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1:18

虽然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但人已经开始浮躁了。除了财务科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其它部门几乎都在凑出勤,以轻松的心态等着领年终奖呢。上司的上司说公司全年的效益不错,于是我们这些小卒辈的也跟着欢喜起来。

因为不忙,所以大家都开始轮流地迟到,早退。为此,经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起同事们下班后丰富的活动安排,我更愿意挎上包直接回家。这是我进公司以来一贯的作风。最初很多人认为我和相处不久的同事还有些拘谨,所以会有人邀我一起去玩儿。我总是找些很可怜的借口推辞掉。后来大家都熟了,我就成了乖儿子,好情人的典范,虽然他们都不知道我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是何方神圣,反正不再约我了。于是无论下班的高峰期车多么拥挤,我还是赶在最早回到他身边。

每次去他那里,他几乎都在睡觉,而且不特意叫醒,甚至连晚饭都不吃了。医生说像他这种病嗜睡是正常的,只要能叫醒,都不会有危险。

“危险”,起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那一天……

快下班了,今天轮到我早退,老妈让我回来顺便从超市带东西,可因为早上赶时间,没听全就跑出来了。于是我给家里挂了个电话。

确定了要买的东西后,刚收拾好准备离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怎么了?有什么忘了说?”我一听仍是老妈,于是没等她说话,我就问了。

“不是。”她在那头话说得有些犹豫,“平安上午送去医院了。”

“啊?”我吃惊的声音让周围聊天,看报的同事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

“现在脱离危险了,你要是去……”

“您怎么不早说!”我有些生气地挂上了电话。

提着包,我匆匆离开办公室,身后很多人关心地询问怎么回事,已经没时间也没办法解释了。

在赶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老妈第一通电话里都不告诉我,非要再打过来呢?难道她在告不告诉我的问题上犹豫了很久,直到最后才下定决心吗?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他们都不及时通知我?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对安来讲没有半点意义?要是真的有什么万一……要是就这么……天吶,我不敢想象。他是我的,任何人没有权利就这么把他带离我身边,没有……

出租司机听了我要去的地方,又看到我焦急严肃的神情,特意打开了收音机,而且明显地提高了车速。对于他的细心,我很感激,虽然那首歌过于抒情了些,而他的技术也确实不敢恭维。

没花太长时间我便站在了那间病房外。

郭姨坐在椅子上握着安的手来回摩挲,平心靠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我有些害怕,确切地说我是被眼前的景像吓到了。安平躺在那里,没有枕头,身上插着管子,胳膊打着掉瓶,心率仪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许多东西都一一显示着他的状况,顿时觉得头‘嗡’了一下,心里七上八下乱作一团。

我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自己也说不上,直到平心要去幼儿园接孩子,才发现我在那儿发呆。

“姐,他没事吧?”我声音有些发颤。

“没事,麻药过了就能醒了。”她说着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去看看他吧。”

我刚要推门进去,她又拉住了我,“帮我劝劝我妈,我一会儿再过来。”

我答应着,一只脚已经踏进门了。

床边就一把椅子,郭姨起来想让我坐下,我阻止了她。

安的样子很平静,脸色不好,但并不影响他脸的生动,让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

“您还没吃饭吧?”我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我不饿。”似乎是想起什么,她补充着“楼下有食堂,你去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正在被家人喂饭,黏乎乎的东西,看了叫人反胃。那人老老实实地等着勺子送进嘴里,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是个植物人,样子怪可怜的。

目光再重新回到安这里,他的手依旧被握在郭姨手里,那是母爱包裹着他,那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换作我呢?我真想同样地送去自己的温度,但我不能,不光是因为此刻我的手在出冷汗,更重要的是,我害怕自己没有资格。

好在我没有太多时间难受,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几个仪器的显示,很亲切地说:“阿姨,您放心,都很正常。”

“林医生让您过去一下,想了解一些病人的情况。”说话的同时她冲我友好地笑了一下。

郭姨起身要走的时候,跟我说了声,“江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上前扶着她,心里满是感激。无论她把我当儿子也好,儿子的朋友也好,或者其它任何,在这样的时刻,她能叫我一起去见医生,说明我已经被她视为亲人了,已经很幸福了。

头一次和医生面对面谈话,没有紧张,只是些许的担心与惶恐。

那位姓林的医生自我介绍说是安的主治医生,带着一副眼镜,四十多岁,看上去蛮有学识。比起主刀,我更愿意相信他做学术研究。

“这次突然的昏倒是由于颅内压升高引起的必然反应。通过降压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以现在的状况看,我建议患者住院治疗。”他语气很和缓,听起来还算舒服,“我必须很诚实的说,随着病情的严重,类似的黑蒙会经常出现,而且昏迷的时间会加长。”

“医生,难道就不能想想办法?”我有些着急。

“我们能做的只是控制他的颅内压,在他发病时及时进行抢救。减少因为肿瘤生长带来的痛苦,”他显然也有些惋惜地说,“作为医生,我们肯定会尽力。但我想你们也知道,医生并不是有能力挽救每一条生命。”

我转过脸看郭姨,她似乎很平静地坐在我身边,完全没有我的不安与焦躁。‘她的确是大人’我当时只想到这么一句话。

“经过我们检查,患者现在‘视野缺失’的状况已经很明显,而且不可否认,缺失的范围会逐渐增大。”

“您的意思是他会失明?”我不敢相信地问。

他摘下眼镜,点点头,“而且,目前他控制左侧肢体的神经几近坏死,可能行动上会不便。”

我早已无言以对。我想象着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不能再奔跑,不能再凝望,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这对郭姨、平心、我,甚至认识安的每一个人都是很难接受的。特别是我,除了同样的痛苦,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

“我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出现精神上的某些症状?”林医生看着郭姨又看看我,“比如幻听、神情呆滞、反应慢……或者,脾气暴躁、喜怒异常……”

“没有。”我答得很坚决。

他将头转向郭姨,等待她的答案。

“他就是没有以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

“可他和我说很多啊。他昨天晚上还给我说他姐夫出差的事啊!”我怀疑地看着郭姨。

医生很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不失礼貌地问:“请问你是患者的……?”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说?说是他的哥哥,病人履历上家属里又没有我的名字;说是他的好朋友,情理上勉强过的去,可过分的了解又有些牵强;说是他男朋友?老天,那只能换来雪上加霜的尴尬。

“他是我干儿子,俩孩子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跟亲生的一样。”郭姨适时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医生很信服地点头时,我感觉眼睛湿湿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干儿子’这称呼很好笑,这三个字掩盖了多少事实,平服了多少尴尬!但马上又觉得自己太肤浅,这三个字同时又是某种程度上的理解和爱吧?郭姨是疼我的,从小就是,她在尽自己所能地给我修复着有些破损的尊严。在她眼里,无论是什么,我都是被关心,被呵护的。我不应该再奢求其它了,那样我就太贪心了。

医生就安目前的身体状况做着说明,并征求郭姨对治疗的意见。我听得稀里胡涂,那些专业术语根本让人摸不清他的病到底有多严重。但我从这将近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安的病只能越来越重,直到最后离开我;二是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

快结束谈话时,郭姨去了洗手间。

“医生,他经常想一些生与死的问题,有时候确实神色黯淡,这算是精神问题么?”我忧郁地询问着,声音流露出紧张。

“患者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从而开始对生命担忧,这是很正常的。不同的性格对待死亡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平安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从最初他面对自己的病时,那种平静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了。”林医生很和气地解释着。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吗?”我不解。

“是的,当初谈的时候他也在场。”

难到说他早就知道会有晕倒,昏迷,失明,瘫痪,甚至再也不能醒过来的时候?难道说在那些应该了解他病情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被隐瞒的?他对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为的就是让我不了解,不担心?安,你真残酷,让我蒙在鼓里,还想着只要好好治疗你就能痊愈呢!我真傻,明明自己有预感的,却宁愿天真地信任你善意的欺哄。

“你也不必担心,即使会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我们也能很好地进行控制。”医生依旧安慰我。

“那我们能为他做什么呢?”

“尽量让他放松心情,别让他有太多活动,好好休息。”

我还有好多问题想知道答案,可郭姨已经等我一起离开了。我也只好收拾好疲惫的心情感谢医生的悉心谈话。

走在回病房的路上,郭姨缕缕地擦眼泪,完全没有在办公室时的平静。我则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像个男子汉,一定要成为她的坚实依靠。

“您别难过,您看咱们不是一直在尽力医治他吗?会好转的……”

她一边抽泣一边摇头。

“即使,即使真有不好的那一天,咱们也得让他活着的每一天都高高兴兴的……”天知道我说这句话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强忍住的眼泪卡在眼眶里,迫使我不得不扬起头睁大眼睛。

她最后的坚强也化成了一腔泪水,毫无顾忌地洒在了我的胸口。面对如此脆弱的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地轻抚她的肩膀,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关怀。

“您别担心,还有我呢,我就是您亲儿子。”我帮自己也帮她擦干眼泪,不由自主地说。

她欣慰地摸着我的头,不断地点头,嘴里重复着,“江南,好孩子,江南……”

大概七点多,安因为轻微的呕吐醒了。我和郭姨手忙脚乱地帮他擦干净。

按下呼叫器没两分钟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护士匆匆走了进来。在听了我们的解释,又看了看仪器显示的数据后,她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安头下,然后笑着说我们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平静下来的安看着我们的目光有些无力。

“妈在这儿呢,你哪里不舒服就说话。”郭姨紧张地拉着他的手,我只得站在她身后看着他。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我脸上,然后微笑着说,“我没事了。”

看着他那有些苍白的笑,我觉得难过,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哥,”他努力挣脱郭姨的双手。

没等他伸出手来,我已经牢牢地握住了。

那手是有温度的,甚至比散步时还温暖一些。打死我也不愿相信,这样的温度会和死神联系起来。

“我睡了很久吗?怎么头昏脑胀的?”他的表情有些顽皮。

“只是麻药的原因,你不记得自己晕倒了?”

“哦”他轻轻响应了一声,算是记起了。

“你手怎么那么凉?”他语气有些惊讶。

“没什么,刚洗过手”我含糊地回答着。

“怪不得,还湿的呢!”他显然还没有能力分辨我的谎言。

……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他再度睡着了,右手紧紧地和我握在一起。

很晚的时候平心来了,她说孩子睡了,让郭姨去她家休息,自己陪着安。

郭姨当时就火了,“郁飞出差,孩子那么小一个人在家,你就放得下心?”

