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7:36

湘行(五)何西(1)

苗家寨的那场民变在3天后终于在另一支换防的湖北驻军的镇压下平息了下来。

我们再次来到苗家寨子却已经是10天之后。

街道冷清的厉害,风把那一扇扇在交战中破败的门扉吹的“咿呀”作响。

偶尔会有个女人开了门出来倒水,她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望我们,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恐惧,除了麻木我不知道该怎形容这双眼睛。

石板路的那些凹槽缝隙里还残留着血迹,斑斑点点就象红色的眼泪。

我去找过湖北驻军保安司令,可是他说在生还者的名单里没有三堂哥的名字,也没有找到老彪。当时太乱,他们把死人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连苏司令跟他那个参谋官都没能在这场惨剧中逃出性命。

我不知道苏司令是为那些造反的乡民所杀还是那个叫做幺妹的女子?我没有问,我开始学会把好奇的心灵藏起来,小心翼翼,就象小时候藏起父亲不准我吃的那些玫瑰糕。我不知道我的好奇心是不是也会象那些玫瑰糕一样藏的久了终于变了质,再也不能吃。

我只是很平静的听着那个姓熊的司令的话,甚至还礼貌的向熊司令鞠躬致谢。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把三堂哥的死讯带回凤凰去。我知道自己没有面对那个分崩离析的大家族的力气。那个家早就腐烂了,要不是三堂哥苦苦的支撑,它早就被腐蚀如一摊烂泥,而现在三堂哥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承受亲眼目睹这个大家族彻底的完全的溃烂在沅水之中的勇气。

我向熊司令表达了希望他把我三堂哥死亡的消息带回凤凰表叔公家的意愿。熊司令虽然看起来是个非常威武的军人模样,脾气却是相当好的,对我这样的读书人也很客气。他答应下我的请求,并且还说可以借部军车载我去汉口。

我没有推辞。

我只想尽快回家。

何西这些天一直很沉默,他只是静静跟在我身边,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

送我上车那一天,何西对我笑道:“小少爷,这一路要小心保重……若以后再有时间请到湘西来玩。”何西笑的就象我头一次见他那样,可我从他的黑眼睛里看到自己苍白的倒影。

我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我想同他说话的,我想说“何西你跟我回去杭州吧”,可这句话却仿佛千斤一样的重,我这菲薄的嘴唇怎样也吐不出简单的几个字。

车子发动,我坐在车厢里能感到车子在不甚平坦的道路上走的颠颠簸簸,如同摇篮一样。

我没有象那天夜里趴在后窗上,我只是端坐着,眼睛望了前方。

可是前方有什么?我却根本没有看到。

我突然向司机大叫一声“停车!”

司机象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陡然猛踩油门,车子往前冲去,发出难听的“吱吱”的声音。

我推开车门,奔了出去。

何西就站在哪里望着我向他飞奔过去,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惊慌,只是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何西……”我喘了几下,昂头凝视他,“你同我回去杭州!”

我并不是在询问他。头一次我象个主人那样命令他。

何西还是笑着,“是的,小少爷。”

我也笑起来。

这才是属于何西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自然野性,没有拘束。

车子再度发动。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何西就坐在我身边的。

往两边盘山公路向下看,绿色的田埂覆盖了班驳的雪色,长长的沅水白带一样蜿蜒。

到达汉口那天一个惊动全国的大新闻再次焦雷似的打在我头顶。

“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本海军陆战队借口保护上海闸北日侨,突然袭击驻守闸北的十九路军,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在著名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的指挥下,奋起抗战。”

在看到报纸上这醒目的黑色字体时,我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父亲在上海拥有一家纺织厂,通常过完年他就会回上海安排新一年的生产工作。照这么算起来,我父亲这时候应该就在上海。

我9月末走的时候父亲母亲还以日本人在东北为由叫我不可多管这些国家的事情,却那里晓得这才转眼几个月而已,日本人就已经打到上海来了。

我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只想快些到上海探望父亲。可那些本来要开到上海的船只这时候因为战事纷纷改航。就算是到上海附近的江浙地方,也由于受上海战事的波及突然变的紧俏起来。

总算何西机智很快搞到两张到杭州湾的船票。

“小少爷别着急,或许老爷并没有去上海呢。”站在甲板上何西低声安慰我。

“希望是这样。”我望着下边翻滚的水花喃喃的道。

这1931年的冬,为什么这么难熬?

春天不是就要来了么?

却还是这么寒意透骨。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件衣服披在了我身上。

我转头去看,何西那件我才给他买的黑色丝绵棉袄正盖在我肩上。

“何西……”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机轮发出的响声把我的声音淹没了。

何西只是笑着,“小少爷回舱里去吧,这儿风太大,可别把你刮跑了。”

我“哈哈”的笑出来,何西明亮的笑容仿佛瞬间吹散心头烦躁的一阵风。

“要是真出事了,小少爷现在担心也没用。要是没出事,现在就这么担心了,可不就赔本了。”

“是……何西,你不去做生意可真浪费呢!”我笑话着何西。

何西不来驳我,只拉了我往舱里去。

不知道是何西的话生了作用还是别的。

父亲居然因祸得福的没有在新年一过就回上海。而让父亲滞留在杭州的理由却是——我的父亲中风了。

这就是我一回到家,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下便在奶妈的眼泪,阿三的长吁短叹里得到的消息。

母亲一如既往的端庄高雅,在她脸上我从没有看过什么叫做大喜大悲,即使当年得知父亲在上海有个情妇甚至连孩子都生下了,母亲也象现在这样的微笑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就是最标准的木偶也未必及的上,我从小就奇怪为什么有人可以时时刻刻保持一种微笑的。为了搞清这个事情,我甚至在母亲睡着的时候偷偷去捏过母亲的脸皮,我那时候以为母亲的脸皮跟我是不一样的。

我甚至来不及将何西介绍给家里,只给母亲请了安,便心急如焚的到了父亲房里。

知道我回来的父亲努力的要伸出手,可中风的身体根本没办法挪动,父亲的手在被褥里蠕动着,眼泪从他一向坚强高傲的目中流出来。父亲从小就对我动不动爱哭鼻子的习惯很看不起,常常为这事就会训斥我的。父亲总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父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后半句话,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我心头酸楚,却微笑起来,“父亲,你还好么?我回来了……玉堂回来了!”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轻缓的为父亲擦去眼角滚下的泪水。

头一次,我发现原来泪水竟是这么滚烫的如同开水般的液体。

我的心也象是被父亲的眼泪灼伤。

从前我总觉得父亲待我严多于爱。父亲总是嫌我性格太过文弱,天生理想,不重现实,这样的性格于他商人的脾性很是不对,所以自小,我在父亲这里听到的苛责多与赞美。在得知父亲有了情妇之后,为母亲不平的心理更是教我对父亲越发疏远。总要在上海的父亲再三催了才去望他一次。而每次也总是用了学校功课多的借口早早回来,从不肯多在父亲膝下陪伴天伦。

而现在,我发现父亲头上竟有了这么多白发了。

我记忆里的父亲不一直都是挺拔威严如同门口那两棵松柏一样么,什么时候父亲竟也这么苍老了?

父亲开合的嘴角努力的发着辩不出意义的声音。

我握紧父亲的手,“父亲,放心……别担心我的,玉堂长大了,玉堂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能感到父亲已经用不出力的手还想把我抓在手心里。

是不放心么?是担心我这个没用的儿子么?

父亲在听了我这两句之后眼睛放出光了,僵直的身子才松弛下去。

父亲牵动嘴角,一个难看又勉强的表情出现在父亲肌肉完全瘫痪的脸上。

我知道,那是父亲对我的微笑。

我拍拍父亲的手,低下头去。

我不敢把头抬起来的,我怕自己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可我答应过糖哥哥的……我答应了他的,小玉堂再也不会哭了……再也不会哭的!

我迅速转过身子,几乎象是逃跑一样快步走出父亲的房间。

我走到母亲房里。

“母亲,父亲怎么会中风的?”

“你父亲在上海的纺织厂不行了。”

我虽然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情,可我知道父亲一直是精明的,这些年父亲做的买卖几乎没有亏本过,“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

“是那个女人……”

父亲的那位情妇在家里永远是个忌讳,母亲每次提到她总是用了“那个女人”这样的称呼,虽然母亲嘴角的微笑依然完美无缺可我是知道的,在心里,母亲看不起她,鄙视她,甚至仇恨她。

我噤声不语。毕竟那女人是父亲的情人,算起来也是我的长辈就算在母亲面前我也无法说出贬低她的话来。

那女人其实我见过的。

非常美丽,尤其是那双清纯的眼睛,竟象受了惊吓的小兽,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了她的。我见她的时候无论怎样也不能相信就是这样美好的女子竟是破坏我家庭的罪魁,就是奶妈口里的狐狸精,就是阿三口里的祸水。

“是她偷了你父亲的帐目给外头人,让那些人知道你的父亲接下的生意,故意抬高原料价格……你父亲就这么亏了一大笔。本来还是不要紧的,谁知道那女人竟又偷去你父亲上海的房契,银行里的钱也被她拿光了,股票又跌的厉害……追债的也再不肯看你父亲过去的脸面……”母亲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檀香烟雾里,母亲的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

我呆呆做在椅子里,想到父亲当时的处境真可谓四面楚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喃喃的问。

“我早说了,这样的女人不过贪个钱字罢了。”母亲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那……那个孩子呢?”那孩子是我弟弟,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却总也是我的亲生弟弟。

母亲叹口气,“孩子也给带走了。真是作孽。”

就是这样的时候我那从来措辞优雅的母亲也没有出了一句低俗的话了,或许她是不允许自己放低了自己的身份罢。

我的母亲出身书香,祖父上三代都是出过进士的,在母亲心里,她总是那个八抬大轿抬进正门的,与“那个女人”争宠就是低贱了自己身份的。

一个念头冒出来,便再也克制不住,“是不是就因为母亲这样的自制,父亲才会爱那个孱弱的美丽女子了?”

是不是一旦叫别人觉的你足够坚强便没有爱的需要了?

“母亲……”我站起来,对了母亲道,“你还怪父亲么?”

母亲隔着檀香的烟雾微笑,“为什么要怪他?男人有三妻四妾再自然不过了,你父亲是好人。”

我真想把母亲嘴角的笑容抹去的,那笑容叫我觉得这么寂寞,仿佛那时候阮家嫂子滴血似的红唇。

“玉堂,你把学休了吧。”

“母亲!”我惊叫,可立刻我便知道母亲的意图了。这个家现在必须由我支撑。“是的,母亲,我近快去办退学手续。”

我向母亲鞠躬,退了出去。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8:43

何西(2)

3月初,上海方面传来停战的消息。我也正式向杭州师范学校提出退学申请。先生们很想挽留我,教我素描的任先生更是惋惜的对我说没能看我完成一副人体素描是他最大的遗憾。

我无言的收拾好自己还留在学校的画具,江南三月的风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不知道湘西这时候天气可还好么?

我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家里管茶园的阿三叔学习各种采茶、晒茶,品茶的学问,从前我只喜欢喝咖啡的,这些日子倒也品出了茶的真味。

这么苦涩难以入口的茶水,回味起来却是余香幽幽。

前两天阿三叔就带我去了我们家在山上的那100多亩茶园。这天我便叫了何西与我单独再去瞧瞧。虽然新茶还没有出芽,得再等些日子的,可我很喜欢那里的空旷和寂静,白云就在头上,风儿吹在耳边,总比在房里听阿三叔跟帐房的庞先生同我讲那些叫人讨厌的帐务要好了许多。

也许父亲说的对,我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我讨厌那些。虽然现在我总是勉强了自己去学那些事情,可我知道我其实一点不适合的。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听到要叫我读那些正经书,我便会偷偷跑来这里的茶园,不过那时候这茶园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

今天太阳这么好的,风又清爽,我可再不愿意把时间都浪费在那些铜臭的事情上了。

我提了画板架在坡上,“何西,你说今天画什么好?”

“我可不懂,小少爷喜欢什么就画什么好了?”

“我画你好不好?”

“啊?”何西突然涨红了脸,“我……我有什么好画的?”

“怎么没有?何西这么好看的,画出来一定好。”

何西的脸更红了,“小少爷可别再玩笑啦……我是个男人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能干活就是了。”

我歪着头看他,“你真不肯让我画么?”

“不肯。”何西答的斩钉截铁。

我没奈何,只好道:“那好吧,等下次……下次我总要画你的。”

“可不会有下次的。”何西扯根青草咬在嘴里,躺了地上。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把我的画纸都吹散了地上。

“哎呀……”我一边叫,一边按住手边的画纸。

可还有不少已经象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去。

何西跳起来,阳光下矫健的象只飞鹰,“只拣到这几张了。”何西把手里的画纸交了给我。

我抬手搭个凉棚看看天。碧空万里,白云悠悠,我突然感叹起来,“这么好的天气要是有只风筝就好了。”

“怎么?小少爷想放风筝么?”

“恩。”我点点头,“不过现在哪里去买风筝的,我不过说说罢了。”

“那有什么!”何西冲我一笑,“你在这里等我。”

何西说了话便往山下奔去。

“何西!”我叫他,却只见他奔的这么快的,还回头给我招手。

我索性合上画板,也学何西的样子在地上躺倒了。

眯着眼睛,太阳的光便没这么刺眼了,白云一下幻做小舟,一下又幻做一个姑娘,再一下突然就变成一只狗子了。

心中堆积的烦恼一下子就没了,我竟然这么瞧着就傻傻的笑起来。

“小少爷笑什么呢?”

我一骨碌坐起来,就见何西已经坐在我边上了,手里还拿了几根竹枝,还有一桶糨糊一大圈线绳。

“这是要做什么?”我奇道。

何西大约是一路奔的急了,额头上出了大汗,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做风筝啊。我问那些茶娘要的。”

我感兴趣起来,“你会做风筝?”

“是啊……我们乡下地方可没什么好玩的,风筝要再不会做,那便只有捏泥巴玩了。”何西低头开始把细细的竹枝弯起来。

“何西你真是能干!”我黯然道,“可我连茶园的生意恐怕都管不好的。”

“别这么说,小少爷……你这么聪明的,学什么都能学好了。”何西注视着我,那黑色的眼睛里是这么真诚的信任。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

只三两下,一只最简单的四角风筝便现在眼前。

“小少爷接下来可就瞧你的了!”何西拿着风筝塞到我手里。

我接了过去,楞楞的问:“我?我什么也不会的……我能做什么?”

