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2:58:19

《官渡》 BY 静静行走 【完结】

引子

  给你一叶轻舟,你将送走一段往事,还是载回一个梦想?

  假设你是个热衷探幽访胜的旅者,或是纵情山水的行吟诗人,官渡都是你值得一去的所在。我告诉你的这个地方,与那些被历史的战火硝烟熏冶得声名显赫的大渡口全无关系,它只是蜀南群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渡口。你翻遍所有地图,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 
  逆时间而行10个春秋,沿赤水河右岸一道名为盘龙溪的细瘦支流上行30来华里,你会发现一棵枝叶参天的古榕树,树下卧着道窄窄石阶,蜿蜒游入翠绿的溪潭,潭边常年泊着一叶轻舟,静静等候着来往行人过渡。这个小小渡口,便是你要寻觅的官渡了。 
  官渡是个极安静的地方。三五个小村庄散落渡口两岸,鸡鸣犬吠声声可闻,这些声响不会让你觉得嘈杂,反而会更令你感觉宁静,甚至有点冷清。山是静的,水是静的,古榕树是静的,连村庄也仿佛睡着了,置身这样一个地方,习惯了城市喧嚣的你,也许会感到迷失,当然也可能会感到失望--官渡,这个为古道西风吹拂千年的名字,居然被安置在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带着一丝怅惘,你走近了水边,泊在岸边的小渡船中会走出一位老人或是少年,邀你登舟过渡。溪潭并不宽,长篙“哗啦”一撑,双桨“咿呀”几划,轻舟已达彼岸。 
  待渡船泊定,你掏出钱付与船家,他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这渡口是官渡,不管哪个过河都不要钱的。”若说这话的是那位少年,他的脸上必会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 
  官渡设于何年何月,渡走了多少时光,多少行人,船家也无法对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撑船的一老一少是父子,姓林,家就住在古榕树对岸的小山坡上,离渡口不过数十步之遥。林老伯告诉你,常年累月,不管自家有啥子事,他们爷儿俩必得有一人要留在渡口,不能耽误人家过渡的。靠着撑船这活儿,家里每月有20多块工钱进帐呢,这份工钱由乡政府出。 
  天色已经不早了,林家父子告诉你,去乡场上找旅馆还要走好几里,你又不认识路,不如就到他家住一晚吧。你以城市人的警觉,先问这得多少钱呢?林老伯摆摆手,呵呵笑道:“嗨,你这位大哥在说啥子哟。睡自家的床铺,随便吃点野菜南瓜,哪敢要你的钱?” 
  你的到来,让摆渡人家变得热闹非凡。林大妈给你倒的一碗苦丁茶才喝上两口,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伙人,还有几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如同野地里闹嗡嗡的蜂群,呼啦啦全涌到林老伯家来了。 
  你所带来的遥远都市里的那些“稀奇”事,让一干老乡眼睛瞪得溜园,且不时啧啧有声。但你在众星拱月之中发现,林大伯的儿子,那个名叫“小龙” 的少年显然对你带来的那些故事心不在焉。他始终独立于人群之外,极少插言,却频频回首,向溪潭对面张望。你注意看了看这孩子的双眼,你发现那乌黑的眸子宛如墨绿溪潭,清澈而又幽深。你想,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定涌动着一些什么。但你只是个陌生的异乡人,你又如何能将这潭水看穿看透呢? 
  “小龙,小龙,把船撑过来。”溪对岸有人在叫喊。你与小龙同时扭头望去,只见对岸水边不知何时立了一道白色身影。小龙立时跳起来,麋鹿般轻捷地蹦向渡口,解缆放舟,径直往对岸去了。 
  你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林老伯,老人呵呵笑道:“哦,那是山顶郑家坪的水云,我的干儿子。这娃儿有出息,乡中学读完初中,又考上了县城高中,全乡就这一根独苗苗呢。这不又是星期六了,他要回家去背口粮。” 
  你再扭转头,发现渡船已划到了对岸,小龙与那个叫水云的孩子亲热地手拉着手正在说话,离得太远,你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在他们身后,夕照下的溪潭突然变得光焰夺目,火一般燃烧了起来。你恍惚觉得,刚才来自对岸的那一声呼唤,让乡村少年小龙眼里蹦出了漫天火星,点亮了这一溪潭水。你不知道那火星意味着什么,正如你不知道这落日熔金的溪潭燃烧着的是什么。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2:59:10

1 

  小龙与水云的对话其实很简单,而且不怎么愉快。 
  “围这么大堆人,家里请客么?” 
  “又不逢年过节,也没人办生,请啥子客呀。” 
  “那在干啥?莫非你媳妇等不得婚期,紧赶着跑上门来了?” 
  “嘿嘿,你猜呢。” 
  “我才懒得猜,关我屁事。”水云说着摔开小龙的手,一个大步跨上了小船。落脚重了,小船气呼呼地晃荡起来。小龙一把抓住同样在晃荡的水云,嬉笑道:“河里王八还没吃夜饭,你要给它们送饭上门?” 
  “送不送饭,要你管!少废话,开船。” 
  “呵,真来气了?哥逗你的啊,家里来了个外地人,所以大家来看闹热。小气鬼,喝凉水,喝不着,掉进水。哈……”笑声未绝,一只小板凳从船舱里飞了出来。“哎哟”,笑声变成了叫嚷,“龟儿子,想打死人啊?” 
  “哼,活该,谁叫你骗人。” 
  “打了人还敢猖狂,不好好收拾你,你还真要歪上天了。”小龙嚷嚷着扔下竹篙冲进船舱,与水云扭打成了一团。 
  小船到溪潭中心突然停下了,船头不见了撑船少年。那位异乡人分明看见,层层涟漪从小船四周荡漾开来。水面成片的光辉随之化作了无数金灿灿的碎片,纷纷乱乱地闪烁跳动。异乡人感觉自己的心也有点乱了。 

  天色暗了,围在小龙家的人陆续回家烧饭去了。水云想径直回家,被干爹干娘拉住,让陪客人吃了夜饭再走。水云犯难道:“吃了饭肯定黑抹抹一片了,咋还走得回去?”林大妈拉着水云的手,说:“幺儿,你慌啥子嘛,让你哥送你就是了。去,陪客人摆摆龙门阵。”小龙拖着长腔学舌道:“就是嘛,幺儿--你慌啥子嘛,哥送你就是了。哈哈……”异乡人和老两口都哈哈笑了,水云则横了小龙一眼。林大妈笑骂道:“这小子,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不脱娃性。”异乡人发现,林大妈说这话时,那个叫水云的孩子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 
  饭还得等一阵,小龙嚷嚷要去溪潭里泡个凉,正觉酷热难当的异乡人马上兴冲冲附和起身,水云却坐到了灶膛前,帮着烧火做饭。小龙拉他,他不动身,林大妈也劝他:“走了这一身的汗,跟你哥去泡泡吧。”他只说:“我不热。”灶膛里的火时大时小,水云脸上也跟着忽明忽暗。 

  走在路上,异乡人说:“你弟弟好象生气了呢。”小龙道:“他就那犟牛脾气,过一阵就好了。别看我总惹他,其实净是他欺负我,呵呵。”异乡人说:“你倒真是好脾气。”小龙道:“小云挺可怜,我做哥子的,应该让着他嘛。”异乡人问道:“哦,他怎么了?”小龙叹了口气:“唉,一时说不清呢。”接着便没了下文,夜色里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 
  小龙一路走一路提醒异乡人,“当心,这里有道水沟。”“脚抬高些,这儿有块石头。”快到溪边时,小龙便将异乡人抛在身后,三把两把脱光衣服,“扑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溪潭被搅了美梦,生气地“哗啦啦”抗议起来,好一会儿脸色才平静下来,不再与这莽撞小子计较了。 
  黑暗笼罩下,空茫的水面静谧无声,过了好半天,依旧不见小龙的踪影。异乡人不由慌乱起来,连连叫道:“小龙,小龙,你在哪儿啊?”远远的溪潭中心突然发出“泼喇喇”水响,小龙从水面上窜出老高,甩着头上的水,冲着异乡人招手喊叫:“快过来啊,咱们凫到对岸去。” 
  异乡人摇头道:“你这家伙,半天不见人影,吓了我一跳。这黑糊糊的,你别游太远,赶紧回来吧。” 
  “你们城里人,胆子比老虎还小?” 
  “什么老虎啊?你们这里还有老虎?”异乡人有些吃惊道。 
  “老虎没有,小狗倒有一条,水云家养的,名字叫老虎。那家伙胆子小,只会吃饭,连看家都不会,见到生人只会夹着尾巴藏起来。哈哈……”只顾着笑,小龙突然“喀喀”咳了起来,原来是呛了水。 
  异乡人拍手笑道:“呵呵,活该!让你胡说八道。” 
  小龙猛地从水中跃起老高,身上淌着水闪着光,如一条滑溜溜的大鱼,在空中抛了抛尾巴,又“啪啦”落回水面,砸起大片白亮的水花。再露出水面时,嘴里还骂道:“狗日的,敢呛我水,看我不砸你个稀巴烂。”这孩子气的举动,让异乡人笑得差点背了气。 

  吃晚饭时,林大妈和小龙一个劲给异乡人和水云夹菜,异乡人连连感谢。水云只对干爹干娘笑笑,对小龙却始终阴沉着脸。异乡人想,这小孩也太古怪了。 
  “我不喜欢那外地人,他叫啥名字?”走在回家的路上,水云问小龙。 
  “哦,他叫月辉。”小龙说完又反问:“咋啦?他惹到你了?” 
  “哼,看他那眼神,我就晓得他讨厌我。你们去凫水,他肯定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小龙不会撒谎,支吾道:“也没说啥啊。” 
  “哼,那还是说了。”哼完这一声,水云便沉默了,只顾蹭蹭蹭埋头赶路。小龙打着手电筒在后面边追赶,不住提醒他:“慢点慢点,当心掉山沟里。”又说:“喂,你今天到底咋啦?横竖气不顺。” 
  “我气顺不顺,关你什么事?” 
  小龙天生粗枝大叶的脾性,猜不透这个古怪弟弟脑子里的念头。他只晓得水云这阵子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冒火。看出水云很不开心,小龙便扮出些滑稽的样子来,想博他开怀一笑,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无所适从的小龙只能以沉默应对了。 
  水云却又焦躁起来,叫道:“你成天闹个不停,跟我走一块儿,咋就变哑巴啦?” 
  “我怕又惹你冒火嘛。”小龙委屈地撅着嘴说。 
  “你拐着弯骂我小气?” 
  “哪有啊?我的祖宗,我叫你祖宗还不行么?你就饶了我吧。”小龙嘴里说着,手上连连对水云作揖,电筒光柱在他手中乱晃,样子滑稽至极。 
  “扑哧”,水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即板起脸道:“呸,你乱喊啥子?让干爹干娘听见,不抽你贱皮子才怪。” 
  小龙小声嘟哝道:“抽就抽吧,只要你不冒火,天下就太平啦。” 
  “你在说啥子?” 水云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龙嘿嘿笑道:“没啥啊,我说路还远,也不晓得你娘等急了没。” 