平心只好说孩子睡着了不容易醒,没什么的。

于是两个人推来推去都要留下。

“姐,我不是在这儿呢么?”说这话的时候,她们才安静下来。

“不行,你明天还得上班,不能耽误。”郭姨态度很坚决。

“那这样,您明天七点半之前来替我,一个小时够我赶去上班的。”

“不行,不行,休息不好怎么上班?”郭姨还坚持着。

“妈,这样也行。说起来,江南在我更放心些。再说,照顾小安,他要比咱们方便。”平心替我解释着。

既然话都说明白了,郭姨也就同意了。

临走时她把外套披在了我的肩上,“没什么事就睡一会儿,别感冒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

“您明天来别忘了熬些粥,医生说他能吃些稀饭了。”我叮嘱着。

郭姨抹了一下脸,答应着随平心走了出去。

这是无法入睡的一夜。安的呼吸很均匀,监测的那些仪器也都很有规律地变化着。虽然我读不懂更深的含义,但我知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气温有些低了,我想把他的手放入被子下,才发现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抽回自己的手。

他睡得很沉,就像一个走累了的旅者,对于我的动作丝毫没有反应。

的确,他就是一个疲惫的旅者,人生的路已经让他太累了。小时候因为没有父亲被人看不起,懂事了又因为与我的感情迷惑苦恼,好容易成年,可以独立地生活,甚至可以享受爱情的甜美了,突如其来的疾病又让他陷如了更无助的痛苦。所有这一切都被他甜甜的微笑掩盖着,他不喜欢让人看见那些惨淡。甚至连自己的脆弱,他也只在我一个人面前偶然呈现。

望着他,思绪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心里却幻想着,明天一早还是他热情洋溢的拥抱……

那是否已经是永远回不去的从前呢?

那是否只能用回忆时的微笑去凭吊呢?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1:24

连续三个晚上,我都一直陪着他。没有任何异常,多半时间他都安静地睡着。夜里偶尔醒来的时候,他会和我随便地聊几句。然后在我的话半天没有回音时,发现他再度握着我的手睡了。

病房里的安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折磨,尤其是安这种病。起初他的每一次熟睡,我都会害怕,且是呼吸越平缓,恐惧就越深。真怕他就那么平静而苍白地离我而去。后来,值班的护士告诉我,安只是因为突发的病情身体虚弱,过些日子会好一些的,我这才安心了。

郁飞出差回来后,晚上就由他替我陪安。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善意,毕竟他是他的姐夫,他的亲人。对于郁飞那样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而言,我充其量是安的一个不一般的‘发小儿’,或者如郭姨所说类似于干儿子的角色,他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出我的心情的。即使早就察觉到我和安的过分亲昵,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也只是将这一切归为未成熟的孩子气,绝无可能去多猜测我们的关系。正因了这种不了解,他对于我所做的总显出多一分的不落忍。为此,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他的安排,只利用下班的时间陪陪安。

周日的早上起得晚了些,我忙着赶去医院,因为头一天答应了安把随身听和几盘磁带带给他。

“南南,小安怎么样了?”老妈关心地问。

“挺好的,昨天一下吃了两碗稀饭呢。”说着我已准备开门出去了。

“那个,”老妈有些吞吞吐吐,“要是方便,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

听郭姨说,送去急救的那天,我妈是跟着一块儿去的。而且一直陪着郭姨等到安脱离危险了才回去。她去探病是很自然的,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吗?还加上“要是方便”这么个句子,让人搞不懂。

我一直站在门口等她,脑子有些乱。

临出门时,老爸从兜里掏出钱塞给我,“买点他爱吃的。”

“我这儿带着呢!”老妈边说边推我往外走。

我被一时间发生的事弄得有些迷糊,多少还有些感动,在不明所以然的情况下,竟也鼻子一阵酸。

去医院的路上,老妈随便找些话题,我就随声附和几句。慢慢地,话题开始往安身上引,我也不得不认真了许多。

“小安的病你郭姨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语气很平静。

我并没搭腔,只是静静地听着。

“最初检查出是恶性的时候,医生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很清楚?什么很清楚?”我有些迷惑地问。

她看着我,用她已经失去年轻光彩的眼睛。然后抚摸我的头,特别在后颈处,用力之大,完全能把我的恐惧逼出来。

“小安很坚强的,”她声音有些发颤,“什么时候见他,他都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每回看见他就觉得心痛。”

我感觉视线模糊。

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右手,那枚戒指在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上很显眼。

“不管最后什么结果,小安能高高兴兴的就好了。”她声音很低,伴着公车的嘈杂声,几乎听不清。

我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向窗外别过头去,掩饰着濒临暴露的脆弱。任凭眼眶里的咸涩肆意泛滥,却无力给予一线释放的希望。那是一种寂静的压抑,沉寂得几乎让人窒息。而与此同时,被寒冬侵蚀的手心里却感受着另一种温热的潮湿,我想那一定是不同于自己的另一种咸涩的伤感。虽然发自于不同的感情,却一样的真挚,透彻……

病房里,老妈一直拉着安的手聊天,话题无非是劝他放心治病。安对于我妈和我同行而来显然是很吃惊,眼神不住地瞟向我,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看得我觉得好笑。

郁飞由于连着两天陪住显然精神不佳,才聊了一会儿就哈欠连天了。最终在我和安共同的劝说下,他决定和我妈一起离开,回家好好睡一觉。

临走时,老妈握着安的手叮嘱着“想吃什么就跟你哥说,阿姨给你做。反正退休了,在家闲着。别什么事都累你妈一个人。”

安闪着眼睛跟我妈道谢。

对于我和安的感情,老妈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早已不去考虑了。无奈也好,无助也罢,重要的早已不再是这些,而是以快乐为前提的生活。我想她对安的怜惜与心痛完全超过了对我们关系的烦恼与责备。亦或许这种理解仅仅是因为安的病而提前到来了?但我不愿把它仅仅当做对生命的哀悼,或是对一种没有未来的感情的施舍,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祈福。

好在安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身体也明显有了恢复。

一个星期后,身上那些繁杂的管子都一一撤下了,他又浮现出了往日的生气,这让我又心生妄想,幻想着他能够和从前一样。

然而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从很多细节上还是能看出这次突发的危险给他带来的变化。左手的关节能迟缓地动,但已经握不紧东西。相应的左腿也因为神经的关系用不上力,不能做支撑腿。第一次下床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虚弱,伸了一只手给我。因为早有预感,我没有握他的手,而是直接架住了他的大臂。在我的胳膊感觉他左侧僵硬的压力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是一种很陌生的表情,像是怕我知道什么而极力做着掩饰,又像是自己因为了解而难以隐藏的恐惧。对此,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以作鼓励。我并没有太多的惊恐,看着他落在我眼里的目光,甚至有些感激地想:还好,他还能看见我。哪怕只是微弱的模糊轮廓,只要他知道那是我,就足够了。

而对于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他如我想象中的平静。没有吵闹,没有眼泪,只是望着窗外不怎么说话,这是我熟悉的他的反应,在最初得知是恶性肿瘤时的一些日子,他也是这样的。不需要别人的劝慰,也不需要善意的欺哄,只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他就能自己疗好透彻的伤痛。如果想要别人给予点什么时,他会轻轻地转过头看着你,然后你给他一片浅浅的微笑足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从来不对别人要求太多,却给自己太多的戒律,让我怜爱又痛惜。每每看着他的平静,我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好象心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般,刺痛淋漓。

习惯,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很多人习惯被溺爱,被吹捧,被无数奢华而绚丽的美好包裹。而世界终究是不公平的,这也就注定了很多人必须习惯被损害,被折磨,被反复残酷而决绝的痛苦围绕。很不幸,我想,我的安是后一种人。但另我庆幸而倍感骄傲的是,他完全没有退缩,始终是笑着迎难而上。

安住院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提前下班,病房里却没有他的影子。桌子上有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床上的被子凌乱地堆着。头一个念头闪在脑子里时,我差点瘫倒:莫非他又恶化被推去抢救?好在邻床的那位阿姨及时地提着水壶进来,告诉我安被推出去散步了,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可没多久,我便反应过来,安是被推出去的?就是说他被当成残疾人坐着轮椅出去的?

一直以来,轮椅就没给过我好印象,它总是和瘫痪,截肢这些不美好的东西联系着。一旦一个人真的要靠轮椅了,那就坚决与健康无缘了。虽然安的行动很不便,每次出去散步,除了被我扶着,还要借助于拐杖,但我仍固执地认为,他和轮椅是完全绝缘的。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突然觉得烦躁,似乎体内充满了易燃易爆的气体,着一点火星就会危害不小。那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让我急于发泄。而不巧的是,刚好,郭姨和宁帆推着安回来了。

“你怎么在?”我冲宁帆没好气地问。

“我放假了,听说平安住院了就来看看。”

安显然是发现了我的不悦,一直看着我没说话。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比我矮半截的样子,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愤怒,我把宁帆一口气拉到了楼下。

“谁让你推他出去的?”

“怎么了你?”她认为我在无理取闹,语气中还带些调侃。

“谁让你推他出去的?”我自认为心平气和地又重复了一遍。

“护士说天气好可以出去走走的。”她声音并不怯弱。

“不是走走吗,你用轮椅干嘛?”

她脸上的表情楞了一下,转而尴尬地动了一下嘴角,“我和阿姨怕扶不住他,正好同病房的有辆轮椅……”

“你不会等我来了再扶他去吗?”我对她说的同时,她低着眼睛没看我。

半晌,我盯着她,而她始终没说话。

我因为一时冲动地跑下来,没有穿外套。风透过毛衣直接刺向我的神经。除了感觉冷,还有清醒后的平静。

“天冷,你上去吧。我走了。”她转过身要走。

当我赶上前拉住她时,发现了她被眼泪弄红了的眼睛。

“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我很少对人发脾气,更没有哄女生的经验,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对于我拙劣的安慰,她却频繁地点头以示理解。

“我心里挺乱的。”我语气中确实有愧疚,“我不想安被当成残疾人对待,他自己肯定也不想。我挺讨厌轮椅的。”

她抹了一下眼睛,故作轻松地开我的玩笑,“你是不是太压抑了?小心精神失常。”

我没有理会她。

“别想那么多了,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残疾不残疾,而是家人,朋友如何对待他,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他。你难道不希望他开心吗?”

或是懊恼于自己的荒唐,或是折服于她的话,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我想,他并不排斥轮椅。刚才他一直说,要是你能推他出去散步两个人都能轻松许多。”

无法给予适当的回答,甚至找不到能敷衍的应和,我只感到一股酸涩含在眼里。

“快上去吧,一会儿感冒了。”她往楼里推我。

“没事就经常过来陪陪他,”在她转身要走时,我补充着,“你不是放假了吗?”