“怎么不能了?现在这风筝只有骨头,没皮肉的,要是一飞准漏气,还得要小少爷给它穿身好看的衣裳,他才能飞啊。”何西对我笑着。

我的眼睛亮起来,飞快的抓起几张画纸,“是这样么?”

“恩,就糊在这上头,对……”何西在边上教我糊纸。

我知道自己其实糊的准是难看的要命,可何西却在一边一个劲的赞我。

我拿了画笔就想在风筝上画些什么,这么白纸一片的飞起来也不好看。

“何西,你说画什么好?”我转了头去问何西。

何西想了想道:“我们从前画的都是些庙里看到的画像,那里会画了,就瞎涂两个墨团。”

“我不信,何西……你来画,你的手这么巧画的图画也决不会差的。”我拉着何西的手道。

何西却是不肯,“这怎么可以?小少爷你是画家,我……可不是班门弄斧了?”

我见何西又不应,有点不高兴了,板了脸孔。

何西笑道:“你这小少爷就是这么小气呢。”

我的脸突就红了,我想起头一次在沅水碰到何西时,他也这么说过我的。

“要不这样吧……小少爷,咱们两都摁只手印在风筝上,好不好?”何西凑过头来问我。

我真想不到何西竟有这么好的主意,蹦起来,叫道:“好……真好,这主意好。”

我跟何西在我那染料盒里分别挑了红色和兰色两种,重重的摁了手印在风筝上。

线越放越长,风筝飘摇在天空里,我和何西的手印也跟着飞到了天上。

我高兴极了,从前父亲也带我来放过风筝,那些风筝做的可比现在这个精巧的多了。有鹞鹰的,有长蜈蚣的,有双飞燕的,那些风筝有的还能盘旋俯冲,可给我带来的快活却远远比不上这只粗陋的只印了两只手印的风筝。

何西在边上看着我放的满头是汗。他只是静静的瞧着我,嘴角边露着微笑。

“何西,你也来放啊!”我跟何西招呼道。

“你放吧,小少爷……我从前可放的多了。”何西摇摇头。

我又招手,“来吧,何西……我放的累了,你来帮我一起收线。”

何西走过来,在我身后伸出手臂,帮着我一齐把线收了去。

风筝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感到何西热热的呼吸就喷在我后颈,我的心突然一个跌宕,手就是一松。何西的手也象是没有捏紧,线团在我们手里溜出去了。

只见风筝陡然高飞起来,再一晃眼竟是没了踪迹。

我望着远去的风筝没有说话,何西这时候不知为什么竟也没有开口。

山坡上静的只能听到我与他的呼吸。

“哎呀……风筝飞掉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何西喃喃的道。

“对不起,我是松的手。”我垂下头。我多想留着那只风筝,那只我头一次亲手做的风筝,那只有我跟何西手印子的风筝。

何西爽朗的笑声就在耳边,“没事,再做一只就是了。这又不是难事。小少爷,你瞧我就说你干什么事都能干好的,这可不,才这么一会风筝你不也会做了么?”

何西的大手拍在我肩头。

我转头望着他。

阳光真是刺眼,我竟是觉得眼睛酸痛起来。

“小少爷,别着急。茶园的事情你一定能管好的。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这些事情。你若真不喜欢做……我来做……叫我来做就是了。”何西的声音在风里变的这么温柔的,几乎要将我的心也放飞出去。

我急忙转身,再不敢看他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

迎着风,我低声道:“都是这样的……何西……还有糖哥哥……都待我这样好的……”我对着太阳微笑起来。

这天一回到家就听下人说唐禾翔先生来家里拜访。

我父亲留洋的时候交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就是这唐禾翔,他比我父亲小了3岁也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听父亲说唐叔叔开的是银行,做金融生意,很发达的。我父亲另一个挚友是冯中山伯伯。他是我家的世交,现在冯伯伯在政府外交部做事,家也搬去北平了。从前他家就住了我家隔壁,我还常常去他家玩,与他家的小姐翠枝算是青梅竹马。

原来唐叔叔是得到了我父亲的纱厂快要倒闭的消息才立时三刻一等上海方面停了战就赶过来看望我父亲的。

唐叔叔见我父亲竟是中风瘫在床上,眼泪也流出来了。

唐叔叔告给我说,父亲上海的纱厂现在还欠了不少债务,但纱厂的资产还在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买家把纱厂卖出去。他已经替我算过,如果能找到好的买家,说不定还了债务还能有不少余款。

我与母亲商量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现在纱厂这个样子,我也不可能比父亲手段高明能叫它起死回生,倒不如就按了唐叔叔的说法早些把纱厂脱了手去。

唐叔叔见我们同意了他的建议,便说回去上海后就给我们尽快物色值当的买家,总不会叫我吃了亏的。

我对唐叔叔很是感激。

虽然这段日子也有不少父亲过去生意上的朋友来看望的,但那些人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只有唐叔叔才真是这么热心的来帮了我们。

父亲在上海那边的管事前两天就拍过电报,说那些追债的现在逼的越来越紧了。我正为这事情犯愁,又不好叫母亲跟着一起烦恼,这下唐叔叔倒成了我的救星。

我一边等了唐叔叔的消息,一边每天教何西读书念字。何西真是非常聪明有天赋的,我教他一次的东西他就能举一反三。

帐房那些帐目何西凭着从前在表叔公那里收过租的,竟是没几天就帮上庞师爷的手,弄的庞师爷那两天天天都在我耳边夸赞何西能干又麻利。

何西又是不怕吃苦受累,家里的不少重活也肯去干,我劝他,他也只是笑笑。

这才1个月不到的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对何西有了好印象的。连我母亲有一次也在我跟前说起何西了。我知道的,母亲看重自己身份,从来不轻易在我这里提到下人的,她肯问起何西的事,那就是已经很看重何西的了。我真是高兴坏了,竟比我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快活的。

我那多事的奶妈还总跟我打听何西的生辰八字说是这么好的小子得给他找个好姑娘的。我真是哭笑不得。何西却从来没答应过奶妈这事,他只说自己年纪还不大,再说又是个孤儿,没家没业的,不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

我听何西这么说,心里好象放下了担子似的。我不愿意何西成家,我只怕何西成了家,就再不会象现在这么跟我亲切了。我只怕何西总有一天要变的象糖哥哥那样的。

这事情让我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就是我,总有一天年纪大了,母亲也会要我成家的。我与何西的缘分恐怕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年罢了。难道还真能叫何西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了么?也许现在何西心里还念着湘湘,但日子久了,等他淡忘了去,总会再喜欢了别的好姑娘,我怎么能叫他一辈子陪了我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竟有了这么自私的念头。

为了这事,我常常莫名的瞧着何西认真写字的脸就是发了一阵呆。

世事无常,人如浮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从前父亲的感叹这些日子也总是在我耳边响起。

因为何西替我接下不少管理茶园的琐事,我便得了不少空闲,能在自己的画室作画。也只有独自呆在画室的时候我才能忘记这一直困扰了我的心事。

5月,北平政府正式与日本政府签定了《凇沪停战协议》,上海的战事这才算正式结束。我很快接到唐叔叔发来的电报说是已经找到一个不错的买家,叫我尽快赶到上海。

我原想带了何西一同去的,可这时候正是茶园最忙的日子,何西已经算是茶园里必不可少的人了,这一来竟是脱不开身去。

母亲便要父亲的另一个长随和我一起去。

反正何西不能与我同去,叫谁陪着也是一样,我便没有多话,当即动身去了上海。

合同签订的一帆风顺,除了扣去的债务,剩下竟真是不少。我心里甚是庆幸,若没有唐叔叔的帮忙,这事我自己是断然办不成的。

合同签完的第二天,我便在上海的和平饭店请唐叔叔吃饭以表示对他的谢意。

可没有想到,就是那天,我竟然发现买下我父亲纱厂的原来竟是一个日本人!

而唐叔叔是知道的,他知道那日本人用一个中国人做了他的代理,名义上买下纱厂的是个中国人,但实际却是这个姓西院寺的日本人做了我父亲半身心血的纱厂新主人。

我气愤的责问唐叔叔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了我,可唐叔叔却说什么在商言商,这姓西院寺的日本人出的价钱最高,自然应该买了给他的,反正钞票上又没有印是哪国人的。唐叔叔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倒好象真是我在耍小孩子脾气。可我却怎么也无法接受他那套金钱理论,我当即对那个西院寺说我不愿意把纱厂卖给他了。

这人倒是说了一口标准的中国话,态度也一直礼貌的很,年纪不会很大的,最多不过30出头。但他的态度却也很强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了我。

这时候我早就签好合同的,再要反悔就算闹到法庭赢的也是他了。

我气的连饭都没有吃,也顾不得唐叔叔难看的发青的脸色,便扔下他两人就走。

那日本人竟然还追到门口说要送我回饭店。

我哪里理会他的。

他们日本兵先是吞并我东三省,又炸死张作霖将军,在上海的这一战,杀了我军民上万人的。只要有万分之一血性的中国人就断不能对他们有了好脸色,我只差没当场吐他一口唾沫了。

总算我还知道那是公共场所,不能太放肆的。我只冷冷的拒绝了他的好意,回了饭店,便连夜赶回杭州。

等我怒气冲冲把上海的事情告给了母亲,哪里知道母亲却反倒怪我不该得罪唐叔叔,竟是催着我去给唐叔叔写封信去道歉的。

我哪里肯了,只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连饭也不去吃的。

总是后来何西来劝的我才算是开了门。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

难道为了金钱,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尊严,民族的气节都可以丢弃的。我想如果是父亲也决不会赞成这样的事情的,就算我们为了纱厂的债务真到了破产的境地,这一步总是不能让。

后来我才晓得母亲是亲自给唐叔叔去了信的,信上一再的说落我的不是,请唐叔叔念在我年纪幼小不懂是非,原谅了我去。

要原谅我什么了?

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是就此算是看清了我父亲这位“好友”真实的面目。我在心里跟自己说,从此以后我若再见到唐叔叔也决不会再向从前那样真心把他当了长辈似的敬仰的。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8:59

何西(3)

时间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半年里何西已经在我这里学了许多文章诗词,自己看书已经完全不成问题。就是英文也能对付了不少日常会话的。茶园的事物更是越发顺手起来,连庞师爷也因为何西的能干,开始清闲起来。常常我都见他悠闲的提了鸟笼茶楼听戏。

我倒成了家里最大的闲人,何西忙的总是找不到影子。我只得每天推了父亲晒晒太阳,与母亲下下棋,再在画室把从前先生教下的功课随便作两副的。

日子越是百无聊了起来。

有时想起湘西的事情,心中不免伤痛,我凭了记忆画下许多湘西的景色,还画了湘湘,阮家嫂子,阮三爷……还有三堂哥……

三堂哥的那副画像我整整画了有一个月的,每画一笔,我都能瞧见三堂哥从前对我的一笑一语,好几次我都对了画像怔怔的发楞,直到天黑了,奶娘来叫我出去吃饭才醒觉了,我这心口就象给人扎了一刀的。

我总希望能在梦里见到我这糖做的哥哥,可我常常梦到湘西,梦到凤凰,却再也没有梦到过糖哥哥的。

是他不想来见我么?

是他不再象从前这么欢喜我了么?

我找不到答案。

我真想能回到小时候去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不懂得悲伤,不懂得死亡,不懂得离别……只要给我一只画笔,一张画纸,我便能快活半天,可不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永远象小时候那样不是很好么?

可小的时候我却总想着要拼命长大的,最好能长的比糖哥哥还要高,还要英挺的,这样他就再不能象对待小娃娃那样摸我的头了。

而现在,我却想让他摸摸我的头,都不能了。

春节过后,冯伯伯当了政府特派员要回杭州的消息叫我一时精神振奋了起来。

虽然冯伯伯这次不再住了我家隔壁,但就在杭州要见面总也方便的很。

我记得小时候我很欢喜同他家小姐翠枝一起玩耍的。翠枝小姐比我大了两岁,算起来今年过的年就是21岁了。我差不多也有10年没见她了,一想到这次能再见到翠枝姐,我心里可比什么都快活的。

我小时候给当女孩子养的,在小伙伴里便与翠枝姐最是投契。翠枝姐从小就很聪明伶俐,父亲常当我面夸赞翠枝姐将来定是女状元的。记得那时候翠枝姐就写了一手好字,作的文章诗词就是我那挑剔的西席先生也要赞不决口。

十五才过,冯伯伯搬回杭州的消息便到了。

我迫不及待的头一个就去登门拜访。

冯伯伯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清俊文雅的脸上戴了一副金边眼睛,总是西装笔挺的,冯伯母却是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们还有个儿子因为工作留在了北平这次没有跟来的。

冯伯伯见到我很是高兴,拉了我问了许多话的,等知道我父亲的事,冯伯伯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看到他眼睛里有微微的雾气了。冯伯伯说了,一等他安顿好,就要给我父亲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他治病,总要叫我父亲能象从前那样站了起来的。

我四下打量却没见翠枝姐正要问的时候,楼梯上一个云雀一样的笑声已经传下来。

“是玉堂弟弟来了么?”随着这声音,一个高挑的穿了西洋裙子的女子走了下来。

只见她头发绞的连脖子都遮不住的,一双吊稍桃花眼睛笑的都眯成一条缝了,就那双男子一样的剑眉还和从前一样斜插她鬓边更增了英气。

我一直觉得女子还是留了长头发才够妩媚的,长长的青丝无论是梳着辫子,盘了发笄都是美丽的风情,要没云鬓可就少了不少千古佳句。

但这时见这女子我突然发现从前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就这女子及颈的头发倒越发称着她纤长的颈项,即大方又活泼,真是再恰当不过的。

“翠枝姐!”我唤她。

冯翠枝云一样轻盈的飘到我身边,竟是一把捏了我脸,“我的玉堂弟弟啊,这么许多年你都不来瞧我的么?我可想死你啦!”