  山里人睡得早,两人翻上郑家坪时,远近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在沉沉夜色里睡去了。只有水云家门还半开着,透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光。 
  隔着大老远,“老虎”就“汪汪汪”欢叫着冲过来,一蹦老高,直往两人身上扑。小龙嫌它脏,躲到了一边,水云却一把搂住亲热得不行。 
  小龙便笑话他:“瞧你,抱着条狗比人家抱媳妇还亲热。‘老虎‘正好是母的,你就娶它当媳妇好了。嘻嘻……”水云气坏了,一把拧住小龙的嘴,骂道:“撕烂你臭嘴,让你狗日的胡说。”下手重了,小龙哇哇喊疼。给闻声出门的水云母亲听到了,母亲问道:“小云,又欺负你小龙哥啦?”水云赶紧松了手,却狠狠瞪住小龙,小龙便笑道:“大妈,不是小云,是你们家‘老虎’啊,这狗东西不敢欺负别人,就会欺负我呢。”母亲便训斥“老虎”:“还不给我滚回来,小龙你也敢咬,改天送你进狗肉汤锅。”平白无故受了气,“老虎”气哼哼垂头丧气躲进了自己窝里。 
  母亲抱怨了几声回来太晚,就让两人去锅里打热水洗澡,自己先去睡了。 
  母亲一转身,水云便一把揪住小龙耳朵,切齿道:“我让你绕弯子骂人。”小龙哎哟叫痛,威胁道:“再不放手,我真叫啦。”趁水云稍一松动,赶快挣脱了,说:“别闹了,快洗了睡吧。” 
  小龙头一挨枕便睡得死沉。水云却一会儿摇蒲扇,一会拍蚊子,一会又爬起来喝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几趟折腾下来,刚洗过澡的干爽身子又变得湿漉漉粘乎乎了。“心静则凉”的道理水云是懂的,问题是水云的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黑黝黝的屋子里,唯一的亮光来自房顶上那片玻璃亮瓦。今夜无月,那一小片暗淡的光亮就象一只昏花的老眼,静静注视着比肩而卧的两个少年,注视着他们的酣睡和焦躁。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你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带到小龙哥的梦里去呢?”望着头顶的亮瓦,水云不觉出了神。 
  屋外有山风吹过,松林子发出呜呜锐响,象有人在哭。 

  小龙果真做了梦,果真梦见了水云。小龙梦见自己与水云划着小船在溪潭里玩耍,水云故意捣乱,小龙操起竹篙吓唬说要打他,逼他认错,水云却死也不认错,小龙便轻轻敲了他一记。不料水云伤心地大哭起来,说:“好啊,你敢打我,我再也不坐你的船了。”说完“扑通”跳进了水里。小龙望着船舷外绿幽幽的水面,心想我看你能憋多久。等了老半天,水面上却连个气泡也不见冒上来,小龙慌了,连连大叫“小云,小云……” 
  这一急把小龙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水云就侧躺在自己身边,正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呢。 
  “哥,你咋啦?做恶梦了?” 
  “好吓人的梦。”小龙便将梦里情形讲了一遍,抱怨水云道:“你这家伙,白天欺负我不说,还跑到梦里来吓我。” 
  水云没说啥,小龙便说:“装死啊?”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摸到了水云一脸的眼泪,小龙极少见到水云流泪,不由吃惊道:“小云,你咋哭了?” 
  “没有啊,哥对我这样好,我是高兴得哭呢。”又问道:“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废话!” 
  “不许打马虎眼,我要你认真答应我。” 
  “好好,哥答应你,一辈子都对你这么好。快别闹了,睡觉吧,天都要亮啦。” 
  “哥,我要你抱着我睡。” 
  小龙皱眉道:“搞啥子啊?嫌不够热啊?” 
  “我害怕。”水云低声说着,直往小龙怀里钻。小龙搂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睡吧。”水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其实水云仍旧醒着,水云在抱怨亮瓦:我只让你带话,哪个叫你跑到梦里去吓他啊?吓坏了小龙哥,看我不把你砸了!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2:59:38

2 

  “小云,快起来,面条都泡成糊糊啦。”母亲连催了三次,水云才哼哼着爬起来。见儿子红着双眼,母亲又连声抱怨他不好好睡觉。水云嚼着面条,含糊道:“小龙呢?” 
  “还有脸问,人家一大早就起来,喂牛草都割回一大框了。” 
  “哦,那他干啥去了?” 
  “家里没米了,小龙挑了担谷子去打米厂了。” 
  “咋不喊我?我也要去玩。” 
  母亲揪住儿子的耳朵,“玩,就晓得玩。一星期才回来一趟,也不晓得帮娘干点活。” 
  “哎哟,痛死啦!”水云夸张地大叫,脸上却在冲母亲扮怪相,“不是有小龙么。我都高二了,学习那么忙,还每星期回家看你,未必你就只图我回来给你做苦力啊?” 
  “别动不动拿读书来唬娘,读书读书,读了一身懒骨头。未必人家小龙上辈子欠你的?” 
  “嘿嘿,他就是欠我,谁叫他是我哥呢。” 
  “你个臭小子……”母亲作势一巴掌扇过去,水云头一低闪过了,嘻嘻笑道:“又没打着。”说着扔下面碗,一溜烟冲出门,留给母亲一句话:“我去接小龙。” 
  “替小龙挑挑担子,别光顾着玩。”母亲在身后叫嚷,也不晓得儿子有没有听见。 

  日近中天,茂密的树林子闷热得象蒸笼,风不知躲到哪个岩洞里睡大觉去了。水云“噼里啪啦”摇着大蒲扇,还是闷热难当,估摸这时候路上不会有人,他干脆脱下了白衬衣,裸着精瘦的上身,懒洋洋朝着前方的山嘴走去。 
  水云打小就瘦,小时候没觉着啥,以后眼看身边的伙伴一个个长得松树柏树一般壮实了,自己却象那岩畔的黄荆枯瘦得不成样子,便再不肯赤身示人,再热的天至少也要套个背心才肯出门。乡邻们说人家书生就是不一样,不怕热。小龙却说他是臭讲究。水云则反唇相讥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水云这话不无醋意,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在读书这一项上,水云的脑子远胜哥哥小龙,方圆数十里,没哪个娃儿能望其项背。在破破烂烂的官渡乡中学,初中毕业还能考上县城高中的,仅有水云一人而已。而小龙与其他娃儿顶多混完三年初中,就只能回家捏锄把了,好在小龙比别人可以多捏一样东西--撑船的竹篙。 
  小龙爱撑船。看着人们扛着背着挑着牵着蔬菜瓜果鸡鸭牛羊过了渡进了城,换回过日子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连同满脸的欢笑或失落,小龙觉得撑渡船这活儿可真不赖!没这渡船,那么多人就过不了溪潭,东西卖不出去买不回来,那日子还咋过?这还不算顶糟糕,没有渡船,小云就不能去县城念书了,那咋行呢? 
  爹一直说,小云是会有大出息的人。这话没错,远远近近的村子寨子,哪个不晓得郑家坪有个文曲星下凡的郑水云?对水云的小脑袋瓜,小龙是打心眼里服气的。所以水云说小龙笨,小龙一点也不会生气,有时还自我解嘲:“哥就是个粗人嘛。”有一次水云顺着他的话问:“嘿嘿,粗人?你有多粗啊?”小龙听出味道不对,掐住水云的嘴,骂道:“龟儿子,众人都以为你在城里好好念书,你念了些啥歪门邪道?看我不告给你娘听。”水云急红了脸,连声讨饶:“哥,好哥哥,好小龙,你可千万别乱说啊,让我娘晓得了,还不打死我啊?” 
  “要我不说也行,期末给我考个第一回来。” 
  “好,我考第一给你看。” 
  “要全校第一。” 
  “天乖乖,你也太狠了吧?我们年级可有八个班啊。” 
  “嘿嘿,那我不管,考不了第一有你好看。” 
  那一回水云哭丧着脸离船上岸后,都走到大榕树下了,小龙还在身后嚷嚷:“记住了,要考全校第一哦。”把个水云气得头也不回便走了。 

  等到期末,小龙去学校接水云回家时,水云果真将一张第一名的成绩单交给了他。一旁的班主任老师说:“你家水云懂事,学习又刻苦,只要保持这成绩,考名牌大学绝对不成问题。” 
  小龙就对老师说:“老师别太夸他,小孩子家夸狠了就会翘尾巴的。我娘还特意要我告诉老师,说水云在山里淘气惯了,不听话老师就只管用黄荆棍棍抽他。”水云气得在身后连掐了好几把,却没能堵住这小子一通鬼扯。 
  老师哭笑不得,说:“你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嘛,不过倒真有点当哥哥的样子。水云是响鼓不用重锤,再说了,现在学生也是打不得的。” 
  小龙呵呵笑道:“不关事,打得打得……”话说到一半,给水云拖着走了。 
  刚一背过老师,小龙就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狗日的,踩到你这堆臭狗屎,老子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水云连骂带掐带打,也止不住他可恶的笑声。 