她回过头,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却顽皮地说,“那还用说?就怕你到时候吃醋。”

自己理亏却恬不知耻地大声对她斥责,根本就是一个人的无理取闹,冷静后不免觉得实在丢人。

望着她娇小的身影,因为寒冬的萧瑟不得不拉紧衣领,疾步地走在稀疏的小路上,心里不知是不忍还是惭愧,总之是满满的,有些沉重。

“但愿她仅仅当我是吃醋。”我心里想着……

“你生气了?”两个人的时候,安拉着我的手询问。

“没有,天这么冷,我就是怕你出去感冒了。”

他微微笑了笑,似乎是识破了我的谎言,却并不急着揭穿。

“今天还是头一次坐轮椅呢,挺舒服的。”他摆弄着我摊开的手指,“前几天都是杵着拐,你还得扶着,特吃力。”

我拉起他的右手,发现手指根部有几处发红的地方。

“拐杖磨的。”他解释着。

轻轻抚摸那几个还没有完全变硬的茧子,可能是有些痛,他抖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跟着情不自禁地亲吻了每一根修长的手指。

他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咯咯地笑。

“有时候你就是太顾及我的感受了,忽略了很多实在的东西。”他认真地望着我,然后调皮地笑着说,“反正总有一天得用上,不如先提前练练技术。”

除了勉强地笑一下,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答复他的坦诚和率真。

邻床的阿姨在努力把瘫痪的丈夫放上轮椅,我过去帮忙。那男人因为一直躺着,养得白白胖胖,真是难为五十多岁的妻子了。

可能是知道我再帮他,他几近干涸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谢谢……说……谢谢。”她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没有一点反应的丈夫。

“他心里明白的,就是说不出。”她望着他的眼神是温柔而亲切的。

我特别注意到他穿的袜子,是一双手织的棕色毛线袜。那一刻,我才了解,所谓的‘温暖’牌确实让人感动。

“他得的是脑溢血,抢救的及时,保住了命,可是全身瘫痪,说不了话。”

“真是挺可怜的。”

“其实我觉得更可怜的是他妻子,每天伺候他,肯定很累。”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要是有一天我不光是不能走路,甚至看不见,听不见,不能和你说话,就像他一样,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吗?还能像阿姨照顾她丈夫那样每天不停地和我说话,推我散步吗?”

“安,你又开始乱想了。”我搂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的整只右手贴在嘴上。

“你能吗?”他笑着问我,好象已经知道我的答案,只等待证实似的。

“那怎么不能?”我反问他。

“不正面回答!”他撅着嘴佯装生气。

“你怀疑我吗?”我把脸逼近他追问。

“我就是太听话了,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他嘟囔着。

“不是你太听话,是我从来不做让你怀疑的事。”

他笑着把头转向了一边,撇着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则微微起身,借着桌子的掩饰,吻上了他软软的香唇。他只是用被握住的手晃了两下以示不满,然后便柔柔地与我呼应起来。

“让你停止怀疑其实很容易嘛!”他还闭着眼睛享受时,我借机笑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用力打我的胳膊,怒不可和和地嚷着“可恶,可恶”……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1:31

求你了,和医生好好说说。我没事了,在那儿还不都是一样吗?“安苦苦哀求着平心。

春节临近,他在医院里实在待不住了,想着回家过年。

医生当然建议继续住院,毕竟他的病随时可能有危险。在家里虽然自由,舒服,但肯定不比医院的监测,治疗效果好。可考虑到病人心情和诸多主观因素后,负责主治的林医生还是亲自批准了。

除了一张写得满满的开药单,他还特意叮嘱着:发现任何不适都要及时送来医院。这无疑是提醒我们,对于安的病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危险无时无刻不围绕着他。

从被允许出院到出院的三天里,安脸上的笑就没停过,精神头十足,话也更多了。甚至在出院前的一晚还兴奋得很晚才睡。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住院这么长时间,重又回家的心情是难以抑制的吧。就像是一只小鸟渴望着翱翔于天空的自由,他同样渴望着肃穆白色以外的多彩生活。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郭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出于感激,她让我们全家一起过去。起初老妈不好意思,可架不住郭姨和平心轮番的‘邀请’,最终她做了最拿手的葱爆羊肉和玉米羹,由我和老爸一一端下了楼。两家人头一次围坐在一张饭桌上。

平心哄着她的小儿子,几乎顾不上和我们聊天;郭姨和我妈挨着,自然说些家常;郁飞和我爸聊得都是工作中的乱七八糟,只有我和安──两个最有话说的人此时却说不上话。偶尔默契地相视而笑,再多的感情又不敢流露。好象我们只适合二人世界,哪怕多一个人,最没话说的都是我们两个。这点确实有些怪。但毕竟有不同寻常的感情关系,多多少少的蛛丝马迹还是能看出文章。

还在读中专时,安就称赞我妈的葱爆羊肉能比过他们外事食堂手艺最好的大师傅。当时我妈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这回因为做得太急,肉切得有些连刀,夹得挺费劲。我于是跑到厨房拿勺子。开始是拿了一把就往出走,快出厨房时猛然觉得用意太明显,就改了主义,每人拿了一把,并虚心地解释说喝玉米羹时用。但细心的人(比如我老妈)很容易便能注意到,我第一勺盛的是没有葱的葱爆羊肉,放的是安碗里。他顽皮地舔着嘴唇,斜着头朝我乐。

可能是也想向我表示什么。当我因为不习惯尖头的筷子,使得一块糖醋排骨在盘子里干打转时,安一边笑我笨一边帮我夹。四根筷子托着肉往回走,我想给他,他想给我,结果僵在两个碗的中间,把大家都逗乐了。最后还是他有些尴尬地把肉放进我的碗里,弄得我也不好意思。

有那么一两刻,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幸福。最爱的人和亲人同时在身边,并且以一种和谐的气氛聊着笑着,即使是奢望,我也在心底祈祷再多些这样的时光……

很多原因堆在一起后,那天晚上心情出奇的好。早早地洗了澡躺在床上,我正算计着第一笔年终奖要怎么花,两天后开始的假期怎么过,突然听见门铃的刺耳声,紧接着是老妈的叫喊。

“平安洗澡时摔倒了……”我刚从卧室探出头,郭姨便着急地说着。

话音未落,我已经踢着拖鞋跑去了楼下。

担心,更多的是卤莽,我猛地推开了浴室门。没有上锁,因为用力太大,自己先来了个趔趄。

安穿著黑色的内裤坐在小椅子上。可能被吓了一跳,在我推门的同时,他胡乱摸起一件上衣想挡住下面,样子狼狈,可笑的程度实在是难以言语,我于是不留情面地立即乐出了声。

他一见是我,又气又羞,用力拿手上的衣服朝我打来。

等我捉住他的手时,才发现他两个膝盖有些瘀青。没来得及问清怎么回事,郭姨和同来帮忙的爸妈便赶到了。

安紧张地推我,示意我把门关上,于是我们两个一同被关在了闷热的浴室里。

我一边告诉郭姨安没事,让她找些紫药水和创可贴,一边用宽大的浴巾把安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样不行,不行。”他僵着身子反抗我要抱他的动作。

“走吧,怕什么?”我一把把他托了起来。

“你还是背我出去吧。”他在我臂弯里闹着别扭。

小小的浴室因为我们两个的执拗显得有些拥挤。

“你再不开门,我可没劲儿了。”我吓唬他。

他只好乖乖地开了门。

为了减轻压力,他双臂用力搂着我的脖子,许是出于害臊,就连脸也几乎埋了进去。就这样,保持着如此暧昧而张扬的姿势,穿过郭姨和我爸妈重重的目光,直到踏进卧室,我和安之间的距离才看似正常一些。

“怎么回事?那么不小心。”郭姨一边把手上的药递给我,一边问。

安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抿着嘴。

“还有哪里摔到了?痛得厉害吗?”郭姨显然是吓了一跳。

“没事的,不就是摔倒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瞧您,就知道大惊小怪。”安嘟囔着。

“我就听见椅子响,敲了半天门你又不开,”郭姨看看站在身后的爸妈,“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一着急就把你阿姨他们找来了。”

“你可真够行的,还以为怎么了呢!”我一边给他涂药,也跟着埋怨起来,“叫你开门干嘛不开呀?想吓死我们啊?”

他为难地看着我,“得容我把衣服穿上吧。”

他这一说,我们都被逗乐了。

“你说你这孩子,从妈肚子里出来的,还跟我这儿害臊呢?”郭姨也乐了。

“你可不能这么说,孩子大了,怎么也是不方便。别说洗澡了,江南连换衣服都要把门别上。”我妈开始揭我的短。

“是是,要说起来真是不方便……”

“那以后洗澡我帮他吧。”

我实在没想那么多,顺口说出来的。结果是大家都看向我,让我觉得好象说错了话。

“不行,不行,太麻烦了……”

“您还跟我客气什么呀!反正我也老来您这儿,一顺便的事儿。”我打断郭姨的推辞。

“这……”

“妈,就这样吧。要是他就方便许多。”这次是安在说服着,“行吗,阿姨?”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住这么近,有什么事就言语。”我妈应和着。

等到几个人出了卧室,我打趣安,“行啊你,敢跟我妈叫板了?”

“你妈不会恨上我吧?”他装作害怕地小声问我。

“难说了。”我吓他,“要是她迁怒于我,说不定连家都不让我回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留半张床!”

“那样最好,你就能天天伺候我了。”他顽皮地靠在我怀里咯咯地笑。

我则轻抚着他单薄的肩膀,想着他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今后会遇到的困难,不由得一阵心痛……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1:43

每天上班都经过一排专卖店。因为很少买衣服,基本上不留意。春节放假的头一天,下班很早,加上领了奖金,出了公司竟莫名其妙地就步行了两站地。一个个服装小店挨得很紧凑,看得有些头大。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热情过剩的店员,没等人靠近便以符合噪音的分贝招呼起来。这点挺难招架的。

或许是巧合,或许就是注定,只是很偶然的一瞥,便看见一对‘情侣装’在试衣镜前晃动:男人的双下巴,啤酒肚,女人的窄肩膀,松糕鞋。虽然那都是我认为与美无关的线条,但那一刻却觉得不一样。他们试穿的那一席红,因为相同而彼此辉映着温情,因为辉映而相互燃烧出绚丽。从笑容便能看出他们有着令人羡慕的甜蜜感情。

我又想起了自己那件暗绿色的外套,还有安特意买的颜色相近的毛衣。虽然不喜欢张扬,但他却如我一样,希望从小细节上流露出我们的亲密,从而被了解,甚至被羡慕。

“欢迎光临,请您到里面看看。”小伙子的声音几乎是直接送进我耳朵的。

因为有点愣神,我也被自己的失态逗乐了。带着少许的不好意思,我走了进去……

“送我的?”安望着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问我。

“试试看。”我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你是越来越浪漫了,知道过情人节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阴阳怪气地和我调侃。

我瞄了一眼台历,二月十三日,恍然于他的意思,也恍然于店里的那对红衣情侣,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涂。真是讽刺啊!