我竟然忘记了,小时候翠枝姐就说我皮肤滑比她的摸起来都舒服,总要动不动就捏我脸皮。

“翠枝,还不快放手,你这成什么话?”冯伯伯在一边骂道。

翠枝姐吐着舌头笑道:“我这是跟玉堂弟弟的见面礼嘛……要不我学那些洋人的。来玉堂弟弟,给我香记脸孔吧。”

翠枝姐作势就要亲我的脸,我知道她是玩笑的,却也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头。

“翠枝姐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皮呢。”我拉了翠枝姐的手笑道。

“我这丫头算是给我教坏了。”冯伯伯对了翠枝姐没奈何的苦笑。

翠枝姐牵了我就往花园里跑,“走,玉堂弟弟,我们这么久不见了,我可有好多体己的话要同你说的,别让我这老古板爹爹听了去。”

我向冯伯伯鞠了一躬就被翠枝姐拉出去了。

这一天,我就在冯伯伯家呆到了晚饭后才回的家。

这以后没几天,冯伯伯真带了翠枝姐来瞧我父亲,翠枝姐这么活泼的人在看到我父亲的惨况时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冯伯伯临去的时候千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了父亲,说他已经给联系了一位德国著名的大夫,我父亲的病总是有盼头的。

一来我甚是感激冯伯伯对我父亲的情意,又一来是因着父亲的病总算有了希望,我也真是高兴,就想去找何西说说话,可何西正在帐房里,我见他面前堆了不少帐册,不知怎的,心下一黯,就没走进去。

这一晚,到了四更我也没睡,隔了窗玻璃,只看到那间帐房灯还亮着。

我突然想到自从那次我与何西放过风筝之后我们究竟有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

我感到一阵难过。推了窗子,夜风把我吹的冷起来。

我只呆呆望了月色许久,忽然听到一阵笛子声响,幽幽的笛声绵长清丽却也这么悲伤。这笛声象是从何西的那间帐房里传出来的。

我赤了脚也没有穿鞋,就匆忙的奔下楼去。

悄悄推了何西的门,只见他正背身对了月色吹着笛子。

灯光将他高瘦的身影长长的拖在身后,遮住了书案,也遮住了我。

我没有叫他,只静静听了他的笛声。

这么哀婉的乐曲,象是有无数心事无人倾诉。

一曲吹罢,何西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何西……你……你在想湘湘么?”我忍不住轻声问。

何西霍然转身,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这么璀璨的竟象星子一样。我向来知道的,何西有双无比动人的眼睛,就只这双眼睛已经是他灵魂的全部。若我真要画的话,怕就算技巧再好也画不出这样一双含了灵魂与自然造化的眼睛中那神采之万一。

何西这样定定的望了我却不说话。

我也这么望着他。

时间就慢慢流了去,我们竟象是都没有知觉一般。

“你怎么还不睡,是我吵醒你了么?”何西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竟是这么低沉的。

“没有……你吹的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了,却好象很是悲伤。”我想笑一笑的,可嘴角却这么重的,牵不起来。

何西为什么不肯答我方才的问话?

是还在怪我么?怪我抢了他的湘湘么?

我心中一痛。

何西走到我面前,“你怎么打了赤脚的,这2月的天气冷的厉害的。”何西轻声责备我。

“我……忘记了。”

何西拉我坐在椅子里,脱下他身上的外衣,给我裹在脚上。

“不用了,我不冷。”我急忙推辞。

何西却硬是给我裹好了,“刚才那曲子是跟苗人学的。听说还有个传说呢,小少爷想不想听听的?”

“你说!”

“从前有个国王得了病,整天忧愁的展不开眉。王后请了全国的名医也治不好国王的病,就贴出告示,说是天下有哪个能给国王治好病的就把公主嫁给他。一个会吹笛子的苗人就去应征了,果然那个国王听了他的曲子便一扫愁云笑了出来。王后虽然嫌那苗人太穷太丑,却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公主嫁了给他。可后来公主学会这笛子之后,王后便叫人把这苗人杀死了。从此以后……苗人的笛子就变的这么悲伤了。”

我抬起头看着何西藏在阴影里的脸,“这故事不好……我不欢喜这样悲惨的故事。这个世界总是美好的东西更多的,不是么?”

“也许吧!”何西的表情在暗处,叫我瞧不清楚。“小少爷,天不早了,你该去睡了。”

“是……何西,你也早点睡。”

我本来是想再跟何西说说话的,可转眼之间,我要说的什么竟忘记了。

我从他房里走出来,才想起他那件外衣还拿在我手里。

我想敲他门还了给他的,可终于我还是拿了他的外衣走回了自己房间。

在那之后,我跟何西见面的机会就更加少了。

何西不知在忙些什么,白天总也不在家里。

翠枝姐最是喜欢热闹,这一来便连着开了三场舞会。原先我还觉得新鲜很好玩的,但次数一多,便也没趣起来。

又是三月花开季节。

我在画室终于作完了一副画,走出来的时候星星已经在头上闪烁。我伸个懒腰正准备回房里睡觉。却听得脚步声音。

“何西,你才回来么?”

何西象是没想到竟这么晚还能遇到我的,呆了一呆道:“是啊,小少爷。”

“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呢?”

“就是谈一笔新生意,是个大茶商。”

“哦。”

“那我回去了。”何西向我躬身。

我看着他的背景,心里发闷。

什么时候起我与何西竟变的这么陌生了,连交谈都只象公式一样的了?

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我不要变的现在这样的。

我把何西带回杭州不是要他变的象我糖哥哥那样的。可是方才,何西那说话的神气态度真是越发与我糖哥哥相似了。这么礼貌却也这么疏远。

“何西!”我大声叫住了何西。

“小少爷,还有事么?”

“你会跳舞么?”我突兀的问。

何西楞住了,“跳舞?”

“是啊,跟人应酬交际,跳舞也是要学的。我来教你。”我坚定的望着何西。

何西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天已经晚了,要不,明天再教好了。”

我任性起来,“不,就是现在。”

我知道自己这时的目光必然岩石一样坚硬。

“是,小少爷。”何西终于答应了下来。

我把留声机搬到院子里,唱针在胶木唱片上划出弧线,流畅温柔的乐曲就在夜空里响了起来。

我拉住何西的手,叫他一手搭在我腰上,一手牵住了我。

“这是三步的华尔兹。你跟了我,我退你就进,我出左脚,你就出右脚。”

我感觉的到,何西的手紧张的僵硬起来。

我微微一笑,“何西,你能学会的,跟着我……你一定能学会的。”就象那次放风筝的时候何西对我的鼓励,我也想将我自己的力量传递了给他。

“是,小少爷。”何西轻声答应了。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这么温暖的,叫人安心。

我数着拍子“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院子里那几侏迎春花的妃色花瓣落了下来,仿佛细细一场花雨。

何西渐渐熟练起来,也不再踩我脚了,到后来竟变做他在牵引着我了。

我望着他微笑。

何西也在对我微笑。

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全是我的身影,是我那被三堂哥说成纯粹如白绢一般的微笑。

何西的手紧紧的攥了我的,其实我已经觉得痛了,可我没说话。

这时候我一点不想说话的。

音乐已经停了,我与何西却都不在意。

我们还是按了节奏,这么跳着华尔兹的舞步。

或许这场舞蹈能够永远不停就好了。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9:13

何西(4)

第二天我便吩咐了下人喊来裁缝给何西量了尺寸送去上海最好的西服店,培罗蒙,请他们给何西制办两身西服。何西硬是不肯要,可我却说他日后要谈大生意必然是要的。

后来连我母亲都说了话,何西这才勉强收下了。

4月初,翠枝姐又办了一场舞会。我拉了何西与我同去。

我说这是要叫他能多见识场面上的人,也是为了给我家多长脸面的事。我知道何西并不情愿,可我就是这么坚持的。到了最后又是何西向我投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是越发任性起来。

舞会办的相当热闹,不少上海名流也因为冯伯伯的关系慕名迩来。

我穿了一身雪白的西服,何西却是一身黑。

我总觉得黑色特别适合何西的,他的眼睛比平常人都更深邃,也只有黑色才能配的上这样的眼睛。

翠枝姐说我是那天的白马王子。可,其实那天的王子却是何西。

何西的舞步已经非常熟练了,就是内行怕也看不出他才学了个把月而已。

何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学什么,只要教过他一次的,他就能把学到的东西成倍的吸收,甚至比当初那个教他的人更要伶俐了。

我退在一边,只见舞场里那些名门淑媛象是排了队的一个接了一个跟何西跳着舞,无论是三步还是四步,无论是华尔兹还是狐步,何西总是这么优雅得体,他嘴角的微笑连灯光都要暗淡了的,他眼里的光明连星星都要坠落。

他对了那些女子温柔的微笑着,礼貌的交谈。

我看到这些跟他跳舞的女子面上的红晕,眼里的迷恋。

我心头竟是这么烦躁起来。我连一个舞都不想再跳了。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我拿了酒杯走到厅外,也许是屋子里太多的人了,才会这么闷的吧。

“怎么了,我的白马王子?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穿了一身火红的翠枝姐就站了我身边。

“没什么……突然觉得气闷出来透口气的。”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翠枝姐象是觉得我怪有趣的盯了我瞧了半天,“我的玉堂弟弟啊……你该不会是在妒忌吧?”

我一惊,差点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杯子里的红酒溅在了我的衣袖上。

“你看你……给说中了吧。”翠枝姐笑起来,拿了手巾给我擦着酒渍。

“我没有。”我辩驳道。

“哦……是这样么?是我瞧错了么?你难道不是在怪那个何西抢了你的风头么?”

“怎么会?何西是我的朋友,他有了风光我很高兴的,何况他的舞还是我教的呢!”我急忙辩解。

翠枝姐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你别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何西还真是一表人才,刚才就有好几位小姐在跟我打听他的事呢,看着是被他迷住了。真是有趣啊,你都不知道这几位可是社交场上有名的大家闺秀,平时那会这么直截了当的了。你再看看那些少爷们,啧啧……可都是眼冒火光了。”翠枝姐大概真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哈哈的笑了。

我心里满不是滋味,摔了手道:“我不舒服先走了。”

“玉堂!”翠枝姐拉住了我,“我也讨厌那些虚伪的人,你可别把我一个丢在这里的。”

“你既然讨厌他们还请他们来做什么?”我可真是不明白了。

翠枝姐没有做声,只那双一笑就成一线的美丽眼睛露着奇怪的眼神。

我心下一突,仿佛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神的,“怎么了翠枝姐?”

“我叫他们来……只是……不想一个人的。”翠枝姐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的手臂。

我才要开口,她却突然对我笑了道:“我真是笨蛋啊,其实,现在我才更加寂寞呢。”

“翠枝姐!”我轻声唤她,翠枝姐的眼神我见过的,从前三堂哥在望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神色,只是她与他都在微笑罢了。

翠枝姐猛的靠在我怀里,她的身体竟在发抖,“玉堂,你再陪我一会好不好?”

我心中不忍,伸出了手臂环抱她道:“我陪着你,就算要我陪你一辈子也好。”

翠枝姐在我怀里抬头微笑,“你可是说真哦!我记下的,可不准赖皮!”

“是。”我也笑起来。我的翠枝姐啊,总是这么活泼的才对了。

“玉堂,你真的长大了……长的都比我高了,能抱着我呢。”

“那是自然。”我紧紧抱着翠枝姐只想给她一点温暖的。

我抬了眼却看到何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台阶上,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大约是跳舞跳的太多,累了吧。

翠枝姐这时候也看到何西了,她直起身子,笑道:“玉堂弟弟,你不是说不舒服么?那就早点回去好了。”

我弄不懂翠枝姐的意思,她方才不是还要我多陪她一会的么,怎么现在倒赶起我来了?

我才要开口,翠枝姐已经走到何西跟前,“何西,把你们玉堂少爷好好送回家休息吧。”

何西礼貌的躬身答应。

我对翠枝姐道:“翠枝姐,我回去了……你,不要紧么?”

“这里有这么多人了,有什么要紧的。”翠枝姐站在台阶上冲我笑,月牙一样的眼睛笑的这么欢快了。可我却一点不觉得她这是因为高兴。

我与何西回到自己车上。

何西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我们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吧。

我心中一阵悲伤。

“小少爷,你不高兴么?”

“没有。”我闷闷的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在何西面前说真话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的。

我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小少爷,你不愿意我跟人跳舞么?”

我悚然一惊,决没想到何西竟也问了跟翠枝姐一样的问题。我不说话。

“对不起,小少爷,我不该抢了少爷的风头的。”

我抬眼去看,何西嘴角竟挂了个讽刺的笑意,我的心象是被扎破的气球,再没力气了。

“不是的。”我几乎是在大叫了。

“那是什么?”何西还是不看我。

“我……我……”我竟然说不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我自己硬要拉着何西来跳舞的,可到了最后扫兴的人竟然就是我了。

我呐呐半天,出口的却是“对不起……对不起……何西……”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沙哑了。

何西踩下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少爷,你对何西的好处,这一辈子何西决不能忘的。”

“何西……”我抬眼去望他。何西脸上的微笑扩大了,渐渐露出他那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是的,这才是何西该有的笑容,这才是我最怕何西丢失的东西。

我颤声道:“何西,我不要你变,我不要你变的我糖哥哥那样的……你答应了我,你答应了我啊……你要永远象从前我头一次在沅水见到你那时候一样的。”

何西突然将我一把抱住,“我答应你的。”

我将自己的头埋在何西肩膀。我才知道原来何西的肩膀竟是这么宽阔的。

“小少爷,你要不喜欢我跳舞,以后我就再也不跳舞的。”

我脸上一红,想起刚才翠枝姐说我这是在妒忌何西,连忙道:“没有的,哪里有了……你跳的这么好,我是你师傅,这也是跟着沾光的呢。”

“真是这样的么?我怎么瞧小少爷你象是不愿意给人抢了风头呢?”

“我哪里这么小气了?”

