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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7 23: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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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这批年轻人的雄心壮志便被混沌的泥土彻底淹没,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本能随之浮上了生活的水面。几年之后,大部分人便有了家有了孩子。' O1 U* f6 u1 E0 o4 H, D2 x
然而生活的峰回路转往往出人意表,正当这些年轻人低眉顺眼几乎认命之时,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机遇却突然降临了。这一年,全国恢复了高考。于是大批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中年人顾不上洗净腿脚上的稀泥,便慌慌张张一头扎进了高考考场。
+ a5 Q4 X. b( F2 ~" b 这场考试扭转了很多人的命运,郑鹏飞、刘校长以及如今的李副县长等一大批人得以从农村解救出来,踏上了一条条相对平坦、舒适的生活道路。而与此同时,无数聚散离合的故事也开始在一个个家庭上演。因为一方境遇突变,造成婚姻与家庭的分崩离析,成为这一代人十分普遍的一种人生际遇。
+ e# L+ _: M, [! a# u 如今,郑鹏飞与刘校长夫妇故地重逢,面对熟悉的景物,望着阳光里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后辈,难免感慨良多,叹光阴易逝,叹造化难测,叹物是人非。9 @* k7 ]2 p0 m4 W- D+ Z
m$ D4 }" `, `: H, G9 [ 水云还难以想象出父辈的人生经历,更无法体会到他们的心境。但长辈们追述往事的谈话,却让水云渐渐听得心惊起来。原本笼罩于水云心中的一些疑云,仿佛被这些谈话掀开了一角。细心的水云发现,自己第一次触摸到了深埋于父亲心底的郁结。
" z4 R# E( v% [, ~" h 从那些浮光掠影的话语中,水云隐约得知,父亲上大学时,曾与班上一位家境优越的女生过从甚密。无奈彼此相逢恨晚,父亲当时已有了老婆孩子。因此直到大学毕业,二人终究只能发乎情止乎礼,挥泪一别,自此老死不相往来。6 ?4 g/ X$ U/ _' Q% m
校长夫人感慨说,那位女生也算相当痴心了,毕业后又等了好几年,只盼郑鹏飞能够回心转意。直到年届三十,才抵挡不住各方面的压力,找了个人草草嫁了。
: {! e, r% @5 q. X+ O3 X7 ~+ h: O% K, k 刘校长略现醉态,牵着水云的手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哪,那种年头,好多人前脚刚进城,后脚就把老婆孩子给蹬了。象你父亲这样的人真不多,水云,你真该敬敬你父亲!”
6 a# ]! C8 o" t/ ~* B3 s- N7 l 水云挣脱校长的手,没给父亲敬酒。水云冷眼望去,只见父亲面色苍白,握酒杯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 d' F" d( Z0 R 郑鹏飞避开了儿子的视线,自嘲道:“算了,敬啥子酒啊,陈年旧事,就别在孩子面前提了。”
% F' g' I. q, a! b+ N- f 水云冰冷的复杂眼神,令郑鹏飞感觉到: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儿子似乎并不感激!
' D( c- a1 ~: B' v6 S# l 郑鹏飞看得没错,此刻水云对他的确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F8 @; H6 U* P9 n* ^8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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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水云记事时起,父亲便一直是一副严厉而又冷漠的样子。对一家人甚至是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都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X4 ]6 l; g) f: ]: ]- m# [' b
幼年生活在“回龙湾”时,水云最不想见到的一种情景,便是小黑、二狗、月辉这些小伙伴由父亲牵着手,从自己身前走过。因为水云自己的父亲,从来不会这样牵着自己的小手走来走去。月辉的父亲发起火来也很凶,但在他高兴时,却常常会带儿子去山上抓小鸟、逮野兔,或者下河湾里去泡凉、去摸鱼。
2 z, ]" X2 G+ |/ K# f4 w 水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 W. J+ a1 l, r/ r$ y
一天下午,水云问母亲:“娘,爹为啥从不带我去抓小鸟?” % R! m: d; S' L& d$ N( C3 q7 i
母亲回答说:“你爹在镇上,哪能带你抓鸟呢。”
, @3 Y5 W# I9 ^6 N “那爹回到家为啥也不带我去?”6 }6 [1 S9 D- u7 W
“他要干活啊,咱们家的活没人干呢。”1 }$ F9 a+ P1 K' f/ J: K+ y0 q
“那爹为啥从来不牵我的手?”