“怎么样?”他坐在椅子里笑着等我回答。

翻好他蓝格衬衫的领子,拉平他单薄肩膀的皱褶。那是年轻的他,俊秀的他,虽然没有飘逸的头发,却依旧能给人美好的感觉。那是我喜欢并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安,是无论用什么也不能从我生命中换走的精灵。

我轻轻地拥住了他。

“哥?”他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

“过分,”我压抑着情绪,违心地嘟囔着“你穿著比我象样。”

“去把你那件也拿来。”他兴奋地催促着。

我于是飞奔去取来了自己的那件。

“领口不一样?”他惊异地问我。

“我得打领带,圆口的怎么行?”

“你是故意的!”他小声说着。

“什么?”我听到了,只是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快穿上看看。”他转移话题。

我也没顾及那么多,乖乖地换上了,还‘恬不知耻’地招呼郭姨来看。

“挺好,挺好。”她上下打量着我们,“就领子不一样哦?”

此时,安看着我,眼里有藏不住的失落。而我也是终于明白原因所在……

坐在公车上,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放假的第一天,特意为一件衣服奔波。可转而想起安当时的眼神,再荒唐一点儿也是值得的。说实话,当时买的时候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比他大,自然要更成熟些。没有意识到原来他是那么注重形式的人。

“鸡心领显得成熟。”回想换衣服时店员的建议,确实是蛮有道理。

的确,穿著圆领衫站在镜子前,自己更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小子。

“那不正好?正好和那个真正的毛小子一对儿。”心里想着,一股幸福的暖意直逼胸口。

因为答应安三十晚上要陪他守夜,所以刚吃过年夜饭,我便跑去了他那儿,身后是老妈不变的埋怨“二十多岁的人了,老这么毛毛躁躁的。”

一进门,郭姨和李老师正在客厅聊天,见我进来都有些拘禁地站了起来。打过招呼,我直奔安的卧室。他正一个人塞着随身听,坐在床上发呆。我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有点愣神儿。

“听什么呢这么入迷?”我拉下他的一个耳塞。

他随即关了机子,放在桌上,自己往一边挪了挪,让我坐在他身边。

“晚会早开始了,怎么还一个人傻呆着?”

“没意思,不想看。”

我见他情绪不高,正想着因为什么,他却先一步盯着我问:“你……去换衣服了?”

我看看他身上的,又看看自己的,故意逗他“是不是显得年轻了?”

“你特意跑去换的?”他还没纳过闷儿来。

我笑而不答。

“你还是更适合尖领的。”他抚摸着我的领口。

“感觉咱俩是不是太暧昧了?”我捉住他的手开玩笑。

“那你干脆脱了吧。”

“好啊,那我先帮你脱。”我伸手要脱他的衣服,他笑着扭动身子躲闪。

“别闹了,别闹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妈他们听见不好。”

我这才反应过来客厅还有外人。于是把他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李老师在这儿过年?”

“嗯!”他简洁地应和着。

“头一回啊,你‘高抬贵手’了?”我掐他的脸。

他拉下我的手,握住,很认真的说,“我想通了。”

看他那样一副正经的样子,我强忍住笑,问他“什么事有你想不通的呀?”

他依旧是表情很认真,丝毫没有因为我调侃的语气放轻松。

“我生病以来,李老师没少帮忙。你也知道,我妈退休时我还没毕业,都是靠他帮忙申请,才在居委会留了职位给她,领一份工资。我挺感激他的。”不等我应和,他继续说着,“其实我妈很早以前就和我提过他们两个的事,只是还没挑明,我就很不耐烦地躲开了。现在想想,自己真不懂事,肯定让她挺难受的。”

他的表情有一丝惆怅,手指在我的胸口上划来划去。

“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我只是觉得李老师年纪比我妈大,腿脚又不好,到时候我妈肯定要伺候他。我一个就够她累的了,不想她老了还有负担。”他用一种渴求理解的眼神望着我。

“其实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搂着他,尽量用他能接受的思维去开导他,“虽然他们在一起郭姨可能得照顾他多一些,但你想没想过那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呢!你想想,我和你一起时,我妈有我爸陪着;你和我一起时,郭姨就只能一个人。她已经寂寞了这么多年,老了就更需要有人做伴不是吗?”

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商量。尤其是这么多年,已经有了感情,这就更难得了。郭姨一定很希望你能理解她。”

他冲我微笑,“所以我说我想通了,只要他们两个没意见,我也希望他们幸福。”

“安,有时我觉得你太成熟了,很多事比我想的都深。”

“那也只能是你弟弟呀。”他扬着脸很顽皮地看着我。

“不对,还有别的。”我坏坏地笑。

他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不满地说,“我就说年龄,你就会往歪处想。”

我当然是明白的,连连笑着点头。

“我也觉得,得病以来自己好象变成熟了,”他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好多事都是通过你想明白的。”

“啊?”我有些吃惊,“通过我?我还真不知道。”

“可能你不觉得。”他不看我,径自说着,“我老说你‘口是心非’,其实我知道那都是善意的。你总是一个人想事情,不喜欢和人商量。但是只要是你觉得高兴的,就都和我说,让我也跟着高兴。连我姐夫都能觉出你对我好得特别。”

他说的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绪,是在责备我对待感情太张扬了吗?

“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时想想多少让人苦恼,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又什么都忘了,光顾着高兴了。即使我病了,老给你添麻烦,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陪着我,照顾我,我觉得感激却没什么能回报你。有时候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你。”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我听着有些不对劲儿,用力晃了他肩膀几下。

“你听我说完”他握住我的手,“就因为你对我的好是不用回报的,让我觉得其实爱情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两个人都觉得幸福,无论哪方付出多,都不会有占便宜,吃亏的感觉,就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我才想通了李老师和我妈的事。”

“让你想通这件事还真不容易,把我都扯进去了。”

“我就是借题发挥了一下。”他从我怀里起来,顽皮地笑。

“发挥的不错,奖香吻一个。”说着,我在他额头轻啄了一下。

“我姐上午来的时候也说,要是我没意见,就让他们去办手续。”他语气突然又黯淡了。

“这不是挺好的嘛,至于这么伤感呀?”

“不是这个原因……”他显得为难。

“怎么了?”我摸着他的小光头,“和我说说。”

“他们结婚的话,肯定要一起住的……”

“哈哈,你怕郭姨不要你了。”我自认为聪明地打断他的话。

“正因为她肯定放不下我,我才觉得为难。”他的眼睛看向某处,似乎是很深远,语气也随之缥缈起来,“我对他们是个累赘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惊恐于他的问题,“郭姨有多疼你,我可是清清楚楚,你这么说,我都替她难过。”

“我只是不想拖累她。”

“可她是你妈,又不是外人,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可我却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他幽幽地说。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才工作了一年多,工资还不够看病拿药的,我妈累了半辈子,都没享福。”他眼睛湿湿的,“要是没有我,她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安,”我板住他的肩膀,“别没事儿胡思乱想了?”

“我倒觉得这对我来说不是胡思乱想。”他语气平静得吓人,“我已经过惯了现在的生活,要我搬去和别人住,或别人搬来,都会很不习惯。”他径自说着,“我想李叔也只是想找个老伴儿,并没想附送一个病儿子吧。”

“你想得太多了。”对于他并非没有道理的话,我也只能如此应和。

“他们是一定得结婚的,今后还有老长的一段路要一起走。”他停了停,平静地看着我,“我只是想……能不能等我走了,他们再结婚……”

“大过节的,你不许乱说。”我捂住他的嘴厉声和止着。

他拉下我的手,“你不觉得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面对他的坦然,我除了感觉心里憋闷,也的确无言以对。

“可我不想让妈和姐为难,让他们推迟的话,我说不出口。”他的眼神让我难过。

我紧紧搂住他,好象这个微弱单薄的生命即将燃烧殆尽,而我必须要将他从灰飞湮灭的那一剎拯救回来。无论用什么方式,即使是荒谬、徒劳,只要能延长他的美好,只要能让他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尝试。

“我们一起住吧!”

我坚定的语气让他不禁张大了眼睛。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1:51

“一起住”的决定一经确定,安好象轻松了许多。只是该怎么和两家人解释,着实难住了我们。默契让我们把‘第一目标’一致投向平心,想借助于她给两边的家长做工作。可不凑巧的是,他们两口子带儿子回了郁飞的老家。而与此同时,郭姨和李老师也开始频繁地走动,忙着办手续的事。我和安的计划有些难以实施。

那一年的春节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混乱,用两个词,那就是:超级混乱。

比我大两岁的表哥得了一个女儿,于是给奶奶拜年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问我一个问题: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更荒唐的是,已经当了奶奶的大姑,竟然要把姑父的侄女介绍给我。什么年代了,还想通过我弄个‘亲上亲’,搞得我很被动,好象被逼婚的大龄青年。因为表哥的早婚,我成了受害者,这是我没想到的。可更让我想不到的,甚至更让人不忍的是奶奶的一句“我想活着看到重孙子。”听那句话的时候,有种愧疚是让人受不住的。

好在有老妈在打圆场,说我是以事业为重,结婚是迟早的,要看缘分。谁也不知道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那天回来的路上,老妈一直在说‘该是考虑交朋友的时候了’。直到坐进家里的沙发上,她还在继续,而老爸和我都以不同的沉默相对。长久以来,面对老妈的啰唆,我和老爸多数都是只竖一只耳朵,但这次显然不同,从我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到气氛的迥异。

感觉到事情的突变,而计划终究要一步步实施,我决定对他们和盘托出。

“我想搬去和平安一起住。”

话说出来,两个人都盯着我没反应。

半晌,老爸喝了口茶,“你们不在一起住都比和我们待的时间长,再搬过去是不是连家都不回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似乎还有些调侃的味道,所以我并不紧张。深思熟虑,心平气和地,我把郭姨要结婚的事,安担心的事,以及所有我能想到的,有助于他们同意的理由一一叙述了一遍。间或偷瞄两个人的反应,似乎都陷入沉思。那时,我已确定他们不会过多干预,心里渐渐感觉塌实。

我想,即使是现在,我和老爸之间之所以不是很亲近,并非所谓的代沟本身,而是他不懂得如何与我交流。每每我想向他传达什么时,他总是不直接明述自己的观点,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搪塞我。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没有耐心深入我的想法,他能给我的只是潦草的敷衍。即使是那个时候,他也只是给了我两个褒贬不明的词“量力而行,好自为之。”

对于此,我并不觉得有深究其意义的必要,所以,我很平静地目送着他端着那杯蓄满的茶水,坦然地离席而去。

被撇下的老妈和我以一种微妙的感觉对视着。然后她终于忍不住说,“有时候妈真不明白你究竟想些什么。”

“我现在的想法已经很简单了,就是要好好照顾他。”

望着她两鬓的斑白,我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残酷。

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目光变得柔和“小安从小就没有爸爸,在没有男性的环境里长大,你又从小就照顾他,他对你特别依赖是自然的,这点妈能理解。可是你不一样啊!你成长的环境很健康,无论是大学还是单位,你都比他有更多交际的机会,应该有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像孩子似的太任性吧?”

