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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8 00:3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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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依旧阴雨连绵。再度从医院里出来,李大伯变得瘦若枯竹,秋风一起,禁不住瑟瑟发抖。/ O5 f% Z! v+ u. e( t
回家的路有些艰难。李大伯行动不便,月辉与小黑只能用滑竿(一种山区常用的简易轿子)将他抬回家。山路崎岖湿滑,月辉与小黑既要留心脚下,还得竭力保持平稳,以免颠簸到病人。如此一来,不仅速度大受影响,二人也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水云几次提出要与他们轮换,让二人歇口气,却都被月辉拒绝了。月辉说雨天路难走,让水云照顾好柳三就行了。- ^9 x0 g: _$ y& O0 F: ]* Q6 d( P
柳三毕竟是城里孩子,以前很少走过如此泥泞的山路,刚过“醒觉溪”渡口没多远,这小子就跌了一跤,滚了满身稀泥。一行人忍俊不禁,笑着提醒他要留心脚下。只有水云促狭地笑道:“少爷,你以为把自个埋进烂泥,就能开花结果么?”月辉怕柳三脸上挂不住,忙喝令水云不许胡闹。柳三却并不小气,笑嘻嘻对水云道:“收拾不了烂泥,我还收拾不了你小子?”说完挥舞着满手泥浆,朝水云扑了过来。水云机灵地转身就跑。柳三紧追不舍,可是没跑几步,“扑通”又是一跤。这下子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病痛缠身的李大伯也笑出了声。水云此时却有点担心柳三急了,连忙回头来将他扶起,并带着他找到一块蓄满清水的稻田,草草洗了洗脸上、手上、身上的稀泥。柳三吃了这次教训,自认“虎落平阳”,暂时不敢再向水云寻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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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滑滑溜溜走了个把钟头,翻过几座小山,前方山脚下涌出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子,两条小溪从密林中探出头来,双双扎入林边不远处的赤水河。此地风景清幽,正是由县城前往“回龙湾”必经的“双溪”。到了“双溪”,大约才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接下来经“竹里馆”直到“观音岩”,道路基本上是沿赤水河谷延伸,相对平坦易行许多。2 _7 H8 q9 u$ t# p% G
水云再次提出要替换月辉和小黑。小黑说自己还挺得住,让他先换月辉歇歇。月辉还想推辞,水云有点火了,哼道:“少屁话,给我!”月辉不敢再惹他,只好将滑竿交到了水云肩头,只是叮嘱他千万别逞强,累了一定要讲出来,由自己再换回去。
' f/ x+ C$ d, D9 d- `( k" W 刚接过滑竿时,水云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两次伤病,竟让李大伯轻到如此地步了!但是没走出多远,渐渐感到肩上变得沉重起来,每迈出一步,滑竿的分量仿佛都会增加几分。还没走到“竹里馆”,水云便已累得气喘如牛了。衣裳浸了汗水,紧贴着前胸后背,湿漉漉的异常难受。更难以忍受的折磨来自肩头,在轿杆的压迫研磨下,肩膀上的皮肉越来越疼痛,渐渐深入骨髓,并向四周蔓延开来。0 f5 S& ]6 @" V( g; D. E. L- [
月辉走在水云前头,听水云呼吸浊重,怕他熬不住,忙停下脚步,让他将滑竿交还给自己。
, A' d# L: M3 b o* j 水云却冲他吼道:“不走就闪一边去,少挡道!”
. K, R6 i+ ?% c' H% N* j 柳三问月辉:“这小子咋啦?好端端的发啥子神经?”