我嘟哝着。

想起从前何西就是这么说我的,我与何西对视,不由都笑起来。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39:31

何西(5)

江南梅雨季节,连着下了快一个多礼拜的雨,我家茶园那边的老房子多年不修好多屋顶都开始漏水了。

总算开晴的那天,何西跟几个工人便去给老房子上瓦。

我闲着也没事干便一道跟了去。

“小少爷,你来做什么?”何西一边搬梯子一边问我。

“啊?”我傻笑道,“我来帮你忙啊。”

何西把梯子靠墙一放,瞧我半天,笑道:“小少爷,我瞧你这身量怕比这梯子还要轻些。你是做少爷的,不该来这里。”

我瞪他一眼,推开了他,“谁说我比梯子还要轻的,我就搬梯子给你看。”

我抱起梯子,猛的使劲。

我只当梯子是空洞洞的粗毛竹做的,能有多重了?那里晓得,竟然还真有点重。

何西就这么笑呵呵的看我抱了梯子没走几步就涨红了脸,那副表情好象就是说“瞧瞧,我说的吧,你就是身娇肉贵的小少爷。”

我那里能受得了这个,对他“哼”一声,抱了梯子就走。我可不能叫何西瞧小了我。

“哎呀……我的老天啊!”我那奶娘大约是听说我也跑来老房子,就跟出来的。这时候看我抱了梯子吃力的样子,那还不急死她。

奶娘腾腾几步上来,拉我手。我没法子,就得放手,幸好何西跟过来接过去了。

“作什么,奶娘?”我嗔怪她。

奶娘忙把我拉走瞪着何西道:“我说何西,你这下人怎么当的,你自己空了手倒叫小少爷搬这么重的梯子,啊?你这……我前天还跟夫人说你麻利能干,又懂事理的,你倒好啊,要造反么?”奶娘眼睛本来就大,这么狠狠的瞪了倒也有些威势。

何西摸摸鼻子,苦笑道:“是……是我不对。”

我对何西眨眨眼,也不帮他说话。

谁叫他刚才笑话我的,哼,给奶娘骂一顿是活该。

何西冲我挑眉毛。

我对他扮个鬼脸。

“小少爷,你怎么样,可别把手给崴了啊?这毛竹梯子刺多了,有没有刺到手了?”奶娘拉我我又是摸手,又是瞧胳膊的。

何西早搬了梯子走去,还回头对我笑。那一脸神气还是在说,“你看吧……小少爷,就是小少爷的。”

我甩开奶娘的手,“我没事。”

奶娘在我后头叫我,“小少爷,你去做什么呀,你又不会干活的,快些回去吧。夫人要担心的。”

我也不管她,就往那几个修屋顶的工人那里走。

这些个工人不是我家长工,便是茶园里的,都认识我,也知道我向来没有脾气,对我都很亲切的。

“小少爷,你来了?来看我们有没有偷懒么?”

“不是,我来帮工的。”我对他们笑道。

说着话就往梯子上爬。

他们大约没想到我一个主人家的少爷竟真的爬了梯子上房顶补瓦片去了,都没拉我。

只有我那个呱噪的奶妈还在下头大呼小叫。

“小少爷,你……你真上来了?”何西就在我上头。

“是啊。”我得意的冲他笑。

何西象是叹了口气,对我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你还笑话我不会做事么?你自己不也说了,只要我肯学总是什么都学的会的。”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是少爷,这些事不是你干的,有我们下人呢!”

我正色道:“何西,我从来没说过你是我下人的……你要记得了,你是我的朋友,这一辈子都是朋友的。”

何西微笑着对我伸出手,“上来!”

我答应一声,也伸出了手。

何西的手劲真是大,我差一点给他拉到了怀里。

屋顶很快就修好了,崭新的瓦片鱼鳞一样铺了一层层。

我跟何西就坐了屋顶上,躲了一个阴影里说着话。

我手边一个红漆食盒是奶娘给拿来,装的都是我爱吃的水果,还有一筒冰镇酸梅汤。

我给何西递了切成长条的梨子。

自己也塞了一块在嘴里。

才出了大汗,现在再吃梨子越发觉得甜美多汁,竟从没有过的甘美。

“何西,你唱只歌吧!”

何西躺在屋顶上正拿着顶草帽当扇子扇了风,听我这么说手便停住了,“小少爷,我发现你最爱为难我了。”

我哈哈笑出声,我知道他是在说我上次要拿他作画的事。“怎么了,我帮你修屋顶的,要你给我唱个歌也不成么?”

“唱歌我是不会的,再说人家不都说苏州姑娘说话好听,茶园里不是有个姑娘是苏州人么。小少爷请她来唱好了,我也想听呢!”

我假装板了脸,“我就要听你唱的……就是那个……你来沅水接我的时候唱的号子啊。我只听了一次就觉得很好听的。”

“那个啊……”何西抬头看了天空那边灿烂的晚霞,唱了起来。

还是这样嘹亮高亢的声音,含了无限生命活力,挥洒汗珠,与自然天地做斗争的人唱出人类永不可战胜的精神之力。

“何西……你想家么?”

“我哪里有家的?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么,小少爷……”何西转脸望我,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夕阳里,金色的落日将他照的仿佛天神。他手臂上纠结的肌肉线条这么条畅,这么优美,年轻的皮肤紧绷着,没有丝毫松弛,那光泽如同纯粹的金子。

我笑起来,“我却很想湘西的……”

我想念湘西,想念那个羞涩微笑的湘女湘湘,想念寂寞如寒梅的阮家嫂子……想念我那到了最后都改不了爱摸我头的糖哥哥……湘西的山水,湘西的吊脚楼,湘西的板刀面,这一生我都不能忘记了。

“等以后我们再回去。”

“你陪我去么?”我亮了眼睛。

何西笑着,“除非小少爷不要我去。”

“怎么会……你给我撑船啊!”

“是。”何西把草帽盖在我头上,站在屋顶又一次高声唱起嘹亮的船工号子。

那些湘西土语我还是辩不分明,却在这夕阳里仿佛又闻到沅水的气味,两岸夹山,陡峭岩壁上不知名的小花的香味。

我闭上眼睛。

湘西就在眼前。

11月里,冯伯伯去了趟上海,政府派他到上海公干,象是要常驻。翠枝姐却不愿意同去,她家又只剩她一个了,便搬到我家住。我也欢喜这个活泼才情的姐姐,再说家里也没有外人,母亲一个人挺孤单的,有翠枝姐来作陪倒就热闹起来。

冯伯伯真就请了美国大夫来给父亲看病了。那叫罗伯特的大夫年纪看着也不算老,医术真是高明的很,我父亲在他治疗下,没两个月就能自己坐了,手臂也开始抬的起,虽然说话还不利落,但简单的几句也总能听明白的。

母亲心情也好起来。

这个年可就比去年过的欢快许多。

我帮着何西打年糕,跟了奶娘裹糕点,还同翠枝姐一起跟了厨房做小菜。那个罗伯特是第一次在中国人家里过年的,看什么都新鲜,他不会说中国话,家里只我、翠枝姐还有何西能说洋文,他便与我们很亲近。那些天也跟进跟出,这个摸摸,那个瞧瞧,总有问不完的话。有时候他的问题问的真是好笑的,我们四人便在一起笑的东倒西歪。罗伯特对我母亲的小脚很好奇,有次还差点说要瞧瞧我母亲的脚是什么样子的,说是可以拿来做研究。还好这话是被我听了,要真给我母亲知道,他可真要给当是亵渎猥亵的登徒子了。

大年夜那天,我们吃了团圆饭就在院子里放炮仗点烟火。

炮仗震天的响,翠枝姐捂了耳朵往我怀里躲。罗伯特看的有趣也吵了要亲自放,何西交给他,他却不知道点了以后要放地下的,就拿了手里炮仗便炸开了,吓的他一屁股坐地上本来就够白的脸这一来更是白的石灰似的。何西拉他起来。我们都笑成一团。

那天母亲也没有管我们由的我们放肆去。晚上闹的不知多晚,前几日也跟着忙我便倦极,迷迷糊糊后来怎么回到自己房里睡的也不知道。总是有人把我抱回去的,却不知是谁。

年后一天,冯伯伯从上海来的电话,却不是找翠枝姐的,而是找我。

我正奇怪,原来是我前次跟冯伯伯说了纱厂买给日本人的事,他给我留了心,说是找到人可以帮着把纱厂再买回来。

我很高兴的,我总不愿意父亲半身心血落到这日本强盗手里。

可等冯伯伯说出那个能帮忙的人来,我却没有答应。冯伯伯也不勉强只叫我再考虑考虑。

我挂了电话,正皱眉想着冯伯伯的话,何西正好进来。

“怎么了,小少爷有烦心的事么?”

“何西……你说……我该不该把纱厂买回来的?”

何西道:“能买回来是最好,不过不是已经签过合同的么?那已经是人家的了,我们总不好也学日本狗××的去抢他的。”

何西好久没说这些野话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倒有趣,我笑起来。

“小少爷,我们茶园去年生意做的很好,家里收入不是也多了么,纱厂的事就别多想了。”何西尽是安慰我的。

我点头,“那是你的功劳,我可什么都没干好过。”

“又说这话……”何西要来驳我。

我笑道:“你别总说我好话的,我自己什么材料我自己最清楚的。纱厂的事刚才冯伯伯来说了,有眉目的。”

“这可不是好了,你还烦恼什么?”

“可是……那个人……”

“谁?不是冯先生么?他是在政府里做大官的,他说有眉目自然是一个准。”何西总是这么自信。

“是杜月笙……冯伯伯说,要请杜月笙帮忙才能成。”

这一回,何西也不说话了。

杜月笙这个名字就是出了上海也是响当当的。谁不知道“海上闻人”的名头。这个上海滩的大亨,烟草妓院赌馆走私甚至军火都做的,就是政府来的特派员到了上海先去的也必然是他的公馆。上海滩上黄金荣、张啸林还有他杜月笙,真的排起号来,数的上第一的还是他杜老板。

就是这么个流氓头子,却要去求他办事,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

如今我已经懂的当时糖哥哥为什么会说欠了阮三爷的人情未必是好受的滋味。

要欠了他杜月笙的人情我看那滋味只怕更加不好受才是。

“小少爷不愿意招惹这样的人物吧。”何西总是聪明的,我这心里转了什么心思他总能猜透。

我没说话,只望了他。

何西微微一笑,“小少爷别为这些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恩。”我点头,“你刚才忙什么呢?”

“啊……是那个洋大夫在跟老江、阿狗他们打什么拳击,我瞧着有趣想来叫你的。”

“打拳击么?”我立时高兴起来。

何西见我这么兴高采烈,拉起我就走,“就在花园里,翠枝小姐给做裁判。”

“去瞧瞧。”

那一天的拳击最后以何西胜出收场。翠枝姐还真弄了个花环还捧了家里一个花瓶当奖杯。罗伯特气喘吁吁很不服气的样子,还说下次要跟何西再打过的。

何西对我悄悄说,洋人真是奇怪,为什么打架都不出脚的,要是能出脚,他一定一下就能把罗伯特撂倒。

我笑起来。我知道,何西这是在逗我开心。他不愿意见我皱眉头的样子。

总是这样……何西……还有糖哥哥,他们总是这样……对我好的……

我望着何西头上黄豆似的汗珠,还有那张笑脸,心中感激。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41:59

何西(6)

出乎意料的是,冯伯伯一个月后到我家来了。

他还带了一个人来的。

那个人我认得。就是那个叫西院寺的日本人。

原来那日本人是来跟我谈纱厂的事,他竟然真的愿意再把纱厂卖给我,而且价钱就是我当时出的,竟没有高出一分一厘。

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又怕别要象上次唐禾翔叔叔那样叫我上当了。我拉了冯伯伯出来,可冯伯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这日本人是自己找到他的。

家里的存款再家上卖掉乡下两块地皮还差了不少,母亲不愿意我再把纱厂买回来,但冯伯伯后来同母亲说了,这事关于民族气节,不仅只是钱财的问题,他还说不够的那些钱他来出,只当是入了股份,日后赚钱分他一半就是了。

母亲不愿意驳了冯伯伯的面子,只好答应。

我将那份合同看了几遍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签下来了。

到了最后我也不明白这个西院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人还是当时在上海见的样子,文雅礼貌,神情虽然稍显冷淡但眼神很利落的,不象是个会吃亏的。

反正纱厂又回到我们家了,我很高兴。告给父亲听了,父亲也露出笑容。我知道这毕竟是他的心血,能失而复得真是再好没有了。

然而这事情来的太突兀,我总不是当初那个去湘西之前的玉堂了,我已经明白天下间没有白吃的午饭,这事情到处透着蹊跷,虽然我想不明白,但这中间定是有别的名堂。

这事总在我心里投了个不大不小的阴影。

现在时局很乱,我便每天养成了看报的习惯。

这一天是1934年3月17日。

我看到一条新闻。

“上海大亨张啸林得力助手在霞飞路一条弄堂里被人刺死。”那篇新闻还说了,怀疑是杜月笙派人做的,因最近杜月笙与张啸林争斗军火生意,冲突已是公开化。

我心中一动,拿了报纸就去找何西。

“何西在哪里?”

奶娘好久没见我这么严肃的神气了,奇道:“少爷,你作什么呢?是不是何西做错事了……他才来不久的,你别怪他了。”

“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提高了声音。

奶娘吓了一跳,道:“我见庞师爷叫他呢,大概在帐房吧。”

我丢下奶娘就去帐房。

何西果然跟庞师爷都在帐房里。

“庞师爷,你出去,我有话要跟何西说。”

庞师爷是精明的人,看我脸色不对,自然二话不说就出去了,还不忘带上房门。

“你看看这个!”我把报纸重重扔在桌子上。

“怎么了?”何西向报纸望了一眼,一副不知情的表情。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事。”

何西转过身子走到我跟前,柔声道:“是我做错事了么?你要罚我?”

“你去过上海,那次你说去谈茶园生意的……”

“没错,我跟夫人还有小少爷你都禀告过的。”

“那这是什么?”我抓起何西的手,他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鲜红的颜色真是刺眼。我的脸色必然难看的厉害,我紧紧盯着何西,不放过他一个表情。

何西叹口气。

“是你……是你……你去见过杜月笙是不是?你去求了他的……所以那个日本人才答应把纱厂还给我的,对不对?”

何西不说话。

我紧紧拽了他手臂,“你说话啊?”

“小少爷真是聪明,全猜到了,我还说什么。”何西还在微笑。

我却笑不出来。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我吼起来,只觉得太阳穴鼓鼓的,象有千军万马在我脑袋里跑来跑去。

“我知道。”

我简直说不出话了,只是喘气,“你……你……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换我的纱厂,你疯了么?你招惹了这样的人物,以后……以后可要怎么办?”