  打闹归打闹,水云考了第一,两人着实高兴。出了校门,小龙拉着水云到街上找了家小饭馆,花了十多块钱的巨款,切了个猪耳朵,买了两小笼蒸肥肠、两碗豆花,还打了半斤火辣辣的白烧,哥俩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 
  从饭馆出来,小龙脸红,水云脸白,两人打着一样的酒嗝。 
  经过县城边上一座大桥时,水云说:“啥时候咱官渡也修这样一座桥,大家赶场上街就撇脱了。” 
  “我可不想图那撇脱。”小龙闷声道。 
  “为啥啊?” 
  “修了桥,哪个还会来坐我的渡船?” 
  “呵呵,小气鬼,为了自个的渡船,你想让所有人都跟着遭罪啊?别人不坐,我来坐你的渡船,坐一辈子。” 
  “哈,那好嘛,哥就给你撑一辈子。”刚说出口,小龙突然沉默了。 
  水云望望他的脸,问道:“哥,你咋不高兴了?” 
  小龙叹了口气,说:“没啥,小云你哄我呢。老师都说了,以后你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到那时你就坐汽车坐火车坐大轮船走了,哪还会坐哥的破渡船?”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小龙一方面为弟弟有出息高兴,一方面又想,小云早晚会远走高飞,而自己一辈子的日子加起来,估计深不过家门前的溪潭,一篙便可到底,宽也未必能宽得过溪潭,三篙两桨也许就到尽头了。为此,小龙心里感到了一点点说不出的难过。 
  在水云心里,哥所说的情形又何尝没想过?事实上,这种顺理成章的前景,带给水云的难过远比带给小龙的多。小龙的话刚出口时,水云很想大声对他说:哥,你要想小云不走的话,小云就不去上大学了,小云不怕留在山沟里,只要能天天坐你的船,比啥都值得。 
  这话实在太疯太傻,水云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懒东西,快爬起来。”水云感到屁股上被啥撞了一下,“啊”的一声坐起来,懵懵懂懂嘟哝道:“干啥子啊,刚睡这一会儿,又要上课了?”睁眼才发现是在野外,小龙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小龙说:“要不要再来一脚,让你还还魂?” 
  “是你在踢我?你敢踢我?” 水云这回总算清醒了。 
  “嘿嘿,说对啦。真服了你了,大热的天,‘老虎‘都晓得找阴凉躲起来,你倒跑这儿晒你这身柴棍棍了。” 
  水云站起身,拾起地上的白衬衣,突然想起了啥,双眼骨碌碌乱转四处寻找。 
  小龙把蒲扇递给他:“找扇子?” 
  “不是。”水云仍在寻找,连路边的草丛都翻了个遍。 
  “啥宝贝掉了?要不要哥帮你找啊?”小龙稳坐横架于两个箩筐间的扁担上,悠闲地晃着脚。 
  水云回过神来,手一摊:“我还没想到你龟儿子,拿出来。” 
  “鬼扯,你找啥子我都不晓得,我拿个屁给你啊?”小龙满脸的笑意,更让水云断定是这家伙在作怪。趁其不备,他一把抓住小龙的胳膊,张嘴就要咬,小龙没少吃这张“狗嘴”的亏,这回早有防范,用力甩开水云的手,一翻身转到了扁担另一边,笑骂道:“狗东西,让‘老虎’做你媳妇,还真没错。”怕这小子真急了,小龙从身后一个土坑里掏出包东西,扔给水云,“喏,还给你,小气鬼。” 
  那是一个用野芭蕉叶裹成的小包,水云将它扔还给小龙,说:“给你,本来就是给你的。” 
  小龙边拆边说:“这是啥?我还以为不是小螃蟹小鱼虾就是啥破虫子,连打开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哇!这么大的地瓜!你哪儿弄来的?” 
  水云得意地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悬崖,“就在天堂岩顶上,那里还有好多,可是太难弄到了。” 
  人们通常说的地瓜,在水云的家乡被称做红苕。而水云给小龙的地瓜,是当地一种地藤长出的果子,这种地藤漫山遍野都是,果子通常长在藤下,半露于地面。果子看起来都一样,但能吃的却只有一种。果熟时,芳香四逸,蛇虫蚂蚁竞相争食。人要抢在它们前面并非易事。所以小龙有此一问。 
  听水云说是从天堂岩顶弄来的,小龙瞪大了眼骂道:“鬼东西,你不想活了?平白无故跑那里去干啥?” 
  “站得高看得远啊,我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一等也不来,两等还不来,结果就给我找到了这些地瓜。我可一颗也没吃,都留给你了。” 
  小龙不好再骂了,只说:“以后少往那里跑,当心撞到鬼。” 
  水云嘻嘻笑道:“你怕鬼,我可不怕。”说着突然大喊:“看你后头,吴月华来啦!” 
  小龙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扭头一看,却是啥也没有。待回头想揍这坏小子时,水云已经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天堂岩是一片极高极险的山崖,从岩顶俯瞰,山下的幽谷、溪流、梯田和乱石变成了小小的盆景,而人更是小得象爬来爬去的蚂蚁。岩顶有一片向阳的平缓坡地,据说因其踞雄山临空谷,极有风水,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附近山村的公共坟场。不管能不能上天堂,长眠在那里,啥时候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熟悉的山川田园,的确算得是不错的埋骨之所。 
  密密麻麻的坟包并不很吓人,只是听说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叫吴月华的下乡女知青,从那里飞了下去。于是山村里就多了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在夜里或多雾时分,看见有女人坐在山崖边最突出的一块岩嘴上梳头,还有人说听到过她的哭声。流言总是越传越邪,再往后,有人甚至说看见那女人穿的是白底蓝花连衣裙,手里拿着把红色小梳子。女人们就惊呼,那是吴月华啊!都走了这么多年啦,她还是想不开啊? 
  水云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冤魂现身的鬼话。每听到这样的谣言,他就会冲众人嚷嚷:信神信鬼,小心哪天鬼把你们拉了去。 
  但村里人多半既信神又信鬼,自从吴月华坐岩嘴梳头的传言一起,去天堂岩的人就少了。除非过新年或是清明节,人们才会邀邀约约去那里上坟,平时哪怕是大白天,也没啥人敢踏进那片松树林、乱坟冈。说老实话,那块风水宝地也的确够阴森,钻进去能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水云时常一个人溜到天堂岩去玩,不为扒地瓜,更不是无聊到去看乱坟冈。水云只图那里视野开阔。从小到大,在无法与小龙一起的日子里,水云借着割草放牛的机会,多少回跑到那块最突出的岩嘴上朝着官渡张望,自己也记不清了。 
  站在天堂岩顶,水云能清楚看见小龙家的房子,看见干爹干娘还有小龙哥在院坝里走来走去,看见渡船在溪潭里来来回回。尽管撑船的人小如蚂蚁,但只从他们的动作,水云就能准确判断出那是干爹还是小龙。若是小龙哥,水云便会用自己的目光,推着渡船一趟趟划过去又划回来,一推就是老半天,直到天色晚得不能再晚了,才牵着牛羊背着草框,恋恋不舍朝家里走。只是这些事,水云从未对小龙说过。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0:05

3 

  吃过午饭,水云该回县城上学去了。从家里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除了可以在官渡乘那么短短的一段渡船,其他的路都得用自己的一双脚板去丈量。 
  母亲给水云备好了背篓,里边是三十多斤大米、一罐油辣椒和一大玻璃瓶煮熟了切成薄片的腊肉,此外还有一件崭新的白衬衣。油辣椒和腊肉都是母亲亲手煎炸熏制的。母亲叮嘱水云:“腊肉要蒸热了吃,别贪嘴冷的就抓着吃,当心肚子疼。白衬衣要勤换勤洗,脏入了骨领子袖口就洗不干净了……” 
  水云嚷道:“娘,你每回都这样,我耳朵都听起茧子啦。好啦,我走了。你自个在家别太累着了,活路干不赢就叫小龙和干爹来帮帮忙吧。” 
  母亲笑道:“还怪娘烦,你看看你比娘还唠叨。” 
  “还不都是你教的,嘿嘿……小龙哥,咱走吧。” 
  水云晃着手脚走在前,小龙背着东西跟在后,小龙说:“小云,你娘还站门口看你呢。” 
  “我晓得。”水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那你干啥不转身看看她啊?” 
  “我转身她会更难受。” 
  两人不吭声了,不一会便从天堂岩一旁的山坡拾级而下,走出了母亲的视线。 

  走到官渡时,两人没见到那个叫月辉的异乡人。听干娘讲,那人一大早就背着架照相机跑出去了,说是要出去拍拍风景,顺便到乡场上转转,午饭就不回来吃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水云便问那人是干啥子的,小龙说人家是记者呢。水云没再说啥,喝了口凉茶,就准备再动身了。背篓带子套上肩后,水云挣扎了好几下,却死活站不起来。干娘便抱怨道:“你娘也真是,恨不得把家都让你搬去,也不想想小云能背动吗?”回头招呼小龙,“送送你弟吧,要是天黑了赶不回家,就跟小云在学校挤一晚,明天早上回来好了。”水云心中不由一阵窃喜。背篓是不轻,但还不至于让水云背不动,刚才装出背不动的样子,要的就是让小龙送自己。 
  走出门时,小龙疑惑道:“小云你咋了?这点东西也背不动了?”水云回头瞪他一眼,道:“不肯送我啊?那就给我放下来,我自个背。”小龙嘟哝道:“哪里啊,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病了嘛。”这话让水云听着舒服,呵呵笑道:“我好好的,别废话了,快走吧。”说完带头蹦蹦跳跳朝溪边冲去,并朝对岸大喊:“干爹,干爹,把船撑过来,小云要过河。” 
  两人在溪边等候渡船时,水云揪了几片竹叶,叠成一只只小船,蹲在水边去放。这时身后传来干娘的喊声:“小龙,小龙。” 
  “娘,干啥啊?” 
  “明天早点回来,你媳妇家明天下午要收稻子了,带信喊你去帮忙。” 
  “哦,晓得了。”小龙答应着母亲。 
  小龙没有发现,水云手里的一把小竹叶船,全散落到了地上。 
  坐在渡船上,水云静静地望着清幽幽的溪水出神。干爹笑道:“小云今天咋学乖了?不跟干爹抢着划船了?” 
  小龙笑道:“他乖个屁,刚刚还掐了堆竹叶子折船儿放呢,跟个小娃儿一样。” 
  干爹和小龙的话,水云没听进去,水云眼里只有一团碧波,绿波里有一艘小船的倒影,倒影里小龙与自己紧紧挨在一起,干爹的竹篙一划,影子便破了碎了,那一圈圈一层层的波纹带出无边的愁绪,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又要去媳妇家了,他就快把媳妇接进门了。”水云的心化作了冰冷的石头,向着深深的潭底沉下去,沉下去。 
  “呆子,又犯啥子病了?爹问你话呢。”小龙在水云头上敲了一记。 
  “哦,干爹,你说啥子了?我没听到。”水云歉意地笑笑。 
  干爹回头说:“你娘讲没讲,你家啥时候收稻子?我和你小龙哥要早点安排好活路,到时候好去帮忙。” 
  “我娘说估摸还要等个把星期吧。” 
  干爹说:“你们山上的节气,就是要比我们河坝里迟得多。” 
  水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走在路上,小龙看出了弟弟闷闷不乐,问他:“从家里出来你还蹦得比野兔子还高,现在又咋了?”水云只顾勾着头朝前走,一声也不吭。小龙只好另寻话头:“小云,记者是干啥子的啊?能不能跟哥说说?” 
  “就是照照相写写文章,登在报纸上的。” 
  “好安逸哟,不出力不流汗,就可以赚到钱。” 
  …… 
  小龙又问:“你说那个月辉不在城里呆着,跑咱这山沟沟来干啥子呢?” 
  “我咋个晓得。” 
  “小云,你说月辉娶媳妇了没?” 
  “你又不是他爹,他娶没娶媳妇关你屁事啊?”水云突然吼了起来:“问问问,哪来这么多废话。烦死人啦!” 
  小龙苦着脸:“哥是看你不开心,想跟你说说话嘛……” 
  “你少放点屁,我就不会不开心了。” 
  …… 