8 \* A8 p6 Q& W2 X2 ~ 月辉苦笑,“没事,咱们走快点,别挡着他们。”
5 J: k4 M. l1 e( P8 X. Z 水云无心搭理柳三,此刻,他只能咬紧牙关,凭着一股狠劲,才能抵御肩头重压与疼痛的双重煎熬。没干过多少重活的柳三,又如何能体会到水云的感受呢?
, s& b Q4 R* m/ C9 S. I" Q 当月辉提出要将滑竿接回去时,水云仿佛溺水者猛然发现一只手伸了过来,心中不禁大喜过望。但是抬起眼皮,瞥见月辉衣服上汗迹仍未风干,这喜悦顿时化作了沮丧,并且夹杂着几丝羞愧。水云打小便干过不少农活,深知人人都长着一样的皮肉,都知道疼痛懂得苦楚,只是一些人无须吃苦受累,而另一些人则只能肩扛重担熬过一生。令水云深感到羞愧的是:自己才替月辉出了一点点力,竟然就迫不及待想要将担子交回去了! V8 n& S; }2 O( [) P
水云冲月辉吼叫,并非对月辉生气,而是无法容忍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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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c# n. l5 N; Z. A4 }% M 到了“观音岩”,李大伯建议大家停下来歇息片刻。水云放下滑竿,绷得近乎麻木的神经陡然松弛下来,身子轻得发飘,脑门上却依旧直冒冷汗,腿脚也仍在哆嗦。
4 c1 m; i+ S7 e+ K3 |. m 柳三拍了他一巴掌,嚷道:“嘿,你小子挺能干嘛,我还以为你肯定给家里惯得不行哩。”
9 c* a$ S8 m! s$ t1 {* j$ f 水云正好被拍中了肩膀,痛得几乎掉下泪来。月辉见他哧牙裂嘴,便说要看看他的肩膀。水云忍痛强笑道:“我又不是城里的狗少,才走几步路,有啥子看头?”, s- W2 ?7 O: {/ J6 u
柳三气得直瞪眼。李大伯对他呵呵笑道:“你这当老哥的,看来还不大了解你兄弟。咱们这些人里头,只有小云称得上文武双全,日后最有出息的准是他!”
8 E" {" F. @6 N8 n( N8 W 柳三点头道:“这个我信。嘿嘿,小云,以后你小子有了大出息,哥有事求到你,你帮不帮?”
; ^2 p+ l( Y+ Y% _( G6 A& o 水云给二人说红了脸,对柳三嗔道:“龟儿子,再敢笑话我,一脚踹你进赤水河,让世上少个祸害。”9 R' v' A: q4 I0 z2 `& w0 u$ K
……
6 t+ a0 z% D- ]' R$ R- P# x5 Y' ~ 大家谈笑了一阵子,便又动身上路了。前方的“薄刀岭”裹着薄薄的雨雾,显得异常高峻巍峨。月辉与李大伯夫妇都坚决不让水云再抬轿子了。水云累得浑身发软,亦不敢再逞强,只能任由月辉与小黑抬着李大伯继续前行。' p! N Z! E5 i( S8 @
山路又湿又陡,柳三空着双手也走得跌跌撞撞,并且又摔了一跤。月辉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虽然走惯山路,但抬着滑竿的后端爬山,一大半重量都落到了他肩上,月辉一向稳健的脚步,竟变得与柳三一样凌乱了。水云紧跟在月辉身后,见月辉吃紧时,便用力顶住他身子,或者替他稳住轿杆,帮着月辉一道度过难关。* c# g! o1 g% q, G5 W2 ?- U
走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时,月辉稍一松神,脚下滑了一跤。水云眼疾手快抓住滑竿没让它倾倒。月辉一条腿跪到了地上,柳三忙将他拖起来。水云挽起月辉的裤腿一看,膝盖处已摔红了一大块,隐约沁出了几点血珠。水云想要将滑竿抢过来,月辉却死活不放手。$ \- V1 H) M7 B7 V0 y
听着月辉沉重的喘息声,望着他举步维艰的身影,水云鼻子有些发酸,隐隐觉得月辉肩上扛的不是一架滑竿,而是大山一般沉重的生活担子——“这样的担子,你还能替月辉扛几回呢?”4 p2 W8 e) Q4 N9 i3 _