“我只是个孤儿,没有牵挂。能有什么了?纱厂对小少爷还有老爷都是要紧的很,若我能拿自己的性命换了来,也值得的。”何西淡淡的道。

我根本管不了自己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何西的脸顿时红起来,清清楚楚的手印子就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开。

我见他嘴角鲜血流出来便已经后悔,但我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只是恨声道:“好……好……你既然愿意自轻自贱,我又作什么为你担心……随你去好了。”

我一说完这话,摔门就去。

我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这一整天我没有出去过。

我心里苦的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该恨何西还是我自己。

我是这么的没用,才会上当受骗买了父亲的纱厂,却要何西拿了性命为我去换,我……我……总是这样,还是象过去一样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胸口象有个巨大的塞子堵住了,一口气都闷在胸膛里出不来,我找到父亲放在书房的一瓶洋酒。那是父亲最钟爱的威斯忌。

我哪里是在喝酒了,我只是在灌而已。我连酒杯也不找一只,就对了瓶口这么乱喝一通。

我只想把自己灌醉,最好就此死了,或许就不再伤心难过,不再这么没用了。

或许就能叫我见到糖哥哥……或许糖哥哥才会告诉我,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在这世上活了才能救了别人也救了自己。

我是喝醉了,却没有死。

等我再次清醒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母亲微笑的脸还有担忧的眼色。

“为什么喝的这么醉了?”

“母亲……”我才想坐起身子,但头却痛的象要裂开了。

母亲按下我的肩头,“你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是。”我乖乖的点头。

原来真的醉酒竟是这般痛苦的。

“今天就不要起来了,我叫梅妈她们准备了清粥小菜,还有醒酒茶。”

“是,母亲。”

母亲给我捏好被角,看了我好一会儿,母亲虽然还是保持着她那完美的微笑,但眼色却总是很忧愁,不知是不是又是为了我的。

母亲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我一个。

我望了天花板,想着我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我象是浮在云上了,身子总是轻飘飘。有个人到了我身边,渐渐近了,我看出是何西。

他扶了我,还对我说:“小少爷,你怎么喝的这样醉。”

我哪里是喝醉了?我只是在做梦。

我嘟囔着“我没醉!我在做梦呢!”

何西要来掺我,我却摔开他的手。何西脸上还有我的手印子,我忽然心疼起来,“何西……我打疼你了么?”

何西象是在摇头。我瞧不清楚。

然后又说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再然后何西象是一把抱住我。他的脸离的这么近,我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的。

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我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嘴唇有点甜象过年吃的糯米糕。我伸出舌头想去舔一舔,却舔到了他的舌头。真是有趣,他的手按了我的头,他象是要把我吃下肚子,是不是我也是甜的象糯米糕呢?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

这样柔软又甜蜜的味道。

原来这就是何西的味道。

我想睁大眼睛看看何西的,可为什么我越是睁大眼睛何西的脸就越模糊呢?

我听到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何西……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抱着何西的头颈喃喃的说。

何西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这么干净的有点泥土的气味。

这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梦里,何西就这么打横抱了我,他抱的我很安稳呢。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就可以放心的睡去了。

奶娘推门进来打断我这莫名的猗思。

“少爷头痛的好些了么?怎么脸这么红?不要是发烧了吧?”我这奶娘总是大惊小怪,伸手就往我额头去探。

“我没发烧。”我低声道。

“恩……没发烧。来,少爷刚煮好的皮蛋瘦肉粥,你喜欢的,来喝一点吧。”

“奶娘……何西呢?”

“怎么一醒过来就找何西啊?是不是昨天他做错事了?哎呀,何西那小子做事是好的,要是有什么错,少爷就饶了他吧。”奶娘对何西印象一直好的很,这时候倒帮着何西说好话。

“不是……我不是要罚他什么,我找他……有话要说。”我只想跟何西道歉的,昨天我打了他,是我不对。

“夫人没跟少爷说么?”

“说什么?”

“夫人今天一早把何西派到上海去了,说是茶园的生意有庞师爷,上海那边最好有人看着,就叫何西去的。少爷你看,夫人对何西可有多器重啊。”

我呆了一呆,有些不明白,母亲向来不太爱管生意的事情,就是安排人手她也不多过问,这次却为什么要对何西的事情关心起来?

或许是何西自己向母亲提出的也未必……

我抬起自己的手,怔怔望了……那一掌,是不是就是我那一掌才把何西打走的?

然而何西这一去就是近半年。等他再次回到我家已经是中秋。

家里最近很忙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却只有我没精打采,总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这副画像自从何西走后我就开始画了,从素描到着色,我从没有这样投入过的。我只觉得自己全部的热情都在这画像里了。就是翠枝姐来找我说话我也总在想那副画像的事,有几次我还特地为了绘画想的一些问题专程去了学校向先生讨教。

那一天是中秋,昨晚我又是一夜没睡整夜猫在画室里为新画着色,除了脸部其他部分已经都画完了。

这天我一直睡到过了午才给奶娘叫起来。

而其实我只听到奶娘说的一句话——“何西回来啦!”

何西回来了!

何西真的回来了。

奶娘后来说我那天穿衣的速度简直就象被人在后头拿了鞭子在赶的。

我转下楼梯,突然紧张起来。

这大半年不见,何西会不会还在记恨我?

我在楼梯转角边踯躅不前。

“怎么了?站这里发呆做什么?”

是翠枝姐在对我说话。

我尴尬的笑笑,随她走下楼。

“家里最大的懒虫来了!”翠枝姐还是喜欢拿我玩笑。

“小少爷!”

这是何西的声音。

我看到何西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何西么?

还是那个在沅水唱号子,骂野话会为了我同人拿命赌船的何西么?

何西就站在离我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我们只隔了几张椅子,可我却为什么觉得我与他竟这么远的?

何西穿着合体的西装背心,雪白的衬衣,领带也挑的很搭配,黑色的皮鞋既不招摇也不落伍。这一身打扮真是再得体也没有了,合体的背心和同色的长裤衬的他更加挺拔,就象那次我与他去舞会时一样,何西神采熠熠。是的,何西就是块璞玉,只要剖开外边的顽石总有一天他会光芒万丈。

天下人人都爱温良美玉,而我,就独我一个只要他是那是泥塘里的顽石。

“玉堂啊……快来坐。”

“是。”我有些机械的坐在母亲边上,目光却片刻不离何西。

“玉堂弟弟,伯母方才还在夸奖何西呢,说他聪明能干的,看你……真是有眼光,竟带回来这么可靠一个人才。”翠枝姐就在我边上说话。

我却没有听到多少,我只是望着何西。

何西礼貌的与母亲对答,态度不卑不亢,微笑着跟翠枝姐说些上海的事情,只偶尔与我对视便把目光移开。

他的样子,他那副神气,越发的象糖哥哥了。

总是微笑着,微笑着,对谁都是微笑的,无论讨厌也好,喜欢也罢,他们都是微笑的。可他知不知道,这笑容让我觉得恶心,让我觉得撕裂似的疼痛。这疼痛让我象是终于丢失了什么最最要紧的东西似的懊悔起来。

早知道会变得这样,我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杭州,早知道他会变做糖哥哥那样的人,我就该让他在沅水自由绽放。

何西,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会变的……

何西……何西……

我心里的呼唤终于变成语言,“何西……”

不知道他们先前在谈什么,听我叫何西,母亲与翠枝姐都吃惊的望着我。

“你变了……”我失神的望着何西道。

如果还有眼泪的话,我一定会哭。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是的……小少爷,我变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不变。”何西的眼睛这么沉着,又这么冷静。真象我糖哥哥。

我陡然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你们做什么?”翠枝姐被我的样子吓着了,骇异的叫我,“玉堂你做什么?”

我谁也不再理会,转身走进自己那间画室。

那副画已经快要完成了,除了脸部的着色。

这是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船头拿了竹篙正撑船。浪头又急又大,泛了雪白的水花冲他那船而来,他下身的裤子早湿了,紧贴了双腿,腿上的肌肉紧张的绷紧着。阳光将水珠照成七彩的颜色,可这自然的美丽却比不上这个男子,他赤裸的肌肤是古铜的颜色,比金子更深沉,比黄铜更优美,他的肌肉这样均匀,线条流畅华丽,每一块肌肉都象是在迸发力量。这一刻他甚至不是人,他是神,是自然赋予人类的天神,是自然之子,用自己纯粹直白的能力降伏自然的天神。

可是这个神却没有属于自己的面目。

也许就从刚才那刻起,这个神便永远的失去了他本来的面目了。

我突然象是走了千山万水般的疲惫,我坐在画像面前,那些激情,那些将我燃烧起来的感情全都熄灭了。

我只是呆呆的坐了,也不知有多久。

夜幕又一次降临,这个夜是中秋月圆之夜,也是团圆的夜晚。

秋风却凉起来。

母亲叫人来请我吃晚饭,我却没有答应。

我在家里向来任性自由,母亲也由的我去。

我走出画室的时候已经很晚,秋虫的鸣叫都渐渐轻微下去,月亮却依然又圆又大,把世间一切照的明明白白。

“小少爷。”

我转身。

何西站了我两步开外。

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除了这两个字眼,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他,而我却并不会为此觉得快活了。

我只是悲哀。

“何西……”

“恭喜你,小少爷。”何西走过来,交给我一盒东西。

“什么?”

“等回去再看吧。”何西的眉目在背月的黑影里瞧不清楚。

我点头。

“翠枝小姐……怎么样?”

“恩?”我抬头看何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翠枝姐。

“小少爷觉得翠枝小姐好不好呢?”何西却抬头望了月亮。

一阵风起来,树影乱了一地,婆娑的影子舞动起来。

“翠枝姐很好,我很欢喜她的……她这么美丽,又活泼学问也好,性格虽然有些顽皮,其实她的心很好,只是偶尔要作弄人罢了。”我想着翠枝姐笑成月牙的眼睛不禁也微笑起来。

何西不再问我话,我也想不出再要同他说什么好。

说生意的事么?我不懂。

说我的画么?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

“小少爷……”

“什么?”

“你要保重了,天气冷起来,要注意身子。”

“是。”

何西脱下外衣给我披上,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时有片刻的犹豫,我抬头,他的眼睛星星一样照耀着我。

“小少爷……你要做个好好的小少爷。”

“是。”

何西的声音这么温柔。

何西笑了,笑出一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何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上的衣服还有何西的体温和味道,淡淡的,那是泥土的味道,让我眷恋的味道。

第二天何西就回去上海了。

翠枝姐还要他多留两日,何西却说纱厂最近接了单子忙的很,他得早些赶回去的。

“你怎么不去送送何西?”翠枝姐也不敲门就到了我房间。

“你最近可真变懒虫了,太阳照屁股怎么还不起来?”

我其实早醒了,或者应该说,我根本一夜未眠。

“何西走啦……你们两昨天怎么了?”

我还是蒙在被子里。

“什么变不变的?玉堂你最近在看哲学书么?我也有兴趣呢,咱们研究研究?”翠枝姐竟然一个劲的在我床边说话,也不来管我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你们吵架了?”翠枝姐笑起来,我能想见她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我的玉堂弟弟啊,你就再跟何西要好,那他也是个下人不是,你做什么跟下人怄气呢?”

我霍然坐起,“何西不是下人,他是我朋友。”

翠枝姐被我这突然而起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道:“我就知道你装睡。”

“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翠枝姐用手指理着自己的短发笑道:“再有两个月我就不能叫你玉堂弟弟了。”

“那要叫什么?”我又躺下去,直楞楞的盯了天花板。

“我要叫你……夫君。”翠枝姐淡淡的道。

我翻身而起,“你说什么?翠枝姐,这玩笑可不好玩。”

“你看我这样子是在开玩笑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伯母跟何西说的,她说我们就快结婚了,而我父亲也同意的。伯母还叫何西在上海给我们多留意些结婚用的东西。”

我这才知道最近家里为什么人来人往的这么忙碌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要结婚的是我们两,可偏偏最晚知道的也是我们两。”翠枝姐笑起来,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真好象这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静静的等她笑完了,才开口道:“翠枝姐,我不会同你结婚的。”

“嫌我不好还是不欢喜我?”

我微笑着拉住翠枝姐的手,道:“不,你很好,我也很欢喜你的,只是我不会同你结这样的婚的。”

“你以为你抗争的了么?”翠枝姐的手变的好冷。

“总要试一试。”

翠枝姐转身拿了把梳子仔细给我梳了头发,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

“翠枝姐……你……你怎么了?”我最怕我欢喜的女子哭泣的,“是怪我不想同你结婚么?我……我不是嫌弃你……我……”

翠枝姐捂住我嘴,“不,不是的,玉堂……我……我只是……只是……自己伤心而已,跟你没关系的。”翠枝姐想对我笑的,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流过她尖尖的下巴,一滴滴都掉在我手背上了。

我抱住了翠枝姐,这时候除了抱住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安慰她的。

翠枝姐将脸埋在我胸口,低低的哭声从我胸口传到了我的心里。

也许翠枝姐也并不象她外表的那样活泼高兴吧。

何西的那句话折磨了我一夜的话又一次响起来——“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不变的。”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42:19

何西(7)

半个月后,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

“玉堂,再有两个月不到就是你跟翠枝大喜的日子了。我跟你冯伯伯商量过了,就是11月十六是好日子。”母亲依旧是端庄慈爱的样子。

“我不会结婚的。”

“小孩子家胡闹就算了,这是大事情,我与你父亲都商量过了,你与翠枝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也好的很。冯伯伯对你也算看的起,你感激还来不及,说什么胡话了?”母亲就是责备也是文雅的。

我还是静静的道:“我不结婚的 ,母亲。”

“你看不上翠枝么?”

“不是。”

“那为什么?”母亲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你喜欢了别的闺女么?”

“不,我没有喜欢别人。”

“那是什么?”

“我不结这样没有道理的婚。我与翠枝姐是人,不是牲口,不是说结就结的。我们有自己的感情,我们有自己的选择。”我异常平静的对母亲说。

母亲叹口气,“别的事随你怎么闹我与你父亲也都算了,只有这一件,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胡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难道独你一个么?”