  路边有个小杂货店,水云径直从门口走过了,走出长长一段路后,才发现小龙没有跟上来,只得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等他。正等得心焦,小龙笑嘻嘻追上来了。 
  “天都要黑了,你再磨磨蹭蹭,我可不等你了。”水云黑着脸说。 
  “你午饭没吃几口,饿了吧,给。”月辉递给他一块饼子。 
  这种饼子很硬,但又香又甜,水云一直很爱吃。上小学时,有一天小龙也是这样塞了一块给水云。水云后来才知道,那饼子本是好好的一包,准备用来走亲戚送人的,被小龙偷了一块,再也送不成了。为这事,小龙回家后被干爹抽打了一顿。 
  夕阳的光辉,给小龙的笑脸连同他手里的饼子涂抹上一层金黄的油彩。这金灿灿暖融融的柔光掉进水云阴郁幽深的心井里,无声地溅出一大片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水花。水云感觉鼻子酸得不行,久久没伸出手去接那饼子。 
  “傻瓜,拿着啊。”小龙把饼子塞到了水云手中。 
  水云却将一滴大大的眼泪,落在了哥哥手上。 
  小龙惊问:“小云,你到底咋了?昨晚哭了,现在又哭,以前你可不哭的啊。” 
  哥,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小云为啥流泪?既如此,那就啥也别问了。你晓得了又能如何呢?你就快有媳妇了,你为啥还要对小云这样好?你说你会一辈子对小云好。小云不信,等你把媳妇娶进门,你对小云的好,就会全给了她。 
  这些念头让水云柔肠百结,心如刀绞。可哥哥实在没错,错的是自己,水云能说什么呢? 
  水云使劲擦了擦眼睛,牵扯着脸上的皮肉冲小龙笑道:“没啥,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呵呵,你个小傻瓜,哥对你好你还哭,莫非要哥揍你一顿你才高兴啊?” 
  水云啃着香甜的饼子,与小龙再次上路了。天色渐晚,夕阳从前方铺过来,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两道影子时而叠合,时而分离。夕阳过后,夜,就要来了。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0:56

4 

  异乡人月辉在小龙家住了下来,住多久未定。 
  月辉是省城一家旅游杂志社的记者,这趟下来,本是应当地县政府之邀,为一座森林公园搞一组风光报道的。月辉出手快,县里又配合得好,没几天活就全干妥了。 
  事情办完后,县里头面人物设宴款待月辉。县长敬酒时说,咱这地方穷,这些天委屈省城大记者了。月辉说哪里哪里,这地方山好水好空气也好,说是干活,简直赶上带薪旅游了。宣传部长便附和说,您是说对了,这地方山穷水穷,不过看看还有点看头的。要说风光好,官渡可不比那森林公园差,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县里也想过要搞开发,可没那么多钱去铺公路啊! 
  也许是因为宣传部长这番话,也许是因为官渡这个古意盎然的名字,月辉便稀里糊涂跑到这个陌生的小渡口来了。本想只是随便走走看看,看过之后却觉得这地方还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山川,今后恐怕难得有机会再来,于是又决定要多住几日,反正单位管得不甚紧,就当是出来采风好了,改天进城打个电话给领导打声招呼,估计不会有啥大问题。 
  可是自己留下来,果真只为风景么? 
  省城客人要住下来,这让官渡人家既高兴又惶恐。林大妈说,咱这穷家破户可比不得城里,破床烂铺,又没啥好吃的,就怕你住不惯。月辉说大妈您就别客气了,官渡风光又好,空气又清新,吸到鼻子里都是甜的,好得很,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呢。林大伯便笑道,瞧你说的,这有啥好麻烦的,你们城里人就爱客套。月辉便感叹这地方风景人情风俗都好,只是过于偏僻,好好的风景给埋没了。说起风景,林大伯说你还没去郑家坪那边的天堂岩吧,在那里看山看水才叫好看呢,就是路不大好走。我得撑船走不开,等明天小龙从他丈母娘家回来,让他带你去玩玩吧。 

  第二天小龙回来了,可到家天已黑尽,天堂岩自然是去不成了。 
  小龙没吃夜饭,就径直回房躺下了。月辉走过去对他笑道,还想让你带路去天堂岩呢,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小龙懒洋洋道,稻子下午才打完,累死人了。 
  月辉便逗他:“给丈母娘家卖命果然不一般啊,是不是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月辉哥,你别逗我了。” 
  “呵呵,小龙你别急。听你娘说,再有十几天你就要把媳妇娶回来了。到时候你就熬出头了,得让她好好伺候伺候你。”月辉继续逗他。 
  小龙却没再说话了,懒洋洋地躺床上,大睁着眼望着帐顶出神。小龙的样子有些失魂落魄,月辉想这孩子恐怕真是累坏了,便说:“小龙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问:“明天能不能带我去天堂岩?”小龙说:“再等一天吧,等水云回来,咱们一起去,他对那地方比我熟得多。”月辉说那好吧。 

  小龙送完水云回来后,去丈母娘家一呆就是好几天,天天顶着毒日头打稻子,背上被晒爆了皮,肩上被扁担磨出了血,手指头也被磨得生疼。年年打稻子,人人都会如此,小龙并不觉得特别苦。小龙是个勤快孩子,在丈母娘家里干活,尤其怕别人说自己懒,因此干活格外卖力。众人就夸小龙这孩子踏实又能干,说他丈母娘家好福气,打着灯笼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可别人不知道,小龙感觉很累很累。干了那么多年庄稼活,小龙似乎从未这样累过,那种浑身打不起精神的累,似乎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小龙不知道为啥会这样。 
  丈母娘一家对小龙很好,尤其是将过门的媳妇,总拿一双笑眼偷偷看小龙。每天往地里送茶水送绿豆粥消暑解渴时,那女子总是把粗瓷大碗最后一个递到小龙手中,碗里的茶总比别人的满,粥总比别人的稠。有一天家里宰了只老母鸡,炖了些草药给这些干重体力活的男人补身子。下午众人坐田埂上喝粥歇息时,小龙喝着喝着,居然喝出了一段鸡腿。举头望女子,女子也正笑眯眯在望他,四目相对,女子红了脸。吃夜饭时,丈母娘惊怪道:“咿,这鸡咋少了条腿?”女子便冲小龙偷着乐。 
  平心而论,在三岭九沟众多山里妹子中,媳妇的长相、人品都没得说,对自己又是这般的好,照说小龙应该庆幸应该知足了。但小龙却时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渡船撑到溪潭中央,一篙下去触不到底,那篙便闪在水中没了着落。 
  小龙不憨不傻,小龙已经是20出头的大人了,媳妇那带钩子的笑眼,他自然是看得懂的,只是那钩子逼得越近,小龙就忍不住要越往后退缩,心里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恐惧。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躲闪什么?小龙不甚明了。 
  这天是官渡乡的集日,媳妇一早打扮得红红白白的,让爹娘放小龙一天假,跟她一起去赶集。想想婚期就在眼前,不怕女儿女婿做出啥丑事败坏了门风,况且这两天也委实苦坏了小龙这孩子,爹娘便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叫小龙去集上好好玩一天吧。小龙却说节气不等人,稻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再不打下来就该掉田里喂雀鸟喂耗子了,还是干活要紧,赶集就等以后吧。媳妇气得黑着脸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以后两天,媳妇再到地里送茶水稀粥时,再未正眼看过小龙。小龙心里隐隐不安,却又似乎松活了不少。 
  最后一天打完稻子时,日头已经掉进了西山。丈人留小龙再住一晚,小龙说自己出来好几天了,家里的活儿恐怕也忙不过来了呢,还是早点回去吧。天黑了没事,那条路我闭上眼也能摸回去的,今晚又是大月亮,不怕。见这孩子如此勤快懂事,丈人便没再苦留,只说路上要当心,过几天犁田栽晚稻,还得麻烦你来相帮呢。小龙说没问题,到时候您只管叫我就是了。

  从丈母娘家回来要从天堂岩下经过,这条路是小龙熟得不能再熟的。以前在官渡乡上小学上初中,小龙早上总要在这里等候水云一同去学校,放学时又一起走到这里,在三叉路口分手各自回家。水云往山顶上怕,小龙则朝溪谷里走。 
  水云村里离官渡乡场有七、八里路,村子附近又没有学校,多数人家的娃儿往乡上的学堂没跑几天,就对这漫长的山路厌了烦了,索性跑回家去帮大人干农活,老老实实去尽自己农民的本分。待水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每天还往乡上学堂里跑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水云胆子不算小,但独有一样,怕狗,怕得厉害。而上学这一路上,要经过不少人家门口,这些人家又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看家恶狗,于是水云便常常被吓得“哇哇”叫唤。 
  在小龙来说,从天堂岩下这条路去学校,要多绕近一半的路程。但为了让水云不感到孤单,为了给水云赶走那些恶狗,小龙自己每天多绕点远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上去上学时,通常是小龙在岩下等候水云。水云爱睡懒觉,早上总是叫不醒,有时已经走到了天堂岩顶了,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高一脚矮一脚边走边睡。但每次开始下山时,只要远远看见等候在三叉路口的小龙,水云的瞌睡虫马上就全跑光了。 
  “小龙哥,我来啦!”,这是水云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水云喊着这话时,脚下便象生了风驾了云,或者干脆变做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一路欢呼着往山脚下飞了过去。 
  有时水云来得实在太晚,小龙等得不耐烦了,便用从教室里拣来的老师扔下的小粉笔头,在路边石头上写道:臭水云,小赖(懒)虫,哥不等你了,哥先去学校啦! 
  水云来了看见这些字,便没命地发足狂奔,去追赶该死的小龙。追了一程又一程,连个人影也没追着。路边的大石头上,倒是不时冒出句话来:水云,等你到这里,哥哥已经到学堂了,哈哈。 
  水云一边大骂“死小龙”“臭小龙”,一边继续追赶。前方离学校已经不远,可是却必须从一个大村子中间穿过,而那个村子里恶狗成群。水云实在不敢独自去那村子里冒险,只得畏缩在村边的树林子里。 
  去不了学堂,回家准会被母亲骂一顿,说不定还会挨打;第二天去学校会给老师罚站,还可能会被打手板心。水云学习一直很好,人又听话,还从没被老师打过手板心,但别的学生被打时,“哇啦哇啦”叫得很响,想来那竹鞭落下来,手板心一定是很疼的。水云越想越怕,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先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接着竟呜呜哭开了。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从路旁大树上滑了下来,水云闻声抬头,该死的小龙已站在眼前,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哈哈,小云你咋了?想哥想得哭了?” 
  水云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小龙怀里。小龙起初以为这小子撒娇,便也由了他,还张开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待到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咬人啦!用力推开水云,小龙掀起衣服一看,胸口上已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子,最深的一个,甚至渗出了一颗红通通的血珠子。“龟儿子,你是狗啊?”小龙冲着水云怒吼。水云冷笑道:“活该,没咬死你,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欺负我,我咬断你颈子。” 
  那是水云第一次咬小龙,也是咬得最狠的一次。 

