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谢哑聋

沪西人家 · 发表于 2010-1-25 08:32:03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马来西亚的Rumah—
Tumpangn酒店里当领班，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欧洲足球豪门，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国足臭脚主顾，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谢哑聋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谢哑聋是站着喝酒而不穿足球队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没有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是韩国著名品牌adnibok，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黑球黑哨，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谢，别人便从挽联上的“上咸猪脚大人谢哑聋”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谢哑聋。谢哑聋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谢哑聋，你正龙兄弟被判了两年了为！”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进两个球，要踢破巴西的大门。”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队员开房肯定被发现了，还写了检讨的！”谢哑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人家人家……也只不过是去洗个澡的~~”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新西兰业余队逼平了，被口水淹。”谢哑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输球不能算败……输球！……足球人的事，能算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足球固难”，什么“猪蹄太硬”，“踢比利时的那天，黄历上原来不宜蹴鞠”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谢哑聋原来也做过短跑体育人，虽然每日勤练叉腰肌，但百米终于没有跑进过15s，又不会读书；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队服足球草皮门框，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做球童的人也没有了。幸而说的几句好听的话，便到足协去了，换一碗饭吃。，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寻猪启事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寻猪启事上拭去了谢哑聋的名字。
　　　　
　　谢哑聋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谢哑聋，你当真懂得足球么？”谢哑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指挥的队怎的连半个球也进不了呢？”谢哑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脚法淫荡，走位风骚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谢哑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谢哑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踢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踢过球，……我便考你一考。被狂灌5个球的灌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谢哑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去足协的时候，采访要用。”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三点水加一个雚嘛？”谢哑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雚字有五样写法，每每输一个球，我就在操场上撒泡尿，和着泥我就写一个，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看着他自我陶醉的样子，努着嘴走远。谢哑聋刚用猪蹄松松了裤腰带，想在柜上撒尿，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谢哑聋。他便给他表扬倒挂金钩，一人一球。孩子看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足球。谢哑聋着了慌，伸开两蹄将足球夹住，弯腰下去说道，“没力了，我已经没力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球，自己摇头说，“没力没力！有力乎，没力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谢哑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奥运会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宣传栏，忽然说，“谢哑聋长久没有来了。还欠250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输球输折了腿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输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踢到巴西家里去了。他家的球，进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巴西狂灌，后来是mopper们骂，，骂了大半个月，再自己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亚洲杯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进一个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谢哑聋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足球，用鞋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再进一个球。”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谢哑聋么？你还欠
250块钱呢！”
　　
　　谢哑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谢哑聋，你又输了球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输，怎么会打断腿？”谢哑聋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拿了球，踢出去，滚到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毛纸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踢完球，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谢哑聋。到了教师节，经理取下寻猪启事说，“谢哑聋还欠250块钱呢！”到中秋，又说“谢哑聋还欠250个钱呢！”到秋分可是没有说，再到国庆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谢哑聋大概是升官见阎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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