“母亲……”

母亲摆手打断了我,“何况我与你父亲还会害你不成?玉堂啊,你总是太过理想了,日子并不是你想的这样。”

“对不起,母亲……这件事我总不能答应的,我跟翠枝姐也说过的,我不会同她结婚。”

“你跟翠枝说了?”

“是。”

母亲沉默片刻,突然从手边抽出一封信笺,“这个是何西一个礼拜前写过来的。”

母亲将信笺递给我,“他信里说的很清楚的,他不想再呆在这家里。本来就是,象他这样才干的人物,出去闯一闯定能成就大事业。好男人志在四方,这话原就说的不错。何西日后能有成就,我们家面上也有光彩的。”

我的手在发抖。

信上的字我每一个都认得,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却一点都看不懂的。

我只知道,何西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母亲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取走那封信,只见她双手一撕,轻薄的纸片就已经在她手里粉身碎骨了。

“玉堂,结婚的事,还有两个月,你再好好想想。冯伯伯待你怎样,你也知道的,你要是叫他脸上无光,于心何忍?”

母亲在我眼里恍惚起来,只有信上的字迹在面前舞蹈。

何西给我的那只盒子我一直没有打开。

那是只挺大的盒子,分量却不重。

我缓缓拉开外边扎着的绳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四角风筝。一红一蓝两只手印子赫然醒目。

我“碰”的一声倒在地上,脑袋撞的这么疼了却从没有过的清醒。

“哎呀,少爷,你怎么了?怎么躺地下啊……”奶娘听到我摔在地上的声音急步跑进来扶住我。

“奶娘……我很欢喜你……”我微笑着对奶娘道。

奶娘笑道:“少爷你啊,从小嘴巴就抹了蜂蜜一样甜,怎么现在要做新郎官了还对奶娘来这一套的,小心未来少奶奶喝干醋。”

“我也欢喜翠枝姐……还有湘湘……阮家嫂子……还有母亲,父亲……还有茶娘,还有老江他们,大家我都欢喜的……”

奶娘摸摸我头,“少爷,你不是刚才摔坏了吧,怎么没头没脑的说这些。”

我摇头,“不……我很清楚,从来没有过的清楚。”我拿起风筝,笑着道,“可他不一样的,如果翠枝姐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湘湘不在了,我会伤心会难过……我会画很多画,很多很多……只有他,只有他……没有他的话,我胸口那只笔就停下来了,什么都没了。”

“少爷,你在说什么啊?要不要找那个洋大夫给你瞧瞧的。”

“不,奶娘……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的。你只管给我收拾行李就是了。”

奶娘皱起眉头,“你就要结婚了还收拾行李做什么?去上海么?”奶娘叹口气,又自顾自说起来,“就可惜何西喝不到你的喜酒啦,他是给夫人逼走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何西这么能干的人,又聪明又可靠,也从来没在少爷夫人背后玩花样耍手段的,夫人做什么要他走呢?”

“奶娘,你说什么?”我放下手里的风筝,问道。

“我那天送茶的时候听到的,夫人虽然没有明说,可就我都听出来要何西走的意思,何西这么精怪的能不知道?”

“何西怎么说?他答应了么?”我连声问。

奶娘满脸是夸赞的笑容,“我可真要夸夸少爷你了,从湘西带回来的这小子是好的,少爷眼光也是好的。何西可没答应夫人,他只说,他只听少爷你的话。”

我闭起眼睛,心脏都似乎不跳了。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何西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问我的“小少爷觉得翠枝小姐好不好呢?”

“少爷……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奶娘在对我说话。

“奶娘,你帮我收拾行李,我去找母亲去。”我站起身,关照奶娘。

“不用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我转身就见到母亲正站了我房门口。

她的脸色也很难看。

“你要去哪里?”

“母亲,你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母亲优雅的坐在我屋里的紫檀木椅中。

“那好……我告诉你,我要去找何西。”

母亲连望都不望我,只淡淡的道:“他一个下人,你找他做什么?”

“何西不是下人,我从没有当他下人看过。”

“哪又怎样?他是他,你是你,有什么相干的,天下人走天下路,他走他的路,你去找他做什么?”

“我爱他。”

母亲摆弄茶碗的手一僵,她手里的茶盏清脆刺耳的摔在了地上。

“你……再说一次?”头一次,母亲优雅端庄的微笑消失了。

“我爱他。”我说的无比清楚,每个字,每个字都是在我心里流转过千遍万遍的。“我爱何西!”

“你……你好……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母亲腾的站起来,“你父亲是这样,你更是这样,你到底要怎么折磨我才好。”

“母亲,我没有胡闹的。”是的,这一次,是我这一生从来不曾有过的清醒和坚定。

“你……要爱他?你爱他什么?你疯了不成?他是个卑贱的下人,他……他是男人……”母亲捂住自己的嘴巴,好象方才出口的那两个字已经污秽了她自己似的。

“有什么关系?他是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什么关系的?我爱他,就是他而已。”

“住口。”我那向来言辞文雅,行动得体的母亲竟然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动也没动。甚至没有去抚一下火辣辣的脸庞。我只是跪了下来,“对不起,母亲,叫你伤心难过了。”我恭恭敬敬的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玉堂……我的儿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母亲虚弱的问我。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从来不曾哭泣的脸上早已泪水纵横。

“你要是不愿意结婚,那就不结。你要是喜欢画画就再去读书,什么都好,什么都随便你,随你闹,随你疯……你要出国也可以。玉堂……你……”

“母亲……”我象小时候那样被母亲搂住了,母亲的怀抱真是柔软而且暖和,“对不起,母亲……我爱何西,我必须去找他。”

母亲一把把我推开,瞪着我。

我狠下心肠给母亲鞠躬,转身就走。

我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母亲却追了出来,“你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没用的,母亲……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去找他的。”

“你……你疯了,要去丢脸,可我不能让你丢了你父亲还有我的脸。你不许去。”

我淡淡一笑,“母亲若你觉得我爱一个人是丢了你的脸,那……就请你当作没有生过我。”

“你……连这样忤逆不孝的话都说的出么?你就要丢下你父亲和我了么?”母亲的脸色铁青。

“等我找到何西,一定回来侍奉母亲和父亲的。”

“要是找不到呢?你就一辈子不回来么?”

“找不到?”我的眼神朦胧起来,我微笑道:“那就找一辈子。”

母亲冷冷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鬼怪一般,“所有人给我听了,把大门,后门,偏门都给我锁了,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少爷出门。”

“母亲……”

母亲却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去了。

楼梯下,翠枝姐和罗伯特微笑望着我,翠枝姐的眼里闪烁了泪花,而罗伯特却是对我翘了大拇指。

这时候我一点不觉得害怕的,仿佛身体里有这么许多的力量的。

去找他,去找他,这念头几乎能叫我飞起来了,乘着那只四角风筝,我就要去找何西了。

母亲果然言出必行,连翠枝姐去求情都没有用,罗伯特假装要回上海想带我出门也让母亲看穿了。

母亲更怕我真的要逃走,竟用两把大锁把我的房门都锁上的。

每天奶娘都要边哭边给我把饭送上来。

可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并不是想绝食,只是吃不下。

有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把我涨的满满的,连吃的都塞不下了。

我做梦了。

我梦到了糖哥哥,他对我笑呢,“小玉堂做什么不吃饭?是不是又顽皮不读书被表叔骂了?”糖哥哥把我抱起来,他摸着我的头,“饭总要乖乖的吃,要不然可是长不高的,永远是这么个矮子可就不好看了。”

糖哥哥,你告诉我,你那时候被大伯父关了,也是因为太想念了才吃不下饭的么?总是有种力量能叫你舍生忘死的,是不是?糖哥哥,你告诉我,你爱的那个人,那个叫你无论怎样也忘记不了的人是谁?是谁?

糖哥哥只是望了我笑,却不说话……他的影子渐渐淡了……就此去远……

我的胸口一凉,睁开眼睛就是罗伯特汗毛长长的手拿了听筒在我胸口。

“夫人……再这样下去,您的儿子会死的。”

我不解的望着罗伯特,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他说的这么严重。我看到罗伯特放在背后的手在对我打手势,我有些明白了,只是躺着一动不动。

“那就让他死好了。”

“夫人!”罗伯特一定猜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惊叫了一声。

“母亲……”我叫道。

母亲在门边停住,却不肯转头。

“脸面门第真的比我的性命感情都重要的么?”我轻声问。

母亲没有回答我,掩上房门。

“玉堂,快点。”

翠枝姐不知从那里弄来钥匙竟然进了我的房间。

“翠枝姐?”

“快点。你有力气么?罗伯特说他每天给你打葡萄糖你应该有力气的,是吧?”翠枝姐关切的问。

“恩。”我迅速穿好衣服。

“我叫奶妈骗了你房间的钥匙,就是大门钥匙比较麻烦,还好昨天伯母放在书桌上,我偷偷按了模子,今天刚配到的。快走,现在伯母应该睡下了的。”

翠枝姐拉了我就走。

罗伯特正站在大门口等着。

“来……快点,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谢谢你,罗伯特!”

“这没什么,我喜欢有勇气的家伙!”罗伯特说起来话来总是眉飞色舞。

“玉堂……”翠枝姐抱住了我,哽咽道,“我从前只当你是个心肠好的小弟弟,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男人了,真正的男人。我真为你高兴的……玉堂,你真是勇敢……”翠枝姐闪烁泪光的眼睛望着我。

我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对不起,翠枝姐,叫你为难了……我不能跟你结婚的,我欢喜你,不能害你的。”

“真是我的玉堂弟弟呢,都这时候还跟我说这个。”翠枝姐破涕为笑。

“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罗伯特等的不耐烦叫起来。

“那……这个拿着。”翠枝姐在我怀里塞里一大包东西就把我推上车。

车子启动了,我转头,翠枝姐还站了风里拼命给我挥手,我猜她眼睛里的水花这时候定是忍不住的了。

我家那幢两层的房子,有一盏灯亮在那里,一条纤细的影子映在窗上。

那间屋子,我知道的,是母亲的房间。

“母亲……”

我喃喃低语。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42:32

湘行(六)尾声(1)

又是9月,我再次踏上湘行之路。

只是这次,再没有父母殷殷叮嘱,再没有阿炳叔来接……再没有糖哥哥长长的叹息会响在耳边。

我依然选择了水路。

沅水在陡峭的两岸间流淌,山崖郁郁葱葱,偶尔小小的白花落在水里,悄悄没在我坐的这只船弦边。

同三年前一样,遇到险滩难路,水手便要跳下穿去,拉纤撑篙。望着这短褂利落的水手,我突然想,也许就象这条千年流淌的沅水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便过着千年不变的生活。

坐了船上,我常常会恍惚起来,象是那个圆脸叫做牯子的水手就变做了何西一般。

牯子在某个沿岸镇子有个相好的。有天我们的船停了那镇子,牯子那一夜就没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在船老大的叫骂声里醒转来,“牯子,你个××的,一晚上还没尽够么?还不回来开船?”

好一会儿岸上一座吊脚楼牯子声音道:“大哥忙什么呀,船上那城里少爷还要多睡会的,早的很了。”牯子说话就是这么慢悠悠。

船老大气的跳脚,“早的很,早的很……早你的娘!”

我听着这对话,不由想起何西从前在这个沅水弄船可有没有被船老大这样骂过呢?

我微笑着对船老大道:“大哥不忙开船,就让牯子再玩会就是了。”

船老大向我赔笑,“少爷就是少爷,总不会跟我们粗人计较。你放心以后我定要好好管教这个狗养的。”

我望向那边的吊脚楼,窗户开了一半,牯子光着膀子探身叫道:“大哥……你别嚷,我就来。”我看的真切,他头颈里还围了一只雪白的手臂。

这一天之后,牯子大约从船老大这里知道我对他的维护,对我越发尊重亲切起来。

“少爷一个人来湘西玩啊?”

牯子递给我一把用鞋底把表面磨的光滑异常的核桃。

“是那娘皮给我的,不要钱。”牯子笑起来,圆脸更加圆了。

“我是来找人的。”我嫌麻烦并不爱吃核桃,不过今天这个核桃却似乎柔软了许多,是不是因着带了那吊脚楼里多情女子的心意了?

牯子来了精神,“找人?少爷告给我好了,我牯子不说包票,总能八九不离十。”

“何西……我要找的人叫何西。”

“哪一个何西,是不是做过阮三爷兄弟的呢?”

我跳了起来,“是他,就是他,你……你可是……可是见到他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这人也是人才的,弄船是把好手……不过听人说他死在苗家寨里了么?”

我颓然坐倒。

“少爷,你放宽心,要是他没死,总找的到的。”牯子心肠很好,见我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只是安慰我。

我点头,“是,总找的到的……就是要找一辈子也找的到的。”

牯子给船老大喊去弄船了,案板上那只几打磨光亮的核桃骨碌碌滚下来,碰的砸在船板上,粉身碎骨。

这次我终于到了何西那回神秘的不肯告给我知道的桃源县的后江。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何西要说那是男人喜欢的地方。

因为那里生活着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她们或者在一间菜园平房里或者就在沅水泊的一张破船上认真经营自己的生意。

无论是往来的水手,船工还是文人军旅,她们都以自己的身体,这最原始的本钱努力掏空每个顾客的钱包,响应政府号召,繁荣市面。我听牯子说,这些女子也算是正当买卖,都是交了税的,那税收还有个专用名目就叫做——“花捐”。

我在桃源到处转了两天,牯子也跟了一起用了自己的关系给我打听何西的消息,却依然没有。

就我走的那天,泊在一边的某只花船里传来零星的哭泣。

我没有去打听。

我早以尽把自己的好奇收拾起来。

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总有美好,而悲惨或者就在脚边。我的好奇换来的常常只有更加深切的无助罢了。

我默默吩咐船老大开船离岸。

远处,一口薄棺材从那只船里抬出来。

一个女子的生命就在我眼皮子下结束了去。

沿河而下,我回到三年前来过的凤凰镇。

凤凰依旧是那个凤凰,而表叔公家却已经面目全非。

我早猜到没有三堂哥在,这个家是要败的。但却不曾想会败的这样彻底,这样怕人的。

偌大宅子早已荒草漫漫。

除了阿炳叔几个老家人在,就看不到几个人了。

阿炳叔见我来,欢喜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才知道表叔公在我走的那年就过世了。

二伯父那一年经营县城的生意欠下很多债务,便在表叔公死后领了四堂哥来家里闹着分家产,与二堂哥起了冲突,四堂哥就这么失手把二堂哥一刀桶死了。后来四堂哥就逃的不踪迹,这些年也再没见到。

我想见见大伯父给他请安的,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暗黑的小屋子里,抽了大烟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的大伯父。他瘦的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大伯父跟我说了没几句就又打起哈欠。

我知道那是烟瘾重的深入骨髓,这一生都要受它控制。

我推门走出大伯父房间。

夜色笼罩,院子里那些原先名贵的花草没有人去服侍早被杂草野花侵占地方。

突然起了突兀的大笑一阵,听着莫名恐怖。

阿炳叔快步走来,“小少爷别怕,这是……是三少奶奶,她怕是又发作了。我去瞧瞧。”

“我也去。”

阿炳叔象是要劝我,却望了我,眼泛泪花,终于点下头。

“少堂……少堂,你肯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望我了!”一个女人一头扑在我怀里大叫起来。

她的双手紧紧抱住我腰身,就象是放开了我,我便要转身逃走似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少堂,你别再走了,好不好?”