0 i9 P* h# ]* z4 t1 k3 @% k “你这孩子,咋问起来就没个完!”母亲吼了儿子一声,见儿子一下楞住了,忙又哄他:“乖,娘正忙着呢,你去找月辉玩儿吧。”
( H8 j4 |0 Y( q1 \% C, t 于是水云蹦蹦跳跳跑去找月辉了。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又勾着头闷闷不乐地回来了。0 l3 C8 n# ]! S8 ]
母亲问:“月辉不在家么?”+ H% r X7 G! |: q7 {
“在。”) q0 v3 i* ~8 R- E) V! d
“那你咋这么快跑回来了?”
; _3 s; K' H& K 水云突然“哇”地大哭起来。不管母亲怎么说怎么劝,水云始终一言不发,只管哭个不停。母亲给他哭烦了也气坏了,抽了他几巴掌。+ V! q' E. o5 m
姑姑从地里回到家,问水云是不是月辉欺负了他。水云直摇头。姑姑追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水云去找月辉时,正碰上李家父子三人在门前摘橘子。月辉、月龙兄弟争着爬到父亲的肩膀上,兴高采烈地去够枝头的果子。见到这情景,水云连招呼也没打一声,马上转身回家了。
1 _$ \, S1 U E3 c: ~+ s, v( Y' L# n 姑姑说:“孩子够可怜了,你还打他。”8 ~; Q9 a% Q" [) l8 A1 ~
母亲说:“他啥也不说,光是哭个不停,我哪里晓得他哭啥子嘛……”说着也抹起了眼泪。
! v6 P- {6 E) x( q, k0 b4 Y 姑姑搂住水云,抚着他的头说:“小云乖,别惹你娘生气了。走,姑姑带你去月辉家,让李大伯驮着你摘果果。”: M% N" g X% v
水云破涕为笑,牵着姑姑的手便要去月辉家。刚跨出门,又回过头对母亲说:“娘,小云不惹你生气了,你别哭啦。”
) M* O8 W* a5 @! f 母亲擦着眼泪笑了:“好好,娘不生气,跟你姑姑去吧。”
! R" B9 _$ T" g5 f 那天下午,水云骑在月辉父亲肩头,高高兴兴地从树上摘下了一大堆又大又甜的果子。: c! i& A9 H5 g" O: y
几年之后,当水云一天天长大时,记忆中的这些果子,渐渐泛出了苦涩的滋味。为自己儿时竟然从别人父亲的肩头去乞讨一点快乐,水云不知应该可怜自己还是应该鄙视自己。8 }, Y* i5 f* g. a
+ U4 \- ~# I: d 水云曾不只一次抱怨父亲不疼自己,母亲便训斥他,让他不许胡说。母亲同时又哄他说,别看你爸嘴上凶点,心里可最疼你了。水云不相信,母亲便告诉他,说他小时候有张相片,胖嘟嘟的人人见了都喜欢,父亲不管走到哪儿,都将它夹在自己的钱包里。
9 F' Y/ p8 j* l) i) i 水云从未见过那样一张相片,便吵着要看。母亲说早就弄坏了。水云问怎么弄坏的。母亲告诉他,父亲有一次进城办事,回家时天色晚了,在淌过一条小溪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钱包里的相片连同底片都进了水,没多久就变模糊了。“为这事,你爹心疼了好久呢。” 母亲说。
& T& n+ c# d. S8 ]- } 水云对母亲的这些话一直不太相信。因为他曾经无数次打捞过自己的记忆,却始终未曾捞起一鳞半爪父亲疼爱自己的印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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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云的记忆里,父亲对自己表示亲昵似乎只有一次。 X4 `3 V/ j, s# Y
事情发生在水云上初二的时候。一天上数学课时,老师教训班上几位调皮孩子说:“瞧你们这点分数,我都替你们脸红,三个加起来还不如人家郑水云一个。你们郑老师成天醉酒,几时见他管过儿子?可郑水云为啥子就能学得这么好?你们一个个给我好好想想!”6 F# y, L: W/ b9 y' ~& a- Y$ P
挨训的几人无动于衷,水云却听得趴到桌子上,委屈得直想哭。7 M( F- |! {; r- ^0 ?1 K4 S0 @
数学老师是个性情豪爽的中年女人,下课后见到郑鹏飞,便对他说起此事,并且老实不客气地数落他:“你就不能少灌点黄汤,多关心关心你儿子?刚才上课我才刚说完那些话,你儿子好象就听得哭了。唉,我都不忍心。真搞不懂你这当爹的在想些啥子!”5 p9 n( ?0 x! P) j6 J