  小别扭也闹过几回,但更多的时候,从天堂岩下这个三叉路口到学校的这段路,小哥俩洒下的欢笑声,想来比路旁的野花还多,比野草还密。 
  水云家里有一堆故事书,是他爹离家前留下的。水云识得一些字后,就抱着那些书死啃。时间久了,水云肚子里就装了不少其他山里娃儿所没有的故事。 
  上学放学路上,小龙常央求水云:“小云,给哥个摆个龙门阵吧,要带劲点的,那样走路也有趣得多啊。”有时水云会给他摆上一段,有时则会故意吊吊小龙的胃口,总要等到小龙“好小云,好弟弟”叫上个三五声,才肯开金口吐真言。 
  水云记性好,故事里的人名地名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穿的盔甲使的兵器,也毫不含糊。水云摆起龙门阵来绘声绘色从容不迫丝毫不乱,把个小龙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水云摆起龙门阵来可恶透顶,常常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恰恰是走到三叉路分手的时候。 
  “好小云,给哥讲完这一段,那个岳云连挑了五辆铁滑车,接下来咋样了?他冲上山坡了没有啊?”小龙拉着水云不肯松手。 
  “笨蛋,那是高宠,不是岳云。” 
  “对,就是高宠,他咋样了啊?” 
  “他啊,嘿嘿,天不早了,小云要回家啦。这位看官,您明天请早吧。”水云坏笑着想逃,小龙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骂道:“龟儿子,不讲完今天你别想走路。” 
  水云依旧坏笑:“你又不是山大王,我也做不了你的压寨夫人,拉着我干啥?” 
  “少废话,你讲不讲?” 
  看看不讲真是走不了路,水云只得讲了。 
  “唉,他咋就没能躲过去呢?都怪那匹该死的马……小云,你讲得哥难受极了。”小龙连连叹息。 
  水云爬上半山坡,回头望去,小龙还闷闷不乐呆在三叉路口。水云突然心生一计,费力搬起路边一块石头,朝山下推了下去,同时大喊:“小龙,快接住,铁滑车来啦!” 
  小龙又好气又好笑,闪过骨碌碌滚得溜溜园的石头,冲水云大喊:“龟儿子,明天饶不了你。”这么一闹,小龙心里那点郁闷就跟着那块石头轰隆隆滚进了山沟沟里,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1:17

每次放学后走到这里与水云分手,小龙都会在路口站一小会,眼看水云沿着陡峭的山坡,快要爬上天堂岩顶了,自己才转身回家。有时走上几步,回头发现水云停在山坡上不动了,小龙就冲他招手喊叫:“快点走,天要黑了。明天早点起床,迟了哥可不等你的。” 
  小龙不知道,背负着自己的目光,拉扯着长长的思念,这段陡峭的山坡,让水云走得何等艰难。 
  同村的小黑是小龙的好朋友,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小龙偶尔会拉上小黑一起陪水云绕这条远路。粗心的小龙一直没有注意到,每次有小黑同行,水云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让他摆龙门阵,死活也不肯开口。 
  每次站在山坡上回望,看见小龙与小黑并肩回家,水云总会觉得自己的哥哥被人抢走了,若见到山下的两人正勾肩搭背,或是打闹追逐,水云简直就想放声大哭了。 
  小龙粗枝大叶的心如一张粗陋的网,只挂住了水云零零碎碎的不快乐,却从未能理清它们的脉络,找出它们的源头。小龙偶尔也想,到底是啥原因,让小云常常如此忧伤呢?小龙将其归结为小云家庭的不幸。这样的想法,让小龙止不住想要张开自己的羽翼,不让一点点风雨打在弟弟身上。 

  前些日子,目睹倔强的水云两次落泪,小龙觉得那一滴滴的泪珠,象是从高岩上坠落的水滴,将自己的心敲得叮冬作响,很疼。“小云,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滴水敲出坑坑洼洼,哥的心又不是石头,怎经得起你这样敲打呢?” 
  这些话太那个了,小龙是无法对水云说出口的。 

  这次从丈母娘家回来,走在天堂岩下,小龙不由再一次想起了那些与水云一道走过的旧日时光,同时也想起了最近一年来水云日甚一日的烦躁与伤感。 
  “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哥,你会一辈子对小云这么好么?” 
  …… 
  小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近晚刚劲的山风,也无法将它带走。 
  小龙隐隐觉得,小云的忧伤,与自己将要娶媳妇有着某种关系。仔细想来,自从有人给自己说了这门亲事,小云脸上似乎就再没有绽放过真正快乐的笑容了。 
  真是这样的吗? 
  先前隐隐约约躲藏在小龙心中的那种恐惧感觉,此刻突然在夜色里清晰了起来。 
  那么自己对媳妇的退缩,还有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是否又因小云而起呢?小龙不敢再去往细处深处想,但一些念头一些感觉却如雨后溪潭里的暴涨的洪水,轰轰隆隆源源不断奔涌而来-- 
  为何听老师说小云会考上名牌大学,自己会难过多于欣喜? 
  为何每次等待小云归来,自己会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为何每次渡小云还家,自己会快乐得放声高唱? 
  为何每次送小云离去,自己会懒洋洋打不起精神? 
  为何搂抱着小云光溜溜的身子睡觉,自己会变得滚烫而且坚硬? 
  为何水云摘给自己的地瓜会如此香甜,香甜会在口中多日不散? 
  为何媳妇偷给自己的鸡腿,却嚼不出这样美好的滋味? 
  为何…… 

  小龙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小龙被自己脑壳里冒出来的东西吓坏了。 
  小云,哥到底是咋啦?哥是不是中了魔了? 

  顺着去水云家的山路向上望去,一轮圆月已经升起,象一张苍白的脸,孤独地悬在天堂岩顶上。突然间,小龙分明看见,在那块流言四起的危岩上,正站立着一道白裙飘飘的身影。小龙不由看得痴了,片刻之后,小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没命地朝山下狂奔而去。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假若你就是那个名叫吴月华的女知青的魂灵,假若你正穿着你心爱的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站在天堂岩那块凌空崖嘴上俯瞰,你一定可以看到乡村少年小龙月下狂奔的身影,在他身后,一道幽灵般的影子正扇动着无声的翅膀,紧紧追逐着他。从奔跑的姿态,你可以看出这孩子真的很害怕。你知道,让他如此害怕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他自己的心。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2:12

5 

  又是一个周末,这次水云回来得很早,抵达官渡时,日头才刚刚偏西。每次在远远的地方看见老榕树的影子,水云就止不住要加快脚步直至撒腿飞奔。这次也是如此。 
  上个周末,小龙把水云送到学校,已经天黑了。小龙在学校住了一夜,两人挤的是水云的单人床,可水云没觉得它窄小。夜里,小龙依旧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水云迎来了再一次失眠。 
  借着暗淡的走廊灯光,水云大睁着眼,注视着小龙酣睡的脸,那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细节,还有那沉静安详的睡态,都是水云无比熟悉的。同样熟悉的,还有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这熟悉的一切,日后将只能远远观望脉脉凝视了,也许,连观望凝视的机会都将不会再有。意念及此,水云立即感到心里有针扎火灼般的疼痛。 
  半夜里,小龙双腿踢打了几下,口中喃喃:“小云,小云。”水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又没下文了。水云很想摇醒小龙,问问他是否梦到了什么。但小龙哥为自己累了一整天,水云又怎忍心将他摇醒? 
  第二天,小龙回家时。水云坚持送了他好长一段路。小龙一再劝水云回学校去,说上课要迟到了。水云总是笑笑说,还早着呢,我晓得时间。水云笑得有些凄凉,这点连小龙也有所觉察。水云想对身前的人说:小龙哥,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你送我、我送你的机会了,你就让小云多送一程吧。 
  水云只是这么想,水云什么也没有说。 

  小龙哥走了。水云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根线,自己牵着一头,而另一头被小龙哥牵着,越走越远,越拉越长。同样的一周七天,在水云的意识里却长得漫无边际,漫长得地为之老天为之荒,漫长得心为之憔悴为之凋零。 
  “小龙哥就快娶回媳妇了,小龙哥以后再也不是你的小龙哥了。”对水云而言,这是一个强大的现实,这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水云身子很单薄,水云的心很无助,水云如何抵挡得住这样的现实?如何抗拒得了这样的诅咒呢? 
  “你应该死心了,他已是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你应该远远地离开他,越远越好!”水云冷冷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水云知道自己说得再狠,却终究是无力做得到的。 
  周末一到,水云依旧会匆匆踏上归途。一看到老榕树的身影,水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将脚步化为风,迅疾掠过田埂,翻过山坡,穿过树林。待抵达亲切的老榕树时,水云也还是忍不住要向对岸高呼:“小龙,我回来啦,快把船撑过来。” 
  小船“咿咿呀呀”划过来了,划船的却不是小龙,而是干爹。“小云,今天咋这么早?” 
  “学校放了两天农忙假,今天下午就没上课了。干爹,小龙哥呢?”(多年前,在当地学校里,因乡村学生人数众多,每到农忙时节,学校会放几天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助家里干活。) 
  “哦,他丈母娘家喊他去帮忙收拾嫁妆了。还有十来天就是婚礼了。我查了黄历,那天是星期三,小云,你得请假回来呢。” 
  “到时候再说吧。” 
  干爹责备道:“啥叫再说?你哥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你可一定得回来!你要不来,别说我和你干娘不答应,你小龙哥也会伤心哪。” 
  他真的会伤心吗?不,不会的,抱着新娘子,他哪里还会在意我回来不回来?水云苦笑着回答干爹:“恩,干爹,我晓得了。” 

  小龙不在,水云在干爹家稍坐一会,就起身说要回家了。因要带月辉去天堂岩看风景,干娘也就没留他。 
  两人走在路上,水云老半天没说一句话,气氛与他的步子一样沉重。水云脾气虽然古怪点,但礼节还是懂的,他也不想冷落客人,可心里实在太乱,乱得让水云没精力也没心情去找出一些客套话来敷衍客人。 
  换作刚来时,月辉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冷遇。刚见面时,月辉对眼前这孩子也的确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月辉时常拿小龙与水云做对比。小龙的欢笑、顽皮、健康以至于他的憨直,都会带给人温暖舒泰的感觉。如果说小龙象是春日的阳光,那么水云就是冬日里的寒风。从那清瘦的身子和冷漠的眼睛里透出的阴郁,让人望而却步。 
  也许在我们灵魂深处,都有着一些阴沉、坚硬、寒冷的东西令我们心存恐惧。于是我们总想将其深埋起来,或是期望借助温暖的阳光,能将它融化令它蒸发掉。有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它,甚至以为它从未存在过,那些恐惧与孤独,全是庸人自扰的无聊之举。而这个名叫水云的孩子,却任性地将这些东西袒露了出来,令与之接触的人感到厌弃。但谁能肯定地说,我们所厌弃的,不是蛰伏于自己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东西呢? 
  月辉不仅厌烦水云,并且颇为小龙不平。月辉常对小龙说,“你的脾气也好得过头了,为啥总这样惯他?我都看不过去了。”小龙总笑笑说:“小云表面上欺负我,可他心里对我比谁都好,这我是知道的。”或者说:“做哥哥的,难道不该让着弟弟么?” 
  多住几日之后,月辉从小龙和林大伯、林大妈口中,渐渐了解了一些水云的身世。 