的确,朋友是很多,有一些甚至是能让我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但那只是朋友,与感情有关与心无关。而安,对我而言是绝对不一样的。究竟不同在哪里,要我给年近半百的老妈解释清楚,显然是超高难度。

“妈,很多事是说不明白的,可能您越是想了解,我就越解释不出来。但是,有一点您必须知道,我不再是孩子了,做的每件事,即使是任性,也是成年的任性。”

她用温柔的手抚摸我的头,语气很平和,“妈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但妈还不胡涂。小安现在病成这样确实是需要人照顾,你要搬去我也不反对。以前我也说过,做什么都要有个‘度’,过了就不好了。”

“妈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感情有多好也是心知肚明。之所以总觉着担心,是怕你们都陷的太深……你也很清楚,迟早他会……”她有些哽咽,“别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妈看不得你难受。”

“您可真能操心,还嫌自己皱纹少啊?”虽然我想开个玩笑,却觉得鼻音很重。

“道理你还是懂的,能明白妈的心思也就够了。”说着,她抹了把眼泪。

起身离开的时候,没忘了叮嘱我,“今天降温,拿条毯子压上。”

我已经无力回答她了,只是默默地点头。顺带着一些感激悄悄地滑落,打湿了茶几上的报纸……

虽然我和安最初计划好的实施步骤出现了问题,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一切还算顺利。

过了十五,我都开始上班了,平心才从郁飞家里回来。一到家,她便被我们神秘地拽到卧室。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没有任何意外,她赞成我们一起住。对她开口的人是我,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像亲姐姐那样待我,完全不把我当外人,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身份的尴尬。

虽然没有直说让她去和郭姨谈,但显然她很了解我们的想法。

那天洗完澡,我陪着安聊天。等他睡着了,我被郭姨叫了去。她主动谈起了此事。

“平心都和我说了,”她坐在我身边表情很认真,“小安有什么事都找你商量,从小就是。受欺负、考学、找工作、得病,连现在这样的事也是最后才让我知道,真是……”

那是绝对因为苦涩才有的语调,五十几岁,坚强的女人,很好地压抑,控制自己流泪的冲动。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像个懂事的孩子轻拍着她的肩膀。

“老李还说把他接去同住呢!”她双手捂着脸,几乎哽咽了,“要是他早点告诉我这些……”

“郭姨,手续不是已经办好了吗?我听姐说你们都不想太麻烦,那就简单地办个仪式吧。”

她没有搭话,努力让自己平静。

“安不想失去从前的生活,却希望您能有新的开始。他所担心的并不是李老师不接受他,而是您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他想看到您更好地享受人生,而不是为他再舍弃更多。”这些话都不是安亲口说的,却是我体会得到的,“您是了解安的,他心重又敏感,因为当初拒绝您谈李老师的事,到现在他还觉得愧疚。”

她抬起眼睛,好象对我的话很不可思议。

“不是就嫁到旁边那栋楼吗?连小区都没出,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能开开心心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感叹,“我们都等着看您穿婚纱呢!”

“还婚纱呢,都老太婆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那眼泪与伤感无关的,我以为。

“江南……”她握着我的手,似乎有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能理解她开不了口的原因,虽然无从解释。

“我会照顾好他的,”我将手伏上她的,感觉到信任的重量与坚定“都会好起来的。”

她抿着颤抖的嘴唇深深地点头……

三月底,郭姨他们办了个很简单的仪式。每个人都很沉浸于喜庆的气氛。合影的时候,安的肩膀上分别是郭姨和李老师的手,而他看向镜头时,同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很为他们高兴。

因为楼上楼下的关系,除了几件衣服,我什么也没拿过来。而郭姨也因为仍住在同一个小区,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是屋里住的人不同而已,再无其它。

那天已经很晚了,郭姨和李老师才离开。站在阳台上,我望着楼下两个人相互搀扶的身影,在心里为他们祝福。

“他们会幸福吧?”安坐在沙发上像是自言自语。

我走过去抱起他,直到放在床上,才笑着回答他的话:“肯定会幸福的。”

他把床头灯调到最亮,伸出的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才摸到我的脸,我完全知道,他几乎看不到我。

“我也觉得很幸福。”他满脸的纯真。

“傻瓜,幸福还有自己拿来说的?不害臊。”我捏他的鼻子。

他不解地皱着眉,“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于他的坦然我真是没有半点抵抗力。

“幸福才刚刚开始,这就满足了?”说着,我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我妈不是把她的卧室收拾好了吗?”他一边拉我的手,一边笑着说。

“是吗?”我佯装不知道,起身准备下床,他却拉着我没放手。

“要去住那边吗?”他仰着脸问我。

“对呀,双人床一个人睡多舒服。”

他听出我在逗他,甩开我的手,挑衅地说“就是,被子一个人盖还暖和呢!”说着往边上一滚,用被子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要说暖和,两个人睡岂不是更好!”我重新爬上床,试图把被子打开。而他在我怀里笑着,躲着……

闹累了,他枕着我的肩膀开玩笑地说,“还和我妈信誓旦旦要好好照顾我呢,就知道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信誓旦旦了?”我不承认。

“你就是,”他坚持着,还打了我脸一把掌,“还讽刺我。”

“讽刺你?”我一阵莫名其妙。

“你说我心重又敏感。”他的样子好象是受了委屈。

我对他的话很惊讶,“你都听见了?”。

他头偏向一边,佯装生气地不理我。

“你那天没睡着?”我板着他的肩,让他面向我。

他点头。

“那我叫你,你怎么不吭声。”

“我……”他哽在那儿不出声。

“怎么回事儿?”我不解地问。

“我想让你早点儿回去休息。”

望着他有些为难的表情,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情。是甜蜜?却明明有酸涩在胸口。是懊恼?却实在有感激在涌动。面对如此真实而咫尺的他,两只手臂的力量都不够用,虽然他说我快把他勒死了,我却觉得根本抓不住他。

“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好照顾你。”我有些肉麻地对他承诺,“一起吃饭、洗澡、聊天、看电视。每天看着你睡着,等着你醒来…………”

他似乎并不觉得我的可笑,一脸的依恋与陶醉,好象很满足地问,“真的?”

“当然”我的吻从他光洁的额头向下……

“除非你上闹铃,我才不信你能比我……”他后面的话被我封在了喉咙,取而代之的是薄荷牙膏的清凉与爽滑……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2:02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究竟该怎么形容,我觉得很困难。

郭姨虽然搬了出去,可她在我们这里待的时间明显长于自己的新家,有时甚至做好了晚饭才离开。李老师也经常过来坐,好象都把我们当小孩子似的照顾。

周末的时候,平心总是买来好多菜给我们“改善伙食”。每当他们全家人一起时,我便借口要回家吃饭,给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因为这,安有几次生我的气,不过考虑到我也要偶尔回家照顾一下父母的情绪,他也能很懂事地理解。

而对于我爸妈这边,他们没有埋怨什么,甚至退休的老妈还经常陪郭姨一起聊天,开导她。我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位好母亲感到欣慰。

如果短暂也可以称之为永恒的话,我想那就是我向往的一生最好的归宿。那种甜蜜与亲昵就像是梦中的幻像,幸福得让我感到惶恐。推门进来看到他安详的睡相,或是迎向我的笑脸,每看到一次就增添一分依恋与不舍,让我不敢去想象有一天失去了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即使是不愿、不敢,有些事实却是不得不去正视的。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自欺欺人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我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憔悴、衰弱,像一朵日渐凋零的花朵,在与时间争分夺秒。

因为视野缺失是逐渐的,所以到完全失明这个过程,他和我们都是逐渐适应的。

那天从医院检查回来,郭姨告诉我,他的病已经进入不稳定期,医生建议尽快住院治疗。我知道,一定又是安在闹别扭才没能住院。

晚上,我一如往常一样,把水和药递到他手里。

“每天要吃这么多药,烦死了。”他一边伸手接,一边抱怨着。

“住院治疗可能就不用吃这些了。”我试探地问他。

他没有搭话,头一仰,把好几片药一齐放进了嘴里。可能是因为很难下咽,他把满满一杯水都喝光了。

“你自虐啊?不怕噎着?”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

他还是不理我,拉上被子躺下了。

他就是这样,遇到不爱听的话,也不争论,只是耍些小脾气。相处久了,对付他的这点任性,我还是有办法的。

“周末想去哪儿玩?宁帆和大名他们都有空。”我躺在他旁边,扒着他的肩膀问。

他还是很不情愿地闭着眼睛矜持着。

“听说植物园最近弄得可漂亮了,他们想去拍照呢。”说完这话,我突然觉得懊恼。安的眼睛完全失明了,一片黑暗里,“漂亮”一词对他是多么残忍啊。

“你要是不给个意见,我可告诉他们不去了?”说着我拿过电话假装拨号,用力之大好象快把按键敲烂了。

“植物园有榕树吗?”他拉着我拿电话的手臂问……

因为得到了肯定,他很快忘了不愉快,期待着周末的植物园之行。

望着他平静的睡相,我久久不能入睡。已经到了连‘医院’两个字都是绝对禁忌的时期了,我们的幸福还能享用多久?

“江南哥,你看那花多漂亮?”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小时候,上学路过的街道旁,新植的榕树上开了好多扇叶形的粉色小花,毛茸茸的,很可爱。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那种花,安很喜欢。

“你说那花是什么味的?”

