撇麻砍柴刀,还有的提了火棍,个个眼露凶光,带头的那人一手拿刀一手拿了火把,还在大叫“弟兄们,杀到天后宫去,把那些来清乡的狗崽子杀了精光!”

我见着他们奔了过去,也顾不上跌的腰酸背痛,忙站起来大声唤他们:“你们别去!苏司令他们不是来清乡的。”

可是哪里有人来睬我了。

突然西北那边冲天的起了一把大火,照的这黑压压的夜比白天还亮的,接着又是一阵枪响。

我浑身颤抖,大大喘了几口,向西北那里跑过去。

才过了几条街我又看到不少乡民跟前头看到那些一样提了刀棒就冲前冲。我这时候一心只想着我那三堂哥,也不再想跟他们讲道理的。

我随了他们也往前冲。

火光照亮了这些农民的脸。这一张张原本憨厚朴素的脸上这时候流露的却都是仇恨杀戮的欲望,这么丑陋不堪的。我只想呕吐。

前头放出枪声,几个最前面的农民倒了下去。我只知道往前冲,那里料到脚下的,猛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踉跄已站不住。

突然又是几声乱枪,边上一个中年汉子大叫一声倒了下来。

他就倒在我身边了,那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就象被人钓在鱼钩的死鱼,他身子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血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冲,我急忙埋了脸就要吐。

可是才一低头就看到原来那把我绊倒的竟是一个人,一个死人。

他仰面躺了,手里还紧紧纂了把明晃晃的刀子,咬了牙齿,凶恶的样子就象庙里怒目圆睁的金刚。他胸口中了一枪的,也许是生气不尽,那个小洞里鲜红的血液就象喷泉一样急切的喷了出来,有几滴就溅在了我脸上的。

我呆呆的看着他,竟忘记要呕吐。

我脑袋里什么都没了,全是空白的。

突然有什么人一把拉了我,“小玉堂……小玉堂,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等我的么?”

那人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你没事么?没受伤么?”他那双从来不曾惊慌的眼睛这时候竟是象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似的打量着我。

我望了他许久才终于能把视线聚焦起来,“糖哥哥……我没事,没受伤的。”

“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乱的……”

“糖哥哥……你……你好么?我……我很担心你。”我才发现三堂哥拉了我躲在边上的巷子里。

这巷子暗的很,我瞧不出他的表情,外头又是一阵喊杀声混合了枪声和人的惨叫,我没听出三堂哥对我说的什么,他只是把我紧紧按在了他的胸口。

我听到他一声声这么急促的心跳。

我却安心起来,这一声声心跳这么有力的,就有再大的艰难困苦我也不怕了。

“走,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是。”

三堂哥拉我就往巷子另一边去,我们奔出几十丈突然前头传来高声的叫骂,那语言我陌生的很。

“怎么了,糖哥哥?是什么人来了?”

“是苗人!”三堂哥语气凝重,“我们掉头走。”

三堂哥又拉我掉头而去。身后那咕咕哝哝的叫骂更近了。

外头的枪声更是密集,可还是盖不住喊杀的声音。

三堂哥拉我从那条暗巷子奔出来,才到巷口,“呼”的一把大刀就往头上砍来,我大吃一惊,本能就躲,三堂哥伸出脚,踢在那人肚子上。

那人却很是捍勇爬起来又砍。

我大叫:“你砍错人啦,我们是好人!”

那人却不理我,只是蒙头砍下来。

身后火把越来越亮了。那些苗人就要到了。

我大急。三堂哥手里也没有兵器,那人的镰刀已经在他手臂上划出伤痕。

我咬牙弯腰从他掖下转出去,地上散落了乱七八糟的刀子,我随便拣了一把,闭上眼睛大声道:“你快住手!你别伤我糖哥哥!”

那人“嘿嘿”的笑了,眼睛发红,又是一刀当头就劈。

三堂哥对我叫“小玉堂,你快跑!”

泪水模糊我的眼睛,我用力的把刀子送了出去。

刀子准确的插进那人后心,这或许几个小时前还在弄船生火给老婆娃子骂野话的汉子就这么喊都没喊一声的倒在血泊里了。

我的手抖个不停。

三堂哥怔怔望着我,只是喘气。

暗巷里的苗人已经能瞧出面目了。

三堂哥一骨碌爬起身,拉我就跑,“快跑!”