  听林大伯讲,多年前,山沟沟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帮城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小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说,他们来这儿是要“上山下乡”,是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他们说这话时,一个个神采飞扬激情澎湃。 
  几年过后,当青春的神采被时光与泥土一点点湮灭之时,这些城市的孩子才发现,“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这句话,不知何时竟化作了辛辣的讽刺和恶毒的诅咒。原本细皮嫩肉如今皮粗肉糙的城市孩子。日夜都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返回城市。但没有人能够预知何时可以回城,今生还能否回城。 
  生命里开花结果的时节,却在此时循着它既定的轨迹如期到来了。于是从下乡第二年起,有的知青便开始张罗着找对象成家,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一行列。尽管已经脸泛土色,但知青们多半还是选择自己的同伴为伍。不过也有个别人找了当地小伙或妹子,来作为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比如水云的父亲。 
  以体格、容貌、学识而论,水云的父亲并不比别人差,但因父母都是被扣过帽子的“臭老九”,所以即便流落到穷山沟,他仍旧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这样的角色,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又如何能奢望爱情垂青呢? 
  水云父母走到一起,说起来很大程度上是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手促成的。也许是因为撑船见识人多的缘故,干爹对那些有才学的人格外敬重。别人对水云父亲如避瘟神,他却坚持认为这小伙子人品才貌都不赖,几顿酒喝过,几次知心话说过之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眼看别的知青一个个有了归宿,而水云父亲仍旧孤孤单单好不凄凉,干爹、干娘便忙着为他张罗婚事,知青找不成就找农家妹子,河坝里找不到就朝深山里找。在一次次失败之后,终于找到了水云母亲头上。那是个错生在深山里的百灵,且扛着顶地主子女的沉重帽子。 
  其时水云的外婆,也就是那位老地主婆已病逝多年,水云的老地主外公隔些日子便要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其实也不能太怪村里人无情,在这荒僻的山沟沟里,要找野兔子容易,山林子转一遭,随处都可以逮两只,只要你跑得够快;要找贫下中农也容易,到村子里转一遭,一大把一大把都是。但是想抓“反动学术权威”一类高级反动派,却实在难于上青天,因为根本就没有。然而革命形势不跟总是不行的,于是作为村子里曾经最富有,有过十余亩薄地的老地主一家,就勉强凑数被树为了黑典型。一场场批斗会下来,老地主阴阳头剃过了,“喷气式”坐过了,碎砖头跪过了,以至于到了后来,一听大队要开大会,老家伙就浑身哆嗦惶惶不可终日。 
  最令老地主揪心的,还不是自己所承受的肉体折磨,而是自己的女儿。这死丫头咋就不看看形势是何等的险恶呢,只管一天天出落得山杜鹃一般俏丽,这可怎么得了? 
  附近村子里,听说就有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容貌太招摇,惹祸上身含冤受屈,老地主相信那不是谣言。事实上,自己村子里那几个二流子,也不是没有拿一双双邪眼死盯过女儿,可人家成分好,你又能拿他咋样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来提亲,老地主立马应承了下来。未来女婿尽管出生也不好,但女儿有了归宿,想必麻烦会稍微减少一些。而一对年轻人见过面之后,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没过多久,水云父亲就悄悄从靠近官渡渡口的河坝搬上了山险水恶的郑家坪,与地主家女儿成了亲。两人的婚礼简直算不上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余者就只有水云的外公和干爹、干娘了。水云的爷爷、奶奶身陷牛棚,是不可能来这山沟里参加儿子的婚礼的。 

  有时候,人的幸福或不幸并不是比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活出来的。就象水云的父母,本是一棵藤上的两只苦瓜,但因了这苦,两人都加倍珍惜得来不易的情感。尽管身份卑微,但彼此相亲相爱,有苦争着吃,有难抢着担,一缸苦酒,竟给他们酿出了甜蜜的滋味。 
  身边那些根红苗正的知青乃至粗鄙的农人,在这样一个黑白难辨的时代,却难免有着种种野心和奢求,随梦想与野心的险峰爬得越高,摔下来跌得也就越狠。水云父母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希望,因此也就谈不上会有太大的失望。这对患难夫妻将所有的精力,只用于苦心经营自己破陋的家。日子久了,两人出双入对秀丽挺拔的身影,竟成了郑家坪的一道风景,越来越引人注目。 
  待到水云呱呱坠地,从满地乱爬到站立到行走直至活蹦乱跳之后,那一声声甜甜的“爹”“娘”“外公”的呼唤,又给这个穷家陋户带来了暖融融的天伦之乐。 
  水云长到三、四岁时,小脑袋里已装了好多首古诗,那是父亲教给他的;同时装着的还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等一些简朴道理,那是没多少文化的母亲灌输给他的。 
  某日清晨,小家伙与父母经过苦竹沟时,遥遥望见那一挂大瀑布,竟脱口念出了“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句子。父母不禁抱头痛哭,心中的喜悦与辛酸,实在难以言表。多年后,母亲还对水云说,那天你真把爹娘高兴坏了。而干爹则干脆说,咱们小云肯定是文曲星下凡了! 
  母亲和干爹、干娘所讲的自己儿时的事,水云多半没有印象。水云甚至恍惚觉得,那个以朗朗童声念着古诗,在时光另一端摇摇摆摆走来的孩子,虽然与自己叫着一样的名字,却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水云自己的童年记忆,与母亲所说的有着很大出入,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水云记忆中的童年时光,天空中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雨水,那是母亲绵绵不绝的眼泪;童年的自己也不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而是个成天瑟缩在角落里,以一双冷眼打量着世界和众人的小可怜虫。除了寥寥可数的三五亲人,水云不记得有谁喜欢过自己。 
  母亲和儿子的记忆都没有错。只是一个为了应对生活的艰难和内心的荒芜,在一遍遍咀嚼温暖的往事时,不自觉将那团温暖的火光一点点放大了。而另一个在渴求未来的温暖时,每每触摸旧日时光,摸到的只是彻骨的冰凉,于是只想加速逃离。 
  而当时的实情是,水云以全然不同于一般山里娃儿的姿态,震住了远近乡邻,“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这样的情形,令老地主外公喜出望外自不必说,就是其他农人和知青,也难免看在眼里,赞在嘴上,妒在心头。 
  水云的干爹、干娘作为月老和知交,欣然认下了这个“神童”做干儿子。夫妻俩高兴之余还不免得意,私下里常常说:“这个媒做得硬是要得,救了一对苦命鸳鸯啊。”这样说着,两人又祈求上苍保佑这善良的一家,莫要让他们再吃苦受罪了。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2:36

 世间的事,若真有上天的手在拨弄。那么这上天是注定要和水云家作对的,至于理由,恐怕就只有天晓得了。 
  从水云记事时起,父母就时常争吵。那个酒气冲天的男人,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那个成天对母亲恶毒咒骂拳脚相加的男人,是水云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长大后,水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因为那个从城里跌进这山沟沟的男人,想要摆脱母亲与自己,重归属于他的城市。为此,水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那个男人,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连他的样子也不愿意想起。还有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水云也是一生也不想看见他们一眼。正是他们的一再催促,并且一手策划了一桩交易式的婚姻,将自己的儿子从穷山沟里拔了出来,却毁了水云的家,毁了水云母亲一辈子的幸福。同时被毁的还有可怜的外公,就在那个男人抛妻别子离开后不久,老人家吐着鲜血,活活给气死了。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复杂得自己也说不清。 
  在干爹心中,有着对水云母子无尽的愧疚,毕竟这个家是由他一手撮合起来的,然而它却以这样的方式破败了。对这个没有爹的干儿子,干爹恨不能把自己的满腔怜悯与温情倾注到他小小的心中,让他感觉自己的爹从未离开,自己有个全世界最好的最疼自己的爹。 
  于是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自己的儿子小龙有的,水云一定有,小龙没有的,水云也有。小哥俩闹别扭了,挨父母斥责打骂的必是小龙。 
  记得有一次,小龙与水云打了唯一的一场架,原本是水云无理取闹惹急了小龙。干爹没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对小龙一顿猛抽,吓坏了一旁的水云--他还从未见慈祥的干爹如此凶恶过。 
  那天小龙痛哭着冲出家门扎进了夜色里,边哭边喊:“你们只喜欢他,你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干爹、干娘叫水云在家里乖乖呆着,忧心忡忡出去找儿子,最后在渡船上找到了正在伤心抽泣的小龙。 
  在那个无月无风的春日夜晚,这对父子在寒冷的溪潭边呆了很久。父亲将发生在水云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最后说:“小龙,你比水云大了三、四岁,你要怎样对这个小弟弟,你自己决定吧。爹娘以后不再打你骂你了,现在跟爹回家。” 
  儿子哭泣道:“爹,小龙听你的话,今后我再也不欺负小云了。” 
  那天晚上,小龙郑重地对水云说:“小云,哥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信不信哥?”水云说相信。小龙高兴得搂着水云,在那张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小龙不知道,在水云对哥哥的记忆里,这一口是个甜蜜的起点,这一口是个深深的烙印。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不仅止于疼爱、怜悯,甚至有隐隐的敬意。 
  就在水云父亲绝然离去的那一天,伤心欲绝的母亲拖着水云一路追到官渡渡口。然而母亲的泪水,干爹、干娘的苦劝,终未能挽留住逝去的温情,水云父亲那颗曾经善良、热烈的心,已经在岁月与世事的变迁里冷却得铁石一般僵硬了。 
  看着大人们哭哭闹闹,五岁的水云未流一滴泪。眼看父亲已上了渡船,母亲哭叫着责怪水云:“你这孩子,你爹要走了啊,你爹他再也不回来了,你咋不去留住他啊?呜呜……”干娘也说:“小云,快去,快去让你爹别走啊。” 
  水云跑到水边时,父亲已经到了对岸,水云高喊:“爹,你等等,小云要你再抱一抱。”先前在众人轮番苦劝下面色不改的父亲,听到这一声呼唤,眼泪“唰”地淌了下来,哽咽道:“小云,乖儿,你等等,让你干爹渡你过来。” 
  水云随干爹抵达对岸时,父亲身边却已多了个女人--那个将父亲抢走的女人。女人在老榕下等了一上午,早已不耐烦,见到水云父亲过来,马上要拉他走。这一次,一直仰她鼻息的父亲强硬了起来:“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抱抱我的儿子。” 
  父亲张开双臂来抱水云,水云却躲到了干爹身后,父亲叫道:“小云,你这是干啥?你不是要爹抱么?来,让爹好好抱抱你。” 
  “我不要你抱了,你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一起来欺负我娘--爹,你是个陈世美。”水云冷冷地望着父亲说。 
  父亲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灰败成一片,颓然道:“唉,罢了罢了。”说完转身拉着那女人仓皇离去。 
  直到那两人的影子从老榕树下彻底消失了,水云终于泪雨滂沱,号啕大哭起来。 
  事后干爹问他:“小云,当时你为啥不哭?” 
  水云说:“爹和那女人都是坏人,我不哭给他们看。” 
  正是这件事,让干爹将水云看得很高,说这孩子有志气,将来一定会大成材,让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失悔一辈子。 
  也正是这件事,让原本对水云心存芥蒂的月辉感到了震撼。再回过头想想水云那些乖张的举动,喜怒无常的性情,月辉不再感到厌恶,充溢心中的是怜悯与同情。月辉不相信有什么文曲星下凡,但与林老伯一样,月辉对水云感到了凛然和敬意--这个穷山沟里长大的孩子,真的很不简单。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3:10