一阵山风,吹断了水云的思绪。林木被风惊动,凝集树梢的雨水纷纷洒落下来,“噼噼啪啪”敲打着雨伞、斗笠。几颗水珠顽皮地钻进了水云脖子,令他心中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V( c( z; ^/ u% D;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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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赶到“回龙湾”时,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远远的天边,高耸的大山托着大片大片阴云,几束阳光刺穿了云层,投下道道金色光柱,令人感觉既温暖又凄艳。7 N$ E$ m1 \/ |$ A/ a- o; B
月龙、月华兄妹和梦青已先从镇上回到了村里。三人与月辉家几位亲朋正守侯在村口,等待李大伯一行归来。见了李大伯,大家有的夸他气色不错,有的恭喜他逃过一劫,并宽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水云自己带了客人,便在村口告别了李大伯,叫上妹妹梦青,带着柳三回家见奶奶和母亲去了。) D; s' x. ]9 T0 ]8 f4 C# [/ w
柳三人长得斯文,见了陌生的长辈又显得落落大方,很讨水云奶奶和母亲喜欢。奶奶听说柳三没有了父亲,居然抹了一把眼泪,牵着柳三的手说:“回家告诉你娘,叫她别难过,以后咱们一家人了,多跟小云来乡下走走。”柳三微笑着点头答应了。奶奶又说:“奶奶一看你就是个懂事孩子,你小云弟弟调皮得很,以后替奶奶多看着他。”柳三大声说:“小云也不算最调皮,奶奶您放心,我一定替您看好他。”边说边冲水云挤眉弄睛。水云哭笑不得,狠狠瞪了这小子一眼。
@' C- |1 X3 }. i1 B 为了款待城里来的“贵客”,水云母亲特意宰了一只鸡。晚饭过后,母亲端出一碗鸡汤,让水云给李大伯送去。柳三与梦青也要同去,奶奶便让他们代她问候李大伯,说自己明天再去看他。. W$ D2 H5 Z, {9 k' o+ \
颠簸了半天,李大伯回到家就睡下了。水云、柳三和梦青小坐片刻,便告辞出来了。月辉将三人送到村口时,迎面碰上了小黑和同村的两个小伙子。三人是特意过来找柳三的。
5 k" c& U4 {! K 柳三此次来到“回龙湾”,除了走亲戚,还有点正经事要办。前些日子,赵云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一项不算小的工程,不久就将开工。云山所带的建筑队原有人手不够,需要招募一些泥水匠和小工。水云听柳三谈起此事,便求他去跟“山哥”说说,想要替自己老家的乡亲谋几个进城赚钱的机会。柳三去找云山请假时,顺便提起此事,云山爽快地答应了。
; j. ^1 c$ O# y. n) e1 W “城里来的少爷要在村里招工”。这消息对于村里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试想这满村的“泥腿子”,过去谁敢做梦进城去当“工人”挣工资呢?# _. b# z, N. A* _4 l9 q: e
小黑与水云、月辉关系亲近,柳三也欣赏他为人仗义,第一个选中了他,并委托他代替自己出面,在村里再选几三、四人。
7 |, S+ t2 L; ?) P& v4 N/ a& u 小黑告诉柳三,自己已找来了十多个棒小伙,请他过去挑选。柳三邀水云、月辉一同前往。月辉说自己得回家照顾父亲,并且还要备课,就不去凑热闹了。水云发现月辉神情有点落寞,便说自己也不去了,让梦青陪着“三哥”过去,等事情办完再把他带回家。9 a, l, w- F/ Y, ?' L3 G2 d y
送走了柳三一行,水云问月辉:“哥,你咋啦?”