当天晚上,水云正准备躺下睡觉时,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趔趄着走到水云床前,说:“妈妈的,哪个敢说老子不关心你?来,儿子,让老子抱抱你。”水云没敢让他抱,反而吓得一头钻进了被窝。
: S8 X4 U! f* ]- Y Y1 e7 ]5 P 父亲嘟囔着离开之后,水云蜷缩在被窝里,无声地哭了。渴望多年的父爱,竟以如此荒唐的方式突然出现在眼前,让水云对这种爱几乎绝望。, y) J, f- X4 Z9 F1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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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水云一直难以理解,为何父亲从来不疼自己,为何在父亲与全家之间,总象隔着一层冰冷的东西。如今水云明白过来,父亲之所以如此,原来全是因为她——那个一心想把父亲从自己家中夺走的城里女人!
! Z/ h6 n7 M& D! Q 认识到这一点,水云手脚变得冰凉,一直凉到了心底。
2 Y4 Q! j% M* Q! S0 o8 t; H 刘校长夫妇对水云说,你应该感激你父亲!
/ ~ O' g ^' y6 T9 P' n7 ^8 M/ b 然而水云满脑子想的是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和自己不只一次见到的痛苦的泪水,想的是自己从小到大所遭受父亲的种种责罚,想的是别的孩子唾手可得而自己却遥不可及的来自父亲的一丁点的爱抚……
, c& m: i/ j2 C+ t4 Q 笼罩于这样的心境之下,水云如何还能对父亲心存感激?此刻,水云心中不仅没有丝毫感激,反而塞满了深深的怨恨。恨父亲的冷酷,恨他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全家人头上。; B5 J8 _' }( |8 a3 k& {( }
水云深信,当父亲大学毕业返回穷山沟时,尽管没有抛妻别子,但是他的心早已背叛了这个家。水云甚至觉得,尽管父亲被他的良心拖回了山里,但是从他回来的那一天起,极有可能就对自己的妻儿和贫困的家充满了怨恨,恨他们拖累了自己一生。% j+ F9 |: X/ Q' |' B- o! }
以水云的年龄和人生阅历,很难苛责他对父亲不够体谅不够宽容。父亲所承受的痛苦,以及他挣扎于良心与感情旋涡中的心境,是眼下的水云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更难以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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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竟然怨恨自己,这是郑鹏飞未曾看出亦未曾想到的。在坎坷中走过大半生之后,郑鹏飞时常痛感自己的一生早已支离破碎,在余下的岁月里,如果说还有什么寄托的话,那就是将儿女培养成材,让他们出人头地。
1 G6 @* z& S; E% j9 D 对儿子水云,郑鹏飞从不放松严加敲打。因为他一直相信“玉不琢不成器”这个道理。儿子渐渐长大后,郑鹏飞常常不无自得地告诉他:“你老子就是一块铺路的石头,一架爬坡的梯子,只要你能踩在我肩膀上爬得更高走得更远,老子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说这些话时,郑鹏飞心中总是会涌起一种奉献的情怀,有几分悲壮,也有几分伤感。
. Y, p, S+ j6 o: m5 m% J( L$ z 然而郑鹏飞从未想到,自己过于严厉的苛责,以及自己在理想与感情破灭之后的颓废沉溺和喜怒无常,在儿子的心中投下了怎样的阴影。
# D( e0 o* T1 W& w1 @ 郑鹏飞也从不知道,儿子最渴望从自己身上得到的,仅仅是让自己牵着他的小手,带他到山林里去捉一只小鸟,到河湾里去抓一尾小鱼。甚至哪怕只是在村子里走一走,甚至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也成了儿子水云最遥远最奢侈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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