我踉跄一步,喃喃叫她,“三堂嫂……”

她却只是冲我甜甜的笑,“少堂啊,我们明天去我爸爸军营玩好不好,我们去那个碉堡捉迷藏啊。”

我闭上眼睛,眼泪滚落在心里。

“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去军营,去见你爸爸,去玩捉迷藏的。”我柔声轻语。

“这才是我的少堂呢,你先前总是对我凶,我很伤心的,你知道不知道?”三堂嫂在我脸上摸去,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仿佛一截12月的冰凌。

“啊……对了,狗娃,狗娃明天也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三堂嫂把我拉到床边,抱起一只又旧又黑的枕头问我。

“好……当然好……”我靠在床边的案及站立。再不找什么依靠,我怕我就会倒在了地上。

三堂嫂终于吃了药丸睡了去,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

月色照着她熟睡的脸,嘴角那丝微笑这么纯洁,如同婴儿一般。

我望了三堂嫂好一会,才抽出自己的手,走了出去。

也许这一晚她能好好睡一觉。

“小少爷,你可别怪三少奶奶,她……自从孙少爷没了……她就……”阿炳叔再也说不下去了。别了头,不断用手擦了眼睛。

我没有说话。

“也不怪三少奶奶要认错,我今天一看到小少爷也差点当是我们三少爷呢……小少爷身量拔的高了,倒真是象我们三少爷的……”阿炳叔叹息道。

“三堂哥呢?他……葬了那里?”我的声音清清冷冷,象从另一个世界传了来。

没有星星的夜晚,阿炳叔领我来到表叔公家的坟地。

因为没有找到三堂哥的尸体,所以现在这地下埋的不过是糖哥哥生前穿的衣裳罢了。

我打发了阿炳叔,将墓碑上的沙土拨去了些,坐在墓碑边上。

夜真是静,没有半点杂声,仿佛远处沅水静静流过的声音都听的见了。

我抱着自己膝头,微笑道:“糖哥哥……你的小玉堂……回来看你了……你,好不好呢?”

我把头靠在墓碑上,仿佛就象从前累了倦了,在三堂哥肩头依靠似的。

我的糖哥哥总是会为我遮去世间一切风雨的。

只要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的……是不是,糖哥哥?

若是你还在的,你也会帮我去找何西的是不是?就算天下人都说我是错的,你也会站了我这一边的,是不是?

糖哥哥……

我的眼神朦胧起来,清朗的月色里,仿佛是糖哥哥炯炯的眼色,他在叫我“小玉堂……小玉堂,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我的糖哥哥啊……

这长长的无奈的叹息,这一生我都不能忘记的……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便把翠枝姐在我出门时给我的那一大包钱给交了阿炳叔。

“这些钱请给三堂嫂尽可能请最好的大夫……还有大伯父,给他买大烟抽吧。”

阿炳叔紧紧抓了我手,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

“什么都不要说了,阿炳叔……我要去找何西,等我找到他了,一定把三堂嫂和大伯父都接去杭州的,你放心。”

“小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啊……我家湘湘那丫头看人眼光是好的。”阿炳叔苍老的手握在手里,粗糙一如沙皮纸。

他的眼泪滴在我手里,瞬间灼痛了我那颗已苍茫许久的心。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42:45

湘行(六)尾声(2)~~

离开凤凰我本想再去百鸟集瞧瞧的。阮三爷在湘西这么大名头,我想,请他找了何西定能比我自己这么没有头绪的瞎找要好许多。

然而我终于并没有下去百鸟集。

我遇到了老彪,就在从前看社戏的那大庙门口。

老彪系了围裙正做板刀面生意。

“来啊……宽正的板刀面……来吃一碗啦!”老彪还是这么直喉咙大嗓门。

“老彪!”我叫他。

老彪看见了我,欢喜的叫着又要给我跪倒,“玉堂少爷……你来啦!”

我扶住老彪却见他一条腿已经瘸了,“你的腿怎么弄的?”我在老彪摊子边坐下问。

老彪苦笑道:“给人打瘸的。”

“你……很好啊,做这生意,日子过的还好么?”我苦涩的问。

“还能过活就是了。对了,玉堂少爷,我成亲啦。”老彪笑的有点害羞,他高声对了边上叫。“孩子他妈,来见见我跟你说的玉堂少爷,是城里的大画家呢!”

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手里拿个面锅走过来对我行礼“玉堂少爷好!”

这女人的肚子鼓起来了,象是不久就要生产。

我惊异的盯着她肚子又望向老彪。

老彪更不好意思起来,“这是第二胎了,前头一个没养活,去年生病死了。”

我心下一黯。

“来玉堂少爷,吃吃看我的手艺。”老彪把一碗板刀面推到我面前。

热腾腾的面条将我眼前模糊了。

“阮三爷呢?你不跟他了么?”

老彪摇头,“玉堂少爷要早来半年就好了。”

“怎么?”

“三爷半年前死了。”

我一惊,手里的筷子掉了地上。

“就在百鸟集城下……三爷那时候早不太管帮里事情的,他那天是去遛马。就在河边给人用匣子枪射了十多发,死了……帮里兄弟就散了,现在还有几个跟着杨老幺干的,我……唉……我一个半残废,心也就灰了,就开了这个面摊子。”老彪说着话,长长叹了口气,在自己那条瘸了的腿上拍了一拍。

“知道是谁干的么?”

老彪摇头,“谁知道啊……三爷的仇家这么多的,放冷枪的狗崽子当场也给三爷杀掉了,便更不知道是哪个干的。”

老彪的这碗面我到底是没有吃下去。不是味道不好,只是,这心里堵的慌了,再咽不下去。

我本想老彪留了些钱,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要的。

这汉子总是记得要讲义气,怎么会要了我的钱。我请他给我留意何西的消息便告辞了去。

百鸟集再去也没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何西的,便随着沅水一路迤俪。

我去了沅陵见到许多给旅人背负行李的女子。这些女子身体这样瘦弱的却做了男子也未必能做的工作,只两角钱便能给人背了种种物件下去落脚地的。她们穿了干净的衣衫,说话也定是客气。

我惊异着她们这样辛苦的生活,她们自己却是如此平静的,甚至交钱给在她们手里的时候,还能得一个美丽的微笑。

我又去了辰州,那个在何西口中出疯子,出赶尸队,出辰砂的地方。

赶尸队,我没有见到,只是见了个号称能赶了尸体行路千里的老先生。

从他那里我知道原来赶尸是简单的工作,只要会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再从他这里买碗特制的药水便好。

我对赶尸并没有实际的兴趣,便就笑笑走开了。

老先生却在后头喊我,“少爷要真的要了,可以便宜的。”

我回头对他摆手。

我要赶尸做什么,我只想找一个人罢了。

千山万水,黄泉碧落,我只找我的那个人罢了。

在到了沅陵上头白水的乌宿码头时,我手边的钱就用完了。

乌宿是很美丽的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丝竹,沿水多有。只是没有了钱,就要饿肚皮,就没有地方可以留宿的。风景再美也不能当饭吃。头一次,我发现从前我热爱留恋的风雅美景竟比不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又是什么都不会,哪里去找钱了。

头一个晚上,我就在一个叫杀鸡坡的地方露天而眠。

从前看书里写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还觉得风雅自然的很,到自己亲身尝试了,才知道文章言语果然骗人的多。

冷风在夜里飕飕的刮了,我圈了身子却还是冷,硬泥的地咯的手脚都没处放,肚子更是叫起来,那一晚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怎么过的。

就这么熬了三个晚上,我再熬不住了,溜到街上只想能找个赚钱的工作。

也许老天也可怜了我吧,我在一个打豆腐铺子做了帮工。

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磨黄豆的。那老板总嫌我手脚慢,劈头盖脸就要打骂,按我从前那脾气自然转身就走了,哪里能受他这样的气的,然而终于抵不过肚饿的恐惧,忍耐下来了。

有时候晚上睡在木板床上就会想起从前家里那张软软的大棉床了。

奶娘总是怕我睡的不暖和,底下被褥垫的又厚又软,睡上去就象在云端似的。而如今……我摸着自己被打的直不起的手臂苦笑。

后悔么?

不,我不后悔。

如果,这是代价,我愿意付出。

如果,这是惩罚,我甘之如饴。

我微笑着,对自己这样说。

我并是不是不想回家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便回不去了。

我在打豆腐铺子里干了总有三、四个月,有些余钱了,我便告辞了那凶巴巴的老板。

后来我又去过溪县、浦市、箱子岩……凡是沅水流域都去了个遍的。

象个流浪汉似的,母亲这个时候若见了我定不会再认识的。

在溪县,我做搬运煤炭的工人,竟然炼出一身好力气,从前一点点风就要生病的身体,这时候倒硬朗起来。也认得了不少同是工人的好朋友。同吃同住的,没有人再会象老彪给我磕头行礼,没有人知道我竟是城里来的少爷了,煤灰把每个人的面目模糊起来,能剩下的只有自己那颗还算干净的心灵而已。

在浦市我给人代写书信,也能过活了。我还跟一个跑江湖的傀儡戏班学了演出傀儡戏,那也是极有趣的玩意。

在箱子岩我跟了一个船老大手下,做他学徒,学了掌舵撑船,那些湘西土白我这个时候早学尽了,若是外乡人怕是不容易分辨。做了水手的好处就是见识了湘西种类繁多名目各异的渡船。最触目的是三桅大方头船。船身大多用乌油漆过,远看象只硕大的乌贼般,船家都叫它做“大鳅鱼头”。这船多是用来运盐,总要大风大水方才能过。另一种比它小的,叫“乌江子”,两桅或是单桅,船身秀气叫人看了觉得尖锐起来,这是用来运粮的。另外大船还有“洪江油船”,能上这船的老大们,都算是弄水的大人物,多于大商号是拜把子,攀亲戚的。我在那船的老大每次见到都要起了艳羡的眼色,随即那一日心情便要坏许多,总是出口便是一大箩野话。

这样的颠沛流利里,我看够了人情事故,开始懂得三堂哥过去说的好多话。

要是这个时候再见到糖哥哥,他是要欢喜还是悲伤?

我不知道。

何西依旧没有消息。

我听搬煤的一个朋友提过,很多人为了出人头地会是当兵,现在时局又是坏的,或许我要找的人在兵团里也未必。

就为他这话,我赶到了常德兵团当了最低等的兵役。

有次我们去辰溪县一个煤矿剿匪。那个矿区就是我前一年干过的地方,听说那里一个狡猾强悍的矿工一个晚上用把菜刀劈了个守卫士兵的头颅,便领了两千不到的工人落草为寇,总给附近驻军过不去。我们这支部队便给上头派去剿灭他们。

那个晚上,星月无光。我其实可以放枪的,可是就我面前那两个匪人的脸却是这么熟悉。他们都是过去与我一起推过煤车,搬过煤炭的好朋友,我那一枪说什么也扣不下去。

所以到最后中枪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倒在地上,也不觉得怎么疼的,耳边就是机关枪的响声。我突然想起来,那时候糖哥哥也这么中一枪,是不是我这就是还了他的?

那次我几乎想到要死的,可我真不愿意现在死去。

还没有找到何西,还没有同他说了那句话,还没有问问他,那天我梦见的可是真的?

那甜蜜的亲吻就叫我在过去那两年里,可以忍耐千般折辱,万种寂寞。

我还不想死呢 ,我这性命一半是我糖哥哥的。

何西对我说过,就是天下人都死了,我也不可以死的!

在昏倒之前,我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真的没有死。

我们部队的人后来在战场寻了我,我那时候血流的都浸满了裤子,他们全以为我定是完蛋了。这么冷的天气,又是大雪初融,比平时更冷到骨头里的,我倒在地上已经一夜了,连棉衣都湿了,又给一枪打在腿上,还怎么能活的?