身后那些苗人已经杀出来了。

枪声完全被苗人的叫嚣压了下去。

我转头去看,那些苗人就象水中芦苇一样一排排倒下去,却还是有这么多往前就冲,那里杀的尽了。

眼看我们就要跑出这个浴血的天后宫了,却不知那里几声枪响,三堂哥将我一抱,滚倒在地上。脚步杂沓,我再抬头去看,只见到一队白布包头的农民不知那里弄的枪,竟是百来人的人人一支火枪在手。

他们许是当我们已经给打死了,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往前去。

“你……你怎么样?”三堂哥望着我担心的问我。

我没觉得身上那里痛的,“没有,我没受伤。”

我站起来,三堂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我见他脸色白的厉害,手臂上那伤口还在流血。

“糖哥哥,你痛的厉害么?我们找个医生去。”

三堂哥摸摸我头,笑道:“这时候医生还不都逃了,那里找去?”

我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一生我从没经历过这么巨大的变故,那里来的应变之能?我心里虽然焦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

三堂哥却还是微笑着,这么从容不迫的,“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先离开这里再说。”

“是。”我上去扶住三堂哥。

我们终于走出那片杀戮世界。

三堂哥浓重的喘息就在我耳边,我瞧见他脸色越发难看了。

我心里一急竟是扶他不住,一个歪脚就要连着三堂哥一起摔在地上。

“小少爷!”

一个熟悉的,这些天却只能在梦里听到的声音温暖一如太阳似的照耀在我头顶。

我猛的抬头。

就象在梦里一样,何西笑嘻嘻的站在我跟前,那口美丽洁白的牙齿还是这么醒目。

“何西!何西!我……我不是在做梦么?”我拉了何西激动的竟是哽咽起来。

何西将我拉起来,微笑着望着我,他的眼睛这么黑,这么亮,他笑的这么灿烂,竟可以把我身上的血污都洗了去的。“是我……是我来了……我来送小少爷的。”

“是啊,我们阮三爷知道玉堂少爷要走,又说这一路闹土匪就叫我跟何西来送的,没想到你们走旱路就错过了。不过还好,总算在苗家寨给碰到了。”何西边上那人絮絮说道。

“啊……老彪……你也来了。”

老彪笑着给我磕下头去,我一时太过震惊竟没有去扶他。这是头一次我接受了老彪对我行这大礼。

“是啊。”

我忙扶住三堂哥道:“我糖哥哥受伤了,我们得找个大夫瞧瞧的。”

“不用了……得先离开这里。”三堂哥依然坚持己见。

何西一把背起三堂哥道:“先到前头哪个空屋里看看伤势再说。”

“哦!”我有什么主意了,自然一口答应。

三堂哥大概流了不少血也没力气再坚持。

我们四人到了一间主人早跑的没影的空屋里,何西和老彪小心的查看四周,关上房门窗户,点了灯。老彪说要出去探看风声便走出去了。

何西在里屋给三堂哥查看伤口,本来我也要进去,可是三堂哥却不肯,他说怕我见到血要吓着的。可,我方才连人都杀的,哪里还会怕那点点血了?

我坐在椅子里发呆,望着自己那双还染了人血的双手,突然之间眼泪就流出来了。

在家的时候就是杀只鸡我也觉得残忍。这世界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有自己的欢喜悲伤,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可现在,就是方才我却连人都杀了的。

我自怨自艾的时候只听何西在里屋里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的,三少爷。我决不能答应了你的。”

三堂哥一把抓住何西的衣襟,“你忘记你的命也该算是我救的么?你总算也是我家的下人,叫我三少爷的,怎么现在不听我话了么?”三堂哥脸色虽然白的吓人,但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这时候倒越发神气了。

何西低声道:“何西决不会忘记三少爷的恩情……只是……就算我答应……他……小少爷他……也决不会答应的。”

“他会答应的。”三堂哥淡淡微笑。

我听他两人说话里象是提到了我,赶忙走进去。我只担心三堂哥的伤是不是很严重了?虽然只是手臂上的伤,但若是血流的太多也是不好。

“怎么了?糖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坐在三堂哥的床头抹干泪水问。

三堂哥身上盖了薄薄的被子,他望着微微一笑:“怎么哭了?”

“没……没事。”我不想这时候还叫他为我担心的。

“是为了方才杀人的事吧?”

我低了头,再说不出话。

“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救我的。那身血债要报应也该报应在我身上,小玉堂总是白纸一样永远这么干净的……永远不会……不会弄脏的……”

三堂哥又是象小时侯我伤心难过那般温柔的软语宽慰着我,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大哭了起来,“糖哥哥……糖哥哥……我真是没用,我真是没用……我杀过人了,我是坏人了!”