安就是有这毛病,想让我帮他干什么不直说,拐弯抹角。

“管它呢,不是香的就是臭的。”我故意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径自往前走。

他见我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独自爬上了围栏。因为个子矮,踮起脚尖仍是差那么一点点。

望着他求救般的眼神,我无奈地站上围栏,帮他揪了一杈。

“丫头片子才爱花。我看你上辈子就是丫头片子。”我虽然帮了他,可仍觉得自己荒唐,于是向他抱怨几句以找到心理平衡。

他定睛地看着我,用一种很委屈的眼神。让我不忍心继续自己的戏弄。

他一边闻,一边裂着嘴傻笑。

“香吗?”我也有点好奇。

“香”。

我拿过来一闻,根本一点味道没有,“哪香啊?”

“你使劲吸气就闻见了。”

我几乎把那朵花一起吸进鼻子了,除了花朵因为新鲜特有的味道,再无其它香味可言。

“这也叫香?”我把花重又掷在他怀里。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话,高兴地捏着花枝转着,看着,闻着……

躺在床上,感受着安靠在我脸上的,光滑的额头,突然好想再闻一次榕树花的味道,他喜欢的味道……

五月中旬的阳光,比初春时温暖,又没有盛夏时毒辣,我喜欢。

宁帆开着她的小奥拓载着我们去和大名他们会合。

在植物园的停车场上,除了李珊,竟然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不用问就知道是三儿的朋友,因为他交朋友好象只看脸,总给我华而不实的感觉。

宁帆推着安,在他手上的,是我和大名费了半天劲才摘到的榕树花。依旧是他说香而我觉得无味的小花。他和宁帆总是有说有笑,让我觉得她比我更能让他快乐,心里酸酸的。可一想到‘妒忌’一词,我便又嘲笑起自己来。

中午刚过,太阳还照得人懒洋洋的,李珊便提议去园子深处的樱桃沟,大家一致响应。我和安则是没有任何约定地选择原地等候。我想我们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地独处在一起吧?会让我们做出如此行动的,一定是虽然单纯却又绝对强烈的感情吧!

原本宁帆也是想留下的,可在李珊的拉扯下最终无奈地也随他们去了。

我和安守着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书包,倒也自得其乐地躺在草地上晒起了太阳。

在那片幽静的草地上,我让安枕着我的肩膀。他却坚持要与我分开一段距离。

“你觉得难为情啊?”我笑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

我凑过去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怕被人看到?”他轻轻地问。

我看着小路上不时走过的三三两两,反问道“你怕?”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看不到。”他说这话时,好象有着特殊的优越感。

“既然没有能隐藏一切的黑暗,那偶尔享受一下太阳底下的相拥,也不该是罪过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笑呵呵地揽住了我的肩膀,“要是有人指指点点呢?”

“狠狠地瞪他。”我抚摸着他戴着帽子的小光头。

他在我怀里笑得更厉害了。

不远处有人在拍照,镜头朝向我们这边时,我有一点点犹豫。安可以因为看不到而免于担心,而我则必须要面对。正视现实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一份勇气和一种坚持。“要是我们现在仍背对现实的话,那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直面自己人生的勇气和机会了。”那一刻我想到的仅仅如此。

所以,我侧身亲吻了他,而他也轻轻地拥住了我……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2:11

六月初,大名请我们去他新装修好的房子小聚。那是单位分给他的一套两居室,虽然不很奢华,但感觉很温馨。他厚脸皮地搂着李珊,说那是他们未来的爱巢。把我们在座的都恶心得够戗。不过,那确实是让人羡慕的,能在任何一个人面前炫耀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想必要有足够的自信吧。

那天我们喝了些酒,话也多了起来。

“三儿,你那女朋友呢?”我无意地随口问。

“吹了。”他抿了口酒冲我笑笑。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看见对面的大名极力给我使眼色,也就全憋在心里了。

饭后,趁他们聊天,看电影,我把大名叫到了一边,问他使眼色的意思。

他好象挺难开口似的,让我一肚子气。

“你真想知道怎么回事?”他试探地问我。

“废话,不然我跟你瞎耽误功夫呢?”我不满他的犹豫。

“就上个月,咱们一块儿去植物园……”他停了停。

“怎么了?那时候不是挺好的吗?”

“你是不是在那儿……”

他的话老是说半截就没了,急得我不行,“你什么时候学得婆婆妈妈的?赶紧一口气说清楚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好象很勉强地说,“她跟三儿说……说,说你和平安有毛病。”

我如雷轰顶。

我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对安的感情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害,如果这也算是危害的话。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我所感受到的都是理解,宽容。我并没有奢望有一天他们以我们为傲,甚至哪怕是说一句支持的话,但起码他们没有直白地否定或厌恶地唾弃。

可是,没有遇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不理解甚至歧视我们的人,依旧大有人在。

回想起那个穿著前卫,好象比宁帆和李珊更能接受新鲜事物的女孩,我终于明白,对于她,我们可能不是一般的新鲜事物吧。想到这儿,我感到好笑。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不会太多理会陌生人的感受。可我真能一点儿都不介意吗?毕竟三儿是我的结拜兄弟,而他,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女孩。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这并不是谁的过错,起码我认为不是我和安的。但当我和三儿单独相处时,我还是开口说了句“对不起。”说不清为什么。

“操,你还跟我来这套。”他捶着我的肩,笑骂着。

“不管怎么说,她和你吹是我的原因,我也没法负责……”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断下了,“谁说是她和我吹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提的分手,我可不找不接受兄弟的女人当老婆。”他拍着我的肩。

我看着他,感觉自己笑得很牵强。那种牵强的笑不是不真诚,而是有太多感慨。

“你不怕这辈子打光棍儿?”我逗他。

“靠,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他这话说的声大了点,惹得宁帆和李珊揪着他的耳朵兴师问罪。

我看着客厅的沙发上,和大名聊得有滋有味的安,不知道心里那阵酸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们难得的幸福,还是因为这些难得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

“真快,他们都开始布置新房了。”回到家,安靠在床头感叹地说。

“听他的呢,李珊还不够岁数呢!”我一边忙活着那份销售报表,一边应和他。

“明年不就够了吗?”他笑着说,“我敢肯定他们俩早婚。”

“我看他们也不是能响应国家政策的模范。”

“什么模范?”他胡里胡涂地问我。

“晚婚晚育呗。”

他噗嗤一下笑了。

“当初她和大名哥交往时,我还不敢相信呢。”

“他俩那是一见钟情,我也吓了一跳。”

我是实话实说,“才认识俩礼拜的功夫就拉着手和咱们见面,谁受得了这速度啊!”

“你不知道,原来在学校,好多人追李珊呢!”

“好多人?”我放下手里的报表,靠着他坐下,“难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笑着别过头,不屑回答。

“要说讨老婆,李珊这样的女孩还不错,大大咧咧,整天傻呵呵的。”

“你喜欢她那样的女孩?”他面向我,目光却是散乱的。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所以不知道我有些黯然。我读不懂他的目光,也就无从知道他的心情。

“我只是说如果讨老婆。”我搂着他的肩膀。

“你以后会娶什么样的人当老婆?”他的语气缓缓的。

我没有理会他。

“你以后会结婚吧?”他继续着。

我不想,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要是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就把它戴在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手上。”他从枕头下摸出戒指。

我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摘下来的,他左手是不可能做到的,谁帮他摘下来的?

“你又来了,说着说着就跑题。”我压抑着内心的震惊,想要给他重新戴上。

“你答应我。”他固执地蜷着手指不配合。

“哪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傻,让这么便宜的东西套住真心。”我语气里有些许的埋怨。

他听了我的话,抿着嘴笑“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并不是指非得这个戒指不可。”

“安,戒指可不是随便送的。”

“你是故意装傻吧?”他装作责备的语气,手指却放松了。

“对我来说,戒指有一个戴就足够了。”

“又不是结婚戒指,干嘛说得那么严重。”他的声音很轻。

“结婚戒指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有离婚的?你的戒指可是比结婚戒指珍贵得多,它就好象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我在他重又戴好戒指的手上轻啄了一下。

“我们都太傻了,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他搂着我的脖子,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我可不觉得你是不该爱的人。”我肯定地说。

“你不光是傻,还倒霉,爱上我这么个活不长的人。”我感到肩头的衣服温湿一片。

“安,你累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轻拍他的后背,心里很难受。

“哥,不管我是不是最爱你的人,我都是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他模模糊糊地在我耳边念着。

“只要你爱我,我就是最幸福的人。”我把他轻轻放好。

他几乎已经睡着,眼角还湿湿的。

“安,我们结婚吧!”我冲动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好象是听到我的妄言表示嘲讽般,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2:21

那可能是我们(确切地说是我)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那种带着责任与认真的玩笑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支撑着我如此幼稚的行为的,一定是既迫切又极其坚定的信念。

在街头贴的“**”的小广告处,我弄到了两张假结婚证。

当安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时,一阵惊讶过后,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疯了。

那又怎样呢!人这辈子还不兴疯狂几回?况且,我并不认为这种疯狂有什么不好。

虽然那是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东西,我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会离婚。他听着只是笑,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觉得荒唐……

天气渐渐热了,安的病却越发地严重了。

连续的两次晕倒让郭姨吓坏了,好在每次都能被及时喊醒。而每次醒过来,他都会很平静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

虽然这两次昏倒我都没在他身边,但从郭姨的话里,我能感到恐惧。我在心里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去住院治疗。

进入夏季,工作开始忙了。安这边又让我放心不下。整个人开始有些焦躁。因为每天都是下班时间刚到,我便第一个提起包走人,同事背地里都叫我“定铃儿”,意思是比下班铃还准时。有时对于他们善意的玩笑,我也只是尽己所能地打哈哈,并不做多一丝的解释。

一个周末,宁帆来看安。就在我们忙着收拾午饭后的凌乱时,安又晕了过去。看着郭姨拍着他的肩大声喊他,我和宁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是我头一次直面他发病的可怕,好象再也醒不过来般,沉沉地闭着眼睛。“死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一经闪过,我几乎是吓傻了。

好容易等他睁开了眼睛,我说什么要送他去医院,郭姨也坚持着。

“还没到检查的日子。”他声音不大。

“那也不行,马上就去。”说着,我就去拿钱。

“我不去。”他提高了嗓音拒绝着。

“别理他,宁帆,你先去叫车。”我胡里胡涂地吩咐着。

“我开车来的。”宁帆补充着。

“随你便,我就是不去。”他几乎是冲我嚷嚷。

郭姨搂着他眼泪汪汪,宁帆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儿,这情景让我对他的固执更加恼火。

“行,你不去是吧?那我也随你便。以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不管你,行了吧。”说完,我一赌气出去了。

上楼到了自己家门口,因为没带钥匙,又不想敲门,只得落魄地坐在了楼梯上。

说实话,我之所以那么冲动,气愤,完全是要掩饰心中的恐惧。他的表情那么平静,和睡着了一模一样,却又不能轻易叫醒。他像个固执的孩子,无理取闹地拒绝着任何道理,一意孤行于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能替我们想想呢?郭姨的眼泪,我的焦急,包括宁帆的慌乱,哪一点不是因为爱护他?他不知道,哪怕是用任何代价,只要能换他在我生命中多一刻的驻足,我也是在所不辞的。

我想这些,想到心痛,想到流泪,想到有东西塞住喉咙,像是要窒息。

“江南?”宁帆站到了我旁边。

我赶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狼狈。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她显然是对我有点生气,“为什么要弄哭他呢?”