然而连军医都说这是奇迹的。

我活回来了。

我的腿伤也治好了。

只是我右手三根手指终于给冻坏了再不能留着,医生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做了截肢手术,我就这么莫名的失去了三根手指。

这一生怕再不能拿起画笔。

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过分伤心的,只是偶尔拿了从来不离身边的画板发呆。脑子里想的就是家里那副来不及画完面目的人体油画。

也许,真是再没有机会能把它画完了。

我只是稍稍觉得遗憾而已。

因着我是读过书的,又算是见过世面,那次之后也算是立过功劳了,就给司令分派了管理常德一带商户税收收入的工作。每半个月才在营里报一次到,其余时间全由我自己自由。

我就每日里到处转悠,乘机打听何西的消息。

这些商铺河街里我最中意的一条,叫做麻阳街。是一条一面靠城墙,一面临河而起的一排狭隘逼窄的小屋,有许多是屠户的。我那些日子便多在那地方停留,拿了紫红的图章和一杆大称,给那些上了税的敲一章,随即便在屠户这里坐了,听他们喝酒说野话。

这些屠户酒量大多宏伟,我也就这么西里糊涂跟里练了酒胆。一喝的半醉这些人便野话连篇,我虽然不会跟着说,却很爱听的。

这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字眼,欢快的从那一张张冒着酒气的口里蹦出来,亲切起来,仿佛同我说话的就是我的何西了,那闪亮的眼睛,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身上无论怎样都带了的泥土芳香。

于是我就狠狠咽下一口酒去,火辣辣的似是穿透了我的灵魂。

对街有个女人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常看见她坐了门口剥阳花子,见到了我就会撇头,口里唱着麻阳人腔调的歌谣。

有个跟我交好的屠户有次就拉了我去,俏声跟我说,那女人是看中了我,见我生的这么俊俏,是个女人都要动心的。

我只笑笑,没有说话。

那女人只是这么见到我几次罢了,哪里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是什么出身,有什么故事,我又哪里知道她的人,她的故事了……或者只是住了这条终年浑浊的街道,迷了眼睛罢了。

那以后我便在一次酒后,大声喊了“我是有相好的。”

那几个屠户就问“是谁啊?是那个小娘皮把我们这里俊俏的兵娃娃迷了去的。”说了就是一阵哄笑。

“我就在找他呢……就是要找一辈子也要找了去的。”

对门那个女人抬头望了我,我也这么望了她。

我对她露了微微的笑容,心里对她道:“对不起……”

从此以后,那女人还是在门口剥阳花子,却再也不开口唱歌了。

我想这对她或者更好些吧。

自从我安定在军队里,便给家里去了几封书信。只说自己现在身子很好,在军队里也过的滋润,凡事都好,请父亲母亲不要担心的。

后来也接到了一封回信,却不是母亲写了来的,是我家帐房那位庞师爷执笔,不过我看信里口气象我奶娘更多些才是。

信上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情,什么江大厨子头三月里抱了孙子,什么茶园生意没有先头好了,什么洋大夫要回美利坚啦,种种琐事都叫我宛然一笑。

只有那一件……翠枝姐在随同冯伯伯要到美国去的前一个礼拜,跟了冯伯伯过去的某个尉官保卫私奔了去。冯伯伯一怒之下,宣布与翠枝姐脱离父女关系,从此再不认她这个女儿。看这信里的意思,象是翠枝姐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就与这尉官有些暧昧的,冯伯伯那次之所以到杭州做特派员还带了翠枝姐也就为了隔离了这两个人,却没想到翠枝姐竟这么大胆终于跟了那人逃了去的。

信里自然唏嘘良多,我却微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翠枝姐那时拼命开了舞会却还是会在我怀里哭倒的。原来是为了远在北平的那个他啊。

现在这两个人总算能在一起的了,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捏了信纸,我却想到我与何西。什么时候能叫我找到你呢,何西……你可也会想起了我,心里就是又甜蜜又酸楚的?

何西,何西……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你的小少爷找你找的这般辛苦的?

我扑在竹案上,只觉许多年不曾流过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猫瞳 发表于 2009-2-12 20:43:03

湘行(六)尾声(3)

半年后是1937年3月,又到了每月到营房报到的时候,这一天我却在门口意外遇到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盘了头发,脸发黄,容色憔悴不堪,身体也很消瘦。穿的衣裳也是顶普通不起眼的粗麻质地,可她却一个劲的说要见我们司令。

我本来也没在意,地方上有些不懂军队规矩的女人常是这样的,我在那时也常常遇到。

可那女人却一再要求,说的急起来了,只是跺脚却并不象湘西地方的女人要撒泼骂人的,我听她说话声音象是熟悉的很,便走过去想问个清楚,或者我也能给她帮什么忙的。

要找司令办事,对个乡下女人或许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我总不好见死不救。这些年我变了不少,却总也脱不去糖哥哥口里那个软心肠好良心的小玉堂的。

“你找司令有什么要紧事么?我就要去见我们司令说不定能给你说一声的。”我向那女人道。

女人抬头瞧着我,突然眼里露出惊骇的神情,指着我的手不停的发抖。

“你……怎么了?”我不解的问她,该不会是急怒攻心,要晕倒吧。

“玉堂……是玉堂么?”女人颤声问。

我也骇起来,这个女人明明我是不认得的,怎么她倒认得我,还知道我名字的。

“玉堂!”女人的眼泪流下来了,“你……你……你怎么变的这样了啊?怎么……怎么变的这样了?”

我惊讶的结巴了起来,“你……你是……你是谁?”

女人顿住哭泣,抬头看着我,苦笑着道:“你也不认得我了?才3年不到……连你也不认得我了?”

我摇头,努力想从记忆里找到这张面孔的主人。

“我是翠枝啊!冯翠枝啊!”女人激动起来,握住我的手,象是要把它捏碎一般。

我忘记了叫痛,我只觉迎面被一拳打在脸面上了,头往后一仰,“翠枝姐,翠枝姐……”

这个一直在对我哭泣的消瘦女人就是我那个活泼爱拿我玩笑会亲我脸孔的翠枝姐?

我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象是要把记忆里的什么也给抹去了一般。

我稍稍能在现在这张脸上找到过去翠枝姐的痕迹了,我只不明白是什么把她变的现在的样子了?她与她的那个他不在一起了么?

我心头有无数疑问的。

我把翠枝姐带到我的营房,翠枝姐象是饿的狠了,把我递去的干粮大嚼起来。想起过去,就是上海那里的奶油蛋糕翠枝姐也会嫌弃它太过腻味了,而现在,不过一张粗硬的饼子,她倒吃的这么香甜。

我心里一阵难过。

“玉堂……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么?你怎么不问我?”

“你要肯说,就说……要是不愿意说的,我自然不问……翠枝姐……你瘦了很多。”我给翠枝姐擦去嘴边的干饼渣滓。

翠枝姐突然看到了我那只右手,她猛的抓了我手,叫道:“你的手……玉堂……你的手,怎么弄的……你告诉我……啊?”

“没什么……就断了三根手指头而已。”我微笑着道。

翠枝姐哭出来,“不,你是画家啊……罗伯特也说的你是大艺术家,以后会超过很多西洋画家的……他说的,你要去欧洲,去美国……玉堂,玉堂……你没了手指,这以后……要怎么画画啊!”翠枝姐哭的喘不过气了。

我抱紧了翠枝姐,她身子都因为哭泣抽搐起来,“我不画画了……再也不画了,何西走了以后我就再也画不出一副画像了……没了手指也没什么的。翠枝姐,你别为我难过了。倒是你自己要把身子养好的,你这样子……我,会担心的。”

翠枝姐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她摸着我的手,这么轻柔的,象是就这样摸了也会把我弄疼似的,“很疼么?很疼的吧……玉堂,你……可变了很多了……都是为了他,为了何西……这样值得么?”

“值得……为了何西,什么都值得的。”我的眼睛亮起来。

翠枝姐的眼泪又流出来,“你跟我一样都这么傻的……你以为找到了他就能幸福了么?”

我悚然一动,嘴唇蠕动象反驳她的话。

翠枝姐伸手按住我嘴,笑道:“我从前也这么以为的……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跟着他跑的时候,心里可是一点不怕的,我还跟自己说,我决不后悔的。可现在……现在……我……我真后悔……真后悔啊!”翠枝姐的哭声变成一个个的哽咽。

“出了什么事了?”我静静的问。

“或许他也后悔了吧……”翠枝姐转头望着窗外道,“刚开始我们是真的很开心的,虽然因为我爸爸的关系他没再在部队里干了,我们就在一个乡下地方落脚,他买了块地皮,我就养些小鸡小鸭,那段日子……真是……真是幸福……”翠枝姐的眼睛笑成一条线了,她的语调这么甜蜜,仿佛真的又回到了当时的光阴。

我不敢打扰她,只安静的等她说下去。

“后来我怀孕了,给他生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真是以为就这么过着清贫的日子也比从前锦衣玉食要开心很多的。我那个时候最感激的就是你……玉堂。”

“我?”我不解。

翠枝姐对我笑笑道:“是啊,就是你了,要没有你那时候不顾一切的模样,我想我这一辈子也未必能有勇气跟家里决裂的。”

“翠枝姐!”我给翠枝姐递上一杯茶。

翠枝姐拿着茶杯发了一会怔,“后来……我们的孩子死了。”

“什么?”我心头一阵收缩,疼起来。

“是出水痘……本来不会死的,可我们没钱,我带出来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他其实不会种地的,都靠我带出来的钱,用光了,就没钱给孩子看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孩子死掉了。”翠枝姐的眼睛茫然的睁着,豆大的泪珠滚下来,“他成天喝酒……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我就不难受了么?我们开始吵架……他……他还打我……可他一醒过来就会给我陪不是。我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故意要打我的。他只是觉得没出息了,本来在部队里他已经快做少校了,是为了我才……”

“你……所以你就离开他了么?”

“不……没有,我那时候怜惜他,他也还是爱我,我怎么好离开他,我总想就是再苦,再难,我们总是相爱的,我当初不顾一切的跑出来,不就是为了爱情么?我怎么能不爱他?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生的,我们都还年轻……我真是天真啊,太天真了……”翠枝姐突兀的大笑起来,笑声里,她的眼泪震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水痕。

“他……他说了……他不再爱我了,他说我是他的包袱,他说……他每次看到我都会恨他自己……他说我已经不是当初他爱的大小姐了,是他把我变的这样的,是他把我从公主变得乡下妇人的……他哭了。他从来不哭的……就是那时候他救我自己给车子撞的飞出去也没哭的,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抱了我哭的这么伤心啊……”翠枝姐收住了大笑,嘴角挂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我的心也冷了,我知道的……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了,给贫穷,给生活杀死了。玉堂……要是我没出来,是不是我们的爱情就能不死的?”

翠枝姐望着我,象个孩子似的问我。

我答不上来。

“我只想回家去……我太累了……玉堂,我们回家去吧。”翠枝姐靠在我肩上道,“这里的司令是我爸爸过去的部下,他见了我一定会送我们回家的,你也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拍着翠枝姐的背瘠淡淡的道:“好的……我领你去见我们司令。”

翠枝姐高兴起来,“你也同我回去对吧?我们去美国,叫罗伯特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手指,你以后就能画画了!”

我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我还没找到何西啊。”我笑起来,对着翠枝姐露着从前那孩子似的微笑。

“要是……要是找不到他呢?”

“不会的……总是找的到了,生死都找的到的。”我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我的心却岩石一样坚硬,就象沅水两岸的山崖,千百年的风雨,不断冲刷的流水也不能腐蚀了它们。

总有一种东西藏了心底就能叫人舍生忘死的,是不是,糖哥哥?

翠枝姐望着我说不出话了,好久才道:“玉堂……你真的变了,变的我快不认识了。”

“是么?何西不是说了的……”提到何西,我心里一阵温暖,“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不变的。”

“玉堂……你是大人了。”翠枝姐摸着我的脸,眼泪在眼里打着转。

我们司令知道翠枝姐是政府外交部的冯中山先生的千金再不敢怠慢,好吃好住,又派人去送。

我也跟着送到了汉口。

码头上,这就要跟翠枝姐分别。

“翠枝姐……我想求你件事。”

“你说……你是我弟弟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用的着这么客气么?”翠枝姐握了我的手笑道。她虽然还是很瘦的,精神却象是恢复了些,可我知道她终于不能再是从前的翠枝姐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的。

“我父亲还有母亲请……请帮我照应,等我找到何西就回去的。”

“是……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我决不会叫他们伤心难过的,你放心。”翠枝姐诚恳的点头答应,“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放心的。”翠枝姐想笑的,泪水却滑下来了,她赶忙擦了去,“你看我,就变的这么爱哭了,真够傻的。”

“不……你一点不傻……你还是我那个翠枝姐的。”

“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翠枝姐笑道。这笑容却苦涩起来。

汽笛声里,大客船起锚远去。

象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翠枝姐拼命给我挥着手。

我微笑着望着早看不到她身影的船,低声道:“放心吧,翠枝姐……我一定能找到何西的。”

1937年8月。

一个月前,正式宣布对日本开战的消息使我们部队开拨前往前线。

司令因我已经算是残废,再加上我与冯伯伯的关系便叫我退了伍。

这一天,又是中秋夜。

我独自坐了船,沿沅水而下。

一颗大大的月亮圆盘似的挂了天上,水里又印了一个。篙子一点,水里那只就碎开了,一会儿却有聚拢了来。

这个夜里因是中秋,走水的船只便很少了。

远处有另一只与我们一样的小筏子相对而来,撑船的是个高个子的水手。

静静的夜里,这年轻人许是想到了自己远方的情人,轻轻唱起来。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这水手大约是苗人,歌声多情而且温柔,静静的夜里听的我不禁痴了起来。这些乡人最是纯粹的艺术家,没有矫情的修饰,从来发自内心,最是纯真自然的造物之爱。

“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我打开画板,何西栩栩的笑脸就在眼前,“何西……你知道么,我也为你走烂了我的草鞋了。”

突然一阵风起来,吹散了画纸。

那些画像里的面目……多情温柔的湘湘,清冷美丽的阮家嫂子,眼神闪烁的糖哥哥……还有……我的那个何西……

这一个个都被沅水浸没了去,渐渐沉到水里。

我想起来,那一夜糖哥哥说过的,“你下去沅水瞧瞧,那地下埋了多少尸骨的!你都能一个个去救么?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战火就烧在不远处的山河里,这个我热爱的布满我美好回忆的湘西或者不久也要浸染无数鲜血了。从前我以为我可以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世间所有美丽动人的造物,可现在这造物也要被炮火消灭了去的,我还能做什么?

或者就象汉口那个站了高高台上捏着拳头喊口号的学生说的“再不站起来反抗,我们就要做那亡国的奴隶!”

清丽温柔的歌声在一个转弯处听不到了。

我依然坐了风里侧耳。

是风的声音,是月的歌唱,是水的低喃。

这一片有我与何西回忆的土地,我愿用自己的双手保卫你的宁静与美丽。

不能再拿起画笔的手却可以握住刀枪,火炮!

我微笑起来。

月色都落在我眼里。

何西,你这时候也必然与我沐浴这相同的月色吧。这月色可会把我的呼吸带了你的耳边,这月色可会把我的亲吻到了你的嘴角……何西……我只愿你平安……

我现在所能守护的不过是我们同样热爱的这片土地而已。

1937年10月,我去到重庆,开始我投笔从戎的生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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