“不……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你好的象天上的云儿,我……怎么样也攀不上了……”

我抬头看着三堂哥,他将我头又按在胸口。悄悄的,他在我发间落下一吻。

“要说到坏人,我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什么?”我收出哭声,不解的望着三堂哥。

“狗娃的事情还记得么?”

我点头,心中又是一阵伤痛。

“那毒是我下的。”三堂哥微笑着轻描淡写的说道。

我只觉脑袋里象是突然有一朵烟花炸了开来,“你说什么?”

“我早就知道狗娃不是我的儿子,我从没跟焉卿同过房,不管狗娃是什么月份生的他都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我的手止不住的发抖,身子冷的象落到江水里,“为……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用的是一石二鸟的计策。”三堂哥悠然的道,他望着我,依然笑的这么从容又温柔的样子,可我却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我给狗娃下毒再嫁祸给四弟……这么一来,狗娃死了,二叔他们就再呆不下去了。因为这件事爷爷自然也气的不轻,而我父亲在我跟前更是抬不起头了。你说我做的漂亮不漂亮?”三堂哥说了“哈哈”笑起来,虽然他的笑声很是虚弱,但那得意的神气我还是听出来了。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我瞪住三堂哥,“你是谁?你把我糖哥哥还给我!”

我死命拽了三堂哥的衣领大叫道,“把我糖哥哥还给我。”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三堂哥还是在笑,那笑容却这么悲伤,象是就快要流出眼泪的那种微笑。

“小少爷……你别这样!”何西拉开我的手,我象是失去全部力气似的瘫下来。

“对你……我从来不会说谎的,小玉堂。”三堂哥又要象从前一直习惯的那样摸摸我头。

我却厌恶的将他手打了开去,“别碰我!”

三堂哥的手定在半空,他脸色变的铅色的灰,嘴角的笑容简直就是一个抽搐而已。

“你讨厌我吧?”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心象是给谁硬生生挖了去,我痛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可我不要那个一直欺骗了我,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死自己亲人的人看出来的,我决然的转了身子。

“小少爷!”何西在唤我,可我再不想看到三堂哥,我不理睬他,走到外屋。

我走出去的时候听到三堂哥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小玉堂……就托付给你了。”

我将自己的嘴唇都要咬破了,我不能让自己哭出声音的。

我的糖哥哥没有了。

我的糖哥哥再也找不见了!

我在心里喊的声嘶力竭……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7:21

幺妹(3)

老彪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他身上都是血污,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快走,我们得快走,兵团的人杀出来了,到处……到处是死人……连女人小孩都顾不了了!”老彪咽口口水说道。

“好,我们这就走。”何西就要背了三堂哥,三堂哥却冷冷道,“你忘记我的话了么?”

何西脸色一变。

三堂哥再不看他,只对老彪道:“我们四人走路太惹眼了,何西护我玉堂弟弟走,老彪你同我走。”他说了这话,就掀开被子站了当地。

我才看到他身上竟有这么大一滩血迹。他脸色虽然差,但神气却还是这般威严从容,那最象表叔公的眼睛冷静的象万年化不去的玄冰。

三堂哥的目光在转到我脸上时变的复杂起来,象是有好多话要同我说,我却厌恶的别了头。

“我们到对岸码头再碰头!”

“是,三少爷说的不错,人多可不好,还是散开走才安全点!”老彪对我三堂哥的话表示赞同。

“何西你跟玉堂弟弟先走。”三堂哥催着何西。

何西却不知为什么犹豫起来。

“何西……你不愿意与我一起走么?”我问何西。

何西对我微笑,“哪里会呢?”他的大手抓了我,象是下了决心似的对三堂哥鞠躬道,“三少爷,何西就是丢了性命也决不辜负你的托付。”

“这就好……”这是我听到的三堂哥说的最后一句,他长长的叹息又象是在我耳边响起,那无奈的辛酸的叹息……

我与何西走到黑暗的夜色里。

门已经关上了。

可我知道那门后边一双犀利冷静的眼睛依然这么默默的看着我,看着我……就是再也看不到了,那眼光也是不肯收了去的。

“三少爷对小少爷是真的好!”

那一天在去百鸟集的船上,阮三爷就曾经这么对我说过的。

我不知道么?

我是知道的……我一直是知道的……

他对我的好,我的糖哥哥……

我突然回头,我突然觉得我这一去怕是永远的永远的要再见不到他了。

“怎么了,小少爷?”