6 

  水云与月辉爬上天堂岩顶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滑到西边的山顶了。水云没有直接带月辉回家,而是拉着他去了天堂岩最高处的那片松林。月辉咋舌道:“老天,咋这么多坟包?” 
  水云说:“现在晓得这地方为啥叫天堂岩了吧?怕吗?” 
  “想吓我啊?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水云笑道:“呵呵,那就好。要是小龙在,他就会怕。”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月辉忙着架相机拍照,又问坐在岩嘴上的水云:“我看小龙胆子大得很嘛,他怎么会怕几个坟包?” 
  水云扭头笑道:“他胆子是不小,可他怕鬼。假如他在这里,你喊一声‘吴月华‘,他保准吓得屁滚尿流。” 
  “吴月华是谁?这么恐怖?” 
  “是个女知青,听说从这里跳岩了,就从我现在坐的这个岩嘴上跳下去的。”水云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月辉不怕鬼,却给这语气弄得有点头皮发麻了。他实在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岩嘴上,水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女知青吴月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低垂时,自己都会来到这岩石上向远方眺望。在遥远的天地尽头,心爱的人正一步步走远。在他消失的一刻,残阳在天边淌着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山下蜿蜒的河溪被这血染出了成片成片凄艳的红。 
  月辉拍了一串夕阳落山的照片,转过头发现,独坐岩嘴的水云以他的逆光剪影,勾画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生命符号,这符号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月辉顾不上思考,赶紧调好相机,赶在头脑里瞬间的感觉还未消失前,将这幅画面留在了胶片上。 
  月辉拍完照才发现,水云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由惊问:“小云,你咋了?”连叫了几声,水云才回头一笑,说:“没啥,我好象看见吴月华了。”水云的笑容很苍白,声音飘渺得仿佛从遥远的梦中飘来。 

  水云告诉月辉,吴月华和她的男人是同学,两人从一个很远的城市来到这里插队。两人上高中时,就偷偷谈起了恋爱。中学毕业后,男朋友不得不下乡插队。吴月华上头有两个哥哥,本来轮不着她自己下乡的。但在爱情的蛊惑下,她不顾家人坚决反对,偷偷溜出家门,随心上人一头扎进了这遥远异乡的穷山沟里。 
  在郑家坪生活一年后,两人在所有知青中率先结婚成了家。几年后,吴月华的男人第一个考上大学回到了城市。当初毅然跟随他扑到农村的吴月华陡然发现,再想跟他回去,竟然已经无路可退了。一年、两年,吴月华朝家里跑了无数次,想尽了一切办法,依旧回不了城。 
  最后一次回城,男人扔给她一句话,“到明年还回不去的话,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说这话时,男人其实已经另有了新欢。吴月华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心里自然又伤心又着急。可是伤心着急能顶什么事呢?娘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亲戚中也无权贵。父母愁白了头,又上哪里去找一架“青云梯”,让女儿爬回城市呢? 
  哥哥对她当年的任性颇有怨气,只是憋在了心里,嘴上没说什么。而刻薄的嫂子因为对这个穷家小户颇为不满,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当面扔给她--“你跟他朝穷山沟里跑也跑了,让他睡也睡了,还有脸来找娘家人?他敢不要你,你就跑到他门前死给他看嘛!”这种恶毒的话,每每让吴月华苦水、泪水吞了一肚子。 
  最后一次回到郑家坪时,人们看到吴月华茫然的眼神、无力的脚步,就知道这女子还是没找到回城的门路。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妈还安慰她别着急,说老天有眼,那么多人都回去了,早迟也会轮到你的。 
  就在当天晚上,吴月华却从天堂岩顶上飞了下去。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希望与绝望,都随这一飞彻底结束了。 
  起初人们疑惑这女子为何要如此费事千里迢迢专程跑回这山沟里来寻死,待几天后,那几个强奸她的畜生戴上手铐被带走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那几个畜生是官渡村人,吴月华受辱的地方就在天堂岩下,离三叉路口不远的小树林里。 
  这样一个故事,让水云与月辉一时都沉默了。两人都在心中祈祷,希望那苦命女子的魂灵早日安息。 

  动身回家时,一轮圆月正从松树林间冉冉升起。这宁静、凄凉的美景,让月辉禁不住念出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句子。水云便问他:“这是诗词吧,谁写的?真好。” 
  月辉边走边告诉水云,这首词名叫《江城子》,是苏东坡追怀亡妻写下的。又是一个悲伤的典故,月辉讲完它,故意哈哈笑道:“苏轼同学的手笔,能不好么?”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梦,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扇动着黑色羽翼,“扑啦啦”从两人头顶飞过去了。 
  水云没有笑,只央求月辉将全词教给他,月辉便逐字逐句给他讲了一遍。水云默念了片刻,对月辉说,我念一遍,你看看记错了没有。说着朗声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实在厉害。当年我背了好多遍,才把它记住。你却过耳不忘,厉害,厉害!”先前一再听人把水云说成是“神童”,月辉很不以为然,心想乡下人就是少见多怪,普普通通一小孩,不过考上个小县城里的破高中,就给他们吹上天了。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敢再存轻视之心了。 
  水云平静地笑笑,说:“月辉哥,你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记性好点。”从他神色自若的样子,月辉想类似的恭维,这孩子平日一定听了不少。 
  水云又说:“我觉得,苏轼的妻子,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她早早病死,还能说幸福?”月辉问道。 
  “至少她死了十年,还有个男人念着她。比起吴月华,她不幸福多了?” 
  月辉点点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假如我死了十年,还有个爱我的人念着我,那我死也值得了。”水云又悠然叹息着说。 
  月辉有些吃惊,骂道:“你这家伙,才活了几天,怎么敢死啊活啊的胡说八道?” 
  水云吐了吐舌头,笑道:“呵呵,你教训得是,以后我不乱说了。” 
  快到家时,水云特别嘱咐月辉,不要对他母亲讲去了天堂岩,也别提吴月华。月辉点头答应了,知道他是怕惹母亲伤心。月辉暗想,先前只以为这孩子任性惯了,脾气坏得很,却不料也有懂事的时候呢。 

  依旧是“老虎”欢叫着扑上来,接着母亲闻声出门相迎。 
  “老虎”见到月辉,没有乱叫,反而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月辉便说:“呵呵,这就是‘老虎’吧?”水云奇道:“你也晓得它?”月辉想起小龙拿它开自己玩笑,自己忍不住呵呵笑了。水云与母亲听他说了缘由,也呵呵笑了,说这小龙,长多大都是一副娃儿脾气,淘气得很。 
  有新客人上门,母亲没抱怨水云又回来这么晚,转身忙着给两人收拾夜饭去了。又吩咐水云带月辉到门口院坝上乘凉摆龙门阵去。水云说要帮娘烧火做饭,不出去了。母亲说屋里热得紧,把客人闷坏了咋办。月辉便说大妈别客气了,我虽不是乡下人,可也是常年累月到处跑的,不会那么娇贵。母亲便说那你还没娶媳妇吧,你们城里人结婚都很迟的。月辉说结婚快一年了呢。母亲便惊怪道,还不到一年啊,你也舍得把媳妇扔家里?我和小云他爹刚结婚那会儿,到哪儿都要一起的。你们城里人真是不一样。水云便嚷道,娘,又提他干啥? 
  母亲到屋后打水去了,月辉望着坐在灶膛前满头大汗烧火的水云,不由笑了起来。水云奇道:“怪了,你笑啥,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你脸上倒没长花,我是想起小龙说,小云是个懒骨头,在家扫帚倒了也不扶一把的。看起来你也没懒到那种地步嘛,还会帮你娘烧烧火的。” 
  水云骂道:“这龟儿子就会乱嚼舌头,看我回头不收拾他。” 
  母亲刚好进门听见了,说:“你要收拾他,看我不先收拾你。你小龙哥又没说错,你就是懒骨头嘛。” 
  水云却也不恼,一本正经道:“有他帮忙干活,我当然可以懒点了。现在这家伙不在,月辉哥又是头回来,我总不能赖他头上。唉,只好勤快点了,呵呵……”话没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 
  母亲与月辉也给他逗得止不住呵呵笑了。 
  回想水云在母亲以及干爹、干娘面前乖巧的样子,月辉暗自想,是否只有在小龙面前,这孩子才如此任性乖张呢? 

  水云家地方很小,夜里,月辉只得与水云挤一张床。水云房间里没多少陈设,除了一张木板床,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衣柜,一个木箱子,一张小方桌,两条小板凳。衣柜和箱子都与小龙房间里摆的一样,月辉估计那是水云干爹给买的。小方桌上整齐地码着一堆书,有些书是水云的课本,但更多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传》一类古典小说。在这些书的前面,摆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是一张水云儿时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边角处已微微泛黄。照片上的水云站在家门前,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眼睛很明亮,透着纯净的快乐。 
  睡梦中,月辉觉得身上沉重如山,挣扎几下醒过来,一看是水云这小子紧紧搂着自己,头搭在了自己胸口上。月辉轻手轻脚想移开他,水云却搂得更紧了,水云在梦中呢喃:“小龙哥,你别跟她结婚,别离开小云……”月辉一时听得呆了。 
  月光透过亮瓦,水一般泻下来,将水云清瘦的脸冲刷得很苍白。月辉看见,一颗亮晶晶的水滴,正在水云的睫毛上闪着光。

zxcvbnm3047 发表于 2010-5-17 23:04:11

7 

  吃过早饭,水云告诉母亲 ,自己要带月辉去苦竹沟玩。母亲答应了,只是要他小心,别到悬崖顶上去乱爬,玩好了早点回来。 
  水云答应着,背起书包,拉着月辉出了门。月辉奇道:“出去玩你背书包干啥?”水云嘘道:“别吵,当心我娘听见。到时候你就晓得干啥了。” 
  到苦竹沟有五里路左右,水云一路上与月辉说说笑笑,显得很愉快。看见蜻蜓、蝴蝶,他会去扑上一阵;看见野兔,便唆“老虎”去追。待“老虎”口中空空垂头丧气从林子里钻出来,又大声嘲笑这家伙只配做个饭桶,连只兔子也逮不着。 
  日头渐高,逼人的暑气又涌了上来。水云钻进树林子,摘了些树枝和藤条,编成两顶帽子,一顶自己戴了,另一顶递给月辉,说戴上它可以遮太阳。月辉戴上它,感觉果然凉爽了不少。水云笑话他:“戴上这长满白花的帽子,月辉哥,你比郑家坪所有妹子都俊得多呢,哈哈……” 
  水云欢快的笑声,让月辉心生疑惑:难道夜里所听到的痛苦呼唤,还有那睡梦中流出的泪水,竟全是幻觉?难道在做梦的是自己? 