. `/ X$ @: U7 W# b9 |5 V% V" d 月辉回答说:“也没啥,就是看着别人兴高采烈想要进城,心里有点难过——自个出去混了几年,想不到最后还得回到这山沟沟里。唉……”
) S1 p2 T# _( s& M8 g. g# B 月辉的叹息很轻,水云的心却很沉。他抓住月辉的手,提议道:“哥,心头闷的话,咱们去河边走走,如何?”月辉的手很冷。水云知道,此刻他的心一定有些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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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里靠近水边的一大片石滩,是水云与月辉自儿时起就常来的地方。今晚二人又来到了这里。夜色浓黑似墨,河风透着寒意,水云紧紧搂住月辉,问他冷不冷。月辉说不冷,却将身子靠紧水云,问道:“小云,你听到了河水声吗?”( Y/ T- N$ R( n/ W# W: k9 I
水云没有搭话,知道月辉还有话要说。
' v( `. `6 Q- k. { 果然,月辉略作停顿,接着说道:“小云,你总是问我想不想你。你知道么,每次你从家里一走,哥都不太敢往河边走了。一看到这条河,听到哗哗的水声,哥就会想起你念给我听过的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唉!共饮一江水又如何呢?河水越流越远,你也会越走越远的。哥却象山上的树,根已经扎了下来,再也走不出去了……小云,哥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象压着座山。”
) W i- C8 N# S8 t1 C7 t) g 水云心里也很沉,却强笑道:“呵呵,你今天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哥,别想那么多,也别想那么远,先过好眼前的日子吧。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9 `% w( u B U v3 F! r' [5 g( h 月辉叹道:“我也不愿多想,可是没办法不想啊!每天放学后回到家,我都拼命干活,比小黑、小三他们干得还卖力。村里人都说:李老师越来越象个真正的男人了!可是有谁知道,我是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啊!一闲下来,我就忍不住要想你,想自己的未来。有天晚上,我去一个学生家吃饭,回来走到村口,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吧,我不想马上回家,就一个人走到河湾里来了。那天晚上,河里漂着半个月亮。看着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哥突然难受极了,好象自己的心也被人撕掉了一半……”" {$ m5 Y7 R1 k9 V: j2 u
水云心痛不已,大声道:“哥,我早就对你说过,我的心永远都会跟你一起,没有任何人能把它撕开。哥,难道你不相信我?”- J: e+ h( c9 F4 |! z, J; S
月辉的声音微微发抖:“小云,哥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敢相信未来啊。我时常感到害怕,怕以后你去了大城市,有了新朋友,就会把我给忘了……”
9 i! l, m T8 Z! |: t! h# F 水云打断他的话,叫道:“不会的,绝不会!”
2 F" d6 o3 F2 E' \' f8 q5 ~ “小云,你知道么,哥有时真有点……恨你。”4 x* w, L& y. V. f$ w/ h
水云诧异道:“你恨我?”$ t6 M) P9 \6 G6 S0 P
“是啊,哥恨你,恨你学习为啥要那么好呢?假如你学习不好,以后自然就去不了远方了。有时候,我甚至恨咱们当初为啥要读书。假如咱们都没有读过书,象小黑他们一样老老实实呆在村里,至少还能天天在一起……”
, v; d$ ~7 I7 X 在水云的印象里,月辉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从未这样当面袒露过他的心声。听着月辉的诉说,水云心中时而痛楚,时而泛起缕缕温情,更多的时候,则与月辉一样苦闷而又茫然。
9 Z% r9 L" `% e- K 水云喃喃道:“哥,我有时也在想,不如让自己学习差一些,最好考不上大学,最好回家做个农民……”
: C- F3 H+ E# l6 ] 月辉突然猛地捧住水云的脸,用力亲吻起来。月辉的动作太突兀太狂野,水云嘴上疼得厉害,却未推拒亦未吭声,反而渴望这狂野与疼痛能够继续下去,最好永远也不停下来。然而,月辉的唇舌却渐渐温柔起来,片刻之后,终于离开了水云的嘴。
/ }3 p/ N/ p6 r! Q 月辉捏着水云冰冷的耳朵,告诫道:“小云,今晚这些话,就当耳边风,吹过去就算了。以后咱们都不许再胡说八道。半期考试又快到了,你可得把第一名的成绩单给我带回来。”月辉的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1 p+ y% f% i" Y( l 水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先前揪紧的心渐渐放松了,却又分明感到些许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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