“不……没什么。”我抬头,漫天星子都落在何西眼里,他黝黑坚毅的脸上能看见的只这双眼睛了。黑的仿佛夜色,原始的生命力都蕴藏在这神秘的颜色里。

“我们快走。”

“是。”

耳边不时有枪声大做。

地上到处是乡民,兵士的尸体,还有受伤的没有人理睬,倒在血地里孤独呻吟。

一路上我们遇到三两个乡民,他们全不是何西的对手,还有几个兵士向我们开枪也是何西身手敏捷躲过去了。

终于何西护了我到了码头边,可那里却没有一个人影。

我急的拉住何西“三堂哥他们呢?”

何西背对着我道:“恐怕他们走的比我们快先过河了,我们也先过河再说,这里不安全!”何西顿了顿又道:“三少爷也说了到对岸码头再碰头的。”

我跟了何西到处想找一只船,可这码头上竟是空的没有一只那怕竹筏子的。

就正没有办法的时候,突然上游一只小船就近了。

“是阮三爷的兄弟么?”

“是!”

我早注意到阮三爷的兄弟都是穿一身黑褂子腰里扎红腰带的,那船上人家怕也是道上走的,竟是一眼就认出来的。

“上来吧,我载你们去对岸。”

“多谢……只不知道这位大哥是哪条道上的,告了我的,我也好回去跟我们三爷说了,记了大哥的恩惠。”

船上传来银铃似的笑声,“你瞧我象你大哥么?”

一条俏生生的窈窕影子钻出舱来,立在了船头。

“幺妹!”我大声惊呼。

何西也是大吃一惊“你是幺妹?”

“就是我,怎么不信么?”幺妹拍拍别在腰上的枪盒子冷笑道。她又转脸看我,“真是巧啊,又遇到你这个有趣的小少爷呢。”

我尴尬的笑笑。

“还不快上来,等打到这里我可没本事救你们了。”

何西先把我扶上船,自己跟着也跳了上来。

静静的夜里,竹篙在水里划出轻轻的“哗哗”的声响。

“你……你怎么也到这里了?你……找到何向东了么?”我对上次对她说谎那事总是耿耿于怀。

“他死啦。”

“你……知道了?”

“所以我才来这里的。”幺妹在前头撑着船突然回头对我粲然一笑。她那黑白分明的眼妩媚一线,又是俏皮又是美丽,我瞧的竟是一呆。

“你来做什么?”

“杀人……我只会杀人,自然是来杀人的。”

她说的这么轻描淡写我却心下一寒,“你要杀苏司令么?你为什么要做土匪的?”

幺妹没说话,她那背影极单薄,我真不能相信就是这副身躯,就是这美丽的皮囊竟裹了这许多杀戮仇恨。我才只杀了一个人就伤心难过的很了,她杀了这么多人,心里不难过么?

我这么想了这话就从嘴里跑出来。

“杀人不好……你杀这么多人心里不难受么?”

何西在暗里拉住我手,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我问这话的,可我已经问出口了,能怎么办?

我对何西歉意的笑笑。

我总是这样的,无论对了谁,也总是这样的……怪不得三堂哥还有何西都要这么担心。

想到三堂哥我的心针扎一样痛。

“如果你看到你自己的家里人都给人拉去砍了头的,你再杀人就不会觉得难过。”幺妹脆生生的声音传了来,“我是苗人,何向东他们家那时候是我们那里的教学先生,开学堂的。我们本来生活的很好的……我那时候才十岁多吧,他比亲哥哥待我还好的,那时候……那时候……”幺妹的声音低下去,象是被什么东西梗住脖子。

我知道的幸福常常是不长久的,或许以前不明白,只当是先生忧愁的感叹,可现在……我已经终于明白。

“那时候我们真是幸福……后来革命了,我真是不明白革命是什么东西的,向东哥却高兴的什么似的,对我说了许多什么打倒封建余孽,什么推翻满清靼子,还我汉人河山……什么共和制度,大总统的……我全都不明白。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日子有哪里不好的了?是皇帝还是大总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是汉人的天下还是满人的天下有那些分别的?反正总轮不到我们苗人,有什么可高兴?可向东真是高兴坏了,还跟家里闹的去当了兵。就在他走了第二年,衙门突然说我们苗人造反拉去杀头……呵呵……真是有趣啊,他们杀我们苗人就当杀猪杀狗一样,堆在河滩上每天都有400多人,就这么一个多月,他们大概杀的累了吧。我竟然活下来了。”幺妹笑了起来,我只看见她凝定的背影,“所以啊……好心的小少爷你说我不做土匪能做什么?我不杀人还能怎么着?”