“我也是为他好,”听说他哭了,我心里更难受,“医生早就劝他住院,他每次都是这样。”

“他也知道你是为他好。可你没问问为什么他不想住院?”她似乎很了解他的想法似的,“生病的是他,你别对他那么凶。”

她的话让我觉得内疚,对于安就更放心不下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郭姨正忙着洗碗,宁帆进去把她替了出来。

“郭姨,我刚才有点太急了。”

“没事”她拍拍我的肩,“小安听你的话,咱们慢慢做他的工作。”

对于她的理解,我只能默默点头。

不知道开口能和安说些什么,毕竟我们如此磨擦的时候很少。我在卧室门口犹豫着,还没踏进去,他便撑起身子问,“哥,是你吗?”

听着他如此叫我,心里一股难言的酸涩。

我走过去吻了他的额头,想让他靠在我身上,他却紧紧搂住了我,“你别生气,我听你的。”

我强忍着眼泪,张开口却说不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不是,现在却是他在哄我。

“安,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在我肩上摇头。

“为什么那么排斥医院?”我轻轻地问他。

他不回答我。

“我们都很担心,怕你有事……”

“我想待在家里,”我话还没说完,他便忍不住了,“我想每天你和我妈都在我身边。”

“傻瓜,我和郭姨每天都会去陪着你的。”我安慰他。

“我知道,我要是住院,恐怕再也出不来了。”他语气黯淡。

“你老爱瞎想。”我极力阻止他再深入谈这些。

“我不想死在医院。”

他的话,让我感到心悸。紧紧拥着他的同时,我不知道该狠狠地否定他还是无能为力地选择沉默。

“在那里很不自由,多活几天也没什么意思。”他伏在我的肩上,声音很轻,“要是你一定让我去……”

“安,我不勉强你了。我只是担心你,只是想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你不去上海了?”

我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弄得不知所措。

“我听到你和宁帆姐的话了。”

那的确是上午我和宁帆谈的工作上的事情。四天的上海会议,对于今后评级和能否调入更好的部门有一定关系,经理力争让我随行。可我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推拒。今天这次的突发事件让我下定了决心,不能离开北京,不能离开他,哪怕只有四天。他随时可能被推进急救室,而我必须保证那一时刻陪在他身边。

“哥,不去行吗?”他等着我的肯定。

“不想让我去?”我把他搂得更近些。

“你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别去,哪也别去。”他这是第一次在工作上拖我后腿,让我感到害怕。我怕的并不是别的,而是他暗示出的最终别离。

“放心吧,我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

他离开了我的肩膀微笑着……

在我让他好好休息时,他拉着我的手很委屈地说,“以后不管你多生气,也别再说不管我,让我随便之类的话了,比挨一巴掌还让人难受。”

我轻轻抚摸他俊秀而瘦削的脸,本来想给他一个完美的承诺,却发现喉咙的不自然。在眼泪没有滑落的时候,只哼了一声算作是答复。

他却像能看到我脆弱般地,微笑着亲吻了我。在他右手拂上我的脸颊时,正好接住了那几颗温热的伤感……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2:31

尽头,是无论如何决绝不掉的。对于那段记忆,我不晓得能不能表达清楚。

再一次覆查时,医生坚决地把他留在了医院。在病房的走廊里,郭姨说这是最后阶段了,能做的只是减轻他的痛苦。我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安,突然很想把他带走。带去哪里?我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逃得了世俗,逃不过夙命,这就是不公所在。

每次踏进病房,他总是很安静地睡着。身旁要么是郭姨心痛的凝望,要么是平心怜惜的轻抚。我每天下班后去陪住,即使郁飞总是善意地回拒,我仍是不做任何妥协。郭姨对我的坚决不再推辞,甚至连平心都反过来劝我不要着急。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有同事说的那么糟,我只知道我妈在医院见到我时哭了。

安和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与之对比骤增的却是他的昏迷。白天如果他醒了,特别想我,会给我挂个电话。然后是我在办公室压低声音的呢喃。每次放下电话,又会更想见他。明明是每天都能见到,却还是会疯了似的想念。连我自己都认为不可思议。

晚上的病房里,如果安不醒着,只有各种仪器的声音。在那时,寂静便会温柔地压碎我的思想,使它支离破碎成从前的点点滴滴。他的笑、他的泪,他的让我头痛的固执坚持,他的让我难过的心思细腻。第一次荒唐的亲吻,第一次短暂的别离,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但看到他苍白的虚弱时,一切却又彷佛恍如隔世。每每想到这些,便会眼睛发涩,然后努力去看向窗外,而那里,总是一片黑暗,给不了我任何慰藉。

几个护士都认识我了,晚上查房时总会特别照顾些。我说是安的哥哥,她们便以为是有血缘的。我想我们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吧。

“其实我昏迷时是有意识的,有时候能听到你们的说话声,就是醒不过来。”有一次他半夜醒来时对我说。

“那以后你睡着我也和你聊天。”

他握在我手里的手有着和季节一样的温度,这让我很安心。

话说起来总是很容易。当他昏迷时对我的笑话没有一丝表情,对我的问题没有半点反应时,我清楚地知道,在他模糊意识里根本不可能思考任何。但我还是经常像自言自语般地讲着很多,讲到我觉得自己可笑,讲到我觉得心理憋屈,但只要他能知道我在他的身边已经足够了。

那几天因为他病情实在太不稳定,所以郭姨和我都守在他身边。夜深了,郭姨睡着了,我一个人盯着输液瓶发呆。

“外面的雨很大吗?”他醒过来时问我。

“算是今年第一场大雨了。”我给他擦了擦脸。

“小时候有一次雨也是很大,你拉着我在雨里跑。”

“对,那天风也特别大。”我也回想起那次的大雨,胡同里满是水坑。风把雨伞都吹得翻了过去,根本起不到遮雨的作用,所以我就拉着他一路跑回家。而作为代价就是,我们都感冒了。

“那时我真觉得要不是你拉着我,说不定我就那么举着伞被吹走了。”他说着露出微笑。

“有可能,你太瘦了。”

“要是我被吹走了,你会去找我吧?”

我心里一阵酸,“会的。”

“要是找不到呢?”

“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他嘴角一直挂着笑。

“无论你被吹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的,真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会等你的,即使很久,我也知道你一定在找我,只是还没找到。”

“安,你知道吗,对于一个迷路的人,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原地等候,因为最爱他的那个人一定会第一个找到他的。”

他握着我的手,隐隐地在用力,“我不信这句话,但我信你。”

他的嘴唇很干,手也有些凉“找到我之前,你要幸福。”

他说话的时候,好象压着一口气,显得很费劲。

“安,你说的话太多了。”我扶起他,想喂他一点水。

水还没有咽下,他便喷了出来,连带着很多胃液之类的东西。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手忙脚乱。郭姨被惊醒了,来不及问什么,赶紧按下了呼叫器。我冲动地想起身去叫人,安却死死地拉着我,好象要说什么。但贴近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也不知道我和郭姨到底是谁的眼泪,里啪啦落个不停,全都打在他的手臂上……

重症监护病房(ICU)里,安又成了插满管子的样子。让我陌生了一段时间,让我恐怖的样子。我盼望着一个星期后他还能恢复从前的生气,哪怕只是已经失明的他,半身麻痹的他,只要依旧能和我说话,对我笑。我真的要求的不多。

因为不让陪住,郭姨、我和平心都守在外头,护士几次都劝我们别太难过,可这种感情又是谁能控制得了的?郁飞打来电话问要不要赶过来,平心几乎是哭着说‘不用’两个字的。那一晚安没有醒来,我们三个也都没有合眼。

医生说要是他能醒过来,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了。听这话时,郭姨在我的搀扶下晃了一下,而我因为不够坚强,差一点瘫坐在椅子上。

那天我没有请假,公司的电话打到家里,老妈赶来医院,还没问怎么回事,就和郭姨一同掉起了眼泪。以后的两天里,她每天跑两趟医院给我们送饭,每次又都动不了几口就倒掉。

在ICU的门外,我等待着,守候着,盼望着能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

第三天,他再次因为喷射性呕吐醒来,医生要求马上抢救,同时表示危险非常大。

在ICU通往急诊室的一路上,安的整只右臂都被我们紧握着。他是醒着的,可尽管拿开了氧气罩,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能感到他的手在用力,可那力度根本无法延缓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好象是又能看见东西般,向我们传达着什么。那目光虽然没有直射着我,却一直追随着我声音的方向。就这样,一直、一直,直到他躺着的角度再无法握住我的手,直到护士用力地把我们推拒在门外,直到‘正在手术’的字样再次亮起,直到所有的一切浸没于静寂……

一小时…郭姨在走动,平心屡屡看表…

两小时…平心在走动,郭姨在哭…

三小时…郁飞赶来支持着表情木纳的郭姨,平心偷偷在墙角抹泪…

而我,一直是盯着急诊室的门最安静的一个……

三小时三十七分,四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我说不出医生摘下口罩摇头时别人的心理,我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郭姨颓然倒地,郁飞向我求助的眼神,却像脚底生了根似的无动于衷。平心哭着追向那架遮着白布的手术车,而我却只能默默地转向墙壁,无力地下滑,下滑……好象我的生命从此只剩下坠落般地不受控制……

是的,我曾不只一次地想过,若真有最坏的结局,我要和安说些什么,即使只有一句话的功夫。然而我得承认,在手术台上再没有醒过来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从没想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我想我一定是被那些电视剧给骗了,总觉得我们该有一个象样的道别。

我没有追随着平心进到停尸间,而是等在门外听着她和郭姨的泣不成声。虽然几天前他就已经昏迷了,但插满管子的样子让我清楚地知道他活着,能醒过来。如今,虽然他又恢复成自然的熟睡模样,我却更不敢靠近了。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二十二年来,我们最长的分开只有两个星期,现在却要是永远了,永远,那又是多么难以预知的距离啊!