  苦竹沟名副其实,在两侧陡峭的山崖簇拥下,整条山沟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苦竹。两人沿山沟走了不远,隔苦竹,闻水声,月辉知道,传说中的瀑布就要到了。 
  瀑布极其壮观,一道汹涌的白龙从二十多米高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扑进碧绿的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沫四散纷飞,如烟如雾,阳光亲昵着水烟,幻化出一个个七彩的梦,令人目眩神迷。 
  月辉赞叹着眼前美景,又冲水云笑道: “来,给哥念一段‘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如何?”这次水云羞红了脸,抗议道:“月辉哥,别拿我寻开心啊。” 
  月辉又问水云这瀑布叫啥名字,水云说没有名字,不过我给它起了一个,你能猜到吗? 
  月辉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得到。快说说,让哥看看你这‘神童’起的名字到底如何。” 
  水云撅嘴道:“又来逗我,不跟你说了。”说着一溜烟钻进了竹林子,过了一会儿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左手拖了两根竹子,右手提着条细竹枝,沉甸甸串着一堆银光闪闪的柳条鱼。月辉不由好奇地问道:“咿,这鱼从哪儿搞来的?” 
  “哦,这些倒霉的家伙被瀑布震得昏头昏脑的,你顺着小溪走几步,运气好的话,能捡到不少呢。”水云说着话,又钻进了林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堆枯草和干竹枝。 
  “你想在这里烤鱼啊?” 月辉问道。 
  “不光是烤鱼,我还要做饭呢。月辉哥,在家我可从不做饭的,今天专门做给你吃,够给你面子吧?” 水云一边冲月辉笑着说话,一边用柴刀将竹子砍成整齐的小筒,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大米、蜡肉、香肠,在溪水里冲洗干净了,罐进竹筒,封住口。 
  月辉打趣道:“嗯,除了我老婆,还没人对我这么好呢。哈哈……” 
  水云捡起块石头朝他扔过去,呸道:“你想老婆想疯啦?” 
  饭很快烧好了。水云用柴刀将竹筒剖开,竹香、饭香、蜡肉香扑鼻而来,别说是月辉,连“老虎”都哼哼着直摇尾巴,围着小主人转个不停。水云一脚将它踢开,骂道:“滚一边去,人还没吃呢,你倒急得不行了。”“老虎”气呼呼地趴在地上,举着双可怜巴巴的狗眼,一会儿望望水云,一会儿又望望月辉,不时呜呜两声。水云扔了条烤鱼给它,“老虎”叼着鱼,欢快地摇着尾巴啃了起来。 
  吃着香喷喷的竹筒饭和烤柳条鱼,月辉竖起大拇指夸道:“小云,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这竹筒饭做得比酒店里的大厨师还要好,鱼烤得也不错,又香又脆。” 
  水云得意地笑道:“小龙也喜欢我做的竹筒饭呢。说起来我也就会做这两样,小时候我总跟小龙从家里偷东西出来烧着吃。叫你这么一说,我偷东西还偷出门手艺了?呵呵。” 
  月辉问他:“你刚才说给瀑布起了名字,告诉我吧,叫啥?” 
  水云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啊。” 
  月辉笑骂道:“咋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哥保证不笑你,你说吧。” 
  水云扭捏道:“我给它起名叫‘云龙瀑‘。” 
  月辉说好,好得很啊,仔细看了看水云羞涩的脸,似乎眼含深意。 

  天很热,饭又很烫。两人都吃得一头大汗,擦汗时,柴草的黑灰便涂出了两张大花脸,两人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笑得直起不起身。 
  饭一吃完,水云便嚷嚷热死人了,跑到水边,脱光衣服跳进了碧绿的溪潭,回头招呼月辉:“快下来凫水,凉快得很,安逸得要命。”月辉发现,水云一入水就成了一尾柳条鱼,嬉戏在碧绿中,丝毫不比泥鳅一般的小龙逊色。 
  那一潭琥珀般澄澈的绿,实在难以抗拒,月辉走到水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犯难道:“我没带泳裤呢。”水云笑道:“你们城里人真是麻烦,凫水还穿啥裤子嘛?莫非你还怕我看你?”月辉给他说得不好意思,笑道:“你有啥好怕的?我是怕有女人来啊。”水云手掌一拍,将一大片水花拍向月辉,笑道:“放一万个心,你裤子一脱,有女人也吓跑了。”说完哈哈大笑着朝瀑布底下游了过去。 
  水很凉,激得月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水云游到瀑布底下,回头大声叫喊让月辉过去,月辉摇摇头,招手让水云回来。水云独自与瀑布玩耍了一会儿,见月辉不来,便无趣地游了回来,抱怨道:“月辉哥,那边才好玩呢,你为啥不来啊?”月辉说水太冷,腿抽筋可就麻烦了。水云嘿嘿笑道:“老天,小龙说得真没错,你果然比‘老虎’还胆小。”月辉伸手想抓他,水云一闪躲过,埋头一扎,潜入了水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月辉游技平平,只得眼睁睁望着水面那一圈圈波纹摇头苦笑:这两个家伙,怎么动不动都来这一招? 
  正在东张西望时,月辉脚下突然一紧,整个人已给水云拖入了水中。月辉使劲挣扎了几下,未能挣脱,索性憋住气,任身子一路下沉。水越来越冷,耳膜被压得隐隐作疼,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脚才终于触到了实地。睁开眼一看,眼前是亮闪闪绿悠悠晃荡荡的水,水云微微变形的脸就在眼前,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嘴里不时吐出串串白色气泡。月辉伸出手,做出要卡他脖子的动作,水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乱摇,示意月辉饶了他,又朝侧面指了指,让月辉往那边看。月辉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去,只见一个雪白的龙头深深扎入水中,左右摇摆舞动,甩出无数大大小小滚圆的珍珠,在水中四散穿梭滚动,瞬间又与四周的水融为了一体。月辉从未料到,水中观瀑竟有如此奇景,不由看得出了神,直到憋不住气了,他才朝头上指指,水云点点头,两人手拉着手,踩着水浮了上去。 
  水云正准备上岸,月辉突然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身后。水云叫道:“哎哟,你干嘛啊?” 
  月辉呵呵笑道:“水深的地方你可以欺负我,现在轮到我报仇了。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害我?” 
  “我是想带你看瀑布啊,月辉哥,快放手啊,痛死我了。” 
  “你还成了好心了?带我看瀑布你不会先讲一声啊?害我呛了一大口水。”月辉手上加了点劲。 
  “哎哟,真的很痛啊,月辉哥,饶了小云吧。我再不敢啦。” 
  估计这小子真的吃不消了,月辉松了手。
  水云甩了甩被拧得有些麻木的胳膊,悻悻道:“狗咬吕洞宾!”也不理月辉,径直去穿衣服去了。

  “小云,生气啦?不会这么小气吧?”月辉跟在他身后,边追赶边问。水云没有回头,只顾闷头朝前走。月辉拉住他,扳转身一看,水云眼里噙着泪水。
  月辉慌了,急忙道:“小云,别这样啊,哥跟你开玩笑的,哥向你陪不是了,你快别哭了啊。”
  水云“呸”了一声,撅嘴道:“谁哭了?我只不过痛得忍不住,你瞧瞧,胳膊都给你掐肿了。”
  月辉一看,果真那白白的胳膊上现出了几道青色指印。心下歉然,对水云说:“哥下手没轻重,对不起了,小云,别生气了,啊。”
  水云哼了一声,月辉没话找话,说:“小云,你是不是常和小龙来这里?”
  说起小龙,水云来了精神,笑道:“是啊。水里看瀑布还是他发现的呢,到现在就我和他晓得这么好玩的,别人要么不晓得,要么不敢下去。我就是怕你胆子小不敢下,才突然拉你下去的。哼,你倒好,恩将仇报。”
  月辉笑道:“你要真对我说了,这又深又冷的水,我恐怕还真不敢沉下去呢。” 
  凫水是极熬体力的活,两人出水后都感觉有点腿软。水云在水边找了块平滑的石头,浇上水,拉月辉并排躺下歇息。双脚却伸入水中,不停踢打着水花。月辉正哼哼这样躺着比做神仙都舒服,“哗啦”一团水浇到了他脸上,水云咯咯笑道:“月辉哥,洗脚水好吃不?”月辉拧住他胳膊,骂道:“你这小子,嫌刚才不够疼啊?”水云赶紧嬉皮笑脸讨饶。月辉说还说小龙淘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水云说这我可不敢跟他比,他要在这里,你要还能这样躺着就怪了。 
  月辉心念一动,转头盯着水云的脸,问道:“小云,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水云笑道:“干啥啊,搞得这么正经八百的,有屁就快放。”
  月辉没跟他说笑,认真道:“你和你小龙哥,到底咋回事?”
  水云脸上的血色和笑容顿时凝固了,眼里现出小动物受到惊吓的神情,连连道:“没啥啊,月辉哥,你在说啥子?小云听不懂。”
  月辉冷笑道:“你别装了,你很清楚我在说啥子。知道吗,昨晚睡觉时,你抱着我,嘴里不住地叫‘小龙‘,还叫他别结婚,别离开你。”
  水云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惊惶的双眼渐渐被一层水汽笼罩了。
  月辉不忍再惊吓他,转过身子,将他搂到怀里,将嘴贴近他耳边说:“小云,你不用怕,哥不会害你的。你知道么……哥跟你是一样的人。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水云摇着头,惊疑地盯着月辉的眼睛不敢置信。月辉尽力以自己的眼神,抚去他眼里的惊慌。月辉的脸一点一点靠近水云,最终将双唇压在了水云发抖的嘴上。 
  水云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梦里,四肢百骸软得使不上一点劲。那紧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如此柔软而甜蜜,侵入口中的舌头却又如此有力,浑身的血液被它搅得越来越热,心变作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在脆薄的岩壳下,灼热的岩浆在滚滚翻腾,拼命想要寻找一个最薄弱的出口,来尽情喷射宣泄。水云浑身扭曲颤抖,这种致命的灼热令他既恐惧又沉迷。为了这样一个迷醉的时刻,他整整等待了十八年,然而他等待来点燃自己的不是眼前的月辉,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小龙。水云退缩,再退缩,终于“扑通”一声跌入了溪潭。冰冷的水涌上身来,水云眼前腾起了阵阵青烟,耳中响起“嗞嗞”锐响,心中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了。 
  月辉坐起身,望着呆立水中脸泛潮红的水云,紧张地问道:“小云,生气了?”水云缓缓地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怪你,月辉哥,你知道么,我还从没被人亲过呢……刚才,我觉得好象在做梦,我想醒来,又不愿意醒来。还好,我掉到水里了……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小龙。”说到最后,水云以平静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月辉的眼睛。月辉眼里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也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对水云说:“小云,上来吧,哥不会再碰你了。从今往后,哥会把你当作亲弟弟。你相信哥吗?”水云点点头,握住月辉的手爬上岸,两人穿好衣服,叫上在林子里玩耍的“老虎”,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水云和月辉都没有说话,只有“老虎”与来时一样,上窜下跳自个玩得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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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官渡》 BY 静静行走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