我无话可说,心头这么沉重的。

我方才在苗家寨只是怪那些乡民愚昧无知,头脑简单,给人煽动了就这么不问是非的乱杀乱砍,却哪里知道真正起这祸端的竟是当年闹着革命的所谓革命军人!

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人命卑贱不如一跟草荐。

“到了!”幺妹将船靠了岸边码头停住。

“多谢,幺妹子!”何西向幺妹拱手。

幺妹笑道:“我先前欠过三爷的人情,这次也算有机会还了,要不我可死都不安心的。”说着转了船头就走。

“你去哪里?”我才落了实地忙转头问她。

“去杀苏老狗。”

“哪里很危险,你别去了。”

幺妹停了船站在那里,瞧了我好半天,“咯咯”的笑着,“真是个好心肠的少爷啊……”

“我说真的,你别去吧。”我只是劝她。

“没法子啊……”幺妹突然叹口气,“何向东死啦,我得还他一条命的。不是苏老狗,就是我自己!我们湘西人不能欠人家人情……他给我一颗心,我就得还他一颗心!”

幺妹在风里微笑,她撩起头上给吹乱的发丝笑的竟象是个羞涩的大家闺秀。她拨转了船头去远了。

我知道劝也没用的,也只得长长叹口气。

——他给我一颗心,我便得还他一颗心的!

幺妹的话反复滚落我心底,我象是就要痴了。

夜风吹送,水气扑面,天上突然飘下雪花。

我左右瞧了,问何西:“三堂哥跟老彪呢?怎么没见到?”我心里象是有一阵乌云遮过来。

何西不说话,他那眼睛却越黑了。

我四下跑去,大声叫:“三堂哥!老彪!糖哥哥……糖哥哥……你们在哪里啊?”我拼命的叫着。

雪花落在我头上,很快化成雪水一条条泪水般滑过我脸上。

“不用叫了。三少爷不会来了。”何西静静的道,他望着对岸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

“为什么?”我跑回来,拉住他手问。何西的手竟也这么冷了。

“三少爷已经中了一枪……在肋骨那里……他活不出来的。”何西还是静静的象沅水一样平静的说着。

我双膝却是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想起来,我那时候已经看到三堂哥身上那一滩刺眼的血迹了,那一枪,那一枪定是为了保护我才挨上的。

全是因为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他的……

我爬起来,往码头走去。

“你做什么?”

“我去救他……去救他……”我喃喃的道。

突然何西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你去送死么?三少爷是为了救你……为了要你活才死的!就是天下人都死了,你也不可以死!”

我瞪着何西,他那掌打的好重,可我不觉得痛了,我整个身子都已经麻木。我舔舔嘴角,血腥的味道,那是我的血。

那也是三堂哥的血。

“就算你现在去,怕也太晚了……三少爷那时候已经流了太多血了。他知道自己活不成,才要我先带你走的。”何西哽咽了。我头一次看到何西那从来明亮坚定的眼睛里竟充满了水花。就是那时候湘湘死了,就是他给人打的断了腿,也没有哭的,现在为什么要哭呢?

我伸手抚摩何西的脸,轻轻问他,“你怎么了,何西?你做什么哭呢?”

“小少爷,你若是伤心难过就哭吧……你哭吧!”何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流出来了。

我摇头,微笑,“我不哭?为什么要哭……我活下来了,糖哥哥宁愿自己死,也要我活的,我为什么要哭?我要好好活的……好好活……他宁愿故意骗我,宁愿叫我讨厌他,恨他,再不要理睬他……他……什么都是为了我的……我的糖哥哥啊!他这么欢喜我笑,我小时侯他住我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我笑起来最是象白绢一样纯粹,看我笑了,他就再有天大的烦恼也能忘记的……所以……所以我不会哭的,我再也不哭了,我把眼泪都还给他……我要笑,一直笑……”我微笑着,不断的微笑,就算胸膛那颗心已经快被痛苦压碎了,我还是笑着。

雪花越来越多起来。

何西一把抱住了我,我在他怀里抬头去看。晶莹的雪花,六角型的雪花就这样撒盐一样自由自在的撒下来了。

落在我肩上,头上,脸上。

这么纯洁又美丽的雪花啊……只是太阳一出就要化的。

这世上美丽和幸福总是太过短暂。

两条细细的雪水化在我脸上。

不……那不是我的眼泪,这一生我再不会哭泣了,糖哥哥……我答应你的,小玉堂再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糖哥哥……我的糖哥哥……

沅水无言流淌,你可会把我这话带给我那个糖做的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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