我不知道胸口和胃到底是哪里在翻江倒海地疼痛,只觉得有一股难言的苦涩想让我喷薄而出。在洗手间里,脑子嗡嗡作响,没呕出半点东西,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因为天热,平心肿着眼睛说第二天就送去火化,让我陪她去取些衣服。于是,我便带着恐惧逃也般地离开了那里。

踏进那间已经几个星期没住的屋子,眼泪一下子决堤而出,衣服没收拾几件,我和平心便分别冲进了洗手间。

在选好的外套兜里,我放进了那张假结婚证和我给他的唯一的一封情书。平心看着那个印着喜字的小红证,不知是哭是笑,狠狠地给了我肩膀两巴掌,然后搂着我哭了。

我则像个孩子似的盯着那件灰色的羊毛衫问“他穿这么多会不会热?”

她满脸的泪水却笑笑地说,“已经立秋了,马上冬天就到了。”

……

第二天,我没有去见安最后一面,我害怕,怕因为自己的失控让郭姨和平心在亲戚面前难做,我在痛苦的同时必须也要体谅所有爱他的人,这是我的责任。至于上班,那就更没有可能了。我没有想到做什么傻事,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里,可大名和三儿坚决要待在我身边。他们是特意请了假来陪我,我怀疑是我妈告诉他们的。我没有精力拒绝他们的好意,只是在他们的注视下一句话没说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客厅里努力找些轻松的话题,我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卧室,骨灰盒就摆在里面的桌子上,样子是郁飞选的,很古朴。我把安的戒指放了进去。只是听说金属的东西不容易烧化,为了能让它完整地属于他,是我拜托平心摘下来的。

重新锁上骨灰盒的时候,我好象听见安在调皮地说,“结婚证在我这里,想离婚,找到我再说。”那一刻我笑了,然后眼前一片黑……

猫瞳 发表于 2009-4-27 03:42:40

或许我要比想象中的坚强,安去世的第三天我便上班了。当经理对我将近两周的无故缺勤很不满,说要扣工资时,我竟然冲他笑了。恐怕是这让他对我的精神状况有了些恐惧,所以当大名约我去北戴河时,他很爽快地给了我几天假。

为了让我能够完全放松,大名只组织了我们三兄弟同行,连李珊和宁帆也没能加入。对于他们特意请假陪我的举动,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晚上的大海。在小卖部唯一一点光亮也熄灭后,周围一片黑暗。夜色下的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住地吸引着对它向往的人。

因为对我不放心,大名和三儿紧紧跟着我,几乎每走一步,手臂就要触碰我一下,以确认我没有走失在这片迷茫中。

什么也看不到,这不正像是安在最后的日子里所必须面对的吗?不同的是,那时,他耳边有我的声音,而此刻我只听得到潮水的咆哮。那种可怕是难以形容的,好象心脏也随着海水不断汹涌,跳跃似的。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随着那波浪一起远行,去每一个海水能到达的地方找他。但是我不能,不能撇开已经拉住我的,朋友的手,不能放弃我对他许下的一个个诺言,不能无视父母和郭姨无助的眼睛。我能做到的只是流着泪,冲着无尽的黑暗,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从海边回来后,我无原由地经常做同一个梦。在那条悠长的小路上,我们追着,跑着。不同于现实的是,他跑在前面,而不是我。天色越来越暗,小路总是越跑越宽,没个尽头,可脚下却越发的酸软。以前安跑在后面,每次他喊我等他时,我都会回过头放慢脚步。可梦里,无论我喊得多么用力,他始终朝着更宽更广的地方去。终于停住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前进是黑暗中怒吼的海浪,后退已寻不到来时的平坦。悬崖上的风冷得让人无力,他背对着我张开双臂。他的衬衫被吹得紧贴在前胸,在后背处却鼓胀出翅膀的形状。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海水冲刷崖壁的决绝,整个身体僵得不能动弹。他只是轻轻地回过头,平静地给了我一个淡淡而温柔的微笑。还来不及回味时,他已经一个轻盈的跃身,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样的梦让人疲惫又痛苦,醒来后给自己点一支烟的力气都没有。脸上的湿漉漉,分不清恐惧还是痛心,也就分不清汗水和泪水那一个成分更多。

我开始不敢去他的房间,不敢翻看他的照片,甚至不敢听那些曾经一起唱的歌。点点滴滴都能勾起燎人的回忆,在他离开后,那种燎人只能让我更无助痛苦。往事越是甜蜜,痛苦就越显透彻,对此我深有体会。

失眠,工作的压力,加上心理上诸多承受不了的负荷,我无可避免地进了医院,原因却有些可笑──胃穿孔。

有可能伤心过度就连反应也变慢了。我一度地认为每次吃饭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引起的神经性胃痉挛,并没痛得多难以忍受。起初我爸妈也这么认为,每每见我一手捂着胃一手摆出吃不下的动作,他们除了叹一口气也没太多注意。直到半个月后,我连走路都会时不时痛苦地捂住胃,他们才不由分说地押我去了医院。医生当时就把我扣下了,说要立即手术。对于胃穿孔,老妈并不了解,以为是什么关乎生死的重病,马上就眼泪连连,好在老爸还算沉着,连哄带骗地让她平静了。

在病床上安顿好,望着跑前跑后给我制备住院用品的老妈,突然发现一向干练的她真的老多了,老得因为一点小事就容易患得患失泪流满面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痛得那么厉害,就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严重?真让人不省心。”

听着她这样的话,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和安一样,对待病情都是很迟钝,都是被动地去接受治疗。为此,我很高兴。因为我又找到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点,我要找机会告诉他。机会?我希望我找得到。我总会找到。

“江南,你这阵子好多了,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宁帆不看我,径自削着苹果。

我只是对她笑笑,依旧对着窗外发呆。树叶、草地都是绿的,很旺盛的样子。尽管如此却已经立秋好久了。再过些日子,这里又将是另外一番景像──凄凉、落寞、伤感,那才更适合现在的我吧!

想到这儿,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假像,只是一幅画挡住了视线。撕开它,是的,撕开它,安就站在后面,站在落叶纷飞的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笑着招呼我,“哥,你回来啦。”

不,不,胡同已经早就没有了,他应该是站在柔柔的夕阳余辉中,靠着后海的石栏,有些不满地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加班?”……

“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拿什么才能换你回来?”如此想着,从海边回来后就没有痛快流泪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

为了尽量避免脆弱的流露,我无奈地将视线移开,努力使自己回服平静。我是清醒的,那种心痛并没有使我的神经错乱,所以,我知道,那已经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现实。

“江南,”宁帆把削好的苹果放在榨汁机里,“虽然看起来好多了,可还是会让人不放心。总觉得一不留神儿,你又会消沉。”她用力地按着开关,“我来的时候看见你妈妈,她很憔悴,显得老了很多。”

我无言以对。老妈的确不容易,二十四年来,我并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小时候因为淘气,她没少打我,可扫帚落在屁股上的疼痛,我早就忘了;长大了,她管不了我了,任凭我一次又一次的顶撞,伤她的心。如果心上受了伤,也能像挨打似的很快就忘却,该有多好。这样,老妈不用被我伤心,我也不用为安的离开痛苦。

宁帆重回到我床边的椅子上,一碗泥一样的东西端在手里,“有点恶心,但它毕竟是你喜欢吃的苹果。”

“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吃。”我尝了一小口,放在一边。

“是季节的缘故吧,现在的苹果好多都是冷库里的。新鲜的还没到时候呢。”

“可它是红的,不是吗?不新鲜怎么这么红呢?”

“那是上的色,看着好看罢了。”

“是啊,都是假像。”我盯着她放进垃圾袋里的苹果皮,自言自语。

“你住院住的脑子都有毛病了。”她站起身去关窗户,只因为天色暗了,风大了些。

“别关。”我阻止她,“挺凉快的。”

她转过身看着我,一些哀怨,一些无奈地微笑。

“宁帆,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已经够多了。”我是很真诚的。

“有一个故事,是我刚分手时,一个朋友给我讲的。”她挨着我坐下。

“暴风雨骤起的海上,一艘小船在一个孤岛上搁浅了。小船的主人叫‘爱情’。它站在岛上向驶来的船只求救。财富、幸运、善良、忠诚、快乐……无数条小船在浪里来了又去了,却没有一个愿意救它,因为这太危险了。‘爱情’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失望,最后变得消极了。它不再努力地呼救,只想平静地等待死亡。但就在这时,一位名叫‘时间’的船主救起了它。‘爱情’感激不尽,一路上考虑着要用什么作为报答。小船终于安全抵达了岸边,‘爱情’得救了,回头看时,时间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静静听完她的故事,的确喻意明了。我自己也是认可的──除了时间,再没有什么能抚平爱情的伤痛。

“这是平安拜托我的。”

我楞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给他讲过这故事,他说有机会一定让我也讲给你”。

“什么时候的事?”我有些震惊。

“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吧,他刚动完第一次手术。”她很平静,语调有些伤感,“他一定老早就开始担心了。担心自己有一天离开,而你不能好好地照顾自己。”

是啊,他一直是细心,体贴,温柔的,他一定早就看透了我的软弱。从得病到最后他离开,我都没能以一个坚强的角色给他力量,反而总是他在安慰我。可能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成功的哥哥,只是一个自以为很成熟其实很无知的家伙吧!仔细一想,小学时不就是安在替我打架吗?那时他就已经为我成为了一个坚强的人。而他也总是在不经意中提醒着我要变得坚强。

“哥,都是因为我太弱了,你脸上才会落了那个疤。每次看见它,就觉得很惭愧。”

“傻瓜,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才打得那么凶。我最值得骄傲的就是那个疤,那是为你留的,也就是为爱留的。”

……

“安,我身上早就留下了你的影子,为什么这么快就离开呢?难道那道疤就预言着分离?就是你最终要离开的证据?”

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流下了眼泪,身旁的宁帆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轻轻地说,“老天总会选择更坚强的人来承受不幸。”

“安在你最爱他的时候离开是很幸福的,不是吗?他是受到老天爷眷顾的。”她依旧用讲故事似的语气“有时候为了成就一些真爱,老天会在他们爱的正浓时拆散他们,以求得彼此视对方为最好的那份爱。而被挑选留下的,应该是两个人中更坚强的那一个。”

听着她那不知哪里来的谬论,像是在安慰小孩子般的语气,我流泪的同时却有种想苦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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